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包子、包子,皮薄馅多的包子!」
「热腾腾、香喷喷,刚出炉的烙饼哟!」
「大爷您好,今儿照旧是一碗炸酱面、两碟小菜是吗?没问题,您坐您坐……」
正值用膳时间,京城里这条开满了食肆、餐馆的街上也是热闹滚滚,再加上道路两旁的小吃摊子,以及许多被菜肴香味及肚里馋虫引得饥肠辘辘的食客们,更是把这条原本宽敞的道路给挤得水泄不通。
众人在各式美食之前物色着、犹豫着,考虑着今天要吃些什麽──酥油烙饼?三鲜饺子?还是什锦汤面?
站在街角阴影处的赫连远,脸上表情也和这些人同样的苦恼,只不过他心里想的是──
昨天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偷偷摸了几个包子,咸粥摊子的老板看起来有点笨,这招应该对他也有用吧?但是咸粥热腾腾、烫呼呼的,就算捧着碗大概也不容易跑。
只不过其他店家几乎都被他骗过了,一看见他靠近就拔菜刀、抡汤勺,彷佛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就地正法似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真是难办。
吃喝拉撒原是人类的本能,更别说一个处於成长期的十多岁男孩,长期的饥饿让他显得瘦骨嶙峋,虽然个子抽得比同龄的孩童高,却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目标也明显许多,无法像其他乞儿一般灵活蠢动。
赫连远苦恼的叹了口气,连同肚里传来的响亮咕噜声,让他身处热闹的街市之中却倍感凄凉。
「唉……」
「唉……」
彷佛和他相应和似的,在赫连远那声轻飘飘的无力叹息之後,一声柔软的娇叹也在不远处响起,引得他忍不住暂时抛开眼前对於食物的烦恼与诱惑,蹲在一旁餐馆的窗下,凝神听着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小姐,怎麽不吃呢?您不是想吃这儿的蟹粉小包,还说买回家去的话就凉了,味道便不对了,硬是要上街来吃……哎呀!该不是这街上脏乱不洁,您哪儿不舒服……」
上个街就倒胃口不舒服,还怪罪到街上不乾净?当这街上的人都死的啊?
赫连远一边听一边骂,肚子一饿火气就大,看到这种好东西在面前却哀声叹气、挑三拣四不肯吃的家伙就更讨厌,让他还没见到那位「小姐」就先对她嫌恶起来。
「奶娘你别紧张,我没事。」那个恹恹的嗓音接着响起,只是接着又叹了口气,「我很想吃的,只是今天的蟹粉小包不好,有点儿腥味……」
「喝!」
听见小姐那软呼呼的委屈辩解,立刻燃起了奶娘心中的熊熊烈火,啪的一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气势汹汹的就卷袖子起身去找小二理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有腥味的东西伺候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金枝玉叶,吃坏了肚子你们赔得起吗?去叫掌柜的出来,大厨也拎着螃蟹一起给老娘出来……」
这狂野的叫骂声吸引了不少客人围观,连蹲在窗边偷听的赫连远也不禁起了好奇心,悄悄站起身往里头望去。
大部分的客人都在专心观赏这出泼妇骂街,反而没什麽人注意坐在窗边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姐,以及窗外突然冒出来脏兮兮的半颗头。
赫连远的目光先是在桌上那几盘没动过几筷的菜盘上流连了好一会,然後才万分不舍的移开视线,勉强看了看那个背对着自己、依然滔滔不绝数落着一排大男人的壮硕奶娘,最後则移向那位「小姐」。
不看还好,一看他忍不住吓了一跳!
赫连远一开始还以为,这千金小姐大概是家里娇养了多年,吃喝惯了好东西,才会这麽挑剔麻烦,因此大概也是有个十多岁的年纪;没想到在他眼前的,却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娃儿,她同样睁大一双宝石般的璀璨眸子,彷佛是惊讶,但又含着让他莫名其妙的喜色,一声不吭的回盯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麽。
这年纪的娃娃,身上搞不好还带着点奶味,就知道嫌弃什麽腥味了?
「有这种好东西吃还嫌东嫌西,我有个馒头可以啃都要偷笑了呢……」
懒得追究她的神情,他目光又回到蒸笼里那些精美细致的包子上头,赫连远忍不住喃喃抱怨着,肚子也配合的冒出一串咕噜声,力求将他的哀怨显得更加生动。
两人隔得那麽近,赫连远刚才都听得见她在窗内的一声叹气,那麽现在他的喃喃自语和饥饿腹鸣,这位小小姐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无意间听到他的低语,女孩原本因为惊喜而晶亮的眸中泛起一阵不解,像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这麽说。
「……包子冷了之後腥味更重,不好吃的。」
赫连远愣愣的看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自己,一脸认真的说道,好一会儿之後才反应过来是在对他说话,心里不禁怦咚跳了好大一下。
「你──」
不待这小姑娘说完,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让他抢先截了她的话,「你不吃的话给我。」他是乞丐,吃别人的残羹剩菜也是很合理的。
她又眨了眨眼,困惑更甚,「为什麽?」
「我肚子饿。」
「那就应该吃东西。」
废话。「对,所以你把包子给我,我就有东西吃了。」
她似懂非懂,看看他的狼狈模样,又看看包子,再次坚持,「这个冷了……」
「我爱吃冷的。」其实只要是能吃的、吃得饱的他都爱。
「怎麽会?」
烦不烦啊她?「肚子饿了什麽都好吃!」
见她还在犹豫,而前头那奶娘的叫嚣似乎也即将告一段落,赫连远心里一急,赶紧改变策略,「这包子好不好吃都是你说的,我不信!」
「是真的……」她呆呆的还想辩解,却被他再度打断。
「不然这样,你让我试吃看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一般难吃,如果真的不好吃,那我就去吃别的。」
她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点了个头之後正想将蒸笼往窗边挪,却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才两个眨眼,剩下的几个包子已经消失不见。
她惊诧的转头望向那张沾着脏污的脸,原本瘦得凹陷的双颊,此刻却胀得鼓鼓的,好像青蛙一样。
「嗯……」赫连远快速而贪婪的咀嚼吞咽着口中的食物,等到终於清出一点空隙之後,又将手中最後的包子遗族塞进嘴里,「嗯……我觉得……还不错,是你口味太奇怪了。」
这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无赖评语让她又是一呆,她直勾勾的盯着赫连远不放,看着他的目光中除了惊讶与疑问,还有一点点他不怎麽明白的……旁徨,让他也不禁有些心虚,深怕她下一刻眉头一皱、嘴儿一瘪就要哭出声来。
结果这娃娃眉头是皱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哭号,而是让他摸不着头绪的问句。
「你……不认识我吗?」
怎麽?要摆千金小姐架子教训他了?「那你不认识我吗?」要比无赖的话,他这个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人可比她厉害多了。
但,她的回答让他又是一阵懵懂。
「我以为我认识……但又不怎麽像。」难道世上真有长得这麽像的人?
她在打什麽哑谜?「那就是不认识。」他很有自知之明,不会以为她在搭讪自己的。
她那张粉红唇瓣微微蠕动了一下,似乎觉得眼前的状况超出了她幼小脑袋的想像,「真奇怪……」还想继续追问,但四周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少年显然不想惹人注目,身子一低便窜离了她的视线。
她呆呆的望着空荡荡的窗外,正要抬步去追,凯旋归来的奶娘已经走回桌边,气冲冲牵起她的手,「小姐,咱们换个地方吧!小心吃坏肚子。」
欲言又止的回头望了望,她终究还是扯扯奶娘的衣袖,止住奶娘显然还想继续训斥第二回合的势子,软声道:「奶娘别气,我们去买糖画儿~~」
「小姐──」让老身教训这些没用的奴才!
「是我不好,难得出来一趟,还闹得大家不得安宁。其实我刚才又吃了一些,觉得还是不错的。」她牵住奶娘的手,抬头对眼眶含泪的大厨甜甜笑道:「李伯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过几天再让人来买。」
手上还抓着算盘的掌柜呜的啜泣出声,随即点头如捣蒜,「承蒙小姐赏识,以後想吃什麽,派人来说一声便行,我让厨子到大将军府去给您做!」别再让这泼妇上门闹事了啊!
听了掌柜这番话,她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多做推辞,「奶娘,付了帐之後便走吧!不然糖画儿爷爷要回去了呢!」
奶娘欣慰的点点头,瞧她的小姐多乖巧懂事!
「是。」应了声,奶娘随即掏钱递给掌柜,同时又用眼神杀了他一刀,大有「敢再惹老娘就自己想想该怎麽死」的凶残意味。
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就此平息,餐馆里又是一片热闹气氛,只有眼眶微红,不时还抽泣一声的掌柜,透露出他柔弱心灵中的余悸。
而被那几个包子暂时填了肚子一角的赫连远,其实从刚才便没有走远,此刻也蹲在巷口阴影处,一边偷觑着那个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的小小身影,同时撑颊回想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刚才饭馆掌柜提到大将军府……莫非那女孩是大将军的千金,佟若宝?!
京城里有好几个将军府,但是大将军就只有一个,而且名副其实的功劳大、官职大、权力大。
这位佟大将军年轻时帮皇帝打天下,现在则为东陵国固江山,据说连天子都敬他几分,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之类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只不过佟将军一生征战,不是身在战场、就是在往战场的路上,根本没什麽时间待在家里,因此三十好几才得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宝贝得像什麽似的;只是将军夫人身体不佳,爱妻爱女的佟将军放不下心,便将母女俩托给远在南方的岳家照顾,可惜佟夫人还是在几年前去了,连佟小姐都是前阵子才接回京里的。
脑中回忆着那些八卦闲聊的内容,赫连远又想起那个惨遭自己批评的小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後颈,有些庆幸她没跟自己计较,不然以他一个小乞儿,胆敢在大将军千金面前抢食,还对她出言不逊,若是被拖回去打几十棍大概也没人敢吭声。
他搔了搔头,想起她那副娇贵模样,心里有些莫名的沉,早就习惯、并且接受自己这种低贱身分的他,心底难得泛起一种不甘心的陌生酸涩。
只是赫连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了她如此纠结,毕竟他们素昧平生,不过是同吃了一餐饭的陌生人。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麽能炫耀的事情,毕竟就算自己跟那些乞丐兄弟们说他今天和大将军的女儿吃了同一笼包子,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
***
自从知道那天遇见的是大将军府的小姐,赫连远不时的就会蹭到附近去闲晃打转。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麽要这麽做,毕竟这一带都是高官府邸,就算没有朱门深锁,屋前也会有手持棍棒的门房像座铁塔似的守着,让他躲躲藏藏的弯来绕去,不敢轻易靠近,免得自讨肉痛。
即使比起在闹市街道上还要来得紧张,而且根本讨不到食物、铜钱,他还是习惯性的会在下午比较没人、守卫也显得昏昏欲睡的时刻来晃个一圈。
自己大概是指望着还能见到那位小姐,再从她那儿吃到些什麽好东西吧……在将军府後门徘徊的赫连远,为他的可疑行为做了个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他花了几天时间,却是再也没见到她,赫连远低头盯着空虚的肚子,决定不再继续做这等傻事,还是回街上去觅食比较实际。
心里刚打下了第一声退堂鼓,那将军府的後门就像应和似的,吱呀一声的打了开来。
「环儿,我出门买点小姐想吃的芝麻糕,待会她午睡醒来好当点心;你去交代厨房,让他们晚上做些清淡开胃的菜……唉!小姐最近也不知怎麽的,明明就是正在长个儿的年纪,食量却比以前小得多,精神也不怎麽好,真令人操心……」
匆匆躲在附近树後的赫连远听着那两个女人的闲谈,然後见到凶悍奶娘快步远离的身影,除了没被察觉的放心之外,又不禁有些复杂滋味。
原来平常这个他在捡拾残肴剩饭的时辰,她大小姐正在午睡,醒了之後还有点心可吃,也难怪自己在这儿绕了好几天也见不着她一面……虽说人各有命,但这个「命」还真是悬殊得令他牙痒痒。
小小年纪的她要什麽就有什麽,凭什麽吃不下、睡不好?
「那个,你……」
赫连远还杵在树下发愣,一声明显压抑的含糊轻唤却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他自然而然的抬头一看,蓦然瞪大了眼,看向那个明明应该在睡午觉的丫头,此时却像只猴子似的攀在高高的围墙边,有些艰难的探出一颗小头颅朝他张望。
他急急走了过去,气急败坏却又不忘压低了嗓子,「你在干嘛?」
「跟你说话。」她眨了眨眼儿,一脸诚实。
「跟我说话需要爬到围墙上?」
「我不爬上来的话,你怎麽看得到是我在叫你呢?」搞不好会以为是大白天撞鬼了呢!
赫连远气闷的瞪着她,终於後知後觉的发现这丫头虽然是个千金小姐,但似乎离大家闺秀还有段距离。
「叫我做什麽?」他没好气的回道,想到她矮不隆咚的身子在围墙上悬荡的模样,心里就更加恼火。
「你在後门边等我一下,我……有点事想问你。」
也没问他愿不愿意,她迳自扔下一句话,那颗头就缩了回去,徒留赫连远呆呆站在墙外,为了这突来的发展而反应不过来。
她想问他事情?他有什麽好让她问的?告诉她哪家的包子好吃?
虽然摸不清她在打什麽主意,但自己确实对她也有些好奇,便磨磨蹭蹭的走到了将军府的後门,莫名别扭的看着那个打开门探出头来的小小人儿。
「要问什麽快点说,我很忙的!」赫连远虚张声势的低声道。
「那你有空吃卷饼吗?里头包了酱牛肉,很好吃……」
咕嘟吞了口口水,很忙的赫连远清了清喉咙,立刻改口道:「看在你这麽诚心诚意的分上,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像是料准了他会上钩,佟若宝嘻嘻一笑,拉着他就进了将军府的门,熟门熟路的躲到不远处的假山後头,坐在阴影下悄声说话。
「堂堂将军府的千金小姐,竟然拉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叫花子躲在这儿,成何体统?」赫连远毫不客气的大口啃着她递来的食物,含糊不清的消遣着,丝毫没有吃人嘴软的认知。
她听了之後倒也不生气,稚气的脸上同样端起一张严肃的神情,「你说得对,那吃完这些就赶紧离开吧!那些笋片鸡汤、桂花甜糕什麽的我就不拿出来了。」
「……既然不成体统,那我们别声张,小声点吃喝说话也就是了。」
乞丐当久了还真会变得什麽都没有,连骨气也同样被连绵不绝的饥饿给当成乾粮一般吞个精光,他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口,但还是忍不住带了一句取笑。
「小小年纪,从哪学来这样的伶牙俐齿?小心以後嫁不出门。」
「人说将门虎女,我爹爹是堂堂的大将军,我也不能像一般女孩儿那样畏畏缩缩的。」被他的话惹得双颊涨红,她抿起嘴,故作成熟的说道,但最终还是扭着软下了声,「况且,我早就许人啦……」
吞咽食物的咕嘟声掩去她最後那几不可闻的嗫嚅,赫连远见她这副故作正经的人小鬼大模样,不禁噗哧一声,嘴里的饼屑也跟着喷了出来,「人家那叫温柔含蓄,你懂不懂啊?佟大胆!」
他的笑脸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但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取笑,气急败坏的站起身跺了跺脚,柔白的脸庞被羞怒慌乱染得红润,软软的嗓音则委屈的驳道:「别乱叫,你就爱欺负我!」
「说两句就老羞成怒,你还有得学呢!」赫连远低笑两声,忽略她那彷佛两人熟识已久的嗔怪,继续吃着她的贡品,没再跟她抬杠。
这女孩让人一见就知道家里对她是如何的疼宠珍爱,吃得少、睡不好都有人挂心着,和他这种没人照顾、没人理睬的人是天壤之别。
难得的是她出身权势富贵之家,身带骄气是理所当然,对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死要饭却全无嫌弃之貌,毫不介意他衣衫褴褛、凌乱脏污,就这麽大剌剌的和他席地对坐,像个朋友一般闲聊拌嘴。
朋友……云泥之差的朋友吗?自己真是肚子里一有东西就胡思乱想,还是少作白日梦了!
佟若宝默默的看着那张既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脸,虽然有八分确定,但他的态度却让她有了两分犹豫不决,就怕好不容易得到了希望,却会失望得更深……因此已经到了嘴边的疑问,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努力的观察再观察,就怕错认了他。
只是她虽然闭口不语,身体却很不客气的背叛了她──
「咕噜~~」
赫连远嘴里还咬着饼,惊愕的瞪着那个冒出熟悉声响的小肚子,一会儿之後才缓缓将目光移上她红得几乎要泛出血来的脸蛋,直觉的想笑,又怕她再度羞恼、起了性子,只好努力抿着唇,大方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块递给她,「这就叫借花献佛了。」
只不过手一伸出去,他便瞥见沾在自己指尖的污渍,脸上不禁一热,正想叫她自己拿别的食物,佟若宝却已经伸出嫩嫩的小手,毫不在意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饼,柔软唇边还微带羞涩。
「中午吃得少了,现在有点饿……」她秀气的啃着饼,同时讪讪的解释着。
「有饭干嘛不吃?以为饿肚子好过?」敢情她是想嚐嚐肚子饿的滋味?有钱人的消遣还真奇怪。
「没东西吃的话,你是不会理我的吧!」佟若宝闷闷的说着,「我这几天从绣楼上见到你在外头,本来是想偷偷溜出去找你的,但是奶娘一直跟在身边,只好用这种方法,缠着让她去帮我买东西;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了门,我才有办法出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对後语,赫连远想了一会儿之後,才噗哧笑道:「拿你几个包子,你就对我念念不忘到这个地步;今天吃了这麽多东西,该不会就当成我的卖身钱,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了?」
几句玩笑话惹得佟若宝双颊又是一阵火辣,气呼呼的伸出小脚丫子往他腿上踹去,「我、我只是有事情想问你!」
对於她的花拳绣腿,赫连远也没躲,就这麽笑着被她踢了一下,「就知道没有天上平白无故掉下包子来的好事。」
嘴上的打趣虽然微带酸意,但他心里却是开心的。
将军府的千金有话要问,大可找个家丁去街上将他带回来,就算只赏杯茶喝,也算是很给他这个乞儿面子;没想到她却为了和他见面说话,不惜使出这种拙劣的苦肉计好支开身边的人,让他真是啼笑皆非。
而这些进了他肚子里的食物,八成就是她藉口吃不下、然後又偷偷去拿来给他的膳食。
「真不知该说你笨还是聪明。」他将油腻的手指随便往衣服上头抹了抹,「要问什麽就问吧!」
「你……发生了什麽事?」她心里胆怯,问得也就迂回。
但赫连远哪里懂得她在纠结什麽,心忖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为什麽好手好脚的却在要饭,所以才问得这麽隐晦。
「我不久之前还在客栈里帮忙做事,但掌柜的嫌我食量太大,都快把他们给吃垮,就把我赶走了。之後又一直找不到别的差事,只好……」
一餐吃个五碗饭很过分吗?他还算收敛了呢!
「我不……」不是要问这个啊!佟若宝焦急的微微蹙起眉,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截断。
「但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最近不是听说朝廷要徵兵吗?我也已经十五了,打算下次朝廷徵召时就去从军,军队里应该不会让兵给饿着吧!不然怎麽打仗?」
赫连远一边将甜糕塞进嘴里,一边说着自己对於填饱胃袋的打算,随即抬头望了望後门,隐约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大嗓门,心里暗叫不妙,「我好像听到你奶娘的声音了,你快回去吧!有什麽话之後再问。」
听他这麽说,佟若宝更急了,「可是──」她什麽都还没问出来啊……
「就当我先欠着,不会赖帐的。」
一口喝乾了剩下的汤,赫连远匆匆扔下一句,站起来的同时也顺手弯身将佟若宝拉起,随即跑到方才她用来爬上围墙的梯子边,准备等奶娘进门的同时翻过墙去。
没想到佟若宝在见到他挂在颈上、因为弯腰而落出领口的小荷包时,脸色顿时骤变,立刻跟着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裤脚,脸上尽是惊喜,冲口便唤道:「赫连远!」
那明明是她绣给他的荷包,因为太丑了所以反而好认得很……
「啊?」叫那麽大声做啥?已经攀上墙沿的赫连远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脸奇怪,「你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没回答他,只是又急急说道:「我是宝娃!你别说你忘记我了,我们分开还不到两年,还称不上什麽女大十八变的,你肯定又在捉弄我吧?」
宝娃又是谁?
他皱起眉,虽然想解释,但不仅说来话长,在街头培养出来的求生本能,更是让他直觉就想避开那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奶娘,只好姑且挥了挥手,打算敷衍过去。「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再聊。」随即翻落围墙,惊险的逃过了被那只强悍的母鸡抓起来毒打的命运。
赫连远坐在墙边,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反而凝神听着围墙另一头的声响,毫不意外的听见了奶娘的大呼小叫。
「小姐,你不是在房里午睡吗?怎麽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这个环儿也真是的,又不晓得在哪儿摸鱼!来,跟奶娘一起回房,除了芝麻糕,还有豆沙包子呢……哎呀!怎麽无缘无故的哭了呢?哪儿不舒服?肯定是这大热天的给晒坏了!快进屋里去……」
她哭了?为什麽哭?因为他没有如她所愿,表现出一副与故人重逢的惊喜感?难道他们认识……
听着墙里的声响渐悄,想起之前在包子店里,她看着自己的模样也满是惊喜期待,赫连远有点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不禁有些懊恼。
其实他不记得的不只「宝娃」,自己十三岁之前是住在哪里、什麽身分,他都毫无记忆了,只知道某一天睁开眼之後,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彷佛自己是突然从这个世上冒了出来似的。
根据当时捡到他的樵夫大叔说,当时四周散落着马车残骸与不明的血迹,而他则滚落在不远处的山谷昏迷不醒,虽然没死,但也只剩一口气,看来是不幸遇上了土匪,脑子大概也是在那时候撞坏的吧!
要不是身上还留着一个手工异常差劲的荷包,里头塞了张写了姓名和生辰的纸,他连自己姓啥名谁、年岁多少都不知道。
赫连远虽然曾到附近的县衙里报了官,只是盗匪猖獗,相同的事情层出不穷,他给的线索又特别少,官府很快就将他的案子搁到一边;後来他辗转来到京城,整天忙着想办法填饱肚子,已经没多余的心力再去追究自己的过去,反正一直没人来寻,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当作什麽都没有发生。
直到今天,有个他以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因为他不记得的事情而伤心流泪,赫连远才再度为自己遗失的过去起了疑惑。
宝娃是谁?是她吗?自己以前和她熟稔到能够这麽亲密的唤她?他努力的想了又想,但脑中还是不争气的什麽线索都捞不出来。
没办法,只好等下次见了她,再跟她说自己脑袋坏掉的事吧!他也不是故意忘记,没什麽好伤心的,要是佟若宝喜欢自己这麽叫她的话,那他以後就这样叫她好了。
只不过这个「下次」,却是自此没了机会。
不知是她刻意避不见面,或是找不到机会出来见他,赫连远在将军府外绕了好几天也没再看到佟若宝;後来和他约好要拿命换饭吃的兄弟们,听说朝廷开始徵兵,二话不说就拖着他一起去报了名,随即他便离开了京城,随着军队派驻到遥远的边疆。
一直又过了好几年,突然传出一件全国为之震动的消息──
叛将佟卫云通敌叛国,罪证确凿,遭皇上当廷怒斩,并下令诛九族、家产充公。
消息传到了军中,同样引起一片譁然,众人纷纷议论着大将军的事迹、未来朝廷势力可能会如何转变、敌国是否因此才迅速的强盛起来……
失了这个名将,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凝重,赫连远也不例外,心情沉郁得好几天都少吃了三碗饭。
大家以为他也为了佟将军的事情而痛心,唯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股空虚沉重是为了什麽──
十三岁之前的事情,他不记得;但後来遇到了一个似乎认识自己的女孩,两人嬉闹共食的景象,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亏他还一直想着,见了面之後要对她解释些什麽,现在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佟若宝,叛将佟卫云的女儿。
他的宝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