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离开那么久的时间,再踏进国门,难免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一出机场大门,龚慧安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笑盈盈的向她招手。

    “妈,你……”待她走近,她很快的发觉母亲不一样了,仿佛年轻了十岁。“你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似乎不只是衣著的改变,而是整个人的气象大异於从前。她的母亲其实也不过五十出头,但从前暮气沈沈,看来一点精神也没有,如今她将从前的发髻削成俐落的短发,也将长年穿在身上的旗袍换成三件式,年轻的朝气自然而然又在脸上闪烁了。

    “我不一样了,是吧?”龚妈妈一边跟女儿说话,一边还不忘倾听从行动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喂,昨天进的那三百张国寿一定要杀出,知不知道?还有,不要忘了买进一千张华隆……”

    “妈,你怎么忙成这个样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承受压力……”

    “谁说忙不好?”龚妈妈笑得眉眼清亮,“你没看我越忙越有精神吗?我倒觉得每天活得挺充实的,精神也愉快许多,从前那些病啊痛啊,全部都不见了。以前我老埋怨你爸爸,成天为公司劳心劳命,哪有那么多好忙的呢,现在我才明白,要忙的事还真多,还挺有趣的,难怪你父亲愿意全心投入。”

    “几个月不见,你竟成了女强人!”龚慧安始料未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不过,那么多人愿意在江湖搏命,也自有它的道理。人生,虚虚晃晃也会过,多费点力气也会过,为什么不多费点力呢?”龚妈妈拍拍司机的座椅,“喂,老刘,先带我们到公司。”

    “到公司?”

    “让你看看我的功绩呀。”

    一踏进总公司大门,龚慧安未免又大吃一惊,简直是改头换面。以前在父亲的统御下,公司上下虽然全力以赴,但怎么看来都是个传统企业,没想到母亲大刀阔斧,将公司内部装潢全都改为最现代的形式,以区隔使每个人拥有隐密性。“我倒觉得这样做更有效率,而且,看来也体面得多。”

    “来!我的创举还不只这些呢?”龚妈妈意犹末尽的说,“我还引用了最现代化的科学管理方式,看看这些报表……”

    “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妈,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看来,完全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她真心诚意的赞美著。

    “不,我做了这么多事还不是要为你铺路吗?你可不要想偷懒。将来,你也得有你的改革方式。”

    “知道了。妈。”

    龚慧安此时领悟了一件事:她父亲的死亡竟促成她母亲的再生。半生被豢养的母亲,长久以来仿佛一只笼中的病鸟,不鸣不叫,如今因栅栏尽毁,得以飞出来重见天日,不但羽毛恢复了光泽,也已一飞冲天。

    父亲若有知,也必定责怪自己识人不明,低估了与他同枕一辈子的女人吧。

    “好了,不再对你作简报了,生女儿呀,就是怕她没志气,成天女心向外,”母亲对她使使眼色,“一心只想跟著男人跑,祖传大业放在一旁凉快也没关系。”

    “妈,我哪有……你在调侃我?”

    “算我没说。不过,你把行程订出来吧,我叫人替你订机票去。”

    “去那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上海呀。难不成你比我糊涂?”龚妈妈一脸精明的说,“我可不糊涂。你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心浮气躁的,我哪里能多留你几天?”

    上海。一个她还没有到过的城市,传说中的十里洋场,曾经繁华的历史大城。张静,他在哪里做什么呢?其实,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犹豫。

    张静的日子急徐分明。白天忙得不得了,与公干周旋,与台商周旋,甚至与办公室里请的大陆职员都得周旋。在那里,他体会到所谓法律的力量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刚开始被丢到一个漫无法治的地方,确实难以习惯,成天都有好多事要他发脾气;时日一久,才明白气了也是白气,不如静心处之,反而能观其妙。

    晚上,偏又无聊得叫人发疯。没有深交的朋友,也没什么地方去,镇日窝在宿舍里看书,几个月下来看完一大套资治通监。後来他索性找到一位在当地颇具知名度的画家张兴学画。

    “你这个人看来文质彬彬,其实霸气很重,这样,就从锺馗画起吧。”

    他开始了习画的生涯。初时每天耗两个小时在丹青笔墨上琢磨,也画出了兴趣来。不久之後,他的锺馗终於画得能叫老师夸赞了。

    张兴平时最恨财大气粗的台商,但对这个台湾来的年轻人算是宠爱有加。称赞他有艺术才分,没事会邀他上家里喝两杯杜康,聊一聊天。由於两个人的生命经验没有太多交集,多半是张兴痛切陈辞的谈他的文革经验,张静谈他在台北与东京的生活点滴。

    “老弟,你也姓张,我也姓张,乾脆我认你这个弟弟好了,你意下如何?”

    两杯酒下肚,张兴这样提议。

    张静笑了笑尚未发言,张兴的大女儿张因因在身後发出抗议:“我才不依呢?他那个年纪——你若认他当弟弟,我和妹妹不是得叫他叔叔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

    张兴不明究理。只见女儿说完话羞红了脸,闪到屋後去了。

    “女大不中留。”张太太一边忙著炒花生米,一边笑眼盈盈的补上了这句话。

    张静在上海这些日子以来,蒙张兴家照顾,至少有了日常往来的对象,张家一家都学艺术:张太太在学校里教戏剧,大女儿张因因也学画,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小女儿则是学声乐的,练就清脆的好歌喉。

    张因因对他的好感,他不是不知道,但总当她小妹妹看。尽管十九岁的张因因已经出落得娇艳大方,有江南佳丽小巧的鹅蛋脸儿与水蛇腰,还有掩不住的媚态。

    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为他租了一层具现代化设备的房子。一个人住三房二厅,很是宽敞,张因因第一次来参观时,羡慕得不得了:

    “张大哥,你这里真是人间天堂。”

    他很惊讶,这个学艺术的女孩子竟将人间天堂这个词汇用在这间他看来平凡无奇的小房子上。想了一阵他才明白,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张兴家在上海已经属於收入过得去的高知识分子家庭了,却得挤在破败陋巷中,和邻居鸡犬相闻。

    生活在那么筒陋的环境中,还能从事艺术创作,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必须很有想像力才行。

    由於空房间多,张静将其中一间辟为画室,各式道具齐全。张因因在画室中盘旋不肯去,兜了很久,鼓起勇气开口问:

    “张大哥,你的画室可不可以偶尔借我一用?”

    “当然可以,”他回答得很乾脆,但也很明确的加上了但书,“不过你得先徵询你父亲的同意。”

    “用你的画室为什么得他同意?”张因因不解的问。

    “因为他是我的老师,而你是他的女儿。”他其实只想证明自己别无其他歪主意。

    张因因最後还是请了父命来。“他说,只要不打扰你就可以。我来这里不会打扰你吧。”

    “我不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来。”张静把钥匙交给了因因。他想,既是孤男寡女,总还是得避嫌,在大陆,莫须有的罪名特别多,还是请她在他上班时间时来比较好。

    张因因是个体贴的女孩子。只要她来过,他便会发现自己的房子有些改变。有时冰箱里多了水果,有时脏衣服全部洗乾净了,有时零乱的书籍被重新归位,没洗的画笔又恢复了清洁。总而言之,她维持了他窗明几净的生活。

    女孩子这样对他,岂会没有深情厚意?

    不过张静还是把她当妹妹看。他会对她说,“哪天要是签证没问题,我带你到台北玩,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城市。”

    “比上海大吗?”

    “没有。但是比上海繁华。一直到深夜两三点,女孩子还能在街上买到衣服。”

    说者无心,但他的话在张因因心中画了一个华丽的假象。张因因曾经告诉妹妹,她非张大哥不嫁,而张柔柔便把这句话告诉母亲;张太太的嘴自然也不能闲著,马上把它传播给自己的丈夫。

    “原来这个女孩子在打这种算盘,我竟看不出来。”张兴以哈哈大笑来表示自己没有异议,“就不知道张先生喜不喜欢咱家闺女呢?”

    “女儿年纪还小,还很容易变的。”张太太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底已经把张静当成了理想女婿,“不过这位张先生人挺不错,很实在,不像我们这里有些年轻人,十分滑头。”

    大家似乎都不反对,年轻美丽的张因因也就继续织梦下去。在张静不在家的时候,她在那三房两厅里以一个主管大权的主妇自居,快乐的在里头作画、打扫、布置房屋。所以当一个陌生女子带著狐疑的眼神出现在门口时,敏感的张因因马上变成一只刺猬,长满了刺,强硬的对待她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