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在路上,品夏刚才有些混乱的思路渐渐明晰起来,脑子里突然转动着几个想不透的问题。
今天的比赛,是青中和另一个中学的比赛,但是好象又不是校队之间的比赛。那个队长的名字,她想起来,在学校有听说过,这次却是第一次见到。
但不是校队的比赛,可参赛的那几个队员又这么听校队队长的话,而且那个沈浩青的话也表明他根本就是看了整场比赛的。既然看了比赛,那么比赛中间发生的事情,他这么有经验的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后来叶品端和队员之间发生争执,开始的时候他怎么不出现?倒十足像是看够了好戏似的才跳出来的。
这倒不提,她此时最在意的是——在遥遥说完那段话之后,品端的眼神,为什么会是失望呢?
品夏不由地又朝他看过去,正好接触到品端的目光。
那时候看见的隐隐的失望早已不见,这时候他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可是,怎么还是觉得他像是有些受伤了呢?
她不是一向最讨厌他的吗?
他不是也一向喜欢捉弄自己的吗?
怎么今天的叶品端总像是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呢?
还没开始球赛的时候,他的那句话依然清晰——你的忙,我当然会帮。
只要想起这句话,品夏就觉得自己心跳在加速。
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或许,因为彼此是邻居,总不能拂了面子吧。
但过去的就当它已经过去,他现在这样温柔的看着自己,和以前常常针锋相对时的眼神都不一样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不愿离开。
“你很难过?”品夏忍不住开口问。
叶品端摇头,他的衬衣已经干了,之前的一切仿佛是风从水上过去一样,了无痕迹,但他脸上的疲倦却越来越明显。
品夏看的出来,便不再说什么,两个人一路就这样安静地走着。
路边的地摊还没有收进去,上面摆着些并不十分漂亮的甚至显得有些粗糙的小玩意儿,摊主坐在后面,吆喝声却都懒懒的。
往常看到这些小摊,品夏也会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看。可是今天,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吆喝声一样,也是懒懒的。
上完楼梯,一个开左边的门,一个开右边的门。
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叶品夏想,大概是自己的父母回来了。她靠在门上,叫住品端:“你过来吃饭吧?”
品端的背影顿了一下,沙哑的声音涩涩的:“我很累,想休息。”
他拒绝了她。
这不是第一次叶品端与她的意见相左,可是这却是第一次,品夏希望他能够来自己家吃饭。
她静默着,看着他走进自己的家,将门关上。
从缓缓闭合的门缝里,她看到叶品端一直垂着头,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样子。
品夏再一次有了踢门的冲动。
这天晚上天空中的星星很亮,空气中隐约混杂着茉莉和夜来香的味道。沁人心脾的芬芳若在往常,也会让叶品夏心情变的好起来。
可是是往常。
今天则不一样。
不管她做什么,都觉得静不下心来。
站在阳台上,品夏盯着隔壁的阳台,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这是怎么了?这种无端的烦躁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这么烦躁?为什么怎么调节都无济于事?
妈妈还在念叨着,品端为什么不过来吃饭。
品夏的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渐渐明白过来,是叶品端。
今天之所以这样烦躁,全都是因为叶品端。他下午的疲惫,眼底的失望,还有一些弄不清楚的情绪,这些都告诉品夏,她这是放不下品端。
晚饭的时候妈妈问到品端,被她随便扯个理由糊弄过去了。可是吃饭的时候,也并没有像她所以为的那样,回到还不认识品端的时候的那种开心。她不止一次的回头看自家的大门,然后再不止一次的失望。
什么时候,他的存在她也习以为常了呢?
是他总做出的乖巧让妈妈加倍称赞,还是他们之间时时刻刻汹涌的暗潮?
这个问题,她得不出答案。
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头的闹钟声音滴滴答答。
想要赶走这些纷乱的思绪,可是人的脑子是很奇特的东西,越是不愿去想的,就越容易占据最大的心思。
“好烦……”
她咕哝着,扬手将闹钟推开,似乎这样就能够不被那种滴答声打扰。
窗子开了条缝,夜晚的风轻轻柔柔,窗帘被吹动起小小的幅度。
没有用,拿得再远也没有用。
她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猛的翻身坐起来,套上鞋子,走出门去。
等叶品夏真正站到了叶品端家门前,刚才的冲动已经被她甩到九霄云外去了。唉,怎么会那么冲动的呢?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真的要敲门么?可是进去了说些什么呢?看叶品端下午的样子,根本就什么也不想说啊。现在也不过是过了段时间而已,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可是她无法放心,就是因为他的样子,她担心不已。
可是他不是她最讨厌的人么?那为什么要为他担心呢?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意无意的她将它忽略了过去。
品夏站在叶品端家的门外犹豫着,手举起来,又放下去,举起来,再放下去。一次又一次,如此数回,突然,门,在她的面前,打开了。
品端带着愕然的脸非常直接地出现在品夏的眼前,目光相对,品夏紧张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气氛一时变得莫名尴尬,空气凝结住,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呃——”拉长了声音,好不容易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品夏开口,“你晚饭吃了吗?”
品端愣了愣,回答:“没有。”他一停下来,又马上接着说道:“我正要出去买吃的,你呢?”他还是把想问的话问了出来,这么晚了,她站在他家门外想做什么?是关心他么?一些高兴,朦朦胧胧的在品端的心里冒出些影子来。
“我——”品夏顿住,她该怎么说比较好?想了想,她说道,“我是来看看你吃晚饭没有的。”
“哦。”品端笑了出来,那本来就像画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映在品夏的眼里。
真是的,她怎么就想用明媚这个词来形容了呢?可是真的是明媚,他笑起来的样子,就是这样。
她偏了偏头,避开他的笑容。
总觉得,如果再继续看下去,就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的。
她无端地感到害怕。
停顿一会,品夏开了口,“我家有吃的,我去拿吧,你不用专门去买了。”她急急忙忙地说完,逃也似的转身就进门了。
品端的笑却一直停留在脸庞上,她真的,是关心自己的呢。
叶品夏抱着一堆食物冲出家门,看见品端还站在那等着自己,干笑了一声:“进去你家吃?”老实说,她对品端的家可有些好奇。一个人住这么大间屋子,不会觉得空荡荡的吗?不会觉得,寂寞吗?以前因为讨厌他,一直排斥着去想这些。咦?她用了以前来说对他的讨厌,那,表示现在的她不再讨厌叶品端了吗?
也许真的是这样,她悄悄地笑了。
叶品端没有回答,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没有人注意到,品夏脸上的笑容因而加深了许多。
一踏进叶品端的家,品夏眼前一亮。
自己的家装潢的虽然漂亮,哦,好吧,真的只能够用漂亮来形容啦。可是品端家则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自己家只是商品,而眼前的这个空间简直就是艺术品。这摆设,这布局,啧啧,还真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她不禁伸出手去,摸摸这个,拍拍那个,真像是她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些艺术设计呢!
品端看着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眼角眉梢都马上被喜悦罩住,他自己心里也生出些微的得意,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你家真漂亮!”品夏忍不住开口赞叹,眼光流连了一圈又一圈。
品端耸肩,语气凉凉:“还好。”
品夏睨了他一眼:“你谦虚什么,反正又不是你设计的,是请的设计师么?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个设计师啊?”
品端目光黯了黯,走到客厅的窗前,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
窗帘被风吹得掀起来,又落下去,半透明的白纱,看的见窗外的灯火,星星点点。
夜空很开阔,有一种穹庐似的感觉。
又说错话了呢,品夏心想,暗暗自责。但又好奇着,为什么提到这房子的设计,竟会让现在和她站在同一片地面上的男孩,有如此大的反应呢?
品端到底还是很快压下了自身的情绪,转过身来,指着沙发:“坐。”
品夏乖乖地坐下去,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又出了什么错。静默了一会,她想起自己的最初的目的,又看到品端不动,只好自己动手拆开包装,递了一袋点心过去:“呐,不是吃东西的吗,怎么不吃?”
品端接过去,突然冒出一句:“我们去露台吧!”
“露台?这里有露台?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住的小区,所有楼房的楼顶都是倾斜的流线设计,还铺着一层红色的瓦,哪有什么露台。
品端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喃喃着低声说:“原来没有啊,那是我记错了。”
一只手已经抚向他的额头,冰凉的触感,是叶品夏。
他想要躲开,身体却没有动,潜意识里,或许他一点也不想躲吧。
品夏摸了摸他的额,又探探自己的额头,一脸怀疑:“没发烧啊。”她看见品端看向自己,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看你奇奇怪怪的,还以为你生病了呢!”下午他的精神就那么颓丧,倒真是挺像生病了的。
品端略垂下脸,俯视着品夏,眸光流动,像琉璃一样,“你在担心我。”
他用的是陈述句,语气很笃定。
品夏正掏出什么送进嘴巴,一下子噎住了,咳了出来。她拍着胸口,故意做出不屑的表情:“什,什么担心?谁担心你了?”什么嘛,这人,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真的担心也别想她承认了。
品端却没有如她所料的那般回嘴,而是忽然泛起一个很浅很浅甚至难以看清的笑容:“我知道你担心我。”
沙哑的声音,渐渐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奇怪了,仿佛那些划痕已经在渐渐复原。
可是,这么温柔,这么轻易的,就触到了品夏的心底。
她的心跳,不可抑制地渐渐加速,而那剧烈也感染到了脸庞,慢慢的,她脸上浮出清晰可见的红潮。
品夏掩饰地低下头去,从袋子里掏出另一块点心往嘴巴送去。
可是她耳朵上也沾染到了些微的红晕,落在品端的眼里,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是,你的照片?”品夏忽然注意到客厅的桌子上的象框,里面的叶品端和一个中年的男人一块站着,两个人都笑得很开怀,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和翠绿的草坪,阳光灿烂,他们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看起来十分温馨。她不禁追问:“他是你的……爸爸吗?”说完,她希冀的目光就落在品端身上。
叶品端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答腔地别过头,就像开始时她问那个问题一样。空气的波动简直能够忽略不计,气氛又一次尴尬起来。
是又说错话了?
好奇怪,她今天特别容易说错话呢。
品夏寻思着怎样弥补,因为对这样尴尬的气氛,她实在很受不了。想了想,她说:“去阳台坐坐吧,今天的星星很漂亮。”
品端点一点头,已经先朝那边走过去。
真是,没有风度!品夏暗自气恼,难道不知道,LadyFirst吗?算了,知道他现在心情好象不太好,她就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了。品夏把剩下的食物和饮料一起抱住,跟了上去。
品端家的阳台和品夏家的正好相对,只不过,平常她都是在自己家里看这边,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真正站在其中,只觉得空落落的,除了头顶上晾的几件衣服,再没有其他东西。
好空,好……寂寞。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象听到了身边男孩心中的话。
她转过头看他,品端的嘴巴抿着,下巴绷得紧紧的,样子有些僵硬。
“你怎么了?”
他摇头。
品夏的眼珠转了转,灵机一动,她说:“你在这等等我,我马上就过来。”说完她就向外跑。没多久,抱着两个小巧的花盆的品夏再度出现在品端面前。
“呐,这个放在你家阳台上吧!”
她的额角上沁出些汗珠,衬着她的眸光,亮晶晶的。
品端有点错愕地看着她递过来的两盆小小的植物,一盆他认得,是仙人掌,淡绿的仙人掌。另一盆他不认得,饱满的茎叶,一枝枝错综相交,很别致。
“这叫什么?”他饶有兴致地指着这盆不认得的植物,问品夏。
品夏莞尔,她就知道他又会露出这副表情,孩子气十足。看到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也高兴起来,为他解答:“它叫金枝玉叶。”
品端把它们都接过来,搁在阳台上:“谢谢。”
“不客气。”摸了摸头,品夏干笑。他们要不就针锋相对,要不就客气疏离,本来也没什么啦,可她现在就是因为这而感到不快。
刚才的好气氛似乎又没了。
两个人都各自懊恼着。
天上星光闪烁,品夏家里阳台上的茉莉清香被风吹得传了过来。
“你知道吗?这房子的设计者已经不在了。”
品端的声音闷闷的,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品夏回头,看见他把脸埋在双手里,说话声从指缝间传开,难怪听起来会是这样。
不在了?他的意思是,这设计的人已经去世了吗?怪不得刚才提到时,品端会有那样的反应呢。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情况,他又为什么要为此难过呢?品夏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心里很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是你的……?”亲人?
她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不像触动他太过隐私的东西。
她也担心,万一又像之前的两次那样,那她可真是要郁闷死了。
品端没有抬头,沉默了半晌,在品夏几乎已经要以为这是第三次说错话的时候才继续说:“他是我爸爸,我前几天每天早上都去看他。”
“啊!对不起……”她没想到是他的父亲,难怪他一个人住呢,那他的妈妈呢?每天早上去看过世的父亲?是去公墓吗,品夏猜想着,问了出来:“早上去看他,是说去公墓吗?”
“不是,是去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想他。那里,是我和爸爸共同留下很多回忆的地方。”品端回答的很缓慢。
那么应该是寄托了很多欢笑和快乐的地方吧,品夏默默的想着。
品端又说话了:“他,其实是我的养父。”
啊?养父?那是不是就是说,品端是孤儿咯?
品夏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抛出来的信息震得惊讶万分,她觉得今天晚上简直像是个揭密游戏。
品夏看着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孤儿。”
品端噌的抬起头,一字一顿:“我——不——是——孤——儿!”他讨厌那种同情的目光,好象自己多可怜,尤其是,这种目光是从叶品夏的眼里流露出来,他更不愿意接受!
品夏却觉得越来越迷茫,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品端。
品端看着自己的手:“我有亲生父母,但是我一直和养父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和爸爸相依为命。”他手上猛的青筋绽出,脸色黯沉下来。
品夏的心里越来越忐忑,强烈的不安在心里卷起波涛,她甚至想叫他……别再继续说了。
真的,她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只要他还是那个开心的叶品端就好了。甚至他捉弄她,她都可以不去计较。只要,他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满脸黯然,难过的男孩。
她不想看到,真的不想看到。
品端咬了咬牙,品夏听到细细的咯吱声才知道他有多用力,“我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他慢慢抬起脸,和品夏面对面,“我的父母他们,根本不想要孩子。”他的眼睛里浮动着让品夏手足无措的难过,水雾渐渐也浮上来,在他的眼眶里氤氲,一滴泪滑落。滴在品端的白衬衣上,痕迹那么淡,一下子,就消失掉了。
“你,你别哭啊!”品夏真的手足无措,她还是第一次见男生哭呢。该怎么安慰?该怎么做?她不自觉地伸过手臂把品端揽过来,轻轻抱住。她想起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妈妈会轻拍着自己,然后心情就会安静下来。于是,品夏轻拍着他,那感觉,真像哄小孩儿。
她又有些愤愤不平,为了他。
品端的父母不想要孩子,那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呢?既然生下来了,又为什么不去理会他,甚至抛弃他呢?她难过的发抖,想到过去的品端一直在这种情况中煎熬,她就难过得直想发抖。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
她刚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品端却笑起来:“可是我的爸爸,对我真的很好。”他的笑容在泪光中浮起,却让品夏的心揪得更紧了。
她张了张嘴,被品端抬手止住了。
他顿了下继续讲述着这个父亲和他的事,“我爸爸很好,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不仅是对我,对每个人他都那么好。可是对我,爸爸是最上心的。最开始父母不要我之后,就是爸爸带着我过,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他陷入了回忆——
“小时候我很害怕爸爸也抛下我,所以连工作,他都带着我,寸步不离。也因为这样,他的女朋友和他分了手。”
“爸爸会在春天的时候带我出去放风筝,他做的风筝又结实又漂亮,还可以飞得很高很高。那时候,我的同学们都好羡慕我有一个这样的爸爸。但是我从来不敢告诉他们,其实爸爸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
“他是做室内设计的,他每次设计出来的结构都很漂亮,我们共同的家上面,还被爸爸做了一个露台,很宽敞。每天晚上,我和爸爸坐在上面,可以看见整片天空,还有星星。”
说了这么多,品端才停下来。
哦,是这样……“所以你刚才才会提到露台?”
“是的,爸爸设计的露台真的很漂亮,我也很喜欢。”
“是吗,我还真想看看呢!”
看见他刚才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脸上的黯然一扫而光,只剩下笑意,品夏放下心来。
“有机会,应该能够见到的。”品端转脸注视她。
房子还在,以后也许真的可以带着品夏去看看呢!和喜欢的人,一块住在那个家里,也会很幸福吧!
喜欢的人……
呵呵……他忍不住笑。
“真的吗?”品夏高兴起来,“太好了。”她眉飞色舞,又马上收敛,觉得似乎不该这么高兴。
“我也想学室内设计,像我爸爸一样。”品端没有在意。
“是吗?你一定行的!”品夏不由的想象起他会设计出什么样的屋子,一定是很温馨很漂亮的吧,让住在里面的人都会觉得幸福,对吗?
她忽然想起刚才看见的照片,又问:“那,刚才的照片是……”
品端点点头:“你刚才看见的照片,就是我和爸爸的合照。”
“果然是啊……”想到这里,她没好气地戳戳他,“当时说个是就好了,干嘛那么吓人啊。”
“我只是突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品端弯起嘴角,“那是我最爱的爸爸……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在了,我真想让你们认识。”因为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品端看向远方。
远处的灯火通明,城市在黑暗中仿佛被缀上了无数繁星。
风划过眼角眉梢,清清凉凉。
快离开的时候,叶品夏想到下午的事,她向品端道歉:“下午的事,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她找他帮忙,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品端仿佛早就忘记:“没事,不关你的事。”
她又想起那时候似乎看见他的失望目光,她强烈涌上一种想要解释的渴望,“那时候,我其实也恨不得和他们吵架。”
他听到却无动于衷,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品夏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面,他的脸部线条,柔软中带着点深刻。有些失望,他对自己的话什么反应都没有。她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她好象知道了太多东西呢。不知道需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够把这些信息消化掉。
客厅里的时钟,敲了十一下。
“啊,我回去了,该睡觉了。”品夏冒冒失失地跳起来,就要往家里冲。
品端喊住她:“谢谢。”
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默默地目送她微微红了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从客厅路过,品夏忍不住放慢脚步,多看了那照片几眼,里面的幸福感让她也有了流泪的冲动。
是不是,如果他的爸爸还在的话,他也会比现在开心得多呢?
她也多看了几眼照片里品端的父亲,那个大笑着的、看起来十分亲切的男人。
她会记住他的样子,只因为,他是品端最爱的爸爸。
品夏回到自己的房间,背靠在门上,想着叶品端最后的那句话。
——谢谢。
她知道,品端是因为她最后的那几句话在对她说谢谢。
蓦的,她就觉得心里面甜丝丝的,呼出一口气来,她躺到床上。
片刻之后,品夏再次猛的坐起来,趴到窗台上,把窗户开得更大。她把脸埋在窗帘青色的棉布里,蹭了蹭,脸在发烫。可她还是探出了半个脑袋,看向品端家的窗户,灯还亮着呢!
他还在阳台上吗?还在看着不久前,他们共同看着的那片天空吗?
嘿嘿,睡觉了睡觉了。
注意到品夏房间的灯关掉了,品端知道她已经休息了。
夜晚的风仍旧徐徐地吹着,吹来,又吹去,仿佛是要把所有的愁绪都吹去一般。
天空中有星星闪烁,如果去世的人真会变成天上的星。
那么……
——爸爸,您是哪一颗?
品端望着天空,在心中默念。
——是不是,会在天上一直看着自己呢?
——那,爸爸,是不是看见了我喜欢的女孩,这个叫叶品夏的女孩呢?
品端合上眼睛,眼前变成一片黑色,在黑色中,过去和爸爸在一起的点滴渐渐浮起。
最初,是长着一双美丽凤眼的小小男孩,狭窄的安全梯和黑暗,还有通过灰尘的肮脏的风。
风呼呼地刮着,很猛烈。
在品端的记忆中,是一道隐匿着月光的伤口。
然后,出现了和亲生父亲长的很像的男子,穿过长长的走廊朝他走来,牵起他的手,帮他洗干净脸上的污痕。后来,他让男孩喊他爸爸。
爸爸,爸爸。
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
那时候,男孩四岁。
他以为是父母要和自己捉迷藏,等到他再大一点,从爸爸那里知道了事实。爸爸是父亲的弟弟,因为自己被父母抛弃,所以才会特地去找到他。
为了这个,品端还闹过脾气。
因为,爸爸不是因为是他才去找自己,而是因为他是哥哥的儿子。
他觉得受伤了,然后,他一个人离开家。
在他躲避的地方,爸爸找了来。
他才知道,爸爸对自己有多了解。
爸爸还对自己说:你是我最骄傲和最爱的儿子。
男孩真的很高兴。
那时候,男孩八岁。
爸爸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拉着男孩的手,告诉他自己要永远的离开他了。
男孩很伤心,但是当着爸爸的面,他没有哭。因为爸爸曾经说过:儿子,不要流泪。
他不想让爸爸失望。
在整个过程里,他都表现的格外平静。
那时候,男孩十六岁。
品端揉了揉眼睛,当着爸爸的面,要把眼泪留在心里是多么容易的事。可是现在,为什么就挡也挡不住呢?
他望向品夏房间的方向,眉宇间浮上些许向往。
如果可以,做一个女孩子,想哭的时候就可以哭,那该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