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日灵素一直在医院留到探访时间结束才不舍地离去。
出了医院大楼,头顶一片星光,夜色是如此美丽。
她望着天空,不禁微笑。
白坤元摇下车窗,正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似乎看到一朵莹白似玉的昙花在夜色中悠然绽放,婷婷端秀,清雅动人。
灵素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眼里立刻露出欣喜。
“白先生。”她急忙走过去,“谢谢你!”
白坤元有点不解,“谢我什么?”
灵素笑,知他善举不欲留名,想是担心她自卑,便也不说破,只说:“您放心,这份好意,我一定会报答的。”
白坤元笑:“我去你家找不到你,就想你肯定在医院。怎么,妹妹的病好些了?”
灵素快乐地点了点头。
“饿了吗?”
灵素这才觉得饥肠碌碌。
白坤元打开另外一边车门,“来,带你去吃东西。”
灵素欣欣燃上了车。
白坤元没有带她去饭馆,而是一直把车开出了城,转到了山上。
可是白坤元把车停在停车场,嘱咐灵素别走,离开一趟,提着一盒饭菜又回来了。灵素惊异地看着他在地上铺上一张塑料毯,打开饭盒。
她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白坤元冲她笑着伸出手,“过来吧。”
她把手放在他手里,顺着坐下。
白坤元冲着山下一扬下巴,“如何?这夜景美吧?”
灵素眺望过去。山下的城市灯光如满天繁星,闪烁明灭。她不禁痴了。
白坤元端了一碗鸡汤递过来,“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他的眼里映着满城的灯火,灵素眼睛一阵刺痛。
山上风疾,大风刮过,灵素哆嗦,张口打了一个喷嚏。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搭在肩上,一双手把衣服拢了拢,裹紧了,然后搂进怀里。
寂静中灵素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脏打鼓般的声音。身后人的温暖传递到她身上,她闭上了眼睛。
白坤元说:“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都爱到这里来看灯火。看底下芸芸众生忙忙碌碌,才觉得这浮生半世闲的不易得。那时候就很羡慕崇光,他肩上没有背负沉重的责任,逍遥自在,身后总有一条路。活得多轻松。”
灵素凝视他。
白坤元对她悠然一笑:“你看出来了吧?我曾深爱过琳琅。”
灵素讪讪地低下头去。
“她一直都知道我很不快乐,她是最了解我的人。可是一想的家父一生艰辛创业,都是为了白家,这容不得我撒手。”
白坤元无奈地笑了笑,“我曾跟琳琅说过,将来有一天,能和她一起住在海边。一栋小木屋,养一只狗。可是后来琳琅死了。那么突然的。我直到她下葬,都不敢相信。”
“那天我真不该同她吵架。她病着,晚上又独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之前她才误会我和佩华的关系,同我闹得很僵。我说了她几句,她却发起火来。我也是,我气她的不信任,没有忍让她。她就那么突然捂着胸口倒下,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张开。”
灵素握住了他的手。
白坤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开始的日子,度日如年,然后时间渐渐快了,快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三年。现在妙姨也病了,崇光又在公司里大吵大闹。过几日就是股东大会了,还不知道要起什么风波。琳琅要是在天有灵,看到她身后家里这般景象,也不知道多寒心。我也算一家之主,难卸责任啊。”
沉默片刻后,白坤元极轻地叹了一声:“对你,总说得特别多。”
灵素也轻轻开了口:“小时候,妈妈带我来看灯,对我说,世事喧嚣,都同我们无关。我们都是站在远处观看的人。我一直记忆犹深。”
“伯母同你一样……”
灵素笑笑,“崇光说他不信怪力乱神。你呢?”
坤元依旧亲密地搂着她,“灵媒吗?其他的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相信你。”
灵素低头看到扣在身前的双手,很想覆上去,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她渐渐把重心往后靠去,放松依进身后的怀抱里。白坤元的鼻息隐隐拂过她的耳畔。
“我从小没有父亲,和妹妹跟着妈妈长大。妈妈做一份小生意,平时帮人看风水什么的,倒也赚一点小钱,只是妹妹身体不好。我上高中的时候,妈妈终于积劳成疾,熬了几个月,丢下我们姐妹走了。过了一年,妹妹心脏病加重,停学住了院。妈妈在世时,是从来不让我去给人驱鬼算命的。她说想要快乐,还是做个普通人的好。可是我是一个孤女,总得想法子营生……”
白坤元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灵素笑了笑,说:“好在现在已经看到曙光了。等妹妹动完手术,她可以回到课堂,只要她能健康,比什么都好。”
“你都没有说到自己。”
“我?我会去读大学。我想学建筑,将来也许会做一个建筑师吧。”
灵素在白坤元怀里仰头看他,笑容纯真,充满了憧憬,“妈妈总这样安慰我们,一切风雨都会过去。”
白坤元注视着她清雅动人的面孔,情难自禁,低下头去,吻住了她。
灵素在这片幽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感觉到唇上传来柔软而温暖的压力,似乎带着电,让她的神智一阵模糊。
她这迷茫的模样实在可爱,白坤元笑出身来,将她紧抱在怀里。
“灵素,”他说,“我真高兴认识了你。”
灵素恬静而幸福地闭上了眼,放松下来依靠在他的怀里。
后来她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正下环城高速。
白坤元见她醒了,扭头对她一笑。灵素也笑了。
白坤元忽然说:“琳琅逝世三周年忌日快到了,家里会有一个小小的追思会,你能来吗?”
灵素立刻点头。
白坤元笑,“谢谢你,琳琅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
灵素痴痴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鬼使神差地说:“我……找到了一份琳琅署名的遗嘱……”
车速慢了下来,停在路边。
白坤元转头盯住她:“琳琅的遗嘱?她有遗嘱?”
灵素点点头:“在图书馆里找到的,我……还没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否有法律效益。”
白坤元摇头,“她病一发,就同我说过要写遗嘱。我那时候就怕她胡思乱想,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难道她后来又真的写了?”
灵素问:“你要吗?这就可以回家拿给你。”
“不用了。”白坤元摆摆手,“如果遗嘱是从我手上交出去的,崇光肯定不信,还是你拿着的好。你明天带到公司来吧,我叫上其他人,让请律师来公证。那长久以来的纠纷,也是时候解决了。”
灵素一一应下。
这次,她知道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声咳嗽声了。
***
那一夜降温,似乎还有雨,可灵素非常难得地睡得特别沉,一夜无梦。
次日起来,正看到金色阳光懒洋洋地照在窗下书桌上。桌上的草稿纸似乎被雨水打湿了,台灯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正是琳琅的遗嘱。她拿起来,慎重地放进书包里。
收拾完毕下楼来,没想居然有白家的车正等着她。一个模样斯文的年轻男子客客气气地说:“沈小姐,白先生要我来接你去公司。”
灵素问:“追思会不在白家举行吗?”
男子说:“白先生只是这么吩咐的。”
灵素知道问不出什么,只有上了车。
到了公司,男子带着她上到顶楼,一直走到一间会议室的门口。
门一开,里面阵势着实让灵素吃了一惊。本以为只是几个相关人进行的结交仪式,没想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目光齐齐投到她身上。男女老少,个个衣冠楚楚,为首的正是白家兄弟。
白崇光一见是她,站了起来,“果真是你。”
他一脸激愤。灵素突然有种与人狼狈为奸,迫害忠良的感觉。
白坤元也站了起来,“灵素是我请来的。琳琅的遗嘱在她手里。由她拿出来,你不用再怀疑我动了手脚了吧?”
白崇光说:“你又知道她手里的遗嘱是真的?”
白坤元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请来那些专家。”
灵素这才注意到会议室的角落里有好几个学者模样的人。
白坤元柔声说:“灵素,可以把那份遗嘱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灵素从书包里拿出信封,送她来的那个男子立刻接了过去,转手递到另外一张桌子上。桌边几个专业人士模样的男子小心翼翼撕开封边,抽出纸张,铺在桌子上,围住研究起来。
白崇光冷冷看着灵素,问:“灵素,你怎么找到这份遗嘱的?”
灵素不慌不忙答:“琳琅生前留下线索,我顺藤摸瓜。”
“偏偏给你找到了。”
灵素冷笑:“我不是个半仙吗?”
童佩华出来和事道:“灵素这回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白崇光嗤笑,“灵素哪里懂什么你们我们?”
身旁那个好像叫白坤芳的女子拉了他一把。
白坤元轻喝道:“你冲灵素冷言冷语什么。关她什么事?别把气撒在无关人头上。”
灵素神色平静,垂首静坐着,忽然听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她侧过头去,身边空空。
过许久,鉴定人员终于抬起头来,“白先生,确定是白琳琅小姐的笔记,书写时间也大致在三年前。”
另一个人接口:“白先生,真是白琳琅小姐亲笔,那么这封遗嘱确有法律效应。”
童佩华的眉目立刻舒展开来,白崇光却皱紧了眉头。
白坤元面无表情,“那就当着各位前辈的面,宣读吧。”
空气瞬间绷紧。灵素没有抬头,紧握住一方衣角,深吸一口气。
律师清了清喉咙,念道:“本人,关琳琅。神智清明,头脑清晰,在此立下遗嘱。在我死后,将我名下白氏公司5%的股份,赠与母亲,感谢她的养育之恩。”
敲锤定音。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响起椅子翻倒在地的声音,白崇光站了起来,已经面色铁青,眼露红光。
他粗着嗓子发问:“这是什么东西?”
白坤元淡淡道:“这不是东西,这是琳琅的遗嘱。”
他将那张纸细心折起来,轻柔地放进文件夹中,仿若珍宝。
“崇光,别这么输不起!”童佩华笑眯眯道,“这几位专家不是都已经证明了吗?这确实是琳琅亲笔书写的。”
白崇光推开要拉他的白坤芳,冲到白坤元面前。“我不相信,琳琅那个时候……”
“琳琅那个时候虽然病着,但是神智清醒,心脏病不影响她立遗嘱!”白坤元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童佩华道:“崇光,琳琅把股份给了姨妈,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即使没这份遗嘱,她的遗产也是有姨妈继承啊。”
白崇光眯起眼睛:“你们刚刚不是才找医生证明大嫂得了老年痴呆,按照白家规矩,她的股份都暂时由白坤元支配吗?这可不就是,琳琅的东西就是大嫂的东西,大嫂的东西,就是他白坤元的东西?”
白坤芳看不下去,也站了起来:“白崇光,你别说了,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白坤元面色铁青,紧闭双唇。童佩华笑道:“崇光,什么琳琅的坤元的,这都不还是白家的吗?这一家人……”
“是啊!”白崇光打断她,“你也快成白家人了,也跟我说起一家人来了。什么时候公布定婚消息啊?”
灵素缓缓抬起头来。
童佩华再好的涵养,也终于被得罪,“白崇光,成王败寇,你有点风度行不行?”
白崇光大声顶了回去:“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怎么对得起琳琅的在天之灵!”
“白崇光!”白坤元大喝一声。
“你给我知道一点分寸!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你还有什么苦衷就全说出来,别到时候让我落得一个迫害小叔的罪名。我白坤元做事向来有章有法,我今天任你挑骨头!”
有长辈开口:“阿光,你这何苦。白家也没亏待你。这怎么弄得要被赶尽杀绝了似的。”
白崇光一脸悲愤,咬牙不答。
童佩华道:“遗嘱是沈小姐这个局外人拿出来的,证实了真实性和法律效应。这还有什么漏洞?”
白崇光的目光终于落到灵素身上,“沈灵素?”
他这三个字念得咬牙切齿,让灵素遍生寒意。
“她哪里是什么局外人?她分明是被白坤元迷了心窍的一个女孩子!什么通灵,什么异能?没准全都是白坤元自编自演的一场戏!来历不明,妖言惑众……”
“够了——!”白坤元猛地一拍桌子,满场人都给吓得大气不敢出。
“宇生。”
“是。”那个陪同灵素来此的男子应道。
“你带他出去吧。”
白崇光抢先笑起来:“赶人了?倒真是干脆利索。我不用人带,我有脚自己会走!”
他正了正领带,挺直腰板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谁也没看。
白坤芳哎了一声,起身追了过去。
会议室里的气氛终于稍有缓和,议论之声响起,白坤元又开始交代一些事宜。
这些声音传到灵素的耳朵里,全都成了嗡嗡之声,像是有一窝的蜜蜂在耳朵边飞。她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缓解不了那股头晕的感觉。背上的汗已经湿透了衣服,额角的汗也滑落进颈里。
她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掌心阵阵刺痛。
童佩华关切的声音唤回了她一点神智:“灵素,灵素?你不舒服吗?”
灵素茫然地抬起头,童佩华那张放大的脸让她不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怎么了啊?流了这么多汗。”童佩华的手已经探上了她的额头,“呀!好烫啊,发烧了!”
白坤元停下议论,望了过来。
童佩华又看到她的手,“呀!怎么流血了!”
白坤元立刻走了过来。灵素还来不及瑟缩,又被他摸着了额头。
白坤元皱起了眉头,“怎么病了?宇生?”
助手忙说:“我不知道沈小姐病着。”
童佩华轻声责备白坤元:“这时候发火有什么用。还不快叫医生?”
“不用了!”灵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二人站了起来,“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我走了。”
“灵素?”白坤元在身后叫她。
灵素只觉得后面有野兽在追赶一般,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白坤元急忙吩咐助手去送她,那人追出大楼,却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
温书假这几天,对于许明正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中途曾耐不住去找过灵素,可是家里黑灯瞎火,敲门也没人应,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那日,望穿秋水,终于在考生中找到那个倩影。
可是走近了,吓了一跳。灵素似乎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神黯淡,仿佛大病一场。
“灵素,你病了吗?”
灵素笑了笑:“刻苦读书,最后冲刺。”
许明正一脸担忧:“何必呢?你的实力自己清楚的嘛!”
灵素淡淡道,“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七月考场,外面酷日鸣蝉,里面学子洒汗。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时钟滴答,声声促人。
许明正答到一半,不放心地去看灵素。她正专注飞书,比刚才精神了许多。他稍微放心。
最后一门的结束铃响起,灵素收拾好钢笔,默默走出考场。同学们聚在一起对答案,她置若罔闻,径直走出人群。
许明正追了出来,“灵素,我家有车,送你回去!”
灵素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去医院。”
“那就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灵素边说着边加快脚步,过了马路转过街角。
小许是个好人,她已经受他太多恩惠,无以为报了。
到了医院,妹妹正在睡着。她在床边坐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办公室里,医生告诉她:“她现在这样,做手术还是太勉强了。”
“不是没有恶化了吗?”
“可是也不见好转啊。”
灵素忽然轻声问:“医生,请教一下。如果一个从来没有被查出有心脏病的人,突然发病住院,抢救后可以下床,却又在第二天发病去世。这合理吗?”
医生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是没可能。但那个人应该是症状非常严重,怎么会之前一点都没察觉呢?”
灵素也叹息似地说:“是啊,怎么会没有察觉。”
这是一句非常玄妙的话。
第二日估分填志愿。灵素提笔久久不动,弄得许明正也什么都做不成。
“灵素,早说好了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灵素笑着拍了拍他,“男儿志在四方,跟在女人身后跑算什么?你妈不是一心想让你去清华,你舅舅在那里做事。”
许明正脸有点红,“我这分数上清华还是要冒险。你想好了去哪里了吗?”
灵素左手紧捏着写着估计出来的分数的纸条,看着厚厚一本目录,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许明正关切道:“你不舒服吗?你这几日好像有心事。”
灵素缓缓张开眼睛,问道:“明正,你说我聪明吗?”
许明正笑了,“怎么这么问?你当然聪明,你成绩那么好!”
“会读书是勤奋,不是聪明。”
“灵素,你想说什么啊?”
灵素松手丢下纸条,拉过志愿表,“瞎了那么久,终于明白了。”
她填下学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