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0章

  孙东平坐在会议室的首席,低头看着文件。斜对面一个中层在发表报告,声音有点哆嗦。

  孙东平短短几天似乎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加分明了。他把头发剪短了,后颈处头发紧贴着头皮,刘海规矩地被发蜡固定住。而且显然没有休息好,脸色苍白,脸颊微陷,眼神阴沉冰冷。整个人阴沉寡言,就宛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会议室里的高层们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个少东家留学回来,虽然做事雷厉风行、规矩严厉,但是明面上总是笑脸迎人,和蔼可亲的。最近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心里都有点忐忑,纷纷猜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徐杨悄悄叹气,她也受了孙东平好几日的冷脸了。秘书处的小姑娘也总跑来诉苦,说总经理现在丝毫容忍不了她们出一点错,都有个女孩子被孙东平斥责哭了。孙东平最会怜香惜玉,对那些女孩子们一直十分和气的。

  她昨天同刘静云出来吃午茶,想从刘静云那里探听一下内幕。刘静云倒委婉地询问她是不是年末公司太忙了,孙东平最近看着很累的样子。显然她也不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

  公司里一切都正常,孙家两老的身体也都没有问题,那又是哪里出了错?

  会议进行到了结尾处,孙东平挑了几处错,把几个主管叫起来批评了一通,然后才大手一挥,放他们走了。

  员工们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会议室,临走前,几乎都丢给了徐杨一个询问和求救的眼神。徐杨自己都还是糊涂的,于是只好装作没看见。

  孙东平把文件丢给小秘书,站起来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徐杨追着他出去,可是孙东平的速度更快,转眼就回到办公室了。徐杨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文件往秘书组长手上一丢,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孙东平正坐在办工作后,弯着腰,把什么东西丢进嘴里。徐杨冲了进来,他惊了一下,把药瓶子放回抽屉里。

  “那是什么东西?”徐杨警惕地皱起眉。

  “复合维生素而已。”孙东平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我记得我有个午餐会……”

  “已经给你取消了。”徐杨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白得简直像刚淹死的人,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到底几天没睡觉了?”

  孙东平一脸无所谓,“也不是没睡,就是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年关事多,有点轻微精神衰弱。”

  “怎么了?婚前恐慌症?”

  “你说笑呢。”孙东平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什么?”徐杨抱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公司上的事我比你还清楚,这公司里跨还早着呢。你又要结束八年长跑和静云结婚了。老头子给你的那笔结婚基金你也即将可以动用了。你到底在犯什么名堂?你这几天签错了几份文件了?公司打印文件不需要成本的吗?”

  “我没事。”孙东平避开她的目光,“偶尔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杨冷笑,“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比猪都能吃,比牛的力气还大,比狗的精力都旺盛,吃饱了倒头就睡,天打雷劈、山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

  若换成以前,孙东平早就笑嘻嘻地拽拽徐杨的袖子,叫她几声姐,说点俏皮话哄她开心了。可是他现在只是木呆呆地坐着,脸上始终有股不耐烦,显得很疲倦,而且心不在焉。徐杨这么近看他,更是觉得他这几天一下瘦得厉害。

  她忍不住伸手摸孙东平的额头。孙东平正在走神,没有躲避开,反应过来后有点不高兴。

  “有点烫啊。”徐杨说,“你在发烧吗?”

  “没有。”孙东平干巴巴地说,“你不是约了林大哥吃午饭的吗?”

  徐杨也有点生气,“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折腾死。”

  徐杨气呼呼地走了,把门甩得震天响。孙东平觉得头更疼了,爬在桌子上,难受地按着太阳穴。

  手机里有一通留言,是刘静云打来的:“东平,是我。婚纱店打电话来说衣服做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去试婚纱,别迟到了。”

  刘静云话语里含着笑,显然对下午要做的事充满了期待。

  孙东平强打起精神,走去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浴室的镜子里忠实地映出他苍白清冷的一张脸。他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点眼熟,想了想,才发觉张其瑞平时就爱端着这副冷幽幽的架子。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摆这脸色就是酷,自己摆这脸色人家就会觉得他有病?

  孙东平走到休息室,把自己丢在床上。

  他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顾湘。女孩子清秀的面容上挂着落寞,显然过去困苦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不会笑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他向想她走过去,可是不论怎么费劲,不论他是迈大步还是奔跑,他都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绿树荫下,背景是光光点点的鲜绿和亮黄,女孩子的白衬衫上还带着暗色的血。可是她却转过了身去,一把将门关上。

  孙东平惊醒过来,感觉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孙东平惊醒过来,感觉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可是再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刚才做的梦已经是十分温和的了。自从他和顾湘重逢以来这几天,他什么梦都做过了。有梦到顾湘一身是血,当场就被警察抓走的;又梦到两人明明已经逃远了,可是顾湘转眼却失踪了的;还有梦到顾湘和他再见时,张口就说不认识他的。

  他一次次从梦里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有时候实在觉得疲惫到不行了,只有吃点安神的药。国内买药也不方便,他又还不想去看医生,所以只能买一些普通的镇定效果的药,吃了后效果也并不好。

  这日子就像又回到了顾湘刚出事的头一年。连绵不绝的噩梦,醒着又比做噩梦更加可怕,于是只有借助酒精麻痹自己。

  孙东平咽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还真想来杯酒。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如今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学成归国,事业蒸蒸日上。顾湘也出狱了,在他知道的一个地方,安稳平静地生活着。他随时都可以去看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没有见她的时候,他存了一整座图书馆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等真的见到了,却是张口无言。

  顾湘那天那惶惶不安,又卑微悲伤的面孔,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心脏跳动一下,他就疼一下。当你觉得已经疼麻木了,又会感觉到新的痛觉。

  孙东平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去顾湘家找她时候的模样。他匆匆从外地回城,下了火车就打的奔到顾湘家的楼下,像个傻瓜一样,也不敲门,只是朝她家窗户扔石头。他还记得那时候顾湘推开窗户往下望,她柔顺的长发也跟着垂了下来,面庞小巧,眼睛乌黑明亮。看到他,又惊又喜地笑了。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候离张其瑞和刘静云私奔的事,已经过去好长一阵子了。张其瑞他们其实没有走多远,就被大人们找到了,半劝半拉地抓了回来。刘老师立刻给刘静云办理了转学,然后要把她送去她在北京的姑姑家,再然后打算送出国留学。

  以前刘静云就说过她爸想让她出国的事,还说她那个姑姑很有钱,也没孩子,愿意掏钱送她出国。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那么快。

  刘静云走的那天,来跟他们三个告别。两个女孩子都哭了,抱在一起不肯放手。孙东平看到张其瑞一直站在旁边,阴郁,寡言。他走过去说:“你也去和她说几句吧。”

  张其瑞便走了过去。顾湘把位子让了出来。

  刘静云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后悔,真的。我很高兴你当初说要我跟你走。”

  张其瑞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他紧咬着牙关,握着拳头。少年个子瘦高,这阵子愈发瘦得厉害,脸色惨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得倒。他和刘静云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泪水满面,一个沉默无言,这画面充满了悲情。

  刘姑姑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张口催促。

  刘静云朝她走了几步,又转头,问张其瑞:“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张其瑞固执地闭着嘴,还是没看她。

  刘静云走后很长一段时候,张其瑞都很消沉。虽然每天都来上课,作业也按时完成,成绩也没有下降。可是孙东平总是觉得,他身上已经不再有那种活力了。

  如果初恋都是这么伤筋动骨,那他绝对不会付出那么多感情在这上面。孙东平那时候就这样暗自发誓。

  所以孙东平维持一贯的外交政策,虽然和姚依依交往着,可是同时也和好几个女生有来往。女孩子们也接受这个现状,彼此保持距离,和平相处。孙东平觉得感情这玩意其实处理起来很容易,完全没必要弄地像张其瑞那样一片混乱。

  那时候孙东平自以为将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以为他不会受伤。只是他似乎忘了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名叫顾湘。

  大概因为共同经历了一个朋友的离别,孙东平和顾湘比以往要亲密了些。刘静云离开后,顾湘顺其自然地接替了空缺出来的学习委员的位子,英语课代表则改有孙东平担任。两人时常因为班级活动而聚在一起,多了默契,多了友善,也多了了解。

  两人开始互相了解对方的家庭背景。顾湘告诉他自己跟着外婆做小生意时的趣事,孙东平也把自己去外地旅游的经历说给顾湘听。女孩子羡慕又向往,眼睛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孙东平特别喜欢她这个表情,所以总是千方百计说点外面大千世界里的趣事给她听。他还拍着胸脯承诺:“等我将来自己赚大钱了,我就带你去旅游。”

  顾湘倒是没把这句话当真。她觉得等孙东平将来发大财的时候,他们俩恐怕早没联系了。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很快就要到了。孙东平每天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里,还一脸没睡醒的迷糊。顾湘穿着妈妈留下来的一件旧大衣,围着那条米奇围巾,在讲台上带领早读。两人视线对上,顾湘点点头,孙东平却有点傻傻地一笑。那个时候姚依依的脸色就会有点难看。

  到了周末,顾湘都会早早地回外婆家。她推着单车走出校门,孙东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追上她,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顾湘差点跌一跤,气得要拿雨伞打孙东平,可是孙东平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后来有一次顾湘的单车被偷了,孙东平便骑车送顾湘回家。

  路上的时间很长,顾湘坐在单车后座,只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孙东平的腰上,轻得就如同在挠痒痒。孙东平实在忍不住,只好转头同她说,你扶好了,要下坡了。

  顾湘没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始往下俯冲,她一下就扑到孙东平的后背上。风呼呼地从两人耳边吹过,顾湘的刘海抽打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一直到单车骑到平地,这感觉还是迟迟不消。

  孙东平又在前面大叫:“抓紧了,要上坡咯!”两人一下往后倾。顾湘差点跌出去,吓得赶紧双手紧搂住孙东平的腰。孙东平使劲踩着车上坡,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顾湘的脸贴着他的后背,看不到他脸上得意的无声大笑。

  到了顾湘家楼下,孙东平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脸色通红。顾湘很过意不去,要请他上楼喝口水。可是他潇洒地挥挥手,踩着单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期天下午,顾湘收拾好书包打算赶公车回学校。结果走下楼,就见孙东平踩着单车从巷子那头优哉游哉地骑过来了。他还特意按了两下铃铛,一脚踏在踏脚上,一脚踩地,意气风发地说:“小姐,我能为你服务吗?”

  顾湘不客气地大笑,“肉麻死了。”

  顾湘被偷的单车很长时间都没有被找回来。她也想再买一辆,可是又一直舍不得那个钱。于是孙东平每个周末都骑车送她回家,然后星期天又去接她回学校。孙东平特意挑了一条要上下坡的路线。每次感觉到顾湘的手紧搂着他的腰,他都特别激动欢乐,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似的,把单车踩得像风一样。

  到了高二下学期,顾建国掏钱给女儿办了一张公交卡,这才结束了孙东平做驾驶员的日子。不过那时候孙东平已经和顾湘很熟了,外婆也很喜欢他。所以他周末总会借口要去看外婆,陪着顾湘一起坐公车,然后去她家里蹭一碗老汤面条吃。

  公交才改革,新的公车宽敞漂亮,挤公车的人也很多。孙东平总是在车门一开的时候就大步冲进去,飞速地抢两个好位子,然后死霸占住。等顾湘也挤上来了,两个人挨着坐。有时候别的没抢到位子的人就会骂人。孙东平一下站起来,他北方人的高大个头在矮小的南方人中非常占据优势。那个时候,骂人的人就一下没话了。孙东平则一把将顾湘扯到自己身半,按着她坐在椅子里。

  公车一摇一摆,孙东平和顾湘也跟着一摇一摆。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要碰着,可是他们都装作不知道。有时候车子大转弯,孙东平就会借机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顾湘红了脸,他就骂骂咧咧地小声道:“那司机怎么开车的啊!”

  张其瑞私下同孙东平说:“你老这样也不行。要不就同姚依依分了,要不就和顾湘保持一点距离。你对顾湘这么用心,姚依依会吃醋的。”

  “怎么会呢?”孙东平满不在乎,“我和顾湘只是好朋友啊。再说了,我女朋友还少吗?你什么时候见到姚依依吃醋了?”

  张其瑞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好在孙东平还是把他的劝告听进去了点,至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他都不再来往了。

  姚依依为此很高兴,还以为是顾湘起到了积极作用,跑去感谢顾湘。顾湘红着脸,有点生气,回绝道:“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来读书,本来就是要好好学习的,谈什么恋爱?”

  姚依依讥笑,“装什么清高。”

  那个时候学生中流行日剧,女孩子们大冬天的也爱穿厚裙子,然后配双长统靴,再戴一顶小帽子,时尚又可爱。姚依依她们那帮女孩子都这么打扮,在学校里非常抢眼。比较之下,顾湘倒是土得掉渣。

  姚依依漫不经心地向孙东平提了一句:“顾湘家境是不是不大好了?”

  孙东平就像被刺激到了一样,立刻盯住她,问:“干吗这么说?”

  “你看她穿的衣服啊。”姚依依在擦护手霜,没看到他的表情,“袖口都发白了,手肘都磨起了毛,还有领子……”

  孙东平呼啦一声站起来,面色冷峻,丢下一句“肤浅”,然后大步走了。姚依依愣了半天,气得把手霜瓶子摔在地上。

  关于孙东平和顾湘的流言又再度传了出来。虽然关于他们俩的八卦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才出了刘静云的事件,他们两个又是班干,影响非常不好。

  刘老师没有当上教导主任,工作上处处受压制,心情一直不好。所以他对这次的流言,处理得很严肃。他分别把两人叫到办公室来,严厉拷问了一番,虽然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是他还是慎重地警告了他们。

  他特别对孙东平说:“你家里条件好,有钱也有办法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所以你有恃无恐,根本不害怕。但是顾湘不一样。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她一辈子就完蛋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别人想想!”

  孙东平沉默地离开了老师办公室。他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顾湘。女孩子鼻子还是红着的,显然受了不少委屈。孙东平看着她湿润的眼睛,觉得心里疼得很,多想就这么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到顾湘的脸颊的那一瞬间,一股电流贯穿了两人。顾湘愣愣地看着孙东平,孙东平也傻了。他清楚地看到顾湘的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吃惊的模样,耳朵里只听得到剧烈的心跳声。

  他大退一步,转身冲出了图书馆。顾湘不解地追了出去,可是孙东平已经不见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