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唐毅又拨了沈智的电话,她没有接。
他把手机放下,桌上铺满了图纸,有无数的工作等待着他,但他无法集中精神。
唐毅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又点烟,抽了两口之后再走回来,翻开最上面的那张图纸——用的是挟着烟的那只手,差点将它点燃。
扔掉烟头之后他立在桌前,双手撑在桌角上,低下头深呼吸,久久没有作声。
他想见沈智,这个念头就像一簇火,经久不息地燃烧在他身体中最脆弱的地方,他努力过,克制过,但他做不到。
所有明知是错仍是去做了的事情,都是令人无法自拔的,现在的他,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门轻响,他一抬头,看到王梓琳,她到他这里从来不敲门,或许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上他的目光之后轻快一笑,随手把包丢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走到他身边才开口。
“要不要这么没日没夜的忙啊?走,下午陪我去一个派对。”
唐毅摇头,但她坚持,并且伸手过来拉。
“我赶项目。”他无奈。
“别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在工作。我们这行待在封闭空间里哪来的灵感,看看外头这太阳,跟我走,苏州河SOHO,阳光派对。”
唐毅几乎是苦笑了,“小姐,我跟你怎么会是一行的?”
王梓琳指着他桌上的图纸,“咦,难道你不是搞设计的?”
“我不去了,你的那些朋友,不是把胸衣穿在外头就是把花盆踩在脚底下,我去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王梓琳在苏州河边上的SOHO仓库里有一群艺术家朋友,唐毅曾经与她去过一次,着实被他们的创意着装吓住过。
王梓琳板起脸,“你OUT了,现在谁还把胸衣穿在外面,人家都是套在脸上的。”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了,笑完又去拉唐毅,“上回你正赶上他们作秀,这次不是啦,没人那么穿,我又不认识LADYGAGA,走吧走吧。”
唐毅半个身子被她拉得侧了过来,桌上手机突然一震,他整个人也似乎震了一下。
王梓琳放开手,“你有短信,不看吗?”
他“嗯”了一声,转身拿起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短信是沈智发来的,短短的一行,是个问句,“中午我有时间,可以见面吗?”
唐毅背对着王梓琳,想落指回答,又有冲动直接拨回去,但他最终一样都没有做,只是合上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然后重新在桌边坐下。
“对不起,梓琳,我在赶工,下午不能陪你去了,你玩得开心,结束以后给我电话。”
王梓琳的笑容停顿在脸上,唐毅已经拿起了第一张图纸,并且打开电脑,她独自立了几秒,直到唐毅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轻轻补了一句。
“对不起。”
她就笑开来,转身把自己的包提在手里,“好吧,我自己去,辜负这么好的天气,你就等着后悔吧。”说完就走了。
王梓琳下楼,车就停在大楼门口,她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很快将车驶向大门,保安打开横杆的同时向她致意,她没有任何回应,开出大门时的车速飞快,但在转角之后便慢了下来,最后停下,紧靠在路边,再也没有移动。
十五分钟后,又有车从大门中开了出来,黑色车身在车流中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经过她身边时没有停顿一秒。
而她坐在驾驶座上,目送着那辆车远去,手指紧紧握着方向盘,一动都没有动。
又有车开过她身边,无聊男子按下车窗盯着她的车看,她没有做出丝毫的回应,对方透过玻璃窗看到她的脸,更是起劲,竟对她吹起口哨来,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转过头去面对那个人,那张带着宽大墨镜的脸上面无表情,那轻薄客竟被她看得害怕起来,脚下油门一送,飞快地将车开走。
唐毅去见了沈智。
两个人约在安静街道边的咖啡屋,沈智已经到了,独自坐在二楼最靠里的沙发里,手机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一杯咖啡还是满的,杯口雪白。
他在她面前坐下,阳光非常好,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一直射到两个人的脚下,咖啡厅里仍开着暖气,他穿得并不多,但只是觉得热,手移到领口,微微松了一下。
沈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唐毅身材高大,读书的时候最简单的校服都能穿得一身笔挺,现在功成名就,穿着自然不同,简单的灰色背心淡蓝衬衣,一眼看去,却是说不出的服帖舒服。
服务生走过来,唐毅侧过头去与她说话,沈智垂下眼,默默地隐藏着自己的贪婪。
“你找我。”他先开口,用的是肯定句。
“是你在找我。”沈智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他沉默了,然后抬起头来,肯定地回答,“是的,我在找你,我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
他看着她,这个女人,这个陪伴了他整个年少岁月,又在之后的分离中成为他所有动力来源的女人,这一刻,她就坐在他的面前,白色的脸,乌黑的眼睛,她的气味,她的表情,她笑起来的样子,她的快乐与不快乐,那是他从未忘记的一切。他想念她,想念她,这思念天崩地裂,带他回到她的身边,他想她回来,无论她变成了怎样,他都想要她回来!
沈智的嘴唇在这样的目光下颤抖了,纠缠在一起的手指也是,心脏难过到极点,她熟悉这种感觉,这种不得不失去一切的感觉,她将手指藏到桌下,用牙齿咬紧自己的嘴唇,制止那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抖,再开口时声音冷淡。
“你忘了吗?当初是我不要你的。”
他轻轻一叹,“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对你说的那些话?”
沈智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想张口说话,但是一瞬之后,鼻尖与双目都已经红透,平静表面溃于一旦,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两个星期前,唐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在父亲的祭日。
母亲迁居宁波之后,日子过得清净安宁,他回国时也曾想过将她接回上海,但她在那里又有了新的家庭,是她少年时的青梅竹马,两人前后丧偶,最后竟再次走到了一起,也算是一段良缘。
父亲葬在上海郊区的墓园里,母亲的新伴侣老陈也陪她一起来了,唐毅对他很客气,叫他叔叔,老陈到了墓园门口就没再进去,一个人在车上等。
墓碑上用的是父亲健康时的照片,黑白底色上笑容明朗,母亲把四碟八件一样样摆上,又放了花,动作很轻,慢慢眼眶红了,说了声,“老唐,你放心吧,我和儿子都过得很好。”
唐毅默默地立在一边,揽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往回走的路上母亲问起他的近况,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既然她来了,怎么也得跟未来媳妇见一面,定个日子,她得想想怎么准备。
儿子有了未婚妻,这事儿还是上一年他回国过年的时候跟她说的,她只见过照片,水灵灵的一个女孩子,家里条件也好,让她又念了一遍,自己这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唐毅一开始没有说话,后来终于开口,“妈,我遇到沈智了。”
母亲的脸色突然间变了,乍红乍白,最后强自镇定下来,问了一句,“怎么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结婚了,有了个孩子,可是妈,”唐毅停住脚步与母亲说话,“她过得不好,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看上去过得很不好。”
“是吗?”许久之后唐毅的母亲才低声开口,“那孩子,过得不好吗?”
母亲的愧色让唐毅目露疑惑,他会对母亲说出这些话,唯一的缘故就是,他身边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了,王梓琳不会乐意听到关于沈智的一切,过去的同学和朋友,他更不能说,现在看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何,盘绕在心头那么久这些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再也收不住。
但是母亲,她脸上的那些愧疚之色,从何而来?
唐毅的母亲明白自己的愧疚从何而来,她记得那个女孩,那个她曾以为自己永不会对她感到愧疚的女孩子,但人就是这样,当自己过上了心满意足的生活之后,别人的痛苦就会被清晰地放大。
虽然回想当年,沈智会真的离开自己的儿子,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大四那年,唐毅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实习,学校又给了他出国深造的名额,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但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
决定是他自己下的,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老师非常错愕,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实际困难?那边给的是全额奖学金,不去很可惜。”
他沉默。
老师不甘心,又去了一次他的家里,他家的房子不好找,老师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进屋时一脸薄汗,然后就愣住了。
屋里哀乐阵阵,点香燃烛,中间一副黑白遗照,一看便知是个丧家。
唐毅的父亲死了。
就在他拒绝了学校安排的那个晚上,父亲在半夜里突然呼吸困难,浑身痉挛,送到医院抢救,但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一周后便撒手人寰。
死前父亲有过片刻清醒,父亲多年混沌,这一瞬却突然目光清明,拉住母亲和他的手,泪水急涌,两片嘴唇剧烈颤抖,他俯下去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才听清,一声声都是,“对不起,对不起。”
揽着哭倒在自己身上的母亲,唐毅的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红了,这么多年来,父亲的疾病就像沉重的乌云那样压在这个家的顶上,但这是他的父亲,他的血亲,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离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妻与子说对不起,而他又有什么错呢?
老师的到来给唐毅的母亲带来巨大悲痛中的一道亮光,她惊喜得无以复加,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迭连声地说话。
“他会答应的,他会去的,一定去,是不是,小毅?”
“不,我不去。”唐毅摇头,出国深造固然是一个好机会,但他不认为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实习单位非常看好他,已经明确表示了签下他的意向,他要留在上海,工作,负担家庭,让自己的母亲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还有沈智,她已经雀跃地向往着他们未来的生活,在一起的生活。他也一样,期待着与她在一起的未来,他会为之努力,爱她,守护她,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路,而这其中绝不包括离开。
儿子的拒绝让母亲失望乃至绝望,他一直都记得那天晚上母亲的脸,惨白色灯光下血红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都已经走了,这个家里还有什么需要你留下的?”
“我要留在上海工作。”他说出自己的决定。
“留下来干什么?我有手有脚,有退休工资有地方住,不需要你的照顾,这么好的机会,我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才能修来一次?你得去。”
“我不走。”
母亲几乎是疯了,他的儿子,他这样优秀却在这样一个贫寒的家里憋屈了十几年的儿子,她做梦都想要他出人头地,做梦都想给他最好的一切,可现在最好的一切放在他面前了,他却一手推开,说他不要!
母子面对面僵持,唐毅的沉默让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手指按在冰冷玻璃后父亲的脸上,“你爸爸在天有灵,他就是为了让你去才死在这时候的,你得去,你一定得去。”
他在父亲灵前跪了一整夜,为了安抚自己的母亲,他可以理解她,父亲刚刚去世,她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来,一时情绪失控很正常,但他已经决定了。
母亲坚持要他接受出国深造的机会,甚至要收拾东西搬回宁波老家,显示自己不需要他照顾的决心。
沈智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知道他父亲去世的那天,唐毅在电话中叫她不要担心,但她仍是去了医院,绕着楼转了两圈,踌躇着,挣扎着,最后都没有进去。
后来唐毅家办丧事,唐毅请了假,两周没去学校,也没再去实习单位上班,沈智去了他家,仍是不敢进去,一个人在桥洞下徘徊了许久,
她还是不敢,唐毅的母亲不欢迎她,她们有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每一次她都会满脸愁苦地暗示她,唐毅不该这么早就谈恋爱,如果他们俩个在一起出了任何问题,他们家都没有能力解决。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的暗示,如果唐毅的母亲明确地表示出对她的不满,那她倒可以想方设法地针对她所看不惯的地方来努力,但她用的是暗示是哀求是满脸的愁色,这让沈智没有招架的能力。
但是现在唐毅的父亲去世了,他叫她不要担心,可怎么可能?自从唐毅开始实习,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得很少,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他了,她疯狂地想念他,想见他,就算是只见一眼也好。
她这么想着,脚下就更是被胶粘住似的,怎么都没法离开,天色渐渐暗下来,空气里隐约传出炒菜的香味,她觉得饿,又有些沮丧,正准备回去,桥洞另一端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拎着包,看到她就站住了脚步,目不转睛,似乎在辨认她究竟是谁。
是唐毅的妈妈!沈智惊慌失措,开口叫了一声,声音怯怯,“唐,唐毅妈妈。”
唐毅不能回家了。
父亲的五七过后两天母亲便离开了上海,又把他们所住的房子租给了陌生人,丧家没人愿意租,她就白给人家放货做仓库,总之就是不让儿子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母亲竟会做出这样坚决而且迅速的反应,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实习仍在继续,母亲所做的一切都让他措手不及。
所有与母亲的联系都没有结果,不得已之下,唐毅只能在事务所附近租了一件小屋,石库门里的老房子,小小的亭子间,上楼要经过一段漆黑的楼梯,简陋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第一天晚上的饭是沈智与他一起烧的,她围着买酱油时送的塑料围兜,挤在灶台前,笑嘻嘻地切肉,他看得胆颤心惊,她却硬把他推到一边去。
他抢不过沈智,只好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去拿地上刚买回来的蔬菜,还没直起腰来就听到沈智的惨叫,他吓得猛抬头,她已经扔下刀,左手握着右手的手指头。
他急得声音都变调了,低头去看,“切到哪里了?让你不要弄,让我看看。”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然后突然地放开,“哇”地叫了一声,脸上已经笑开来,十指光光的,哪里有伤痕。
他一口气还吊在心口上,又气又好笑,伸手就去拧她的鼻子,她尖叫着躲开,厨房小得两个人转身都不方便,她又哪里躲得开,被他一把抓住。
“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他说她。
她笑着笑着,忽然埋下头去,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轻声说了句,“恩,以后没有了。”然后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都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