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急促的电铃声在屋内回荡,舒妹瑶胡乱含了口清水,随便漱了几下吐掉口中的泡沫后,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向大门。
「来了!」
这是她十分钟内,第三度前来应门了。
「瑶瑶抱歉,我赶时间!」锺欣怡从门外挤了进来,往屋内跑,一边喊。
「没关系。」她对已跑得不见人影的空气回应,「对了,小心地上的水——」还没干。
舒妹瑶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滑垒摔倒的声音。地板剧烈震荡。
这一跤摔得可真不轻。
她手上抓着牙刷,倚在门边,摇头叹气。
这迷糊蛋真是自作自受,几分钟前冲出门时,弄翻了自己手上的水杯,她帮忙处理善后,地板还没全干,这家伙就再度回来了。
「瑶瑶,谢谢了……」刚才摔了一大跤的家伙,手上除了原本的公文包,又多抓了封牛皮纸袋,以奇怪的姿势朝她跑过来。
粗线条的家伙神经好像也特别粗,她看欣怡三不五时就摔这撞那的,听她喊痛的次数却微乎其微。
「记得检查有没有伤口,不要用跑的。」她无奈地交代。
拥有一个粗线条室友,对于她忘了带数据、忘了带钥匙、吃饭忘了带钱……三不五时就接到她紧急的求救电话、帮忙被反锁在大门外的她开门、收拾残局等,舒妹瑶早已习以为常。
身为家中长女,她是很会照顾人没错,但她可没有什么人溺己溺的伟大情操,完全是看过太多次,这迷糊蛋一急起来发生多少恐怖的意外,基于室友情谊,帮个忙就能让她少点皮肉痛,何乐而不为呢?
「我一小时后出门,妳四十五分后回来的话,要去楼下跟佩芸拿钥匙哦!」她再度提醒这N度弄丢钥匙的室友。
「OK!3Q!掰掰~」回应她的,是回荡在楼梯间的回音。
担心会听见有人摔下楼梯的声音,舒妹瑶鸵鸟地关上大门。
之后她到厨房拿了块干抹布,回到案发现场擦拭一番,以防那迷糊蛋会再度冲回来,制造更多的意外。
处理妥善后,回到浴室继续未完的刷牙行程,刷完牙,她走向后阳台,取回已晒干的衣物,留下一套待换穿的,接着将其余的全折好收进衣橱。
原本她早上有工作,不会待在家里,但那份短期兼差前天结束了,她得再寻找一份新工作。待会儿,她已经约好了,要出门去面试。
抱着干净的衣物进到浴室,她动手脱掉上衣、裤子……直到赤裸,打开热水,开始冲澡。
由于工作时常满档,除非放假,舒妹瑶甚少有悠哉的时光,这短暂的晨间澡,已是种莫大享受。
她边哼着歌,边将头上搓出一堆白色泡泡。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啊——」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开心的飙起海豚音。
啊~人间天堂。
可惜,在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海豚音中时,电铃却穿透浴室门板,挤进她尖锐的歌声中,钻入耳膜。
她停顿了几秒,确认自己没听错,电铃的确在响。
「噢,该死!」她急忙抹掉头上过多的泡沫,随手抓了条浴巾包住自己,拔腿再度往大门前进。
踮着脚尖,舒妹瑶放慢步伐,全身湿漉漉地来到门边,沿途注意着脚上不断滑落至地板的水珠和泡沫,担心等等有人会踩到再度滑倒。
「注意地上是湿——」
她打开大门,视线从地板的水珠往上移动,下一秒,句子的尾音也跟着消失在空气中。
她瞪着门外的家伙——
不是欣怡。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会看见一个半裸的女人前来应门,怔愣住,脸上接着浮现尴尬。
锺印尧僵在原地一会儿,后来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也傻住了,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
「妳好,我是欣怡的大哥……」呃,他认得眼前的人……所以不是走错门。
眼前的画面害锺印尧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他没想到该离开或转身,回避一下当前的尴尬情况。
长这么大,还没有对着「裸女」做自我介绍的经验,他视线不知道该放哪,只好像枚失控的指南针,不断乱飘。
「那个……欣怡的钥匙掉在我车上,我刚刚才发现……她现在在忙,叫我有空帮她送回公寓……我刚好经过这附近……」笨拙地将钥匙递向前,他眼神直盯着门框上方的直角缝隙,不敢乱瞄。
被声音唤回神,本想关上大门,但对方已先做了自我介绍,还把目的全交代完毕。舒妹瑶只好贴着门板,将身体大半藏在后头。
虽然不是欣怡,但这家伙是她大哥,也和她脱离不了关系!
无怨尤地帮了室友那么多次,她头一次有想掐死那家伙——顺便戳瞎眼前这家伙——的冲动。
所幸对方举动看起来非常君子,她想行凶的冲动稍稍降低。
「给我就可以了。」她伸手抓过钥匙。
「谢谢……呃……抱歉。」锺印尧依旧瞪着门框上方角落,感觉对方湿凉的手指划过自己掌心,冰凉的触感惹得他体内一股骚动,钥匙被取走后,他不知道该道谢抑或道歉,只好两句都讲。
「不会。再见。」她往旁踏了一步,准备关上门。
好死不死,一脚踩在泡沫上,咕溜的,她原地滑垒,摔倒在地,一声惊叫溜出了喉咙。
接着,是伴随撞击声的痛呼。
好痛!
舒妹瑶五官皱成一团,忍痛抬起头,见到尚未阖上的门外,一双黑眸因她的叫声转了个方向,直愣愣地盯着她。
「妳……还好吗?」他的表情像活见鬼了,再度硬着头皮挤出声音,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她,似乎犹豫该不该上前扶她一把。
舒妹瑶和那张极度震惊呆愣的脸孔互望了两秒,接着将视线转到一旁,看见一条鹅黄色的浴巾勾在门把上。
如果没猜错,它应该是几秒前还围在自己身上的那条。
臀部直接接触地面的冰凉触感证实了她的猜测。
在下一秒,她原地将自己蜷缩成一颗球,放声尖叫。
锺印尧一身西装笔挺,步伐却一拐一拐地踏入位于住商混合大楼内的「艾宝科技」。
打他进了公司后,沿途不断有人叫住他询问工作事项,他只能按着头疼欲裂的头际,一一回答大伙的问题。
艾宝,是间应用程序软件开发公司,由一开始的四个各自有在玩程序兼接案的室友分享讨论彼此遇到的问题,到一起成立工作室,召募新血,甚至搞到后来还发行股票,挂牌上柜上市,走至现今的规模。
老实说,他对成立公司没什么兴趣,所以最初的统合以及大小琐碎事全是由另外两名好友,钱贯杰和周律也在做筹划和处理。
等公司正式成立时,那两人的家底也够厚,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出资,公司理所当然也成了双执行长的情况——到这里,一切都还没问题。问题出在,他也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成了艾宝的创始元老之一。
「对,十二号……不是……不是,那个POS是旧的……那案子的发包明天是期限,没回来你再打去问一下……好,这改掉,没问题,我再跟业主沟通……」
若是几年前,锺印尧肯定宁愿对着计算机打字,也不想动嘴巴。
但当跨入职场,莫名从SOHO变成正职,乃至于入股合伙,成了半个老板后,过去再怎么讨厌的事,也全得硬着头皮做。
谁叫公司扩张的速度和规模这么惊人,现在他的工作做与不做,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了,而是得顾虑一堆待领薪水的员工,甚至那些员工背后所代表的家庭。
有时他也不免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四个创始元老,周律也回老家追老婆,抽空工作;另一个执行长钱贯杰老是跑得不见人影;高亦翔这计算机鬼才兼怪胎则整日锁在计算机桌前,闲人勿近。
就只有他,整天穿着西装,任劳任怨跑遍各公司案方做他的业务。
大概也是因为他这天生随和好脾气的个性,让他成了艾宝创始元老里最好沟通的一个,大家总爱抓他问事情。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公司里聚集的多半也是宁愿在计算机前打字沟通,也不想面对面劳动嘴巴的家伙,这让他比起一般公司的主管,省掉不少口水。
踏入公司十来分钟后,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你昨天去哪了?」
他还不及喘一口气,守在他办公室的高亦翔从计算机前抬起头来,一脸酷酷地朝他问。
「医院。」他没什么力气道:「干么?」
这家伙没事肯定不会来他这串门子。
「你昨天不在。」高亦翔一脸正经,语带指控。
锺印尧想起来了,昨天是这位好友的日用品补货日。
「抱歉,我晚点陪你去卖场。」他一脸无奈,脱下西装外套,倒在一旁的沙发上。
他当然不会妄想叫好友自己出门,这怪胎有搞疯所有销售人员的本领,为了避免他出门买个东西被人围殴,他和阿杰从学生时期就很习惯轮流当这好友的保母。
「你昨天去医院?」看见好友瘫在沙发上,一副疲惫样,高亦翔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要问。
「事实上,我前天就在医院了。」锺印尧整张脸埋在手掌中,有气无力道。
「我该戴口罩吗?」对方脸上浮现警戒。
「不用。我想脑震荡不会传染。」
高亦翔挑高眉,一脸怪异。「你和客户打架?」
「不是。」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吃饱撑着。「而且就算我跟客户打架,也不会把头壳当成武器。」他们这行靠脑袋吃饭的,颈部以上都得加强保护。
他甚至怀疑自己大半时间用来开车、握鼠标、敲键盘的手,有那个能力去跟人打架。他自认是个宅男界的模范,而不是猛男界的。
「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撞到后脑。」知道这句可能再引发好友另一个恐慌,他继续解释,「不是在我们那栋,我们那栋楼梯非常安全,没堆积杂物,阶梯高度适中,晚上照明充足。我去找我妹,在她那摔的。」
「喔。」高亦翔吁了口气,终于解除警报。
听到好友如释重负的声音,锺印尧觉得自己真该把他给撵出去。
「脑震荡后症候群有三个等级,既然医生让你离开医院,而且能跟我对答,我大胆猜测你的症状是最轻微的第一级,应该不需要我每隔几个小时就和你聊聊天,确保——」
「不用!」不等对方讲完,倒在沙发上的病患强制打断这会加速自己症状恶化的另类关心方式。「我只需要躺一下,保持安静。」
高亦翔耸耸肩,一脸悉听尊便的表情。「记得要去卖场。」语毕,他拔掉电源插头,准备离开。
「等等……阿翔——」在他捧着自己的笔电,正打算离开时,锺印尧又突然叫住了他。「我问你哦,呃……如果有个男人不小心,对一位不熟识的女性做了件很失礼的举动……
「你觉得……这种情况下,那男的是要让事情过了就算了,反正他们两个也不算认识,还是要想办法去道歉比较好?」
高亦翔站在门边,一脸莫测高深的思考样,沉吟许久。
「你在玩哪个游戏?」他得想想自己知不知道攻略。
锺印尧瘫软无力。「……不是游戏。」
他肯定是撞坏脑袋了,竟然妄想这个异世界生物能给他一点建议,他不如去烧香拜拜,请求神明开示,恐怕还比较实际。
「不,不用了,当我没问。出去请关门,谢谢。」
高亦翔再度耸肩,如他所愿消失。
听到门板关上的声音,锺印尧也如好友刚才的表情——如释重负。
光躺着,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需要阿翔再来帮他一把。那家伙会害他想再被送回医院。
此时,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
「早餐来了。」有同事进来提醒他。
「知道了,谢谢。」他道了声谢。
在沙发上又躺了好一会儿,直到饥肠辘辘的胃提醒自己该进食,他才一副虚弱无力模样的站起身,离开办公室寻觅食物。
谁知道,今天来公司的——或昨晚留宿公司的——人数太多,餐点在锺印尧出现前,就已被抢空。
「喂!早餐呢?」他站在公司入口不远的矮柜旁,望着空空如也的柜面。
「我也没拿到!有打电话请店家再送来了。」不远处有人回答。
闻言,他大受打击。早餐竟然被抢光了?
先是摔下楼梯,进医院,接着连时常会剩下,偶尔还能让他带出去当午餐吃的早餐,都在他最需要补充食物热量时被抢光?
这几天运气真有点背……
他认命地站在原地,决定等到早餐再走,比较保险。
「您好,你们叫的东西——」
不久,一道活力清新的嗓音自大门响起,锺印尧抬头,准备迎接自己久候的食粮,对方的声音却在见到他时,戛然而止。
见到来人,他也愣住了。
「嗨……哈啰。」他勉强扯出僵硬的笑容,笨拙地抬起手挥了挥。
完了,小妹的裸体室友……怎么会那么巧……
舒妹瑶表情的僵硬程度与他相去不远,但在工作中,顿了几秒后,她还是挤出应有的职业微笑。
「你们叫的东西来了。」她一个微笑,直接越过他,将早餐放上专门放外送物品的柜面。
「谢……谢谢……」锺印尧背贴着矮柜,谨慎地盯着她经过自己身边,又再经过一次出去,如临大敌般,只差没落下几滴冷汗。
「有需要请再打电话来。」脸上挂着微笑,舒妹瑶眼神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待她消失在门边,锺印尧才想到自己该有点表示,慢半拍地跟着追了出去。
「等、等等!」
听见叫唤声由远及近,舒妹瑶停下脚步,结果后方的家伙煞车不及,撞上她的背,她往前扑倒,准备和地板亲吻。幸好后头那肇事者,还来得及伸手捞住她。
「对不起、对不起!妳没事吧?」锺印尧庆幸地拍拍胸脯。还好还好,差点又要闯祸了。
「你再不把手拿开,我保证你一定会出事。」身前的人儿咬牙切齿。
这下肇事者才发现,手底下的触感软绵绵的……
「对、对不起!」他吓得抽回手,连退两步。
舒妹瑶连做几下深呼吸,一脸凶恶的回过头瞪他。「做什么?」
被这么一吓,锺印尧满脸涨红,尴尬得除了道歉,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那个——」一切都是意外呀!
「你有什么事?」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她打断他的结巴。
「我……呃……陈太太……不来了吗?」见对方冷静许多,锺印尧才敢挤出句子。可惜不是他原本想说的。
「陈太太被儿子接去花莲一起住了,以后换我。」她冷静回道。
眼前这个男人,是欣怡的大哥。依天兵室友的迷糊程度,舒妹瑶试着把她大哥也想成有某种「残疾」的人士,抓狂的感觉暂时得以压抑下来。
当作做好事,当作做好事,当作做好事……她在心中默念。
「喔,那不错耶……」他傻笑着搔搔头,结果再度遭到狠瞪。「不、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拜托,锺印尧!振作一点!「那个……前天……」快道歉呀!
听他又不断跳针「前天」这两个字,舒妹瑶好不容易压下的脾气再度爆发了。
「前天?前天怎么样?」
「我——」
「你怎样!」她抬高下巴,声音高了两度,凌人的气焰顿时让眼前高了她半颗头的男人矮了半截。
「不是故意——」他步伐往后。
「是不是故意都你在讲!」
「那是意外……」
「意外?意外」双眼都快瞪凸了,她举步朝他逼近。「对!我摔倒是意外!那你咧」把她看光也叫意外「你脖子不能转吗?眼睛不能闭吗?不能转身离开吗?」
面对舒妹瑶的咄咄逼人,锺印尧连退了几步,结结巴巴,脑子再度空白。
「我——」
「你看到我室友冲上来说要报警才吓到摔下楼!那也不叫意外!叫活该!」
「我不是被吓到……」他想为自己辩白。
他只是回过神后,紧张到四肢不协调,还一直往后退才踩空摔下去……呃,算了,事实的说法也好不到哪去。好拙。
他自动放弃。
她也没理会他欲辩白的意图。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故意、是意外!那你怎么能跟欣怡讨论我的身材!」想起前天晚上听锺欣怡从医院回来的转述,她再度被怒火吞噬,像只母狮子,张牙舞爪地朝他怒吼。
「我——」他震惊的表情像被噎住。「我没有!」
「你有!」
「没有!」两人都睁大了眼互瞪。
「欣怡告诉我了!」
「她告诉妳什么?」他一脸莫名其妙。
脸羞愤地涨红。「你跟她说我的身材!」
「我没有!」他脸上浮现荒谬。「是她问我事情经过,她说妳很生气,问我是不是真的看光妳的身体,我说我只看到妳的胸部和——」!一声。一个巴掌打断他后面的话。
「无耻!」
从小到大没被人甩过巴掌,锺印尧手抚着发烫的脸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行凶后跑掉。
无耻?这是在骂他?
觉得自己只是实话实说的锺印尧,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两个字。
他一脸呆愣的回过头,看到公司大门被一堆看好戏的家伙挤得水泄不通。
「我哪里无耻了?」他还是不解。
就站在一大票宅男大军最前方的高亦翔,手上拿着三明治,一脸面无表情地朝他摇摇头。
「没有。」
「那她是在气什么?」他亟需来个人帮忙解惑。
高亦翔耸耸肩,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我只知道这游戏你破不了关了。」转身回办公室工作前,他丢下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