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桔子

    当时几个男人在打扑克牌。似乎是职业习惯,所有的人脸色铁青,气氛显得过于凝重。桔子进来的时候,青烟缭绕的屋子里暗了一下,这种微小的光亮变化,并不影响打牌的。

    牌局照常进行。桔子瞟了一眼余少龙,散光的眼神落在桌面上。余少龙留有很讲究的“一”字胡须,桔子总有用食指摸一摸的冲动。可惜余少龙是余少虎的哥哥,她是他未来的弟媳妇,抛开一点伦理道德,若余少龙对桔子有点那个意思,希望也许还有,遗憾的是,余少龙心里装着周莉,桔子这一辈子也没有摸的机会了。桔子剥开青桔子,手往余少虎衣服上擦干净了,嘴里开始咂巴有声,仿佛那牌局是她下酒的点心。

    呀!桔子,你不是有了吧?牌桌上跳出一个声音。桔子感觉眼前一亮,似乎所有的眼神如探照灯般聚射过来。桔子没听清楚,有点发懵,紧盯着长有一字胡须的嘴,她觉得声音来自那里,期待它重复一次。但那张嘴并没有说过话,或者想说话的意思。桔子缓慢地咀嚼,正想发问,就觉眼前一暗,探照灯已扫了回去,大伙注意力又全集中到牌局上去了,只剩余少龙的女朋友周莉,两眼光亮有增无减。

    走,买瓜子吃去。周莉拉着桔子往外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站住,问道,你什么时候来事儿?桔子盯着周莉细密的牙齿,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桔子的心思在牙齿上面。她一直埋怨自己的牙齿粗大,尤其是那两颗门牙,暴露出一种粗鲁气质。

    你算一下?周莉逼近一步。

    忘了。桔子漫不经心,周莉的皮肤白得令她生厌。

    你得记下来。周莉叹气。

    记那玩意干嘛?月月来,月月记,多麻烦。桔子高了点嗓门,扬着眉,极慢地眨下眼,这样的话,她的内双眼皮,在片刻间如周莉的双眼皮一样明显。

    十六岁了你,该掌握自己的身体规律了。周莉听出桔子有情绪。桔子感觉周莉不但故意摆弄她的时髦裙子,而且还处处显示她的见多识广,早就暗怀不满,便讽刺道,是没你有经验。周莉当然知道桔子暗指她有堕胎经历,说,真是好心没好报。

    此事过了几天,桔子陪余少虎在农场干活。鱼塘边的蒿草哈下腰时,余少虎穿着裤靴也哈腰下了鱼塘,屁股立马沉进水里。装鱼草的手扶拖拉机没有熄火,嘭嘭嘭地响,桔子爬上驾驶座,胡乱鼓捣,余少虎在鱼塘里大喊,桔子,可别乱动啊!桔子原本只是无聊假玩,听余少虎一提醒,反倒来了兴致。只听哐当哐当几下,拖拉机嘭嘭嘭地往前滚动,桔子尖叫起来。好在路面挺宽,桔子拼命握着方向盘,但是一个拐转到了,桔子根本不知怎么处理,眼看车将直接开进鱼塘。这时,桔子觉得身后跳上来一个人,双臂把她圈在怀里,两只手将方向盘一直猛打,并且在她耳朵边大喊:踩刹车!那声音使桔子更是慌乱,车又开出几米,桔子才找到刹车,猛踩一脚,后面的肉体撞击前面的肉体,紧压一秒钟后弹跳回来,车停稳了。桔子的心扑通扑通,直往嗓子眼蹦。桔子不敢回头,直到余少龙跨上自行车,驮着周莉一路骑远,她还在回味那瞬间的激动,心想车开到池塘里就好了。

    雨下过不久,堤坎有点潮湿,余少龙的自行车碾过,留下歪歪扭扭的印痕和周莉的咯咯笑声。桔子怅然,坐在草皮上,摸起一块卵石,朝池塘里扔了过去,余少虎受惊,水珠子溅了一脸,他小眼一翻,并不生气,只说桔子,你别闹,马上就弄完了。桔子说,完什么完,怎么办嘛?!余少虎不答话,捣腾几下然后湿漉漉地上了岸,一屁股坐在桔子边上,说,你,想生孩子?桔子摇摇头。余少虎说,那明天到镇里找我小姨去。桔子又摇头。余少虎急了,凑近脸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呜——桔子说完哭了起来。桔子已经哭了好几回了,余少虎不过十八岁,被哭得措手无策,心烦意乱。

    桔子,这事不能让我妈知道,她准不会同意我们去找小姨。你知道,周莉上回怀孕,和余少龙两人擅自去医院做掉后,我妈哭了一场,她说了,谁要是再瞒着她,不让她抱孙子,谁就自个儿过。余少虎揪起一把草根。

    那小姨知道了,能不告诉你妈吗?桔子说。

    那是以后的事,关键是……余少虎还没说完,桔子喉咙发出怪声,张嘴想吐。

    余少虎说,你想好了,要还是不要?我可是随你了。

    桔子不吭声,眼光落在那条清晰的自行车轮印痕上,心想,两个人的体重,留下的那道槽,比一个人骑时要深许多。

    那余少龙他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呢?桔子突然问道,眼睛里闪过一线亮光。

    周莉的爸爸不同意这门亲事,你知道正副场长之间闹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场长当然不想冤家结亲家,他身体又有病,周莉是背着她爸爸和我哥来往的。看来,她这辈子和我哥是打也打不散的了。余少虎说到周莉,话忽然多了起来。

    谁叫你爸才是副场长呢!桔子听烦了,软下腰,冷冷地打断了余少虎的故事,然后转身朝桔园走去,摘了三个青桔子回来,重新坐在草皮上,认真的剥开来,仔细地吃,似乎找到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余少虎又下了池塘。桔子一边吃,一边想起周莉打完胎,余母笑眯眯的神情,仍有歌颂她凯旋的意思。她手忙脚乱地杀鸡煮蛋,翻箱倒柜找补品,对周莉半句重话都没讲过,更不会说“谁要是不让我抱孙子,谁自个儿过”这种狠心的话。余母这句话,是对余少虎说的,自然顺带也说给桔子听了。桔子很敏感,总觉得余母对余少龙与周莉有所偏爱,她从余母的眼神里也能捕捉一二。但桔子没和余少虎说,一个母亲,应是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两样对待的,余母看不起的,只怕还是桔子本人。总之,周莉享受了一场准产妇待遇,一个月后,白净俏脸红润非常,连细密的牙齿也精致得发亮,让桔子羡慕得要命,觉得打胎是件美妙的事情。

    桔子留在农场两个月了。

    桔子的家在沙河对岸。沙河很宽,桔子曾试图目测沙河的宽度,但每次一将目光甩出去,就觉得累,只能在那茫茫的水面打旋。沙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浑浊的黄色。从河这岸到那岸,只有一艘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三个月前,桔子在沙河边的小镇里当了裁缝学徒,当其他女孩子都能剪剪裁裁,桔子连剪刀都不会握。桔子也不着急,反倒说:“家家户户都有裁缝师傅,衣服买的比做的洋气,开裁缝铺哪有人光顾呀。”桔子不过是借学裁缝之名,在镇里玩耍而已。

    某天下午,桔子打算往街心啐一口痰,探头就看见三个年轻的小伙子打窗前经过。桔子觉得其中一个瘦高小伙看她时,目光用了点力。打那后,桔子再也不往街心啐痰,改为倚窗托腮,还往眼睛里装了点儿惆怅。桔子连续托了七天的腮,被小兰子发现了秘密。

    小兰子说,昨儿余少龙说那个梳两条辫子的女孩挺水灵儿的,一个劲儿追问你是哪儿人呢。

    余少龙是谁?桔子拿起剪刀把碎布剪得咔嚓咔嚓响。

    你装傻,七星农场副场长的大儿子,镇里女孩子谁不认识他呀!小兰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

    桔子两眼散光,习惯性地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被小兰子道破,桔子不好意思再倚窗托腮,却是仔细了穿着,并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坐没坐姿,站无站相,变得斯文得体,如一个模特儿,尽力让镜头捕捉的每一个表情都不留遗憾。桔子不想再有朝街心啐痰时的难堪。有两次,桔子见到瘦高小伙从窗前经过。外面亮,屋里暗,桔子不知瘦高小伙是否看清了她,她却是被风吹了一样,总会打一个激灵。瘦高小伙始终不进来,当然,敢进裁缝铺与这些女学徒搭讪,是需要点勇气的,要不是小兰子,这种局面不知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那天桔子放学回家,小兰子在通往渡口的胡同里喊住了她。梧桐花落一地,桔子右脚尖碾着地上的落花,漫不经心地等小兰子走近来,但是,霎那间,桔子紧张了,她把右脚落平放直,心不听话地狂跳。果然,小兰子说,余少龙在农场搞生日Party,请你也参加呢。桔子跟小兰子去了,出乎意料的是,余少龙把桔子介绍给了余少虎。

    余家富得流油,镇里有钱人家也比不过他们,方圆百里的姑娘都想嫁入余家呢。小兰子唾沫横飞。桔子动了心,便暗底里扎扎实实地偷窥了余少虎一把,但见他小眼圆脸,墩实憨厚,不惹人生厌,却也谈不上喜欢,便冷处理了。没几天,小兰子对桔子说起余少虎,说镇里一个小狐狸精追他正紧呢。那个小狐狸桔子见过,挺标致的。这时,桔子便对余少虎增添了好感,同时也有在小狐狸嘴里抢食的刺激,和余少虎好上了。

    桔子一直试图从余少虎身上寻找余少龙的特点,遗憾的是,直到最后,桔子也没有找到。余少龙和余少虎,一高一矮,一白一黑,眉眼神情,气质模样,全然不似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加上那余少龙配了周莉这个小妩媚,越发拉开了差距。最要命的是,桔子总是不自觉地把余少虎当成余少龙来喜欢,对于真余少虎,还暗底里藏有几分轻蔑。然而,每次出了农场大门,桔子总会得到一些艳羡的言语和眼神,桔子的内心多少得到了一点慰藉。

    桔子第一次偷偷摸摸在农场留宿,距离认识余少虎不过半个月。

    农场到处都是房子,且多数是空着的,为值夜班的人所用,里面茶具家私都很齐全。那晚余少虎值班,桔子坐陪,东拉西扯了一阵,原本没打算留宿,不曾想人不留客天留客,大雨倾盆,歇斯底里,没有半点打住的意思。到得夜深,两个年轻人便乏困了,经历了一阵不安的心理躁动,到最后,两具躯体呈“八”字型,横摆在床上,只有手与手相缠,安静地睡了过去。“八”字是这样摆的:两人面对面侧卧,脑门儿似触非触,嘴与嘴之间的距离是半尺,肩部以下更是斜刺里往外蜿蜒——说是蜿蜒,纯是因为身体的曲线,桔子翘着屁股,曲着膝盖,身体一波三折,似一条山路九曲回肠,而那些凹凸不平,也是圆润有致。当然这是一种俯看效果。因为,余少虎早上醒来,一眼只能看到桔子的嘴唇。在余少虎看桔子嘴唇的时候,桔子也睁开了眼睛。

    桔子醒来第一个反应便是:坏了,我和你睡了一夜?余少虎愣头愣脑地说,是啊,我们怎么睡了一夜?你,鞋还在脚上呢!桔子才发现这一觉,竟是丝纹未动,底下那条腿被自己压得肌肉发麻,颜色发红。桔子看着窗外笑,余少虎看着桔子的脚笑。两人用冷水洗了脸,手牵手出得门来,过两片鱼塘,便遇见了场里的人。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先是一怔,继而呵呵一乐,道,啥时有喜糖吃呢!余少虎便朝中年男人屁股踹了一脚。桔子明白,中年男人要糖吃的意思,就是认为她和余少虎睡了;而余少虎踹那一脚的意思,也就是否认他和她睡过。但是,谁相信,桔子鞋子都没脱呢,想像力丰富些的,说不定还会说,不脱鞋,就睡不成么?总之,桔子和余少虎,在大家眼里,就是睡过了。所以,没过几天,余母就笑吟吟地对桔子说,那裁缝有啥好学的,到场里来算了,也不累,喂喂猪,打打鱼草,学养珍珠,多好啊,我这辈子就这么过来的,反正你是我们余家的人了。余父平时寡言少语,这会儿也脸带罕见的微笑。桔子没有特别留意余母最后那句话,心里正是十分厌恶做那些针线活,家里穷得叮当响,还得成天挨父亲的白眼,帮母亲烧火做饭,桔子也不愿回家,自然是乐意半途而废。余少虎也很赞同母亲的说法,余少龙周莉也没什么异议,就这样,桔子就在农场呆下来,明里和余少虎各居一室,暗底里真的睡在一起了。

    有一天,余少虎和桔子在农场转悠,桔子想上厕所,进了池塘边上的公厕(那里的粪便直接冲进鱼塘),男厕与女厕隔一层薄墙,桔子刚进去,便听见隔壁余少龙说话的声音,桔子支起了耳朵。

    夜里睡得少吧,没精打采的?余少龙说。一阵哗啦哗啦撒尿的声音。余少虎没说话,桔子听得出,余少虎脸上挂着微笑。哇,xx巴也越来越大,快超过我的了。余少龙哈哈大笑。本来就比你的大,从小就比你的大。余少虎似乎握住了有力的筹码,所以自豪地重复了一遍。余少龙并不服气,说,这样比不出高低,我的弹性十足,爆发力强。

    头一回听两男的进行性器比较,桔子非常诧异,屁股悬在空中,听得傻了。心想两个女人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即便是胸的大小,也只会在心里偷偷比较一下,不会这么大声地讲出来的。当然,桔子也顺便估摸了一下余少龙的大小。

    操,我没带纸。余少龙嚷了一句。自己回去拿。余少虎逗他。哗啦声停止了。哎,别走,透露一下,桔子是黄花闺女么?余少龙压了声音。那周莉是不是?余少虎反问。是。余少龙道。怎么知道的?余少虎问。我说你该学的太多了吧,当时,桔子没红?余少龙问。余少虎没声音。桔子揣测他在摇头,或者一脸郁闷。那,那就说不清喽。余少龙拖长音。

    桔子出来时,塘里有条鱼跃出水面,大约是天闷,要下雨了。

    后来,余少虎又问了几遍,到底要不要生下来,桔子都很干脆地说不。桔子压根儿没想过孩子是什么东西,她还沉醉在一种近乎童年的世界里,懵懂无知。于是某一天,两人鬼鬼祟祟地到了镇上,找到了医院的小姨,吱吱唔唔地说明了来意。小姨一副天生是妇产科医生的神情,她是头一回见桔子,斜眼一扫,劈头就问,你妈知道么?小姨心怀不满,余少虎自知有错,忙道,本来早该带桔子来让小姨你瞧瞧的,碰巧这段儿场里活儿紧,抽不开身。小姨,这事我妈不知道,你千万别告诉她,我们就是怕她不高兴,才偷偷来的。桔子肌肉发紧,想陪笑脸,却笑不出来,她被医院的气氛镇住了,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过,周莉说过,“躺下去几分钟就完”,桔子觉得对于手术很了解,几分钟没什么可怕的。所以桔子没有丝毫的恐惧。

    桔子反常的镇定使小姨又斜睨了她一眼,对余少虎说道,都想好了?余少虎说是啊,小姨,现在条件不成熟,以后结婚再生也不迟。小姨嗯了一声,又说,我成天忙活你两兄弟的事都够了。不过,小姨是笑着说的。

    周莉这个骗子,说几分钟就完了?说得轻巧。这回好,跟她一样了,她该满意了吧!一个小时后,桔子被余少虎搀扶着从医院走出来,哭个不停,仿佛是周莉对打胎的轻描淡写害了她。见桔子骂未来的嫂子,余少虎不乐意,说,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怎么能怪别人?余少虎不说不打紧,这一说,却激起了桔子的愤怒,桔子将余少虎一推,道,你去试试,你试试疼不疼,我再也不做女的了,我,我,我再也不和你睡了!桔子呜呜直哭,余少虎才好言劝慰,直到农场门口,桔子才把眼泪擦干了,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显然家人已吃过午饭了。

    周莉在洗碗,余少龙跟在她屁股后瞎转。余少虎悄声问道,妈呢?余少龙嘴朝卧室一噘,挤眉弄眼。怎么了?余少虎担心母亲知道了。余少龙不答,却一溜烟进了客厅。这时余母进来了,道,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把余少虎吓了一跳,说,没呢。余母极为迅速地炒了两盘菜,将鸡蛋炒辣椒与一盘小白菜,往桌上一摆,说,快吃吧,别饿着。余母从头至尾没看桔子一眼,打这个时刻开始,她不再和桔子有说有笑,并且不闻不问。

    这餐饭,桔子吃得极为艰难。被掏空的身体余痛未消,回来的待遇如鲠在喉,于是,桔子的眼泪吧嗒吧嗒直往饭碗里掉。

    很明显,余母完全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余母是如何得知的呢?小姨远在医院,场里的电话在传达室,如果余母跑去接电话,至少得走七八分钟,但不排除小姨打了两次,一是让传达室的人通知余母接电话,二是余母接到通知后,就在电话机旁守着,但这样来来回回一折腾,起码也得半个多小时。但是,手术后,小姨一直在手术休息室和余少虎聊天,然后又进了手术室做另一宗手术。小姨根本没时间打电话。

    桔子吧嗒掉着眼泪,内心里渐渐明白,是周莉坏了事,想想周莉享受的杀鸡宰鱼的狂补,自己却受这粗茶淡饭的气,便放下碗筷,狠狠地咬住嘴唇。

    余少虎一个劲往桔子碗里夹鸡蛋,低声催促桔子吃多点,桔子忽然对余少虎生出一股怨恨,说,吃个屁!你们,没有哪一个对我好。

    一连几天都是平常饭菜。余母并不挑明这件事,对桔子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桔子暗自忍耐,几乎是躺了两天,稍微恢复了体力,有了吵架的力气,开始埋怨余少虎没有弄点营养品给她偷偷滋补一下,又说余家偏袒余少龙,势利,所以,同是打胎,周莉和她的待遇竟是天壤之别。余少虎心里知道,父母爱余少龙甚于爱他,但他们总不至于亏待自己的儿子,哪里会有百分之百精确同等的爱,就像自己平时喜欢父亲多一些,并不因而疏远母亲。所以余少虎不喜欢桔子的这番言论,他认为周莉和桔子的事,发生的时间不同,且母亲已经发出过警告,她生气,也是自然的。你桔子反过来责怪,往严重里说,是挑拨离间,我余少虎可不想众叛亲离。余少虎的态度,让桔子感觉一下子孤立无援。于是,手术时的绞痛,狠狠地刺激了她,她立马觉得自己太亏、太无辜,嗓子里发出了惊声尖叫,和余少虎厮打了几个回合,绝望地逃回了家。

    差货!桔子刚进家门,父亲怒喝一声,迎面一巴掌,打得桔子头晕目眩,跌倒在地,鲜血从桔子的鼻孔里流出来。母亲冷冷地看着,一边辱骂“不要脸”,一边说些煽风点火的话。桔子不知父母哪来这满腔愤怒,为了这一幕,他们似乎蓄谋已久。父母以一种划清阶级界线的悲壮,证明他们活着的清白,控诉桔子给他们清白人生造成的抹黑与丢脸,至于桔子心灵与身体的创伤,那是活该她自作自受。

    桔子擦着鼻血站起来。父亲正要抄家伙,继续武斗,邻居大兰子就跨进了门槛。大兰子是小兰子的姐姐,全村就她娘家在农场边上,不用说,父母的消息来源,与大兰子有关。她也许没什么恶意,事情的演变情节也不在她的掌握之中,所以,大兰子进来便站在桔子和桔子父亲中间,把桔子护在身后,严肃地说,大伯,你可不能再打了,会闹出人命来的。大兰子发现桔子失魂落魄的神情,她知道这种时候桔子要是想不通,就麻烦了,她这辈子也不得安宁。桔子的父亲固执了一阵,终于跌坐在椅子上。桔子的母亲似乎看到战斗的旗帜降下来,也停止了说话。大兰子又劝说了一阵,确信怒火已熄,这才功德圆满般地回了自己的家。桔子两眼散光,回房呆了半晌,扭身又回了农场。

    某个休息日,小姨来了。这次小姨像个职业媒婆,与余母寒暄半天,话锋一转,说,姐呀,以后把周莉娶进门,抱孙子享清福,其它心就不用操啦。周莉,你说是吧?小姨是试探性的,周莉咯咯直笑,对小姨的话表示快慰。

    桔子除了陪着笑脸附和,不知该说什么,呆了一会,很是憋闷,索性出门瞎转,但一出门,桔子便放慢了脚步,只听得她走后,余下的三个女人,笑声更响。

    房间内,小姨说,姐,跟你讲啊,桔子那次,真难做,我都怀疑是个双胞胎。余母马上变了脸,道,三胞胎我也不稀罕了。周莉紧接着说,桔子之前,有点不清不白的呢!余母鼻孔里哼了一声。小姨见三个人有了共同语言,兴致更高,便往深里继续说道,那天桔子的表现可真是让人吃惊,一点也不像初次做那种事。余母低嗯了一声,说,唉,不管了,这种货色,余少虎他喜欢,由他去。到正月里,两个鬼家伙的喜事一块办,办了省心。周莉说,是呀,小姨,到时你一定要来喝酒。

    桔子听得一愣,再愣,暂不说这些关于身体的猜测,单说余家打算筹办婚事,周莉知道,她却毫不知情,看来余家真的没打算正眼瞅自己了。桔子心里一阵刺痛,仿佛又被父亲甩了一巴掌。“差货!”桔子隐约听到了同样的怒喝,从夜空里某个方向传过来,于耳边不断地炸裂。

    的确,自被父亲扇过一耳光以后,桔子的右耳似乎出了些毛病,她时常会感觉有股风从耳边擦过,紧接着听觉中出现一片空白,有时这片空白中会掠过一线尖细噪音,而今天晚上,那堆尖细的噪音,竟变成一堆“差货,差货”的纷乱喊叫。

    桔子再次被孤立击中,一种无家可归的凄凉侵占了她,渐渐地这股凄凉化作隐隐的怨恨,恨从余少虎身上开始,一路漫延开来,经过周莉、余母……然后越过沙河,落在自己的家里。父亲的耳光,母亲的辱骂,还有身后这三个女人的污蔑,陡然间使桔子情绪高涨。

    桔子气势汹汹地返身回屋,两只眼睛闪着凝聚了某种力量的光,三个女人表情立刻僵滞了。然而,桔子什么也没做,她只是说道,外面好像要下雨。桔子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举措,就使三个女人脸色大变,并且闪现惭愧的神情,桔子的内心里获得极大的快慰,她觉得她赢了,某种机密被她掌握了,获得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神秘力量。

    但是,余少虎对桔子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余少虎对桔子态度的转变,使桔子的努力徒劳无益。某一次,余少虎随意地问桔子以前打过胎没有,桔子被咬痛了般,本能地反弹挣扎,余少虎,你也认为我是差货是不是?!桔子的神经紧崩,脾气一触即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温和,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管。余少虎说别急,声音大不能说明什么。余少虎阴阳怪气,桔子说不出话,神情涣散,眼泪被逼了出来,嗫嚅着说,你毁了我的清白,是你毁了我的清白。桔子边说边往厨房走,余少虎本能地察觉桔子神情异常,怕她做出极端的事来,一把拉住她,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桔子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余少虎慌了,抱着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安抚正常。这方面的问题,余少虎再也不敢多说,但会常常把桔子一个人晾在家里,自己在外面消遣。

    毕竟年轻,桔子的身体恢复很快。没有得到一次特别照顾,桔子耿耿于怀。

    结婚的事情敲定后,桔子并没有特别的喜悦。婚事订在正月初八,两兄弟的婚礼同时操办,于是房子的问题摆上了桌面。新楼只一套两居室,两兄弟间,无疑有一对必须住旧平房。与桔子意料的一样,余家把新居室安排给余少龙。没有任何人为这个安排提供解释。桔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余家对余少龙的偏袒,太明显,太过分了,桔子心里简直充满新仇旧恨。这一天雨没断,家里没人,桔子左思右想,觉得应该趁早把意见提出来,免得到后面,他们把新房都布置好了,也就板上钉钉,没回旋的余地。

    在寻找余少虎的过程中,怒火渐渐地弥漫桔子的胸腔。最后,桔子在第一次和余少虎睡觉的房子里,找到了余少虎。他们在打牌,有个女孩子还在余少虎臂上擂了一拳,开心得不行。桔子认出来,擂拳那个女孩子正是镇里的小狐狸。

    余少虎!桔子吼一声。

    干嘛。余少虎强作镇定。

    别打了,我有事。桔子眼里又凝聚了某种力量。

    升完这一级。余少虎强撑着,装未看见。

    桔子冲上前,夺下余少虎手里的牌,挥手一扬,纸牌纷飞。余少虎“啪”地甩了桔子一耳光,桔子似乎听见余少虎骂了一句“差货”,耳边便响起尖锐纷乱的喊声,“差货,差货”,子弹般嗖嗖嗖从脑海里穿过。桔子以极快的速度朝余少虎扑过去,张牙舞爪地厮打一阵,皮毛都没伤着余少虎,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待神智清醒时,已被余少虎挟裹到了桔园里。

    这时候问题的性质发生了转移,由结婚的房子问题,发展到了镇里小狐狸的身上。余少虎有点招架不住,再也隐藏不住逆反心理,说,我们是同学,同学聚一聚而已,你要是再三天两头这么闹,我可真烦你了。桔子心冷了一截,她不能失去余少虎这张牌,于是便温和起来,说,你和别的女孩子玩得那么高兴,我能不生气么?桔子说完检讨自己的小心眼。

    见余少虎也消了气,桔子才说起房子的事儿,凭什么新房子给余少龙,不给你余少虎。对于家里的安排,余少虎虽有不悦,但是他不愿在桔子面前表露出来,那等于是给桔子煽风点火。因此余少虎说,他是哥哥,哥哥原本是先成家的,新房子也理所当然归他用,谁叫我们的婚事一块儿办呢!咱们的事,再缓一缓,你同意?余少虎将了桔子一军。

    桔子干干脆脆地说,不!眼睛里又慢慢凝聚起一团有力量的东西。

    现在来谈谈余父。余父对于琐事一概不问,但对于大事的决策,一律是他说了算。所以,很多时候,他似乎并不存在。婚事是他定的,但具体安排,他就不操心了。比如联系木匠打家具、发请柬等等,基本上是余母在张罗。

    家具快打好的时候,桔子才知道余母自作主张选择了家具的颜色。一套米白,一套土黄,桔子一眼就看上了米白色的那套,高档、时髦、漂亮,黄的相对就土气很多。然而木匠说,米白色是周莉姑娘要的,她没事就跑来盯着。

    桔子没吭声。

    桔子暗底里将两套家具做了比较,两套家具款式完全不同,且米白色的还多打了一个电视柜,木匠说这是额外加上去的,添几百块钱就行了。

    桔子又没吭声。

    后来,桔子思前想后,觉得几乎什么东西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比如房子,家具,甚至余少虎,心里又升起一股怨气。到现在为止,桔子对余少虎也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她肯定自己不爱他,但余少虎人不坏,家庭条件好,桔子没多少舍弃的理由。

    桔子看余少龙的时候,心里舒坦,再看余少虎时,心里总是疙疙瘩瘩,并且要从心底里不断地说服自己,或者以自贬的方式,才能心平气和。眼下,桔子为那套米白色家具,芳心大动,她要睡那张米白色的床,她是真愿意和余少虎结婚了。

    桔子对余少虎说,我们也做一套米白色的家具吧,漂亮。桔子的意思就是要那一套米白色的。余少虎也不傻,说,两套家具一个样,也不太好,要是现在改,浪费。余少虎就是这样,任何事情,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桔子说,那黄的还少一个电视柜呢。余少虎就瞄了桔子一眼,对于桔子的斤斤计较表示不满。

    桔子不再吭声。

    秋天到来的时候,桔子与余母之间又发生了几次无声的冲突。一次是大家都干活去了,留桔子在家做饭。桔子哪里会搞这些,饭煮糊了,高压锅盖不上盖,切菜切了手指头,余母回来后,饿着肚子从头来了一遍,嘴里没唠叨啥,但锅碗瓢盆的声响桔子听着不舒服。那一餐桔子没吃,躲房间生闷气,从头至尾将余母的“劣迹”清算了一遍,还有周莉的那张笑脸,不知隐藏了多少狡猾的东西。这些倒无所谓,桔子最烦的是周莉那种“夫贵妻荣”的样子,仿佛她和余少龙是阳春白雪,桔子和余少虎是下里巴人,桔子尤其讨厌她在他们面前,炫耀一些令人陌生的事物,进一步证实他们之间的差异。桔子认为,要说有矛盾,那都是余母和周莉搞出来的,她们一个鼻孔出气,偏要在一家人中分出个等级贵贱来。桔子觉得全家就只有余父没有用两样眼光,对自己似乎还要温和一些。

    桔子和余母之间的另一次冲突是九月二十八日那天,余家老奶奶八十大寿,家里来了不少客人,住宿安排上出现了麻烦。余母不知用哪根筋盘算的,竟给了余少虎一套旧棉被,让他和桔子到做家具的房里凑合几晚(婚期已定,他们已经算合法同居了)。那做家具的房子多年没有住人,墙壁剥落,蜘蛛结网,地上飘着木屑,木棍横七竖八,晚上黑灯瞎火,只能点蜡烛照明,睡下去满鼻子的霉味。这凑合本身倒不打紧,问题是,余少龙和周莉就不用凑合,他们还舒舒服服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想到这一层,桔子心里的火就窝不住了,当即和余少虎吵了起来,骂余少虎窝囊废,朝余少虎屁股踹了一脚,余少虎翻身落床,被角落的钉子刺破了脚。后来,两个人在这张未来的婚床上干了一架,桔子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明白,这种局面是不是前世注定。天亮的时候,桔子又想到一个问题,即便是前世注定,难道不能改变?余母是嫁了余父这么一个男人,才有了现在的身份,抛却副场长夫人的光环,她也只是个普通女人;周莉也只是因为有当场长的父亲,有余少龙这么英俊的未来丈夫,她才得意得起来,剔除了这些,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再剥除她身上的时髦装束,说不定还抵不上自己漂亮。

    有好几次,桔子打算找余父谈一下房子的事情,但是,余父有时间的时候,桔子没有勇气,一旦桔子准备充分,余父却没有空闲,或者家里总是有人。这就使得桔子成天偷窥余父的行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不得安宁。桔子好不容易捡到一个机会,余母到别的农场讲授养猪经验去了,余小龙和周莉去了县城,余少虎在场里值班,时间回旋的余地很大,所以桔子进行了长久的思想斗争后,仍是有充足的时间来和余父谈话。

    桔子没有想到,谈话内容完全偏离了自己的原意。余父主动找桔子说,最近没见你回家看你爸妈,他们身体还好吧?余父有温和的微笑,这种温和与微笑桔子几乎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到,因而心里温暖,有种委屈就流露出来。余父当然看见了,进一步关切地说,发生什么事了?桔子的心有点要融化,眼泪在眼眶眶里打转。你这孩子,怎么哭起来了?什么事,我给你做主。余父拍着桔子的肩,只当桔子与父母闹别扭,哪知桔子内心那么复杂,既有娘家的事,又有婆家的事。

    桔子头一回受到这种深切关怀,有点控制不住,索性倒在余父怀里哭了起来。

    要说明一点的是,在桔子倒在余父怀里之前,桔子心里没有一丝邪念,即便是余父温和哄她,她也没有想过要干别的出格的事情。桔子是真的需要肩膀靠着哭一哭,把郁闷和积怨都哭出来。

    眼下,桔子就想喊一声“爸”,然后放声大哭。

    但是,桔子在万分伤感之中,看见了墙上悬挂的余母的照片,余母的面容很苛刻,就是苛刻,桔子想不出别的感觉,心里的怨恨立即被余母的微笑点击了,迅速弹出另一个情绪框——“差货?”,桔子轻蔑地一笑,变了脸,半秒钟前,在余父怀里还似个孩子般委屈的她,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妩媚的女人,身体柔软起来。她几分试探,几分攻击,佯装无知,于不知不觉中放倒了余父。

    把余父征服的细节只有桔子知道,余父心里是否经历过什么挣扎,桔子也知道。

    事后桔子才跟余父谈房子的事,桔子表示婚要结,房要新,手掌手背都是肉,不能弄出个两样来。

    桔子在余父身上成就一回之后,憋闷的心底似乎开了窗,透进了新鲜空气,那些阴郁发霉的东西,迅速消散了许多,世界为之一变,桔子的脸上挂满了笑,开始在家里主动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并且有了自信与周莉辩论,极有分寸地反驳余母。桔子这些细微的变化,家里的女人都察觉到了,就是不知其中的奥秘,只道是桔子和余少虎感情添了几分,一家人的融洽气氛浓了,因而也无人去细想。桔子也不再提房子和家具,似乎压根儿就没这回事。余父仍是极少在家,考察、调研、做报告,越来越忙,来去悄无声息。

    周莉沉浸在对新家的向往中,随时和余少龙搞一些过分亲热的举动。桔子和余少虎就不敢,这种表演,与余少虎做拍档,桔子觉得别扭,尤其是在余少龙面前别扭。所以每当周莉和余少龙有些拥抱等亲热的行为时,桔子和余少虎心里都很难堪,甚至有些阴影。

    桔子的心底还有一扇窗需要打开。

    她正想办法打开。

    她耳边仍不时扫过一丝疾风,响起尖锐的喊叫,“差货,差货”,她头痛欲裂,拳头紧攥,这些纷乱的喊声子弹般嗖嗖地在身体里穿行。

    雨没有断,黑云也没有散尽,整个农场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桔子推开门,浑身湿漉漉地进来时,正在无聊遐想的余少龙猛吃一惊,问桔子是不是找余少虎,桔子摇摇头,说,我知道是你在值班,他打牌去了。余少龙胡须稍微颤动了一下,桔子立即打断他,接着说,我找你。余少龙胡须又颤了一下,笑着说,什么事这么严肃,坐下来说。

    桔子把屁股放在床边,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农场么?不等余少龙回答,桔子接着说,为了天天能看见你,我以为离你近一些,我就会快乐,可是面对面的遥远,是真正的痛苦,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桔子把这点半真半假的事说得极具煽动性,配备以晶莹的即将掉落的眼泪,使余少龙一阵惶恐。桔子打了一个喷嚏,眼泪落下来,紧盯着余少龙的一字胡须,说,我是差货吗,你说,我是差货吗?

    余少龙似乎才看见一个真实的桔子,比起周莉的妖艳与任性,桔子的纯真与温驯让余少龙心里有点发暖。

    桔子,谁说你差货了,你不比谁差,真的不比谁差。余少龙有点乱。

    连余少虎都怀疑我,桔子苦笑,他对我也不好了,我,我打算离开这里。

    雨忽地猛烈了,冲掉了桔子原本很轻的声音。

    一阵沉默后,桔子大声说,我要走了。余少龙拉住她,等雨停了再走,桔子说,雨停不停,我都得走,我要离开,离开农场……你,能不能,让我摸一摸你的胡子。

    气氛被桔子搞得很煽情,余少龙中了招似的动弹不得,桔子一时不知自己的情感有几分真实,几分演戏,也陷入了当时的情景。她的手指头摸了过去。以为这辈子都摸不到的东西,没想到真的就在指下,她有点激动,一激动手指头就难以安份。

    雨声大,雨越大,夜越静。这些个东西,仿佛都在推波助澜。

    雨停的时候,桔子从余少龙的怀里爬起来穿衣服,想不清发生这些之前,到底是情感的驱使,还是心里那不可告人的心理使然。桔子没有追究这个问题,她很快想起周莉,想起周莉令人生厌的神气,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如今已被她踩到了脚底下。

    恰恰相反,桔子从头至尾都没想过离开农场。

    婚期在慢慢逼近,周莉和余少龙因为家具的事情产生了巨大的矛盾。余少龙列举了黄色家具耐旧耐碰耐磨等无数优点,极力说服周莉放弃米白色那套。余少龙的突然生变,使周莉莫名其妙,因为当时两人对米白色的选择高度一致,所以周莉仍然坚持不改。余少龙没辙,狠狠地说,你又耍小姐脾气了,哪一件事我没依你,你也依我一次,少任性一回行不行?周莉的火上来了,嚷道,婚我不结了!

    吃饭的时候,余父发言了。余父说,我考虑了一下,手心手背都是肉,婚事不能做出两样来,让外人说三道四,新房明年年底能拿到钥匙,如果你们没意见,婚期推到明年。家具嘛,不喜欢可以卖了重打。总之,是喜事,要大家都开心才对。

    在座的人都愣了,只听见桔子欢快地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