幸福的感觉

    仿佛是一阵纷乱,中国人的年也过了,未闻到春天气味,却是雨绵绵地下,像个怨妇,开始还叫人怜,久了,就不免烦厌了。

    去年10月开始拍摄电影《好男好女》,年底又去了一趟广东。初到广东,原以为会是如深圳一样的新开发景象,但也许我们所到的广东惠阳还是偏远些,入目尽是苍凉,新旧建筑有一搭没一搭地混着,食用的米也是瘦长、较硬的泰国米,对我来说,真像是淡水鱼被抛到了大海,还是鱼的外形,但真不适应啊。

    拍到末期,人瘦了一圈,而且多数是在深山里,露湿重,我们穿着民初衣服,衣薄,走山路的场面也多,如此一折腾,终于发了急性肠胃炎,加上骨盘也发炎,整整痛了两天不能直立身子。幸好这段时间,同行的伙伴耐心地为我煮粥,背我扶我,适时添衣,才撑完大部分的拍摄工作。

    2月电影终于杀青,原本朝夕相处的几十人,忽说要分离,表面相同,心里却不舍。这次的工作人员,许多都是第一次和俟孝贤先生合作,有的来自美国,有的从南部来台北,而拍摄完我也要回东京,这样的聚散,一时间实在不能适应。

    杀青酒会之后,一个人回到家中。这间三十来坪的房子,也住了四年多,这四年,自己觉得成长了不少,原本的视野大都在自己的小我身上,但这四年,演讲。参与公益。游学、拍戏等等,都让自己的关注,慢慢地扩大到对台湾。对土地。对环境,甚至是对世界。知道的愈多,有时失望及无力感也愈多,但相对的爱和关怀也更多。从这次拍电影,我了解了台湾过去被湮埋的历史,知道前人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苦难,不觉心里对台湾就多了敬爱。想想,多少人吃了苦,受了累,能让我们住在这里,踏在这地上。每想到这里,我心里总是一阵激荡。

    如今,四年一个循环,我也要搬离这间老房子了。还记得当时租到它时,喜爱它闹中取静的位置外,更重要的是从大厅里的落地窗,可看到远远的纪念堂及更远处不知名的山。常常也有飞机斜斜飞过,我最喜欢坐在沙发上,看飞机飞过,想着有人将离去,将归来,就感到生命蓬勃的喜悦。

    下定决心要搬,第三天就找到一间大了一倍的房子,依然可看山,于是就开始找好日子搬家。

    新屋尚未理好,就请朋友来玩了两次,一回是钟阿城老师来台两个月后要回美国,我们送行;一回是我生日加上回日本,庆生兼饯行。

    两次聚会,我都把这些日子的感受和好友分享,二十几个人坐在厅里的地上,吃吃喝喝,到大微明,有些朋友先行离去,有些则意犹未尽地直到天大白,我是真心喜欢这群朋友,心里也庆幸自己是多么幸运,这一生人该有的,我都有了,我真的很满足。

    搬完家,我又风尘仆仆地回到日本。

    “朋友的重要,从日常生活的小事里会慢慢延伸到无限大的宇宙。”

    日本天气极好,微凉,暖暖冬阳,一个人去看陶瓷展或打扫屋子,一片新气象。这样的安详和谐,常令我觉得自己得到太多。

    童年。青少年时期吃的苦,家庭的问题,常令我心生埋怨,甚至做许多事时,都带着反叛的态度,想反抗、反对这个社会,尤其我以往总认为社会不公平,思想比较偏激。但这几年,结识的朋友不同,他们也许没有特别教我什么,或每天在一起做伴,淡淡的君子之交,却总在我失意时,适时给我一封信或一句言语。一直到前两年,我都还很自闭,不爱交朋友,深怕别人知道太多我的私生活,或受到伤害,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不但敞开心胸接受每一位愿意亲近我的人,也诚恳地和他们交心,我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只有诚实恳直的交友态度,才会使自己身边充满益友。以往看书常说:“朋友是最大的财富。”对没什么朋友的自己来说,深不以为然,如今日由的心情,在接纳了各式的友人之后,才深深感到,朋友何止是财富,简直是珍宝。我们交朋友,常常只想到说说心里话或解解寂寞,朋友一旦做不到,就认为他们不够意思,但对我来说,朋友就如师长传道。授业、解惑,他们将所学的告诉我,让我得到更多知识,在我有疑惑时,替我分析解答,这些都不只是私心想要有个伴而已,而是彼此交心、交情、义气相照。

    我很以我的朋友为做,他们虽不是大官。富贾,但对世界充满热诚和爱,愿意付出。要奋斗成大人物,固然有志气,但努力过生活的小市民更显可爱,我的朋友爱这个地球,用心对待生命,彼此照应,这些情感,常常也感动了我,令我对坑坑洞洞的世界,有更多的付出,不嫌它不好,反而更要用心对待。朋友的重要,从日常生活的小事里会慢慢延伸到无限大的宇宙,这种力量,我从来不敢轻视。

    从去年拍戏至今,我感到自己成长了一大圈,好像一株小树,终于长出了粗壮如臂膀的枝干。我欣喜自己的成长,而且不停发现成长中的新思想。新观念,也将自己的兴趣扩大,学习更多不同的喜好,待有用时,又能回馈社会,循环不已。这样的人生态度,生动活泼,是那缩在黑暗角落的童年时期所不能想像的。

    精神生活的丰润,能使我们有更大的动力。赚钱固然重要,但在物质追求的激烈竞争外,精神的追求才是安定的态度。

    让世界活在我们心里,我们也活在世界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