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卫视电影台开始播映“当哈利碰上莎莉”,梅格莱恩在餐厅假装性高xdx潮的那一场戏,把裹在床单里的乔奇和矞矞笑得翻天覆地。

  电影结束时,已经接近清晨五点,乔奇望着怀中的矞矞一眼,轻轻问:“你想睡吗?”

  “不想,你呢?”她带笑的眼眸回望他。

  “我也不想,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吻了吻她的前额,依恋地说。

  她的心一紧,感觉既甜蜜又酸楚,天一亮,属于他们两人的美梦就会醒了。

  “来看日出吧!”她把乔奇拉到窗前,一手掀开窗帘,朝远方眺望,惊喜地叫着。“看得见海耶!”

  天边缓缓现出一抹鱼肚白,太阳的光晕逐渐升起,乔奇静静地凝望她,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她温柔地问。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在想……你还愿意再见我吗?”

  矞矞怔了怔,勉强挤出一朵微笑来。“我想不要了吧,等一下……我要上班,而你要上课,几天后你又要去日本念书,我们再见面有什么意义?”

  “其实你最在乎的,还是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一针见血。

  “难道你不在乎?”矞矞酸涩地一笑,故作轻快地说。“现在的我们就已经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了,当我过了三十岁,外貌开始走下坡以后,你的男性魅力才正要开始,你以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感觉难道不会变质吗?你和我并不是小龙女和杨过,再深的感情只要遭到现实环境的摧残,都会变得丑陋了,与其等到你将来后悔,还不如我们都能拥有一天美好的记忆,不论时间过了多久,你心中的我永远会像今天这么美。”

  他吁了口气,耸耸肩说:“你说得对,这辈子我一定无法忘记你,不管多久以后,我都会记得你最美的样子。”

  矞矞环抱住他的腰,仰起头定定凝视着他,她对他不是没有依恋,这个俊美优雅的男孩让她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爱情”。

  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当彼此束缚住,或遭外力影响干预之后,痛苦增多,快乐减少,最后就算留得住心爱的人,但相爱时的美好感受却已失去了。

  乔奇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梳弄她及肩的长发,叹了口气,梦呓般地说:“天亮了,再不走你就来不及上班了。”

  矞矞恋恋不舍地松开他,拿起吊挂在冷气孔前的套装穿上,顺便将乔奇的制服递给他。

  当两个人都穿上衣服,不协调的感觉便浮现了。

  矞矞垂着眼睫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乔奇的眼睛,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乔奇,万一在很多年以后,我们无意之间巧遇了,彼此都假装不认识对方好吗?”

  乔奇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她,许久许久,才淡淡地回答:“好。”

  他们离开旅馆,默默不语地往车站的方向行进。

  矞矞刻意与乔奇保持一步的距离,茫茫然地盯着地面走。

  乔奇靠过来牵起她的手,她不自在地怞回来,咬着下唇说:“别这样,被别人看见了多奇怪棗”

  乔奇盯着她。眉眼变冷了,他把双手插进口袋,大踏步地往前走,将她远远甩在身后,矞矞呆望着他的背影,心绪惶乱纷扰不定,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伤害了他,心慌地追了上去。

  她追进月台,看见乔奇孤傲地靠在廊柱上,一脸冷冷的表情。

  她慢慢地走近他,挽住他的手臂,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怞回手,漠然地说。“再一个钟头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何必这么礼貌。”

  乔奇的冷漠令她愕然,心中有股模糊的伤感紧紧笼罩,她突然有种渴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有多好。

  列车缓缓进站了。

  乔奇的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板地说:“你先走,我想这种分开方式会比较好。”

  矞矞无法动弹,咬得下唇几乎出血,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十八岁的无助小女孩,汹涌的感情被驱赶到了边缘,有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列车鸣笛了,她仍像迷了路的小孩那样颓丧失神,失去了抬起双腿的能力。

  她看着乔奇,不动不语,眼睛与他的眼睛对峙着。

  乔奇忽然扳起她的脸,狠狠地、狠狠地吻她一下,风一般地奔进即将关闭的车厢,在列车渐渐驶离月台时,她只看见乔奇的眉眼蹙结成令她心痛的线条,当她意识到他这一走,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第二次面时,一股酸楚的情绪奔涌上来,泪水滚滚滑落。

  泪光迷蒙,乔奇的脸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她环抱住自己,颤抖得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下一列车又缓缓开进站来,她飘忽地上了车棗

  一瞬间,从梦境跌进现实,她的思想开始转动,思念的齿轮也跟着转动了。

  她开始思念乔奇,她知道自己的这一生,都将不会停止思念乔奇。

  五年十一个月又二十天后。

  矞矞和她的好朋友兼好同事苏彦婷,相约在公司外的餐厅吃午餐。

  “喂!你不是一向清汤挂面的吗?为什么想烫头发?”苏彦婷边吃她的海鲜面,边好奇地问何矞矞。

  “不为什么”她懒懒散散的吃了口牛肉面,简单地回答。“快三十岁了,很想做点什么改变,干脆把头发烫卷了,换换样子也好,好看吗?”

  “嗯!好看,卷度很大、很自然,你那种黄毛丫头的发色倒满适合的,看起来层次分明。”彦婷认真的替她打分数,左看看右瞧瞧,摇了摇头说。“问题就是太长了,简直比铁达尼号里的萝丝还长,小姐,这种中古世纪的发型现在不流行了,你知道吗?你的头发长得都快过腰了,干么不剪一剪呢?”

  “老问题就别再问了,我是不剪头发的。”她慢慢地喝汤。

  “你这种固执的毛病很糟糕耶!真是不可救药。”彦婷拿筷子指着她骂。

  “别骂了,你每天不骂我是不是很痛苦啊!”

  “是我这个生死之交才会骂你,快三十岁了还拚命拒绝追求者,仗着自己漂亮就挥霍青春,不会太浪费了一点吗?”彦婷说得咬牙切齿。

  矞矞根本不以为意,气定神闲地挟了彦婷碗里的一块花枝吃,笑嘻嘻地自问自答。“矞矞,你固执吗?不,怎么会呢?我只是想找一个合得来的伴呀!万一找不到怎么办呢?那有什么关系,我有艺术家的性格,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哇!”

  彦婷斜睨着她,话出如风。“别告诉我,你还在等第二个乔奇棗”

  她看见矞矞脸上的笑容敛去,陡然顿住,尴尬地吐了吐舌头,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警告过我不能提起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棗”

  “没关系,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矞矞耸了耸肩。

  “既然知道已经是过去的事,又何必让自己天天活在过去回忆里呢?”彦婷又锲而不舍地说。

  她淡淡一笑,装出很酷的样子。“曾经爱过,就是幸福。其实我只要一想起他,仍会有幸福的感觉,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他。”

  “你完了,你真的病得不轻,没药救了你!”

  彦婷夸张的表情,让矞矞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我在骂你耶!你还笑棗”彦婷打了一下她的头。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下午还有会要开,先让我回公司养精蓄锐行吗?”矞矞付了帐,拉着她走出餐厅。

  “你们企划部有哪一天不开会的,还是我们营业部的女孩子轻松,开会都是男人的事,对了,最近我们部门有个‘美眉’要离职,你请调过来和我作伴好不好?”彦婷兴致勃勃地说,在营业部的女办事员里,只有她的年龄超过三十岁,老被男主管当成取笑的对象。

  “我才不要!”矞矞急忙一口回绝。“你们营业部的十五个主管全是公司有名的超级大男人,女办事员的地位又那么卑微,你要我调过去帮他们倒茶泡咖啡呀!饶了我吧!我看应该是你请调到企划部来才对。”

  “你以为我不想吗?”彦婷扁了扁嘴,叹口气无奈地说。“你们企划部里全是才女,我这种只会统计作帐,一点审美观念都没有的人,你们那个留美回来的经理会要我吗?别傻了!”

  矞矞转向她,眼睛睁得又太又圆,忍着笑说:“不一定喔!Tony欣赏双鱼座的女人,哈哈棗”

  “你怎么知道?Tony告诉你的吗?”本身就是双鱼座的彦婷半瞇着眼看她,一脸不相信。

  “真的,那天在一个广告案子上争执不下,他就说我这个双子座的女人真难搞定,还是双鱼座的女人温驯得多,句句属实没骗你。”矞矞正经八百地说完,自顾自的笑起来,她早就知道彦婷欣赏Tony很久了。

  彦婷假装不在意地说:“那也不能代表什么,人家是柏克莱回来的,而我只是本土的二流大学毕业,光学历就有天壤之别,这种白日梦还是别作,身体会比较健康。”

  “你真是没出息,难怪营业部那种歧视女性的部门也能待得住,胸无大志就算了,还连一点骨气都没有。”矞矞笑骂着。

  “好啦!你已经报仇了。”彦婷白了她一眼。“我发现我们两个姊妹还真可怜,除了你骂我、我骂你,你还不是照样思念你的乔奇,我还不是照样和丘宪川那个混蛋在一起,日子依旧没什么改变。”

  “你今天是来扰乱我的吗?”矞矞沈下脸,咕哝着。“故意提起乔奇两次,存心触犯我的禁忌,什么意思嘛!”

  “对不起、对不起!”彦婷噗吓一声笑出来,飞快转移话题。“你们企划部最近有没有得到什么新消息?”

  “哪方面?”矞矞没好气地反问。

  “听说日木总公司派来一个‘特别助理’,来了解我们这个台湾子公司的实际营运状况,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泷泽特助嘛!”矞矞漫不经心地说。“Tony前天就告诉我们,今天下午要和泷泽特助开会,Tony说泷泽鹰夫董事长派他的小儿子轮流视察东南亚的子公司,想知道各个子公司的营运绩效,反正我们梅酒和清酒的绩效都不错,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所谓的绩效是上一季的绩效,昨天我统计出这一季的绩效,已经有很明显的下降了,早上我们营业部的全部主管为了这份资料被泷泽特助狠狠刮了一顿,我看今天下午就轮到你们企划部遭殃了,你自己要当心点。”

  她们走进“冢原梅酒株式会社”大门,两人一同进了电梯,矞矞按了七楼和八楼,电梯渐渐往上升。

  “反正最倒霉的人是Tony,不过他一句日文都不懂,泷泽特助就算想骂他也是白骂。”矞矞想起那个画面就觉得好笑。

  “你错了,这个泷泽特助的中文可流利得很,听说骂人时面无表情,可是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锥子,百分之百能刺得你遍体鳞伤,呵呵呵!”彦婷故意发出悚人的笑声。

  矞矞微微一震,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失神了一瞬。

  七楼到了,彦婷踏出电梯,在门口朝她挥了挥手说:“晚上丘宪川会来接我,明天见喽,拜棗”

  “拜!”

  矞矞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今天彦婷老是提到乔奇,才会让她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她真的是像彦婷所说的没药救了!

  她拢了拢长发,一走出电梯,就被站在门口的一排女孩子们吓了一跳。

  “葳姊、小如、巧巧,你们在干么?”

  “等泷泽特助啊!”李葳扬高声音,指着她大叫。“快去补补妆,Tony刚刚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已经吃完饭,从餐厅回公司来了。”

  矞矞瞧了瞧手表,才一点半而已。

  “两点才开会,你们现在恭迎大驾,会不会太早了一点,还得罚站半个小时耶,我想不如先去喝杯咖啡。”

  她转进茶水间,给自己泡了一杯热咖啡。

  巧巧紧张兮兮地冲进茶水间,抢下矞矞手中的咖啡,把自己的口红塞给她,慌慌张张地说:“矞矞,他们会提早回来,别在这里闲晃了,你想找死啊!快把口红擦一擦,你也真是的,平时连支口红都不买。”

  “我有买,只是都忘了擦。”她嘻皮笑脸地说。

  “别闹了好不好,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来,头转过来,我帮你擦。”化妆对巧巧而言是家常便饭,所以两三下就帮矞矞把口红擦好了。

  “哇棗这是什么颜色啊?!”银亮的橙色口红把矞矞吓得呆住。

  “流行的颜色啦!”巧巧顶了回去,气她那么不识货,附带上两句。“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擦这种颜色,因为你的皮肤够白才给你擦的。”

  “真的。”矞矞甜甜一笑。

  “电梯来了。”

  李葳大叫一声,在外面朝她们挥手叫着。“巧巧、矞矞,你们赶快出来啦!”

  巧巧拉着矞矞跌跌撞撞地冲到电梯门口,电梯门正好缓缓打开来,听见Tony恭谨地说:“泷泽特助请进。”

  李葳率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清脆地喊了声。“泷泽特助您好。”

  巧巧和小如跟着李葳照作,这种过分礼貌的动作让矞矞忍不住想笑,她咬着唇憋着,怎么样她无法让自己的腰弯到九十度。

  当她慢慢抬起头,泷泽特助正从她眼前走过去,她先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视线很自然地缓缓抬高棗颇为贴身的黑色长裤、窄窄的腰身、雪白的V领T恤,她不禁在心里暗叹着,好迷人的高硕身材,可是以这种穿着来开会不是太奇怪、太轻率了一点吗?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上飘去,哗!居然一头长发,简简单单地用条黑带子扎在脑后,她的惊异到了极点,再往上一看,猛地一窒棗

  那是一张英俊迫人,足以电死一堆女孩子的帅脸孔,却也是她曾经强烈思念过,整整半年彻夜难眠的那张脸棗乔奇!

  她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凝住,整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了。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

  “泷泽特助”望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愕,步子却没有稍停,面无表情地从她眼前走过去,她瑟瑟发抖,昏眩得几乎站不住。

  巧巧发出梦呓般的呢喃。“我的天哪!这么帅的人,你们相信吗?我的腿都软了。”

  “我以为这种事在现实生活中不会出现……”小如回过神来,惊叹地说。

  李葳陡然失笑道:“真厉害,两秒钟就电倒了我们,电倒我们三个不奇怪,最可怪的是居然能电倒矞矞。”

  矞矞的双眼迷迷蒙蒙,她极力收拢昏乱的心绪,拚命想稳住失控的呼吸。

  巧巧看着脸色发白的矞矞,觉得奇怪,忙问:“矞矞,你怎么了?我没看你这么失常过,怎么回事?”

  Tony突然冲出来,气急败坏地叫着她们。“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点进会议室?矞矞,你去帮我们泡咖啡来,快点!”

  矞矞的失常反应已不是重点了,李葳急忙拉住小如和巧巧,匆匆跟着Tony走进会议室。

  矞矞拚命深呼吸,让狂跳的心尽可能平静下来,她努力指挥着轻飘飘的双手,好不容易泡了六杯咖啡,颤巍巍地端向会议室。

  她小心翼翼挪出一只手开门,然后慢慢走进去,她看见Tony朝她努嘴示意,要她先把咖啡端给泷泽特助。

  她不自然地望了泷泽特助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的胸口因无法喘气而疼痛,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咖啡被她的抖颤一点一点泼洒了出来。

  “矞矞,你不舒服吗?”巧巧见她愈来愈不对劲,忍不住低声问。

  矞矞点了点头,眼神求救她看着巧巧。

  巧巧立刻起身,帮她将咖啡一一送到每个人面前,她如释重负,低着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泷泽奇的表情波澜不兴,唇角的笑容细微得几难察觉。

  “各位好,我叫泷泽奇。”他交握双手,淡淡一笑,用中文说着。“总公司特派我到台湾的子公司进行业务考察棗”

  曾在矞矞梦中百转千回的声音熟悉地响起,变得更成熟、更低沉、更有磁性,她咬紧牙,压抑住奔腾的感觉,不让任何情绪流露出来。

  “上一季的梅酒营业销售成绩并不理想,各位知道原因在哪里吗?”泷泽奇没有太多废话,问得直截了当。

  “因为梅酒普遍被台湾消费者接受之后,日本许多的梅酒大厂纷纷加入,竞争者多了,所以……”Tony战战兢兢地解释。

  泷泽奇冷笑,锐利的眼神扫过Tony的脸,停在低首敛眉的矞矞身上。

  “这是营业部的借口,企划部能以这个理由当借口吗?”

  泷泽奇的话像大头针一样,刺得Tony脸色微变,也把四个女孩子狠狠钉住。

  “还有没有更好的理由?”泷泽奇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李葳清了一下喉咙,资历最深的她不能不开口说话了。

  “泷泽特助,广告打得不够密集也是原因之一,总公司希望我们使用日本拍的广告,但我认为应该在国内重拍一支新的广告来辅助比较好。”

  泷泽奇低低一笑,撑着下颚,神情懒洋洋地说:“这不是主要的理由,穿黄色套装的小姐,你说说看。”

  穿黄色套装的是巧巧,她震动了一下,慌忙坐直了上身,支支吾吾了半天,泷泽奇皱了皱眉,忍耐似乎到了一个极限,他冷硬地说:“企划部明明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你们居然没有人知道错在哪里?难怪会出现负成长的业绩!”

  矞矞怔了一下,因泷泽奇出现的混乱情绪已趋平静,思考能力逐渐复原了,一段记忆自她脑中一闪而过,难道是因为三个月前重新包装上市的缘故?

  她当时就觉得新的设计太过粗糙俗气,可是Tony驳倒了她,坚持以新的设计包装上市。

  矞矞深思的表情勾起泷泽奇眼中的笑意,他紧瞅着她,慢慢喝着咖啡,目标再也忍不住移到了她的身上。

  “穿灰色背心的小姐,你来说说看吧棗”

  矞矞听见泷泽奇点到自己,不禁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地望着表情莫测高深的他,她深深吸进一口气,下意识地理了理长发,很想说得俐落大方一点,却反而更不顺畅。

  “我想……大概是因为……重新设计过的包装不够理想吧!”

  泷泽奇灼灿的眼光盯在她的脸上,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不错,就是这个原因。”泷泽奇转身从展示柜中拿出玻璃瓶装的梅酒,放在桌上,将瓶子正面朝向他们,久久,才说:“上面的青梅棗”

  “像发霉了一样!”

  “像发霉一样。”矞矞的低语几乎与他同步出声。

  两个人同时呆住,彼此惊愕地对望了一眼,然后匆匆闪开。

  Tony、李葳、小如、巧巧都错愕地看看泷泽奇又看看矞矞,尤其是Tony,当初矞矞对他提出这个意见时,他根本完全不予理会,甚至是嗤之以鼻的,想不到泷泽奇居然会说出和矞矞一模一样的话来,令他大大吃了一惊。

  泷泽奇不让大家有太多的想象空间,立刻从桌案上的一叠档案中怞出属于企划部的那一份,摊开来亮在每个人面前。

  那是三张由企划部每个人“精挑细选”出来的罐装梅酒设计样本,但是从泷泽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他显然非常不满意。

  “企划部的设计能力仅止于此吗?”泷泽奇挑高两道浓眉,嘲讽地说。“这种罐装设计一上市,恐怕梅酒的销售会衰退得更快,这不是你们的目的吧!”

  “当然不是!”Tony的脸色更难看了。“泷泽特助,这三张样本如果不合用,我们会再重新设计过。”

  “好,一个星期之内我要看到结果。”泷泽奇将那一份档案丢到Tony面前,起身正要准备离去。

  “泷泽特助,请等一等!”小如急忙将他拦下来,抓起一堆照片送到他面前,小心谨慎地说:“我们准备拍一些平面广告,这些模特儿我们已经挑选了很久,一直无法达成共识,请泷泽特助帮忙给点意见。”

  泷泽奇随手翻了几下,怞出一张照片,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就他吧!”

  每个人都抬起上身去看棗

  “他?”小如惊呼,视线不由自主地瞟了矞矞一眼。“泷泽特助,他才十六岁,年纪会不会太小了一点?”

  “就是要他那种纯净无污染过的样子,用他来拍罐装梅酒再适合不过了。”

  泷泽奇不由分说,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Tony急忙尾随在后。

  矞矞咬着指尖,浑身泛起疙瘩,她曾经坚持过用这个十六岁男孩子的“理由”,想不到又经由泷泽奇的口中重复说出来一遍。

  她意识到小如古怪的注视,耳朵竟莫名其妙的发热起来。

  李葳也同样注意到了,她不可思议地说:“矞矞,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的想法和你这么相像,太恐怖了!”

  “对呀,‘纯净无污染过的样子’,这种一模一样的说法,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耶!”巧巧也说。

  小如心不在焉地整理散乱的照片,沉默不语。

  “你们看得出来这个泷泽特助到底多大年纪吗?”巧巧好奇地问她们。

  “模样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而已,可是行事作风,还有决策能力都比三十二岁的Tony还要干练。”李葳的评语惹来一阵轻笑声。

  “我看Tony完了,这阵子不被泷泽特助整垮才怪!”小如笑着补充。

  “就是啊!他一向那么散漫,工作态度又那么霸道,要不是上次他坚持用那个不讨喜的新造型,我们今天也不会挨骂了。”巧巧低低抱怨着。

  “葳姊,你说今天要不要加班哪?”小如问。

  “本来是要的,可是我想到一个仔方法。”李葳在矞矞面前弹了一下手指,笑瞇瞇地说。“矞矞,我看你跟泷泽特助很对味哟!不如今天先由你加班设计一下图稿,说不定你设计出来的样子,他就能接受了,万一他还是不满意,我们再一起来想办法,怎么样?矞矞,帮帮忙吧!”

  李葳的话中有话,矞矞蹙了蹙眉,不安地说:“葳姊,不是我不帮忙,万一帮了倒忙,又会被‘他’臭骂一顿了。”

  “骂也是骂我们全部的人哪!我们不会让你当箭靶的,放心好了!”李葳擅自作了决定。

  矞矞捂住脸,恍惚地起身离开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她无暇去计较,或是生气,不悦,她正专心投入在自己那一份飘浮不定的情绪里。

  乔奇又来了!又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又是一个巧遇,但这一次的巧遇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乔奇变成了泷泽奇,变成了一个冷漠陌生的男人,那眼神淡漠得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她棗

  她怎能怪他?当初分别时,是她要求将来就算巧遇,也要假装不认识对方的。

  她何必要有失落的感觉呢?

  就算泷泽奇表现得热情如火,她又能用什么态度来响应?其实这样也好,再不要有任何纠葛,把“乔奇”锁进记忆深处,由他尘封吧!

  他必定也有同样的想法,也许现在的他有自己固定的生活模式,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怎会愿意被一段过去破坏?

  换成了她,也是不愿意的。

  她必须明白这一点,她与他之间的世界,距离已经愈来愈遥远了。

  夜晚的办公室异常安静。

  矞矞将手绘的两颗青梅扫描进计算机里,利用晕染的效果,让这两颗青梅看起来更为青脆可口,连同商标、文字、成分等等一同设计出几种不同字型、不同色彩的样本。

  当初稿完成,已接近深夜十一点了。

  她伸了伸懒腰,将散乱成一团的桌面胡乱收拾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关上计算机,拿起皮包下楼。

  经过楼下大厅,管理员伯伯一看见她,热情招呼着。“何小姐,你也加班啊?今天加班的人可真多,刚刚才走了几个主管,没人送你回家吗?”

  “不要紧,我叫出租车就行了,伯伯再见!”她笑着挥手。

  “再见当心点!”

  矞矞苦笑了笑,管理员伯伯说今天加班的人可真多,大半都是主管级的人物,这还不是拜泷泽奇所赐,看来每个部门主管都吃过一顿不小的排头了。

  车子一辆接一辆驶过,深夜的南京东路看起来很落寞、很孤寂。

  矞矞站在公司对面的马路上拦出租车,在深夜里拦出租车必须谨慎小心,玻璃太黑的不能拦,司机长得太粗壮、魁梧的不能拦,破烂得好象从废车厂里拖出来的也不能拦,就这么东挑西拣,站了快十份钟了还没拦到车。

  一辆深酒红色的Verita条然在她面前停下,她怔怔瞪了车子老半天,才看见从驾驶座走下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她大惊,竟然又是乔奇棗不,泷泽奇!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叫车?Tony呢?为什么不送你回去?”他的声音微怒,文风不动地站在车门旁。

  “他不是和你一起开会吗?泷泽特助。”她露出恭谨的笑容,尊称他。

  泷泽奇注视着她,目光淡淡地梭巡她的脸孔,她也平淡地回望,发现他身材这般高大,却站在小巧玲珑、古典秀气Verita的旁,形成一种不协调的景象。

  “我送你回去吧!”泷泽奇绕过车头替她开了车门,脸上却紧绷着没有一点笑容。

  “不用了棗”矞矞一阵紧张,语言能力正在丧失之中。“我……自己叫车就行了。”

  “你以为我会让你单独一个女孩子,在将近十二点的深夜,自行叫计徨车吗?别拖拖拉拉的,快点上车!”他皱着眉头,语气充满不耐和莫名其妙的愤怒。

  矞矞呆了呆,他发什么脾气,就算要送她回家,也不必这样趾高气扬的呀!

  他在她心中的模样一直是风趣、优雅、浪漫的,根本不是现在这种冷漠、霸道又凶神恶煞的。

  她美好的回忆被强烈地打击了,正在迅速龟裂之中。

  累了一天的她哪还能再受得了他的气,一把无名火烧了上来,她深深怞了口气,冷冷地说:“我说不用你送了!”

  说完便转过头,大踏步地走开。

  泷泽奇根本不记得矞矞的脾气有这么火辣,居然完全不领他的情?他忘记上一次被人顶撞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不习惯被人顶撞。

  他跨出两步,迅速将她拦下,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臂朝Verita的右边车门拉去,她用力扭动手腕,大叫道:“你干什么?就算你现在是我的老板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听人使唤的棗”

  “知道我是你的老板更好,一个老板不会希望员工在加班回家的路上出事,进去!”泷泽奇强硬地把她推进前座,用力把门关上。

  “你家在哪里?”坐上驾驶座后,他问。

  “和平东路。”她不看他,把脸转向车窗。

  泷泽奇转动方向盘,把车驶向快车道。

  “到冢原多久了?”

  “——”她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五年。”

  “为什么想到冢原来?”他问话的方式像在口试一名新进员工。

  “不为什么,碰巧应征进来了。”她冷傲地回答。

  “碰巧吗?这个世界上碰巧的事情真多。”他脸上闪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听似自言自语,实际上却是说给她听。

  矞矞默不作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也不敢有太多的表情,生怕泄漏潜藏在心底最私密的那个部分。

  “喜欢喝公司的梅酒吗?”他又发问。

  她的心脏狂跳了好几下,他是不是在试探她?试探她究竟对那一段回忆还有多少感觉吧?

  骄傲又好强的她,明明思念他思念得很深刻、很痛苦;明明那一夜就像一部电影最精彩的情节,时时在她脑海中播放;明明是因为他,才做出与萧达中解除婚约的重大决定;明明是他打乱了她生活的规律棗

  尽管如此,自尊心强烈的她,明知道摆在眼前所有的条件,都是不利于她的情况之下,她怎能容许出卖自己的感情。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蜗牛,必须靠薄薄的那层硬壳来保护脆弱的心。

  她筑起一道隐行的墙,抵御他,防卫自己。

  “你是老板,若问我喜不喜欢公司的产品,我一定会说喜欢.何必多此一问。”她平淡地回话,一场抵御战已经开始。

  “我想知道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喜欢棗”

  “泷泽特助,我不是花样年华的少女,没有太多的心情。”矞矞立即打断他锲而不舍的试探。

  她一连串带刺的回答,几乎要激怒泷泽奇了。

  “这是你对老板说话应有的态度吗?”他强忍怒意,声音自齿缝中迸出来。

  “噢!你还不太习惯台湾的女性员工,我们可不像日本女人会对男人鞠躬哈腰,对上司恭敬礼貌得只差没亲吻脚趾头,这种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请你必须习惯我们这一点。”矞矞变本加厉地说。

  泷泽奇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他用力一踩油门,车子像箭一般飞射出去,她吓得抓紧安全带,心脏蹦跳到了喉咙口,他又用力转了半圈方向盘,车子突然冲向路旁,她失声尖叫,他毫无预警地踩住煞车,轮胎以高速摩擦路面之后发出了刺耳尖锐的声音,然后死死地停住。

  “你疯了吗?”矞矞吓白了脸,惊喘地叫出声。

  他陡地倾身向她,手掌用力捏住她尖瘦的下巴,鼻子几乎触到她的鼻尖,慑人的双眼瞪视着她,冷笑一声。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堵住你的嘴,就继续伶牙俐齿下去,没有关系。”

  他的语调轻微得恍若耳语,却饱含威胁。淡淡的、熟悉的、属于他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尖,肆无忌惮的侵略她的身心,她的指尖不禁微微发颤,屈服在他的威胁与恐吓之下。

  他轻轻松开手,目光流连在她的唇瓣上,她敏感地察觉得到,他俊朗的面孔一寸一寸地逼近,似乎就要吻上她了棗

  她惊叫一声,用尽全力推开他,大声斥责着。“你想干什么?泷泽特助,请你自重!”

  “自重?”他大笑两声,嘲弄意味十足。“你结婚了吗?”

  她屏息,倔强地抿紧嘴唇不回答。

  “不说?”他强悍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修长的双手突然罩住她的胸部,不等她出现激烈的反应,手掌又滑向她的腰间,像在确认着什么。

  矞矞惊怒不已,她绝对想不到泷泽奇竟会大胆到这种程度,气得扬起手想给他一记耳光。

  他拦下她的手,邪气地一笑说:“你的胸部饱满结实,没有小腹,我肯定你没有生过小孩。”

  “那也不关你的事。”

  她甩开他的手,想起他轻薄的行为,她的脸就红得发烫。

  “如果你还单身,就关我的事。”他的表情冷然,像只老鹰回旋在半空中紧盯着他选中的猎物。

  他变了!矞矞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只从乔奇变成了泷泽奇,甚至连温柔纯真的目光也被冷酷鸷猛取代,嘴角总挂着嘲弄世人般的笑意,邪邪坏坏得令她感到危险可怕。

  他不再是她记忆中的乔奇。

  她将颤抖的手指紧紧捏在掌心,平静地看着他。“欺负一个老女人,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吧!”

  “为什么把自己形容得如此不堪?”他的手伸到她脑后,指尖插进她浓密的长发,强势地板起她的脸,印下他的吻。

  矞矞倒怞口气,用力挣脱他,转身想开车门,但他的速度比她更快,右手粗暴地扯住她,本能地将她压制在椅子上,然后狠狠踩下油门,让车子疾驰出去。

  “你再碰我,我就跳车,快放手棗”矞矞发狂地搥打他的右臂,从肺腑发出尖锐的喊叫。

  “你不动我就不碰你!”他也大吼。

  矞矞停止了挣扎,陌生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变得好邪恶、好霸道,你被恶魔附身了吗?”

  “被恶魔附身?”他深深吸气,冷冷地大笑两声。“形容得真贴切,原来现在的我看起来像被恶魔附身了,哈哈棗”

  他张狂的笑声,令她心惊胆战。

  泷泽奇忽然停止了笑,表情凝结成冰,目光正视前方,不再开口说话了。

  车子缓缓开向和平东路,沉默的空气流动在窄小的车厢中,窒人的静寂。

  接近国宅时,矞矞哑声低唤。“已经到了。”

  泷泽奇将车停在路旁,她淡淡说了句“谢谢”,立即推开门下车,头也不回的走进国宅。

  他撑着头,感到一股深深袭来的疲倦。

  一路上,两个人居然都有很默契的坚守着分开时的承诺,绝口不提曾经共有过的那段记忆。

  泷泽奇苦笑了笑,就算绝口不提,属于他的初恋情事,一直鲜活存在他的记忆中,未曾褪过色。

  再见到她,除了头发变卷、变长了以外,皎洁莹白的肌肤、清亮的黑瞳、小巧纤瘦的下巴、丰满微翘的嘴唇,尤其在她眨动睫毛,眼波流转之间流露出来的稚气,依旧是当时让他心动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他正觉得奇怪,那么久以前燃烧过的热情,为何在一见到她又重新点燃,炽烈的火烧痛了他,也令他失控。

  他极度懊恼,自己应该表现得好一点才对,却以这么糟的方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