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刀青梅失踪了。

    出发後的第三天,所有人睡醒准备赶路,他的行李旁却多了一张纸条——

    跟著你太无趣了,咱们各走各的吧。

    然後她就消失了。

    「需不需要我们回头找?」亚哈看他又在暴青筋的样子,问得有点惴惴的。

    「不用了。」他已经完全放弃跟这个我行我素的女人讲道理。

    她要走就让她走,反正她有的是法子跟到叶撒尔的大本营去!他只求她别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花样就好。

    「可是……」

    「走吧!」里那摆摆手,连讨论都不想讨论。

    虽然亚哈还是搞不太懂这一老一少的关系,不过既然里那都不关心,他何必多说什么?他和瓦西交换一个视线,耸耸肩开始拔营。

    七天後,叶撒尔族的本部——叶城已然在望。

    叶城位於沙卡卡以东大约六十公里处,原本是一处蛮荒不毛之地,後来因为叶撒尔人的聚集,渐渐变成一座漠地小城。

    离目的地越近,亚哈的神色越凝重。几次想到之前阿尔盖派人来下杀手,他五官纠结的程度简直与包子可比。

    「其实你根本不是一般的沙漠浪人吧?」

    「我对你无恶意,其他的,我说再多,你不信的仍然不信。」里那平板地回答。

    「如果阿尔盖也在叶城里,你真的能保我平安无事吗?」

    「他动不了你。」千钧难撼的气势让短短五个字显得稳如山岳。

    亚哈不觉地吁了口气。路已经走到这里,在未确定阿尔盖对自己的歹意究竟是族内更高层的长老授意,或他自己的私自行径,除了暂时相信外人之外,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最後一天他们兼程赶路,踏入叶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叶城比亚哈的小绿洲称头多了,可是依然迷你得连地图都找不到。

    城镇主体以三排砖墙水泥建筑为主,呈川字型排列。为了因应沙漠气候和地形,建筑物都只有一层楼而已。川字型前端有一处巨大的圆形营帐,门口安排了站岗的守卫,是城内最重要的议事中心。

    叶城虽然不若其他大城市的兴盛繁华,在这漠地边陲却已是文明的最後一点尾巴。镇上有电力,街上有路灯,路面未铺柏油却平整好走,该有的食馆、小摊贩也都看得见,甚至还有一座小巧的清真寺和公共澡堂。

    但是,最具有生活感的,当属妇女和小孩了。

    街上走动的妇女不多,这是中东地区的常态,但是只要偶尔有一、两位妇女在男人护送下出现,就会让一座小城更具真实感。

    由於建筑物不足,叶城的四周空地上搭满大大小小的帐篷,有些是临时过路的旅队或浪人暂宿一宵,更多则是习惯了飘泊生活的族人随地为家。

    街上的吉普车大多处於停止状态,因为叶城小到只需安步当车;马匹和骆驼则动不动撒个两泡黄水,对空气污染提供一些贡献。这个小城镇里同时挤入文明与混乱,形成一种特殊的景观。

    一名穿著白袍、满脸横肉的独眼龙守卫遥遥望见他们踏上叶城,早已守在联外道路的底端等待。

    「亚哈,听说你把绿洲收了?」独眼龙绽出一口烂牙迎上来。

    「是啊!以後就要多蒙关照了。」亚哈满嘴和气生财的客套话。

    「那家伙是谁?」独眼龙的眼光投往他身旁的大汉。

    里那仍端坐於马上,大半张峻颜以布巾掩住。

    「他是我新收的保镖,不是什么重要的家伙。」亚哈拱拱手。

    有另一路商旅进城,独眼龙的注意力被引开。亚哈使个眼色,瓦西会意,悄悄前去和先回来的同伴会合,交换情报。

    亚哈随意往某个路人看了一眼之後,低声说:「我的人刚才传讯,阿尔盖不在城里。」

    「他今天早上回来了。」

    亚哈吓了一大跳。「真的?可是……你怎么可能……」

    里那不再说话。

    知道他有伏桩安排在叶城里,亚哈反倒放心一点。

    「胡山,我有事要找族长,麻烦你先帮我通报一下。」他扬声对那个独眼龙喊。

    「今天是二十一日。」独眼龙嘿嘿笑两声,暧昧地眨眨眼。

    亚哈登时懂了。

    「那个,我们可能要明天才能……」他尴尬地转身面对里那。

    「二十一号是什么日子?」里那凝起眉心。

    「唔……」怎么说呢?亚哈搔搔脑袋。

    「来了来了!」周围的人突然骚动起来。

    一部老旧卡车驶向叶城而来,每一寸外露的车体皆缠著俗艳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彩纱,一串亮粉红的萤光漆写著:娜莉夫人彩舞团。

    後面的平台上坐了十几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他们的体态虽然不若女人的玲珑有致,却也骨架匀细,每个人身上除了重点部位以布料掩住,其他地方全是穿了比不穿更撩人的轻透薄纱。久经风月阵仗,他们一举一动比普通女人更风情万种。

    卡车一出现在视野里,一堆男人开始冲到大街上来,此起彼落的狼号和口哨声从各个角落不断响起。

    「死相!」

    「大哥,人家来看你了!」莺莺燕燕的呼唤伴著飞吻朵朵飘送出去。

    一干禁欲良久的男人全疯了!红了眼追著卡车而去。

    娜莉夫人,沙漠里最出名的——流动男妓团。

    卡车,香风,薄纱,淫欲,这都在其次。在那群男脔之中,他瞥到一双晶灿无比,灵活无比,黑钻石般的美丽眼瞳。

    「……」

    那一刻,里那再度体验到什么叫「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

    「啊……嗯……轻、轻点……」

    淫猥的呻吟,浓烈的体味,欢愉与渴欲充斥於主事营帐里。

    回教民族是一个极端自制与压抑的社群,一旦偏离正道的回教徒决定抛开种种忌讳,拥抱欢乐时,那股放浪形骸的程度往往非常人可以体会。

    里那冷眼旁观在自己周围上演的邪亵春光。

    主事营帐约可容纳二十个大男人席地而坐,连阿尔盖也位列其中。居首位的肥壮中年男人,正是叶撒尔族的现任族长——雅木可。

    营帐中央空了出来,有一名只著皮短裤的舞者正妖姣地旋动舞姿,每个男人面前的地上都摆著一份餐食,有烤鸡、鹰嘴豆泥、炖蔬菜、米饭与薄饼。

    然而,没有多少人认真在吃东西,几乎每个男人身边都伴著一名娜莉夫人的男妓。虽然这是里那第一次参与叶城每月二十一号的解放日,大部分的参与者显然都是识途老马了。刚开始还有人认真在吃东西,酒过三巡之後,各种淫乱的举止便纷纷出笼。

    当雅木可将身畔的侍宠往腿间一按,真枪实弹的上场时,此起彼落的春吟声便交织起来。

    里那面无表情,无动於衷。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他可以理解男妓的方便性。首先,他们没有每个月来一次的不方便,在资源缺乏的沙漠地区,光这一点就少去不少麻烦。

    其次,女人终究是女人,常年颠沛流浪最容易折损美貌;身为以色事人的营妓,美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娜莉夫人的男妓则完全没有这种问题。

    漂亮的脸孔当然是他们的基本配备,身为男儿身,他们也有著属於男人的体力,在必要时可以服劳役。也因此,数年下来,她的「舞团」已经在阿拉伯沙漠里奠下昭帜的艳名。

    「你叫……里那是吧?你看起来不太尽兴。」雅木可肉腾腾的脸庞呈现出纵欲过度的暗红色。「别看他们都是男人,用起来不比女人差啊!」

    「我已经『解决』过了。」他淡淡地道,举起麦酒轻啜一口。

    雅木可眯了眯眼。

    「对男人来说,这种事不会嫌多的。这样吧!远来是客,在场的舞者里,你随便挑一个,只要是你看中意的,尽管叫过去。」

    「那么,我能推荐自己吗?」

    娜莉动人的姿影伴随著一股香风,从掀开的营帐款摆而入。

    娜莉夫人。

    她的来历没有人知道,似乎有一天阿拉伯大沙漠上就这样出现了这名美人儿,然後艳名传千里,

    约莫三十出头的她不算特别年轻了,却依旧美丽得惊人。一头长达腰际的乌黑鬈发,猫般眼眸,充满成熟惑人的异国风情。

    娜莉夫人的团里只能有她一个女人,因为她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她也接客人,但一切全凭个人喜好,她不想接的客,任何人都不能勉强她。

    一开始,当然也有不识好歹的寻芳客试图挑战她的原则——那个人最後下场不怎么漂亮。

    当这片土地上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是她的入幕之宾时,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一个好得罪的对象。

    但,娜莉从不滥用她的影响力,似乎她全心全意关切的,也就是自己手下的舞团而已。

    「还记得我吗?」丰满诱人的娇躯,绵软地偎进他怀里。

    「你们两个认识?」雅木可的眼眸再度一闪。

    「族长何必多问呢?像我们这种身分的女人,哪来的资格与人攀亲带故的?」娜莉夫人幽怨的眼神如丝般黏缠。「倘若他说不认识,我自然也就不认识了。」

    里那木然地喝一口麦酒。

    「唉,还是这样拒人於千里之外……」如兰似麝的气息幽幽吐在他耳畔。

    里那突然放下酒杯。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如果真要指派一个人服侍我,让门旁那个小男孩过来好了。」

    所有人移望向他指定的那个对象。

    一个舞团派上来替众人添酒上菜的小厮,看起来顶多十五岁。

    雅木可的嘴扭曲了一下。虽然说那个男孩一张瓜子脸配上俏皮的短发,看起来也算清秀可爱,可是,竟然有人会弃活色生香的娜莉而选中这个发育不良的小青豆——该不会有怪癖的人是他吧?

    「我、我……」小厮万万想不到自己会突然变成焦点人物,一张脸全吓白了。

    娜莉的娇颜闪过一丝难堪。

    「不成,晴儿还未经过『训练』,只是我门下的见习生,算不得正式舞者,你不能动他。」她垂下眼睫,细声细气地开口。

    「不是说现场任我选一个都可以吗?」

    这次里那更不留情面,直接伸臂将她推开!

    几个男人筒直要为他的不识货跳起来破口大骂了!虽然男孩们也很好用,但是有正牌美女送上门,谁舍得拒绝啊?太暴殄天物了!

    「我门里也是有规矩的,你别让我为难啊。」美女的轻颦哀恳几乎让人心都化了。「这样好了,这两天我让人好好调教一下晴儿,改天再送去你那里,今天晚上先不行。」

    很难得的,里那不再坚持,任由她再贴回自己身侧。基本上他本来就对带把的不感兴趣,不管多饥渴的时候都一样。

    「亚哈说你是拉塔诺族人?」雅木可直截了当地切进来。

    里那的手猛然一扣,握住一双想溜到他腿间搞怪的纤纤玉手。

    「啊……」娜莉痛得挤出两滴泪。

    「我以私人名义行动,这次只为我自己而来。」他视若无睹地吃著烤肉。

    「你找上叶撒尔人有什么目的?」雅木可微微一笑。

    「复仇。」

    在座不少张脸孔幡然变色。

    「找麻烦找到叶城来,阁下真是好胆色。」阿尔盖的神情阴沉到极点。

    「我要复仇的对象不是你们。」他镇静自若地开口。

    娜莉全身偎软在他怀里,轻咬他的耳垂,再度被不领情地推开。

    啊啊啊——不要这么浪费啊!你不想要就分我们!几名粗鲁汉子气得牙痒痒。

    「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雅木可不愧为一族之长,从头到尾神色下变。

    「我的弟弟上个月被人发现陈尸在利雅德的郊外,利雅德警方查不出任何线索,只好以不明斗殴事件草草结了案。」

    雅木可喝一大口麦酒,续闻其详。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金属零件,往场中央一丢。

    「我弟弟是死在这种武器手中!」

    现场再度有几张脸暗暗变了颜色。

    「这是什么?」雅木可皱了皱眉,示意旁人把东西送过来让他端详。

    「我就是想查出它是什么,从哪里来。」他的眼神冷酷得冻得出冰块来。「它的构造像手榴弹,却不使用任何火药,全靠巧妙的机括原理控制藏在金属球内部的倒钩。一旦机括启动,金属球炸开来,杀伤力十足,而且不会有任何爆炸的震波,这种特制手榴弹应该是设计来做为地道肉搏战的武器,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就知道这种武器的来历?」雅木可平静的语氯听不出任何线索。

    「即使你不知道,叶撒尔族里也一定有人知道。」他轻挑一下嘴角。「你手中的东西,是从叶撒尔人手中取得的。」

    阿尔盖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

    「先不管我能否提供你任何帮助,你又打算拿什么好处回报呢?」族长的眸底闪过一抹狡黠。「毕竟,叶撒尔族与拉塔诺族非亲非故,我没有一定要协助你的义务。」

    里那拍拍袍角站起身来,偎在怀中的美女差点再扑一次地板。

    「我说过了,这次我是以自己的名义行动,与拉塔诺族一点干系都没有。至於族长希望以何种条件来交换,与其我自己乱开,不如我等您好好想过,之後我们再来谈。」他不理会那双既哀又怨的美眸,平淡地拱了拱手,「失陪了!」

    鲜美的空气充盈於胸膛间,驱走帐篷的淫糜气味。

    或许,那把刀真的说中了,他确实不是交际应酬的料。方被包围在一干男妓与嫖客之间,他只想直冲澡堂,洗掉一身腐化的氛围。

    「就这样逃出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阵轻笑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左後方。

    「你玩够了吧?」他停在街角,蹲下来绑一下皮靴鞋带。

    「什么呀?人家可是很认真在帮忙查探消息。有时候,换个身分换个角度,探听到的情报就会有截然不同的面向。」清细的嗓音钻进他耳朵里。

    「那你又探听到什么鬼情报了?」他毫不给面子。

    「喂喂,我今晚的工作才刚开始呢!刚才不知道哪个家伙就这样把我推入火坑,我这笔帐还没跟你算呢!」

    里那沉默片刻。

    「……自己小心一点。」

    「耶?真的假的?你在关心我?」黑暗中的轻语微微一顿,突然轻叫起来。

    就知道会让她得寸进尺!他乾脆不搭话了。

    「喂,我问你,你不是性无能吧?」轻笑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布雷德小姐得到一个超级大白眼。

    「不能怪我嘛!」隐在暗处的人替自己击鼓申冤。「那我这样问好了,娜莉那女人性不性感?」

    「性感。」

    「迷不迷人?」

    「迷人。」

    「漂不漂亮?」

    「漂亮。」

    「喏,既然她性感迷人,温柔漂亮,床上工夫更号称天下第一,你为什么不为她倾倒?」

    伟大的里那先生终於说出了他的感想——

    「她也要吃饭大便!她拉出来的屎一样是臭的!」

    「……您了得!」昏倒。「好吧,我答应你,哪天那个女人惹你不爽,你只要一声交代下来,我就帮你宰了她。我最近正在研发一种让人两秒钟内断气的死法。」

    他终於受不了了。

    「除了杀人方法之外,你脑子里可不可以想点正常女人会想的事?」

    足足安静了五分钟之後,深思的嗓音再度响起。

    「请问正常女人通常在想什么事?」

    里那被问住了。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女人!

    「……养骆驼?」

    「如何保养飞刀?」她也提供一个。

    「种花草?」

    「学习给枪枝上枪油?」她再接再厉。

    「牲畜配种?」

    「打靶?」她越讲越起劲。

    「……」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去吃消夜!」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走开。

    「我的确饿了。」她没有异议地往回定。

    结论是——这两个人类都不知道正常女人通常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