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卷三殿前欢第五章生死之交

  长街马蹄声疾,一阵风的卷过去,凤知微正要上轿,转头看了看,笑道:“咦,好像是向着我府里那方向去的,看御林军那杀气腾腾样子,不知道谁家又要倒霉了。”

  二皇子干笑一声,目光闪动,两人各自上了轿往朝中去,一路上气氛却有些怪异,一大早帝京府和九城兵马司的兵丁就在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往日早早开业的茶楼,此时应该已经坐满了士子,今天虽然照常开业,里面坐的却是很多目中精光闪烁的精悍汉子,看似悠闲的喝茶,其实却将每个进来的人仔细打量着。

  凤知微放下轿帘,嘴角掠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一路到了承阳门前,也是站了一列的御林军,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昨晚礼部失窃!”

  “不是失窃!是春闱试题出了事!”

  “我怎么听九城兵马司说,没损失?”

  “原先是说没损失,就是一个员外郎被麻袋装了扔在礼部地窖里,后来礼部一位侍郎不放心,又去看了一遍暗库,觉得不对劲,正要禀告上司,帝京府却查获了一个小贩,这人黎明时分和几个士子相约于城南僻角巷,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拿来一问,竟然在卖春闱试题!”

  “啊!”

  “假的吧!”

  “帝京府也以为一定是假的,但历来涉及春秋闱试题这样的事,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惯例须得立即上报内阁,昨夜是吴大学士当值,当即报给陛下,题目拿来一看,陛下当场就砸了茶盏!”

  一片倒抽气声,抽得却很有些欢快——世人对于他人灾祸,一向都是既有事不关己的庆幸,又有幸灾乐祸的窃喜的。

  尤其当那个人,飞黄腾达锋芒毕露得早已惹人嫉恨的时候。

  凤知微在轿中听着,心想帝京的官儿果然厉害,这消息灵通的速度真是令人发指,自己这个礼部主官若不是有人先通了风,此时可真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在轿中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对于帝京官场还是过于低估,信息网准备不足的缺陷,然后掀帘,下轿。

  她是坐二皇子府的轿子过来的,这轿帘一掀,刚才还菜市场一般的官儿们,唧一下全部成了锯嘴葫芦。

  一片诡异的寂静里,凤知微浑然不觉笑吟吟打招呼:“各位大人好……啊!”

  “铿!”

  两柄精光雪亮的长刀在她面前一架,刀光映射出御林军向来铁青僵硬的面孔,语气比刀光更冷,“魏尚书,陛下有旨,请您去刑部一趟。”

  去刑部一趟,说得客气,但是对于天盛朝野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句话,当朝大员,连圣面都不能见,当庭自辩的机会都不给,便直接下了刑部大狱,那只能是掉脑袋的重罪。

  官儿们幸灾乐祸中有了几分震惊,原以为以魏知之赫赫大功圣眷恩隆,陛下好歹要给他一个御前折辩的机会,说不定凭那人巧舌如簧,虽说泄漏考题难辞其咎,但好歹也有翻身的机会,如今竟然直接下了刑部,陛下对于此事,当真是天颜震怒!

  大学士姚英皱眉站在一侧,对胡圣山使了个眼色,姚大学士自从儿子被魏知救过一命,对这小子的观感倒好上许多,这是在问老胡,要不要再和陛下说说?

  干巴老头胡圣山却缓缓摇了摇头——陛下是凉薄之主,此时谁去劝谏谁倒霉,倒不如冷一冷再说。

  老头子私心里还有个打算,魏知入仕以来太过一帆风顺,对年轻人不是好事,不如趁机也让他吃点苦头,将来王爷在他最危急时刻雪中送炭,说不定还是拉拢他的机会。

  一众人各自打着算盘,心思涌动,鸦雀无声。

  那边凤知微缓缓抬眼,看着面前寒光涌动的刀锋。

  她永远云遮雾罩的眼神,此刻却突然精芒一闪,亮如闪电,刺得正森然看着她的几个御林军护卫目光一跳,对望一眼,将刀往下压了压,语气却和缓了一点:“魏大人,请。”

  众人屏息看着,猜测着这从未受过挫折,礼部尚书板凳还没坐热的少年一品大员会怎么动作?闯殿?诉冤?哭求?伤心帝王薄凉?让他那举世无双的护卫直接动手?

  然而,等着看好戏的官儿们失望了。

  谁也没想到,长刀相架之下,凤知微抬眼看了看殿上一眼,突然退后一步,跪下,对着金殿之上龙座方向,拜了三拜。

  她伏在地下,将官帽取下,端端正正放在一边,肃然道:“刚才臣在轿中隐约听闻礼部昨夜之事,臣忝为礼部主官,竟然对如此大事全然无知,这便是臣的罪,臣愿领受万死之罪,千错万错,错在臣一身,只是陛下春秋已高,若因此逆火上涌伤及龙体,臣百死莫赎,但求陛下暂摄怒气,珍重龙体,那便是臣和万民之福了。”

  四面默然无声,官儿们凝神听着她娓娓而言,一瞬间都在心中暗叫:佩服!

  几个大学士对望一眼,眼神凛然。

  当朝一品,忽遭遇临头大祸,宫门前当着百官被御林军拦下,当即解入刑部大牢,突如其来而又不留丝毫情面,骤然从天上落入地下,换成他人谁受得了?以往那些人,当场瘫软有之,小便失禁有之,涕泪横流有之,最好的,不过抖着手咬着牙不失颜面硬撑着离开罢了。

  谁还能像这少年一样,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短短一段话,堂皇光明,既辩白了自己对此事完全无辜,又谆谆切切毫无怨言的表示了对陛下的关怀,自己身陷囹圄,还在担忧陛下莫要气伤——陛下年事已高,老年人是最在意这些的,再大的火,听着这一场娓娓又深情,不为自己开脱却又巧妙表白心迹的进言,只怕也要被浇灭一些。

  这种沉稳和定力,智慧无双的应变,便是浮沉宦海几十年,几起几落的大学士们都未必能做到。

  魏知少年得志,从未受过任何挫折,最该意气风发锋芒逼人,是哪里学来的这天生城府和惊人的自控力?

  “魏大人有心了。”胡圣山当先道,“你的话,我等定当转告陛下。”

  “那便多谢了。”凤知微一笑,转头对顾南衣道:“你别跟去了。”

  “不行。”御林军前来押解的头领道,“昨夜闯入礼部的人中,有一人武功高强,擅长点穴,这等高深武功,顾大人据说也是会的,所以也请一并去刑部说清楚。”

  凤知微也没说什么,只歉然对顾南衣一笑,“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顾少爷淡定的解下剑,交给御林军那位队长,回身对跟来的小厮道,“去拿大氅来,你家主子腰不好,睡觉用。”

  小厮抖着腿应了,官儿们面面相觑——敢情这位以为是去度假的?

  “告诉小姐,他爹度假,两次陪睡欠着。”

  “……”

  官儿们咬着嘴,想笑不敢笑——还真度假了。

  有些思想不纯洁的却在推敲那句话——难道如果这爹不度假,就要陪女儿睡觉?陪?女儿?睡?

  啊啊啊啊啊……伤风败俗啊……

  “中午送乳鸽汤,晚上素点。”顾少爷依旧淡定的在安排假期食谱,“她晚上吃荤多了会睡不好。”

  官儿们开始吸鼻子……啊啊啊啊这对断袖多么的情深意重啊……

  一座金顶绿呢王轿悠悠的抬了来,轿中人正要掀帘下轿,听见这一句,手顿住了。

  那边凤知微似也想起了什么,关照道:“昨晚东西烧了不少,重新买被褥来送进去,要江淮出产的那种羽云丝绵,品质最好一团云似的那种。”

  官儿们眼冒绿是——啊啊啊啊一团云啊,啊啊啊啊在牢里也要被翻红浪啊。

  “再带……八斤小胡桃。”

  “魏大人。”御林军那位队长早已听呆了,此时反应过来赶紧拦,“别的也罢了,胡桃不可以,听说顾大人武功极高,善使胡桃飞镖。”

  “把壳剥了,只送桃仁进来。”凤知微立即吩咐,转头很温和的对御林军队长道,“桃仁太轻,当不了飞镖,放心。”

  “……”

  两个去“度假”的人安排完,施施然跟着御林军向外走,顾忌着魏知身份,没有五花大绑穿枷戴铐,却足足动用了一千人押送。

  路边停着一座王轿,轿子半掩帘,掀帘的手修长洁白,帘后人目光变幻如深海。

  凤知微对轿中人笑笑,躬躬身:“王爷。”

  “魏大人好自珍重。”宁弈看着她,缓缓道,“刑部彭尚书,是你们礼部出身,最是刚正不阿的君子,你放心,至于你的案子,现在诸事不明,倒也不必忧心,稍后陛下自有旨意,三法司和我们几兄弟,难免都要过问的。”

  凤知微目光一闪,又是一躬,道:“多谢王爷关爱。”

  宁弈这话里透露了很多信息,他说彭尚书“刚正不阿”,便暗示了此人有可能因为太“嫉恶如仇”,会对凤知微下手,他说三法司和几兄弟都要过问,便是说这是重案,他会想办法三法司会审,以免刑部一家做手脚,但陛下对他这个三法司主管皇子也没有全部放心,二皇子七皇子都可能会参与进来,而现在的三法司因为年前天盛帝的一番更动,已经不会是宁弈亲信,所以要她自己小心。

  两人目光一触,凤知微突然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不如平时疏远淡漠,雾里看花一般的似近实远,反而温存柔和,眼波如水,带几分淡淡欣慰和欣喜,宁弈看得心中一颤,恍惚间想起这样的眼神睽违已久,上次看见似乎还是在一年多之前的南海,那是她重病卧床,自己亲伺汤药,每次喂完药给她擦嘴,她便这么轻轻一笑。

  那一笑,笑软了夕阳笑漾了星月,笑得人心也腾进了浮云里,荡漾包裹着,便是夜了梦了,也是甜美的。

  到得后来,那笑便成了回忆,长夜风凉里一遍遍回想,想到最后竟然开始怀疑,那笑是不是从未真的存在过,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如今,终于重见。

  虽然那一笑在重重围困间,短暂如刹那星火,他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一弯,轻轻放下轿帘,在黑暗里,微微笑起。

  =========

  凤知微和顾南衣分别进了刑部特制的铁马车,向刑部驶去,一千侍卫一路押解,马车只留了一条缝隙透气,走到一半的时候,凤知微听见头顶上有轻微的夺夺三声。

  她伸指在铁皮马车顶扣了扣,做了回应,头顶上有风声掠过。

  宗宸带了人在一路保护她,但是刑部大牢一时却进不去,宗宸询问是否现在想办法从侍卫中混进去,凤知微表示拒绝。

  过了会儿又传来鸟鸣,车子又走了一截,在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然一歪。

  御林军们急忙将两辆车先护得紧紧,然后才聚拢来看到底怎么回事,发现马车侧轮一个铁榫子有点松动,急忙用刀将之敲紧。

  一群人撅着屁股看马车底,就没注意到头顶有人如落叶般,借着路边大树的枝条悠悠坠下,弹簧般一起一落,两个小瓶已经从车顶缝隙里落了下去。

  凤知微将小瓶藏在袖中。

  马车很快便到了刑部,没有下车,直接向内走,再向下,听这声音,竟然进的是刑部设在地下的最重的死牢。

  凤知微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按说以她这种身份,和刑部尚书也是平级,往常的说法都是——请来喝茶,虽然不是真喝茶,但是给间独屋,用具齐全都是应该的,顶多就是不得自由,开审了,客客气气请出来,谁也不会给脸子看

  都是大员,身后势力盘根错节,谁知道会不会哪天东山再起三十年后算总账?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强横势力撑腰?哪怕就是马上上刑场,也好吃好喝送你最后一程,这是三法司京官混迹官场的例行之道。

  但是到了自己,就例外了。

  魏知是个独夫,四面不靠,却又声势惊人,说到底仗恃着天盛帝的爱重,一旦天盛帝露出丝毫不待见的端倪,当然是墙倒众人推。

  天盛帝未必下旨为难自己,但是官场上阴逢阳违的事太多,只要有心人多拖上几日,落到刑部还不是任人鱼肉?

  何况这位刑部尚书,不正就是前任礼部尚书?自己回来得太巧,误了他的事,这位只怕也迁怒上了她。

  一路向下,马车终于停住,凤知微下车时,御林军侍卫在门口等着,客气却冷漠的道:“大人,刑部规矩,您担待点。”说着将手中一个黑布条晃了晃。

  凤知微毫无意见的任他蒙上自己眼睛,越走越下,带入一间牢房里,突然顿住脚步,道:“顾兄关在哪里。”

  “大人,您该知道规矩,同案犯必须分开关押。”一人硬梆梆的答。

  “什么同案犯?”凤知微突然一反一路上的好说话,冷笑道,“三法司尚未开审,我还未夺职,陛下还未下旨定我的罪,哪来的案?哪来的犯?”

  四面沉默了一阵,隐约似乎有什么响动,随即还是刚才那声音,略微和缓了些,道:“下官失言,大人见谅,但是顾大人武功高强,陛下亲自关照过不得和您同牢关柙,请不要为难我们。”

  “那行。”凤知微道,“关在我对面,我要随时能看见他。”

  顾南衣突然道:“不答应,立即杀。”

  那人惊了一惊,看看顾南衣神情,便知道这种人是不会撒谎或让步的,似乎有点犹疑的转过头去请示什么,半晌答道:“那么便得请顾大人戴上重镣,否则此事下官们万难应承。”

  凤知微一皱眉,她担心狱卒在镣铐上下机关伤害顾南衣,正想说算了,顾南衣却立刻道,“拿来。”

  过了阵子有几个狱卒过来,身后镣铐拖地声响,听那呼呼喘气声音,便知道这是刑部最重的玄铁铐,千年玄铁,几个人抬都抬不动,这种镣铐一旦上身,等闲人一夜就会被累死,高手也必将任人宰割。

  凤知微可不愿顾南衣被这群小人揉捏,当即道:“罢了,随便关顾大人在哪里。”

  她想着只要不上这铐,以顾南衣武功,在不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应当都不至于被人所害。

  顾南衣却立即道:“不,对面。”

  随即凤知微手一暖,顾南衣已经握住了她,天知道这么多人,他又围着黑布,怎么这么准确的就找到了她的手,顾南衣紧紧攥着她手指,用了点力气,热力透肤而来,凤知微听见一线低低的声音,逼入自己耳中。

  “上次我没能在,这次我要陪你。”

  凤知微怔了怔,随即明白他是指浦城暗牢里自己被审问的那次,那次不在她身边,想必让他深恨并自责,如今听着他这语气,竟有点庆幸欢喜的样子。

  欢喜这次她有危险他在,可以陪她一起坐牢。

  凤知微抿了抿嘴,心里透出微微的温软,也将他温暖的手指捏了捏,悄悄道:“要小心——”

  顾南衣没有回答,放开了她的手,黑布下唇角微微弯起。

  凤知微听着那镣铐沉重的声响,有些心惊,顾南衣却始终一言不发,押解他们过来的御林军小队长随即将凤知微解开布带,推入牢中,一重重锁链绕上精铁牢门,看那样子恨不得把所有铁栅栏都缠上门锁。

  凤知微睁开眼,先看看对面的顾南衣,光线差,四面黑黝黝一片,隐约看见这人重铐从颈项垂下,束住手,长长的锁链足有乎臂粗,却仍旧笔直的坐着,面对着她,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没人打扰,他可以这么一辈子守下去。

  戴着那重镣再笔直坐着是很累的,凤知微知道是顾南衣怕她担心,赶忙道:“顾兄,坐那么直挡着我的光了,你趴下去一点。”

  她知道劝他不要那样没用,只有这样说顾南衣才会听话,他一向以她利益为至高重要,从不打折扣。

  果然顾南衣眨眨眼睛,有点疑惑的四面望望,一面想着哪来的光怎么就挡住她了,一面乖乖的趴了下去。

  凤知微笑嘻嘻的看着,心想我家小呆真乖。

  突然看见顾南衣爬起来,将手下镣铐的长长锁链挂在了牢正面的铁栅栏上,这样就有一点份量由精铁牢栏给他承担了,这也必得是他才能做到这个动作,别人挂上这一身,早动弹不得。

  凤知微微微一笑,心想我家小呆真聪明,便听对面顾南衣道:“你看,不累了。”

  凤知微“嗯”了一声,柔声道:“是,不累了,我放心。”

  顾南衣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凤知微看着那挂在牢栏上老是要掉,还得顾南衣偷偷用手托着的锁链,心想你这样哪里是不累?只怕更累,玄铁的重量都在颈上和手上,那锁链分去的重量有限,你还得怕这链子掉落,不敢闭眼不敢休息动不动顶着浑身重量去托链子。

  还不是因为怕自己担心?

  凤知微闭上眼,轻轻的叹息一声,觉得那渐渐走出自己天地的少年,进步得让她欣喜,却也心酸。

  以前他何曾会想过这么多?何曾会为了谁去掩饰伪装什么?他无所顾忌只做自己,在一尺三寸地里阔步前行,天地之间,大自在。

  如今的他,破了自己的天地,从十几年的混沌里强硬走出,所有的出蛹成蝶,都需要血肉模糊的挣扎蜕变,凤知微不相信他从未茫然和痛苦,然而那少年,不言,不诉,在她身侧默默的,逼着自己用现实的刀,一刀刀生生削裂那层隔膜了他的天地。

  她不相信落刀不带血,然而那血只流在了他一个人的心底。

  对面那镣铐沉沉,仿若压在她心上——她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对所有禁锢比常人更敏感更难接受,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出口——他为她所承受的所有,哪样不是常人看来简单,对他却登天之难?

  别人给她的心意,是一份心意,别人做出的牺牲,是一份牺牲,只有顾南衣给出的,无可估量多少倍。

  凤知微收回眼光,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再逗留下去,她怕自己眼神里流露了太多怜惜,让那人敏感自责,顾南衣,已经不是当年完全漠然的他了。

  她回头打量自己的牢房,便看见腐臭的稻草满地的老鼠,远处油灯昏惨惨,近处刑具寒森森,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下的牢房,都是这么没特色。”

  “我们刑部还有水牢,也就放了些水蛭和水蛇。”有人冷笑道,“或者魏大人愿意去尝尝滋味?”

  那人站在阶梯上,高颧骨,颧骨上一个硕大的鲜活的黑痣,痣上生着黑毛,在油灯光芒映照下痣色变幻,他一脸阴狠冷笑,身后靠近门口处,还有一个影子,站在入口处,脸在外面,只看得见蓝色宝相花的袍角和黑色官靴。

  凤知微轻描淡写瞄了那黑痣人一眼,她知道刑部大牢里有些品级很低的狱官,长年呆在阴暗地下面对各式人间罪恶,渐渐养出阴戾狠毒心性,以前就听说过一个叫桂见周的狱官,人称“鬼见愁”来着,什么样的江洋大盗四海好汉,到了他手里必然折腾成一团烂泥,要招啥就招啥,只留一口气上刑场,是刑部的镇部之宝,想来便是这位了。

  很好脾气的冲那镇部之宝一笑,凤知微道:“这位是桂大人?你们刑部的水牢,我这把身子骨只怕经不起,还是免了吧。”

  “你想免,就免?”桂见周森然一笑。

  “我想免,自然免。”凤知微淡淡道,“我不用你大刑侍候,你问什么,我招什么,大刑是给嘴硬的人准备的,我骨头软,嘴更软,不劳你费心。”说着自己理理稻草,找出干净点的铺好,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你——”桂见周见惯到了大牢或破口大骂或哀求求生的,就没见过这么直接懒散的,一口气噎在那里,正思索着哪件刑具没伤痕却能痛死人,比较适合这位,身后隐在暗影里的人,低低的说了几句。

  桂见周半转身,恭敬的听了,随即阴阴的笑一声,招呼了两个狱卒下来,坐到了牢房前的桌子上,敲着秃毛笔道:“魏大人看来是痛快人,按说下官也没资格审你,只是咱们刑部的规矩,进来不管是谁,必得要过一次堂,也好叫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上了刑部大堂不至于胡言乱语,如今说不得,就请魏大人谈谈了。”

  “哦?”凤知微微笑,“谈什么呢?”

  “也没什么。”桂见周狡黠一笑,“无罪不入牢,入了牢最好老实认罪,这是你的罪状,魏大人还是极早画押吧。”

  一张罪供递了进来,不用凤知微开口,罪状写得清清楚楚,还是用的她的口气,说如何收受贿赂,答应出卖考题,如何在昨夜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将两位侍郎的钥匙都弄到手,又如何指使顾南衣趁夜入礼部,掳走礼部值夜官员扔入地窖,然后潜入暗库密柜,偷抄考题,将考题交给某某,某某为了生利,又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卖给几位富家士子,被帝京府当场抓获云云。

  该供状条理清楚,供词严密,其中曲折情节,比凤知微这个“当事人”知道得还详细。

  到了此时,凤知微还不知道对方怎么设计对付她,就是她笨了,对方知道她昨夜在宴春喝酒,特意以各种理由将六部官员都派了去,一方面是将来多点人证,另一方面,礼部两个侍郎出现在那里便很自然,而昨夜很多人来向凤知微敬酒,那样热闹的场合,两位侍郎说自己的钥匙无意中被谁谁谁给拓印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后对方找了高手,模仿了顾南衣的出手风格,故意掳了礼部员外郎,乱转一圈扔到礼部地窖,故意给他听出动静留他活命,然后用钥匙开锁进门抄试题传出去,再出来锁上门,看起来暗库未动,试题却已失窃,什么人最有可能在没有撬锁痕迹下不动声色盗题?什么人最了解礼部的内部设置和诸般警卫?自然是监守自盗的礼部尚书大人。

  至于没有凤知微的那把钥匙,对方是怎么能开了三道锁的——天盛帝那里可还有一把呢,别人接近不了,有些人却是可以的。

  凤知微一目十行看完罪状,笑眯眯点点头,道:“佩服,佩服。”

  “下官也很佩服大人。”桂见周指指末尾道,“如果没什么错谬,还是请大人早点认了的好,也好免了些皮肉之苦,不然按照规矩,少不得要用点手段,帮大人想想清楚。”

  两个狱卒递上印泥,就等凤知微捺印。

  “有错。”凤知微弹弹罪状,肃然答。

  不出所料的阴阴一笑,桂见周脸上的黑痣一阵兴奋的抖动,“哦?”

  他心知凤知微必然不认,不认最好——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凤知微愤然将案卷一掷,怒不可遏,“什么卖试题?什么贪贿赂?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太善良了!你们的侦缉机构太脓包了!你们太瞧不起我雄心勃勃的魏知了,这明明是一起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寓意深远、志在毁灭天盛王朝的卖国大案!”

  “啊?”桂见周的嘴巴张开,嘶嘶漏风,话都扯不圆了。

  台阶上那个蓝色宝相花袍角,不安的动了动,似乎也被某人惊世骇俗的“自首”给震着了。

  凤知微看也不看这些傻成泥塑木雕的人们一眼,指着案卷滔滔不绝,“大致是合理的,情节是稳妥的,人物是安排得当的,动机是差得远的!”

  她站起身,挥舞着案卷,一把拍在牢栅栏上,“将军难免阵上亡,我既接了那事,便知道有牺牲的那一日,大业欲成,何惧牺牲?如今既已进了刑部,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我本就是大越暗探,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第三分队第四小队小队长,代号‘越爬越高’,我当初所谓被俘蒲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你天盛皇帝,窃取重臣大位,然后搅乱你天盛三年一度的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冲击天盛各级衙门,串联反动,扰乱你国治安民生,待你皇焦头烂额以京军镇压之际,再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我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到时大业可成,天下尽在我安王殿下之手!”

  凤知微握拳,含泪,北望,无比扼腕一拳砸在牢门,“惜乎功亏一篑,大业难成,殿下,魏知一腔丹心化碧血,但望你得知!”

  不好意思,晋殿下,再借你一用……

  远在大越的晋思羽,突然打了一连串喷嚏……

  “就是这样。”凤知微将案卷啪的甩在桂见周脸上,唰一下从刚才无比激昂的情绪中平静下来,拍拍手,轻描淡写的道,“赶紧记录吧。”

  “……”

  桂见周直接就被凤知微一番话给砸晕了,见过百般抵赖的,没见过自寻死路的,好好的泄漏试题案竟被这人三言两语七绕八绕,绕成了意图撬动皇朝根基的大逆间谍案,这这这这这个魏知,到底是要干嘛?

  他这微末小吏不懂,有些官场老油子却懂了。

  蓝色宝相花袍角,一直沉在阴影里的,正是原礼部尚书,现在的新任刑部尚书彭沛,他原先也被凤知微这番话给震得懵然,心中砰砰一阵直跳,直觉的欢喜,然而思考了一阵终于反应了过来——魏知这是以进为退,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闹到他这刑部无法处理,只能将案卷上递!

  一旦上升到卖国间谍案,以他的身份和案情的严重性,三法司都不够资格主审,更别说刑部,这是必须天盛帝自己亲审的!

  到时候他刑部连一夜都别想让魏知多留,立刻便得黄绫裹枷送进宫!

  魏知怕自己在这刑部大牢被杀人如草不闻声,干脆釜底抽薪,生生将试题泄露案翻成卖国谋逆案,逼到所有人对他的案子都无权干涉,他自然便能保住自己,等到到了天盛帝面前,以他如簧之舌,只怕轻轻巧巧,便能翻过案来!

  此人心机智慧,应变筹谋,当真令人骇然,无双国士,名不虚传!

  彭沛心中泛起凛然之意,凛然之后又是一阵愤怒——不是这小子横空出世,明明死了的人,突然从大越回来,又坚持原地升职礼部尚书,他现在何至于被逼到下这狠手?

  春闱在即,各方的条子早已塞过,他为了既维护本主,又不伤各方势力,还不被陛下看出来,其中安排可谓煞费苦心,礼部上上下下,早上一年就开始下功夫,其间心血和牵扯,难以尽述,如今这小子突然回归,一切便都付诸流水!

  这还罢了,其间却还有件事,牵扯太深,逼得他和他的主子,不得不冒险对付这出名难对付,圣眷最隆的魏知。

  原先他也是魏知上司,只是魏知供职本部时间其实并不多,一任侍郎便出使南海,南海回来便失踪,突然又跑去了战场,再回来便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以前几乎没和魏知朝夕共事,听说厉害,却也不认为十八岁少年能厉害到哪去,左右不过运气好,不想今日这一番,才见了真颜色!

  彭沛咬着牙,腮帮肌肉扭曲,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得罪到底,再瞻前顾后不是丈夫所为!

  狠狠心,他下来一步,召出桂见周,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桂见周愣了愣,随即眼底绽放兴奋的光芒,快步下来,厉声道:“胡言乱语,一派厥词!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却不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求?来人——万蛇桶搬上来!”

  凤知微负手冷然不语,半晌缓缓道:“彭沛——你想清楚了。”

  她不看桂见周,却直指彭沛,彭沛在上面再也隐不住,探头下来,冷冷道:“还是魏大人自己想清楚吧!本官不过照章办事而已。”

  “你照的是哪门子的章?办的是谁交代的事?”凤知微森然一笑,“你要拿我,我被拿了,你关我,我进牢了,你要我交代,我交代了,交代得比你更清楚更详尽,你还有什么理由,来对我动刑?”

  “你那叫什么交代?”彭沛反唇相讥,“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无权评判!”凤知微冷笑,“陛下说是,才是!”

  “陛下……”彭沛阴恻恻一笑,“你想见是吗?行,过了这万蛇,再见吧。”

  “这些小乖乖。”桂见周在旁嘻嘻一笑,大黑痣鲜活跃动,“等下都放在你的裤裆里,两边裤脚缚紧,底下用火一烤,蛇们怕热,在你裤子里横冲直撞……嘻嘻,滋味甚好!”

  两个衙役般过一个桶来,里面足足几十条蛇,又有人搬了火炉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站到牢侧,上头人影闪动,不知道有多少人。

  彭沛负手冷笑。

  魏知上过战场,身边又有顾南衣那样的护卫,想必多少会点武功,他不怕魏知会武功,没给他任何禁制,就是为了让他动手的。

  只要他在牢中动手,伤了任何一个衙役,他便立即可以入他以罪,什么卖国谋逆先放一边,杀人罪就可以要他命!

  如今逼他到这等地步,年轻气盛的魏知,怎么可能任人鱼肉?

  牢门打开,两个重甲卫士上前来,按住凤知微臂膀,一旁衙役抬着的蛇桶群蛇攒动,滑腻腻的身躯在灯下发出阴惨惨的光,渗出青色粘液,令人见之欲呕。

  这东西看一看都觉得是噩梦,若要放进身体里令万蛇噬咬……

  凤知微脸色似乎白了白。

  桂见周兴奋的鼻翼翕张,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一品大员动刑,热爱鲜血和惨叫的变态狱官,全身血液此刻都沸腾欲舞。

  “铿!”

  “哎哟!”

  蓦然一声惨叫,一个衙役抱着手跳了开来,险些将抬着的蛇桶打翻。

  他嗷嗷的叫着,举着手,油灯照射下,那手指软软垂下,也跟蛇似的。显见已经断了。

  地下有块小石头,沾着些血迹。

  彭沛霍然回身,指着对面已经起身的顾南衣,大吼,“穿了他琵琶骨!”

  “是!”

  衙役们抓着巨大的穿骨弯钩过去,钩尖寒芒烁烁,这东西一旦穿过琵琶骨,绝世高手也成废人。

  顾南衣自牢后缓缓站起,一身重镣发出沉重玎玲声响,那些重铁的暗光在黑暗深处,如无数双森然的眼睛,凛然盯着对方。

  凤知微皱了眉,眼神里掠过森然之色。

  彭沛竟然胆大如此!

  彭沛眼底露出得意之色——凤知微也许能忍,这个护卫却一定不能忍,他一定会动手,他动手,也一样!

  深深吸一口气,凤知微眼神里掠过决然之色,抬起手指——

  “穿你个头!”

  声到人到,上头入口腾腾的窜下一道黑旋风,一对双刀舞得雪亮,雪花般翻滚着下来,二话不说当头一刀,对着那拿穿骨钩的衙役就砍!

  刀光杀气腾腾,毫无犹豫,那衙役一抬头便见刀光已到头顶,心胆俱裂之下撒手就跑,沉重的钩子掉下来砸扁了另一个的脚趾,嗷嗷的跳脚。

  那人唰的一声收刀而立,长眉下眸色鸟亮,暗色中一身黑衣竟也鲜明,凛然站在顾南衣牢门口,大声道:“光天化日,滥用私刑,彭沛你无耻!”

  华琼。

  双刀黑寡妇最先赶到了。

  “你是谁!竟然擅闯刑部大牢!”桂见周大步过去,手中锁链一挥,“滚出去!”

  华琼看着他,目光在牢中凤知微身上掠过,再看看那些蛇和火炉,眼神里怒色一闪。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桂见周,见他一身狱官装扮,顿时知道了他的身份,忽然将双刀一收,笑道:“是狱官大人?我不是擅闯大牢,我是前来探望好友而已。”

  “不是擅闯,那就放下刀退回去——”桂见周见她颜色和缓,放心走近她身边,正要呵斥她滚出去,喝声未落,华琼突然一把拽住他,唰一下拽到自己身前,将自己的双刀往他手中一递,桂见周下意识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华琼抓着他握刀的手,突然往自己臂上一抹!

  鲜血溅出!

  桂见周喷了一脸血,震惊得呆在了那里,四面人全部张大嘴,不明白华琼抓了桂见周去伤自己是为什么,华琼已经一声大喝:

  “大胆!你一个六品狱官,竟敢无故袭杀四品有功参将!”

  喝声里她一把勒住呆如木鸡的桂见周,横脖子刀光一抹!

  血花喷射!

  比刚才那血更多更急,喷泉状飞起半人高,再扑簌簌落下,满地里下了一阵血雨。

  血雨里所有人面无人色,彭沛蹬蹬蹬后退几步,扶着墙才没软倒下来,袍子下端,却似乎隐隐湿了。

  血雨里华琼满不在乎一抹脸,把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抹得更加狰狞可怖,手一摊,桂见周至死充满惊骇的尸体麻袋一般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空洞瘆人的回响。

  “诸位都看见了。”华琼格格一笑,一摊手,“这刑部狱官丧心病狂,上刑成瘾,竟然对我这前来探望好友的无辜人士骤然动手,在下无奈之下,为自卫误杀此人,实在抱歉,抱歉。”

  她满面桂见周的鲜血,脚下踩着桂见周的尸体,臂上鲜血涔涔面不改色,在昏惨惨油灯下,恶鬼一般的说着抱歉,别说那些衙役了,就是专门看守重牢,见惯鲜血和生死的几个狱官,也给震得两股战战,牙齿发响。

  华琼转头,对彭沛一笑。

  文官出身的彭沛,两眼一翻,吓昏了……

  “彭大人怎么晕了?我的伤没事的。”华琼笑嘻嘻的站那里,指挥衙役,“来,把那蛇还有那火炉给我搬出来,看着便恶心的。”

  现在看起来最恶心的其实是她自己,但是谁还敢再多说一句?杀人没什么,但是这种手段太狠太震慑,满牢衙役都被震住,主官又晕倒,没人发号施令,生怕不听令,这位出名的女勇将一把把人拽过来,再给自己一刀然后“自卫杀人”,她流一杯血,别人要流一脑腔。

  蛇桶搬出来,火炉搬出来,华琼抓起地上案卷看看,轻蔑的笑一笑,顺手扔在了火炉里。

  随即她大声道:“我被你们的狱官刺伤,叫人来给我看伤!”

  “华将军……”闻讯而来的一位刑部侍郎,急急奔过来,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桂见周,脸色变了变,忍了忍道:“将军既然要看伤,还是随本官先上去吧。”

  “哎哟我不行,我头晕。”华琼立即一伸手,扶住牢门,“摇摇欲坠”,“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吧。”

  她刚才还悍然杀人,中气十足指挥衙役撤出刑具,嗓门大精神足,这一眨眼,弱柳扶风了。

  刑部侍郎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华琼不是目前待罪的魏知,这位华将军是白头崖大战的功臣,天朝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唯一女将,听说马上也要派去南疆镇守一方,据说夫家也是富可敌国的南海燕氏,这样的人物不可轻易得罪,何况看她行事之狠,真要惹急了,什么做不出?

  “我头晕。”华琼背靠着凤知微的牢门,面对着顾南衣的牢,一把拖过衙役们喝酒吃饭的两个方桌,自己从休息室里找了被褥,铺铺垫垫,旁若无人的爬上去。

  大声宣告:

  “我被你刑部的人刺伤,头晕,走不动,从现在开始,在你这里养伤。”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睡在两牢之间。

  满大牢的人目瞪口呆。

  华琼闭眼躺着,不管臂上鲜血流淌,她的手,从身后缓缓伸过去,触到身后牢门铁栅栏凤知微伸出的手。

  紧紧一握。

  黑暗里,生死相交的女子,眼底闪出晶亮的光。

  卷三殿前欢第六章静夜听箫

  凤知微紧紧握住华琼的手,低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有点担心华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闯进来,那样大小也是个罪名。

  “刑部现在岂是好闯的?我便是不顾忌我自己,也得顾忌着你。”华琼道,“硬闯岂不是又给那些人加罪于你的机会?我才没那么傻,我跟着楚王进来的。”

  “哦?”凤知微目光闪了闪。

  “你的案子既然现在在刑部,他这个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要来查问,谁也没法拦。”华琼笑嘻嘻的道,“刑部一堆侍郎员外郎和大小主事,全部给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调卷宗一会儿要看证据,一会儿召集全员开会商讨如何办好此桩御办重案,我这个殿下随员四处走走看看也没人敢拦,‘一不小心’,走过来了。”

  凤知微忍不住一笑,华琼悄悄附耳在她耳边道:“我来了有阵子了,殿下叫我别急,等彭沛动刑再动手,哎呀听得我真是气炸了,好容易才忍住,嘿嘿,宰那个桂见周,真痛快!”

  凤知微拍拍她的肩,也悄悄道:“宁弈过来,怎么没人通知彭沛?”

  “那也得有人通知才行啊。”华琼嘻嘻一笑,“全给殿下护卫堵住了。

  凤知微出了会神,笑笑,去撕自己衣袖,道:“还流血不,我给你裹裹。”

  “别。”华琼拦住,“就要他们的大夫来处理,我好装,我现在就住在这里了,谁也别想在牢里再动你们一根指头!”

  她转身懒懒的躺下去,跷起腿,招呼缩得远远的衙役,“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

  “去,给我端碗乌鸡汤来!”

  “刑部这么穷,连乌鸡都没有?不是说经常有苦主给你们塞银子的?塞完原告塞被告的?不是说有的杀人犯根本就是宰白鸭,有钱人买了穷人替罪杀头的?听说替死的人市价三千两带一个三进院落的院子……哦乌鸡汤马上就来?好,我不说了。”

  “……”

  华姑奶奶躺在刑部大牢的方桌上,舒舒服服喝鸡汤唱小曲,把一群欲哭无泪的狱官衙役指挥得团团乱转,还遗憾的道:“唉,可惜人数不够,不然咱们赌牌九。”

  过了阵子凤知微那边送了被子大氅核桃仁来,燕怀石给他老婆送补品来,那哪里是送补品,就差没开药铺,人参燕窝鱼翅满地都是,燕怀石顺手还给所有在场狱官衙役塞了银票,衙役们被这夫妻俩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哄得服服帖帖,还殷勤的帮着搬补品。

  凤知微一边吃着燕怀石送来的玫瑰金丝糕一边笑着指了指华琼臂上伤口,“心疼否?”

  “心疼!”燕怀石大大方方答,华琼正要瞪他,他嘻嘻一笑,道,“不过挨得对,就是要是挨在我身上就好了。”

  华琼将他啪的一拍,笑嗔,“就你这身子骨,经得起什么!”

  她眼眸流动,乌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鲜活明媚,满满笑意。

  凤知微含笑看着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眼神里有浅浅喜悦和淡淡寂寥。

  一直不说话吃胡桃的顾少爷,认认真真的看着那对,偏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燕怀石不能久留,送来东西便走了,临行前对凤知微眨眨眼,凤知微缓缓点头。

  “今晚早点睡。”华琼道,“听说今天内阁为这个案子到底是由刑部主审还是三法司直接会审,很是争得厉害,殿下今天也是忙得很,既要坐镇内阁得出有利决议,还要监控刑部不能在今天搞出幺蛾子,还得小心陛下耳边是否有人吹风,他是三法司主管皇子,不方便今天来见你,托我告诉你,他信你,你也信他便是。”

  “自然要信他。”凤知微懒懒伸个懒腰,“保不得我,这刑部以后也便不是他的,他们兄弟争得就差直接拔刀子了,皇权战场上,谁都输不起。”

  “我赖在这里,是怕晚上有人给你背土袋。”华琼舒舒服服躺着,笑道,“我知道你自己应该也有安排,但是总得亲眼看着才放心。”

  “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呆在这里?”凤知微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睡吧。”

  她慢慢躺下去,睡在自己柔软舒适的大氅上,大氅下是刑部牢房的稻草,簌簌有声,她在那样细碎的声音里想起娘和弟弟,当初她们在天牢里,垫着的是不是这样的稻草?娇惯的凤皓是不是很害怕?娘当时是怎么安慰他的?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探监,没有人为她们甘洒鲜血以身相护,没有人送来温暖柔软的大氅,一生里最后一夜,揣着一怀的惊恐忧伤,睡着霉烂的稻草。

  远处更鼓声响,远远传到此处,听来已是空旷寂寥,油灯淡黄的光芒昏惨惨映着暗牢里幢幢黑影,微微蠕动,看上去似是无数远去的人影,在沉默缓慢的行走。

  一片安静的鼻息里,凤知微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半晌,她的眼角,渐渐汇聚出晶莹的水珠,越来越大,终于坠成一个沉沉的弧形,不堪那般风中的颤颤,缓缓流下眼角,无声渗入鬓发。

  那一角乌鬓,瞬间湿了一块。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真正为母亲和弟弟的死落泪,当初宁安宫中所有当着天盛帝落下的眼泪,都是做戏,她在哭,心却被悲愤熊熊燃烧。

  后来那一夜的守灵,天明大雪里扶棺而去,京郊树林里亲手掘下两座坟茔,她都不曾落泪。

  最血色的记忆藏在心最深处,她不给自己放纵悲伤的机会。

  只让流在心底的眼泪,日日浸泡着苦涩的华年。

  今夜,同样的大牢里,往事纷至沓来,敲响那年落雪森凉的步伐。

  落泪无声。

  对面顾南衣,突然睁开眼晴,在黑暗里,静静听。

  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他却似乎将一切听得清晰。

  落泪无声。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悠箫声。

  凤知微怔了怔。

  第一瞬间她以为是宗宸,印象中他极擅吹萧,但是因为常听,她也熟悉宗宸的萧声,他的箫声空灵浅淡,如浮云迤逦,有浩然高妙之气。这萧声虽技巧不逊于他,却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萧是空灵乐器,很容易便奏凄伤之调,这箫声却特别。

  刑部大院占地广阔,这地牢又深入地下,萧声能传入,证明对方使用了内力,以内力吹箫,时辰不会久,否则极易内伤。

  凤知微凝神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近乎珍惜的捕捉每一个曲调起伏,那曲子很陌生,不是朝廷市井间流传的那些,起调平平,微带游戈,让人想起试探犹豫徘徊那些欲近不敢欲退不能的微妙情绪。

  渐渐便沉缓厚重,一紧一沉一落一起间,突起轻灵愉悦之音,婉转悠长,光华大现,如云破月开,月下海潮奔涌逐浪。

  凤知微听着那调子,唇角渐渐勾起笑意,此刻和吹箫人心灵相通,心知这一刻那人必也沉浸于满心欢喜之中。

  然而那轻快灵动之音不过一瞬,突然一个转折,险险的便是一个裂音,听得凤知微心中一震,箫声突转高昂激越,银瓶乍破风雷滚滚,如电闪雷鸣于九天之上,光起、云生、火迸、星陨……天地间划裂巨大而难以弥补的鸿沟……

  凤知微茫然的睁大眼睛,眼角泪痕早已干了,她此刻只一心等候着那箫声,想知道,下一个乐章,会是什么。

  箫声又起,微微低沉,带着点茫然而无奈之气,令人心中一紧,凤知微手指微微扣起,在自己的心跳里等着那箫声陷入永远的悲沉。

  然而那萧声却没有一直低沉下去,而是渐转温存,柔和细致如三春细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不惊声撼动,不强势夺取,清浅而耐心,一遍遍徘徊迤逦,像微风游戈在苍茫宇宙里,无处可寻,却无处不在。

  那样若无若无的曲调里,凤知微突然觉得疲倦,听了这一场萧,像是听了一个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临到头来繁华开谢,惟愿岁月静好。

  起伏的心海,如被月光照入,渐转宁静。

  她闭上眼,睡着了。

  梦中隐约,还有那箫音,那般幽幽的,不知疲倦的久久安抚。

  ==========

  天亮的时候,凤知微睁开眼睛,觉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连目光都亮得可以杀人。

  两年来她虽然从不失眠,但非常多梦,噩梦缠身精神疲倦,也曾找宗宸开药吃过,效果不大,那是心病,她知道。

  昨夜暗牢夜听箫,不知怎的便契了心境,不知不觉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个,这暗牢一夜,竟是两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

  想起昨夜梦中似乎一直隐约听见箫声,凤知微心中暗暗感激,不知道那人吹了多久,这种吹法十分伤身,可不要内伤才好,想来有这功力和水准的,也多半是宗宸了,也不知从哪学的新曲调,凤知微准备等这事结束,亲自当面感谢他。

  华琼看她气色不错,笑嘻嘻道:“昨夜总听见萧声,可吵着你?”

  “你觉得吵?”凤知微愕然看她。

  “也没,挺好听的,不过没啥感觉。”华琼伸个懒腰起身。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果然什么调子吹给什么人听,没有契合的心境,感触自然不同。

  昨夜她原本以为一定要出些事儿,没打算闭眼,不想风平浪静,甚至连自己都给吹睡着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布置守卫的宗宸付了多大心力。

  吱呀一声,上头牢门开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道:“传礼部尚书魏知会审——”

  一听那句会审,华琼面有喜色,笑道:“好,会审!”

  三法司会审,最起码可以避免刑部一家在案卷供词上动手脚,想大刑逼供也不可能。

  一句会审简单,在这种情势下真正做到并不容易,凤知微又出了一会神,笑笑。

  阴着脸的彭沛带着一群刑部主事下来,手一挥,衙役上前开了牢门,手里掂着一套普通锁链,对凤知微举了举,有点为难的道:“这是规矩,大人委屈则个。”

  凤知微一笑伸出手去,对面顾南衣突然冷哼了一声。

  他昨天一块石子便断了衙役手指,那衙役吓得一颤,赶紧在身上又摸了一副小些的锁链。

  顾南衣又哼了一声,低头在地上找啊找,大概是在找石子。

  衙役没奈何,最后摸出个大概是女用的细链子,苦着脸道:“大人,这是最轻的了……”

  凤知微对顾南衣笑笑,做了个“等我一起回家”的口型,很合作的让人戴上镣铐,彭沛等人一直远远站在台阶上,离正在用火烤核桃仁的华琼远远的,生怕一走近,这个疯女人抬手便会把火盆掀到他们身上。

  华琼对他们咧嘴笑笑,心想算你们聪明。

  凤知微被拥在一大群护卫中出去,华琼突然大声道:“彭沛,听说你女儿嫁了闽南利氏,刚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听说你外孙生下来七斤八两?挺壮实?恭喜恭喜,听说你儿子刚补了兵部武选司司库?肥缺啊,恭喜恭喜!”

  被华琼三言两语报出家中大小事的彭沛,蓦地一个踉跄……

  ==========

  三法司会审大堂还是设在刑部,刑部主审,大理寺都察院会审,胡圣山、吴元铭两大学士、所有皇子,及天盛帝身边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听审——相当豪华的阵容,上次类似阵容,还是开国时武国公谋逆案的时候。

  几位皇子一人一案,在大堂左侧一字排开,都在慢悠悠喝着茶,其中宁弈不住咳嗽,二皇子斜眼睨过去,笑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昨天太辛苦?还是昨夜根本没睡?”

  “哪有二哥辛苦。”宁弈手握成拳,搁在唇侧低咳几声,声音略有些沙哑,“听说王府几位新纳的夫人,近日串门子串得勤,想是春闺寂寞?二哥向来龙精虎猛,怎么现在也做不成雨露均沾了?哈哈。”

  二皇子脸上的笑僵了僵——皇子们的王府里都有姬妾,有自己纳的,也有兄弟们送的,前者也罢了,后者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密探,二皇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府中姬妾都清理过,宁弈送过来的都被想法子打发了,不想听宁弈的口气,敢情还没清理干净,他后院里小妾们时常走走夫人路线,和属下女眷们有所来往,老六竟也知道!

  他盘算着回府要如何如何再大清理一次,也就忘记继续冷嘲热讽,打了个哈哈便糊弄过去。

  “人犯带到——”

  座上一堆翎顶辉煌的大员皇子眉毛都跳了跳,忍不住坐正了,只有宁弈还是斜斜半倚着,微皱着眉头,觉得这个称呼加在凤知微身上真是听得不顺耳。

  清脆细微的镣铐声响起,宁弈眉头又皱了皱,随即便见堂门前日光的光影里,缓缓走来布袍清素的少年。

  脱了官衣,只着家常白色布袍的少年,神态从容的走在一群铁甲卫士中,步伐不急不缓,神情似笑非笑,那模样,不像被押解的犯人来受审,倒像平日她作为朝廷大员被拥卫着上朝。

  众人摆出一脸木然,心中都在赞叹这小子气度不折,只有宁弈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大到脸上的神情,小到手指的指甲,一瞬间都经过了详细的审阅,并得到了基本满意的结果。

  彭沛忍着一腔焦火,等凤知微一摇三摆的上堂来,惊堂木一拍,沉声道:“呔!堂下人犯,还不——”

  不等他说完,也不等四面大员愕然欲待阻止有点失态的彭沛,凤知微“啪”一声,非常顺溜的跪了。

  彭沛呆了一呆,本想给凤知微一个下马威,趁机羞辱一下,不想人家一点气节都没有,跪得那么主动自觉,倒似让他拳头打进了棉花里。

  “何方人——”

  “魏知,山南道柳州府长亭县落马村人氏,前成嘉隆十三年生,父魏景,母尹芙蓉。”凤知微把假履历背得滔滔不绝,“……长熙十三年青溟书院得陛下特简,历任朝华殿学士、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天盛志》编纂、礼部侍郎……”

  坐在一侧的九仪殿大太监贾公公笑道:“这魏大人,两年之内当了多少官儿呐。”

  众人立即都把含笑的目光看向他——贾公公虽是阉人,但却是自陛下登基便在身边服侍的老人儿,在那种杀人如草的地方,历多少年宫阙浮沉而不倒,从来便不会是简单人物,今天他被派来听审,其实就是代帝亲临,谁也不敢轻忽。

  老贾是天盛帝身边人,一向口紧谨慎,轻易不对任何事表态,今儿这一句话,彭沛等人听了眼神都闪了闪——贾公公的意思,莫不是指这小子升得太快,不妥当?

  贾公公的意思,有可能就是陛下的意思。

  某些人兴奋了,某些人却皱起眉头,贾公公呵呵笑着挥挥手,道:“老奴失礼了,不该胡乱插嘴,老奴什么都不懂,各位大人尽管审便是。”

  彭沛冷笑一声,等凤知微报完,厉声道:“魏知,还不将尔监守自盗,有负陛下爱重,偷窃春闱试题之罪,一一……”

  “罪臣魏知,收受江淮道人氏,青溟书院学生李长勇等人五千金贿赂,于长熙十五年三月初二夜,先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盗取尤、张、二位礼部侍郎随身钥匙,随即指使四品带刀御前行走顾南衣,夜入礼部,掳值夜官员礼部员外郎季江,将其绑缚于礼部后厨南墙下地窖,再潜入暗库密柜,私录长熙十五年春闱考题,由顾南衣将其转交李长勇,后李长勇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将之售卖,被帝京府巡夜兵丁查获……”

  凤知微在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员中越说越快,语气平平毫无音调起伏,背书似的,末了突然一停,抬头,一笑。

  “……以上,为刑部尚书彭沛,昨夜指使所属六品狱官桂见周,事先拟好,意图以严刑逼迫魏知所认之‘罪状’全文!”

  “你!”

  满堂耸动里彭沛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怎么胡言了?”凤知微抬眼斜睨他,“你动大刑逼我,你手下桂见周以万蛇噬咬之刑刑我——”

  “胡说!”

  “无耻!”

  “临堂诬陷,你找死!”彭沛冷笑,反正昨日刑未动成,死无对证。

  “当众抵赖,你昏聩!”凤知微也冷笑,你以为没动刑姑娘奈何不了你?傻货。

  “彭大人。”内阁吴大人见两人梗脖子斗鸡似的杆在那里,忍不住提醒,“那个桂见周狱官现在何处?到底怎么说,传上来询问对质便是。”

  这摆明是要帮彭沛的,不问凤知微可有刑伤,却问桂见周,桂见周是彭沛手下,又是狱官,便是直接提上来问,也必然不会承认的。

  彭沛张了张嘴,怔在那里,桂见周已经死了,但是死因却没法说清楚,昨天他怕受责,没敢将这事对外声张,直接对帝京府报了个失足落水,这要扯出桂见周的死因,难免要扯出华琼,扯出华琼,便会扯到杀人由来,到时候,谁知道那张可怕的嘴会说出什么来?

  “桂见周昨夜失足落水。”他斟酌半晌,最终还是没管某人的眼色,冷声道,“尸身今日已经由家人下葬了。”

  “死得真巧……”十皇子手撑着头咕哝,声音不高,但谁都听得见。

  “砰!”

  他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鼓响,声音沉雄巨大,只有一声,众人都已听得清楚,随即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来,道:“各位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这什么时候了,鸣什么冤!”彭沛大怒,“交给书办先记录在案!”

  衙役却不走,嗫嚅着道,“说是试题被泄案鸣冤……”

  彭沛心中一紧,正要想理由推拒,上头宁弈抢先开口,“宣!”

  他就一个字,不容置疑,有人有心想阻拦,但宁弈是在场人中身份最高者,他真要摆出架子来,谁也说不了什么。

  随即便听见有人大步而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这哪里是刑部?这是龙潭虎穴!从暗牢走到正门口,十批人拦我!”

  凤知微听见这个声音,心底顿时涌出一股温暖。

  彭沛脸色却变了变。

  门前光影一闪,出现英姿飒爽的华琼,手里抛着个鼓槌,一上一下抛着玩,看见彭沛,抬手将鼓槌砰的扔过来,笑道:“你这登闻鼓太不结实!槌一下就破了!你们刑部,经不起推敲!”

  鼓槌风声呼啸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彭沛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不敢端着架子,唰的向后一跳,鼓槌落地,碎成两段。

  “华琼!”二皇子沉声喝道,“你要鸣冤便鸣冤,若再大闹公堂,就叉你出去!”

  “谁说我要鸣冤?”华琼斜眼睨过去,堂上的人都一怔。

  “那你……”大理寺卿疑惑的开口。

  “我来自首!”华琼头一昂,不像是自首倒像是受封,“我杀了桂见周!”

  满堂又默了一刻,十皇子又很及时的咕哝了,“咦,不是说失足落水的吗?”

  “谁在当堂胡扯告诉你们失足落水?”华琼狞然一笑,“失的是狗命,落的是浑水!昨日六品狱官桂见周,在刑部暗牢受彭大人指使,试图以万蛇之刑逼供当朝大员魏知,恰逢我探望魏大人撞见,我意图劝说,桂见周竟丧心病狂持刀刺我——”她唰一下捋起袖子。露出故意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伤口,胳膊上三寸伤被包成了棒槌,“我被逼无奈,躲避中误杀桂见周——今儿自首来了!”

  “你!”彭沛气得几欲晕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抓起凤知微衣袖一捋,道,“口说无凭,刑伤在此!”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凤知微胳膊上密密麻麻,一片深深浅浅的伤口,泛着血色,看上去很像是什么东西噬咬所致。众人看着那血红一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万蛇……”贾公公白了脸,“刑部有这么可怕的刑罚?”

  “万蛇!”十皇子欲呕状,愤愤,“杀人不过头点地!用得着这么恶毒?”

  华琼捋凤知微袖子的那一刻,一直斜靠着的宁弈立即坐直了身子,眼光唰的落过来,仔细看了两眼之后,眼中露出好笑的神色,用茶杯遮了脸,又靠了回去,口中却在怒喝,“彭沛!谁许你会审未始,便滥用私刑?”

  “各位大人,各位殿下,贾公公——”凤知微只哀切的唤了这一声,便满眼泪花的俯下身去。

  她清瘦的肩膊像一只凌空欲起却被折翼的鹤,在风中不胜委屈的瑟瑟。

  除了某些人,满座尽唏嘘,看见前不久还被百官盛迎进京的国家功臣一品大员,突然沦落下狱横遭此祸,众人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凤知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彭沛早已愣在那里,呆了半晌霍然跳起,怒喝:“你胡扯你诬陷!我们根本没对你动刑——”

  “彭大人!”凤知微悲愤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眼见为实,你还好意思抵赖?”

  “你在诬陷!”彭沛气急败坏,“当堂诬陷,你也算一品大员?”

  “临事不认,你也算国家刑狱第一人?”

  “我为什么要刑你?”彭沛被这当面无耻的诬陷给气疯,脖子上青筋梗起,“你自己招得飞快,根本无需刑你!”

  “昨天你逼我招这个!”

  “你哪里招供的是这个!”

  “我怎么没招这个?”

  “你明明招的是你是大越暗探,说什么直属大越安王殿下千机卫……”彭沛怒极之下冲口而出,待到发觉说错话已经晚了。

  “大越暗探?”宁弈唰一下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彭尚书,这等重要案情,你为何没有立刻对我上报?”

  “千机卫?”十皇子睁大本来就很圆的眼睛,“我听说过!大越第一暗探,专门派驻各国!”

  “此等要案,怎么没有立即上报内阁?”胡大学士眯着眼晴。

  彭沛额上冒出汗来。

  “诸位。”一直插不进话的二皇子忍不住开口,“魏知如果真是大越暗探,其案情严重更甚试题被泄案,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魏知又不是傻子,怎会轻罪不认,认重罪?”

  “二哥很有道理。”宁弈立即接口,二皇子却没有松下气来,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果然听见他漫不经心的道,“但既然人犯有此招供,按我天盛律例,无论人犯招供为何,都必须随堂录供,并上报有司进行查证——彭大人,我在魏知案卷里,并没有看见过这个招供,昨夜我召见你询问案情,你也并没有向我提起此事。”

  “殿下……”彭沛额上细细的渗出汗来,声音低低的道,“该犯一派胡言,满嘴荒唐言语,说什么代号‘越爬越高’,被俘浦城千辛万苦逃回都是苦肉计,目的就是取信陛下,窃取重臣大位,意图搅乱天盛国家抡才大典,以试题被泄案煽动学潮,串联反动,联合天盛边军将领,对方以清君侧为名直下帝京,大越出兵百万北疆以为呼应……满纸荒唐,怎敢上呈天听,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

  “听起来很合理啊。”十皇子忍住笑,大眼睛眨啊眨,“我觉得一点漏洞都没有,为什么彭大人你就觉得荒唐呢?”

  “彭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进士出身,新进提拔,倒还没有介入官场浑水,纯粹就事论事的道,“人犯供述再荒唐,也应该如实记录并查证,这也是刑狱重典公正光明所在,并没有控轻罪报重罪便可以不查这一条,也没有你刑部觉得荒唐便可以不查这一条,彭大人你虽然不是老刑名出身,也应该清楚国家律典,此行此说,实在难以让人心服。”

  “彭大人最后一句,本王也不甚心服。”宁弈饮茶,悠悠道,“什么叫引陛下震怒,妄动大狱?陛下英明天纵,智慧强绝,是真是假,谁是谁非,真到了他老人家面前,自然是如白染皂一眼分明的事,何谈妄动?难道彭大人认为陛下是那种臣下胡乱一言便妄动干戈的庸君?”

  这话说得极重,贾公公及时的冷哼一声,二皇子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求助的向七皇子看了一眼,七皇子专心的打量着他的折扇囊儿上新绣的扇坠子。

  文官出身的彭沛的窄肩,怎么担得起宁弈轻描淡写加上的重罪,赶忙下座,南向一躬,颤声道:“微臣绝不敢如此想……”

  “你已经如此做了。”宁弈还是笑容淡淡语气轻轻,每句话都是杀人刀,“我真不知道彭大人如此胆量,军国大事,也敢以一句荒唐了结,若有一日晋思羽当真兵临帝京城下,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彭大人,城头一句怒斥荒唐,便退了大越百万兵?”

  彭沛被他步步紧逼逼得心慌手颤,抖着嘴唇,连连后退,砰一声撞到七皇子案几,七皇子立即起身,扶住了他,转头笑道:“这事彭大人有错,逼供是因为急于破案,过于心急,尚可谅解,问案不录,却是轻率,回头记得将记录补上,并给陛下递个请罪折子,如今这事也算报给六哥您了,还得您向陛下直报,另案处理,但咱们今日奉圣命来审春闱案的,陛下还等着听结果,不如各归各案,其余的先搁一边,先审了这个再说。”

  内阁吴大学士也笑道:“七王真是老成持重之言!便当这样才是。”

  凤知微刚才趁宁弈发难,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此时睁眼看看笑得温文的七皇子,心想老七号称贤王,朝野声名极佳,如今看来果然滴水不漏,一番话在情在理,既轻描淡写开脱了彭沛又不动声色转回了正题,厉害。

  她半抬起头,和上座宁弈对视了一眼,宁弈斜斜半靠着,手撑着额,宽大衣袖半落,露出腕骨精致如玉,凤知微却觉得,他似乎看来瘦了些,忍不住便对他淡淡一笑,眼神里露出点“辛苦你”的意思。

  宁弈看她一眼,咳了一声,赶紧转过头去,又咳了一声,脖颈浮现淡淡的红,衬着如玉的肤色,看来诱惑鲜明。

  凤知微有点愕然,心想这人怎么今天这么弱,多说了几句,也这付力竭的样子,难道昨天奔波三司会审真的这么难?

  “魏大人。”彭沛在那里抹汗,大理寺卿章永只好暂代问话之责,“刑部所控你泄露春闱试题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有。”

  “请讲。”

  “既然我没有招供此罪,顾南衣也至今未审,”凤知微一笑,“我想请问各位大人,这段条理清楚,完全阐明了一场试题泄露案前因后果的供述,是怎么知道的呢?”

  满堂都露出深思神色,是啊,当事人都未供述,哪来的这一段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罪状?

  “只有参与其事的人,才最清楚来龙去脉,不是吗?”凤知微意有所指,森然一笑。

  “你这话却又错了。”彭沛终于冷静了一点,用足可杀人的眼光看着凤知微,狞然一笑,“别以为在那东拉西扯便能逃脱罪责,你不招,自然有人认!没听过旁证也如山?”

  他带点得色,转身上堂坐回,一转眼却看见本主拧眉坐着,神情有犹豫不安之色,这令他心中一震,然而此刻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他“啪”一声将堂木拍响。

  “传人证!”

  衙役悠长的传报声,一声声幽深的叠传开去

  “传——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