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Jessica住的小区出乎我意料的残破,老孙连给自己情妇弄个好点的房子都不肯,真不知道她们图他什么。我抱着沉重的水果篮和纸箱戳在大门口,十分艰难地向门房打听Jessica的具体地址,我头一次来这里,打她手机她也不接,反复打,她一直不肯接。

  看门人嘀咕“哪个晓得嘛”,楼下几个聊天的中年妇女却停下手上的毛线活儿,防贼一般齐齐盯牢我看,精明而轻蔑的眼风扫过,表现良家妇女的矜持。

  我身子一僵,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纸箱实在太沉,手足无措原地转了几个圈,硬着头皮上去向她们打听可知道Jessica在哪里住。

  中年妇女们耷拉着眼皮,待笑不笑,眼里全是精明,“每天出来遛狗的那女的?七楼,你是她同事?你找她有啥事呀?”

  我怀疑她们当我是来抓奸的原配。全在等着看好戏。

  我跌跌撞撞、转弯抹角了无数回才摸到Jessica的房间,拍着门喊她名字,房间里有轻微的狗叫,小狗呜咽着用爪子挠门,Jessica常拿些她和小狗的合影给我们看,楼下的中年妇女也说她常出来遛狗,应该就是这里了。

  抬头看看房门号,是对的。

  再拍再喊,楼道转角堆着不知谁家扔的菜叶和果皮,硕大的油光铮亮的蟑螂爬来爬去,高傲清秀的Jessica居然住在这种地方,不是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

  做三做到这个份上,真是一种悲哀。

  我找门铃,没找着,只好拍门。

  Jessica不肯开门,靠在门上哀哀哭泣。

  妈的老子又不是你相好你冲我哭个屁啊。

  这回对了,我听到她在里面哭。

  我喊她名字,她听出是我,不哭了,抽抽鼻子问我,“你一个人吗?”

  废话还有几个人。

  她又哭了。

  我怎么敲她都不肯开门。

  在这栋破楼上连手机都没有信号,我只好抱着纸箱累累赘赘地跑下来给老孙打电话,“她不肯开门。”

  老孙正忙着在家扮演好爸爸,没空理会小情人的负气,“那算了,你回去吧。”

  我心里有些沮丧,Jessica的纸箱子很沉,我可不想再抱着它们来这鬼地方把自己累个半死,不如把箱子给她扔回去,要不要随她的便。

  我又万水千山地把箱子扛回去。七楼啊,没电梯。

  本想好言好语地告诉她箱子放在门口了,请收好,我还有事要先回去。谁想这次更邪门了,任我敲破门,也没人应声。

  我听到悉悉碎碎的响动,扭头去看,一只老鼠欢快地跑进垃圾道。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恶心,我皱皱眉。

  难道要我代老孙下跪磕头,宣誓只忠于她一人?姐姐,你已经被大奶赶下堂,还当这是当准老板娘的时候呐?

  我忿忿离去。

  一路小心不要踩到狗屎和垃圾。这里太脏了。

  已经有人家开始做饭,油下锅哗的一声响,炒菜的香味飘过来,我饿了。

  小区门口有几家小馆子,看起来也比Jessica的香闺干净的有限,我的脚疼得厉害,一屁股坐下要了一个沙锅鱼头。跑堂很脏,砂锅很旧,鱼头寡淡无味,味如嚼蜡。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仍是Jessica门前的臭味。不像霉味,怪得很。

  脑子忽然映出明明白白的两个大字,煤气。

  一松手扔了筷子,提起包往外冲,店主不干了,追出来问我要钱。

  我一边掏钱一边向他解释。最后他带我回到小区去找物业,幸好有他,我是无论如何不认得路。那些曲折的走廊诡秘地折叠起来,所有的出口看起来都一样苍白肮脏。

  一进单元门就闻得到淡淡的煤气味。越往上越浓,到了三楼楼梯口,店主拉着我不让我上去了,浓烈的臭味已经清晰可辨。店主跑下去找人。

  我大喊Jessica的名字,没人答应。

  我尖叫起来。

  非常害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了些什么,完全是用本能在惨嚎。一边惨嚎一边哆哆嗦嗦往出跑。

  腿是软的,不大迈得动步。

  走到底楼,想起可能很多人还不知道自己家进了煤气,这时候煤气的味道已经很淡薄了,多少有了点胆子,于是啪啪啪地拍着住户的门喊人。

  大家都很警惕,谁也不开。

  好在这时候陆续有人回来,闻到煤气的味道。物业来的人也惊呆了,跑到门口闻闻,立刻高声喊起来,楼上的人陆续涌出来。我眼泪汪汪地瞪着他们,原来你们还活着?原来你们还没死绝?

  Jessica的房门也被撬开了,煤气果然是从她家里出来的。人也早已不省人事。

  “闻到煤气是几点钟?”

  警察端着本子问我。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心情看时间。

  “七点十八分。”一个染着枯黄稻草色头发的女孩替我回答,我亲眼看见她从底楼一扇我拍了很久的门里跑出来。

  我白她一眼,婊子你是掐着表听我惨嚎?

  我火速给老孙打电话,对方提示关机。我只得跟上救护车,Jessica脸色潮红,嘴唇是鲜艳欲滴的怪异的樱桃色,开始我还以为她寻死前化了妆,医生撩撩眼皮,很有经验地吐出两个字“中度”。

  “要紧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看命大不大了。”

  Jessica在本地无亲无友,我握着她脉搏微弱的的手腕,原本还想骂她十三点,人家做情妇换房换车换首饰,你神经兮兮跑来和一个半秃老胖子玩生死相许?上班被虐待习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爆发了么?可看她那副可怜样,又觉骂不出口。

  车突然停下来,我赶忙问,“怎么不走了?”

  司机一摊手,“堵车怎么走?”

  我心跳到嗓子眼,“能不能绕道?”

  司机不出声,两手一放,做个“不关我事”的姿势。我只得陪笑敬烟,对方笑纳,递钱,司机叼着烟一挥手,“不是难为你,就这一条路,神仙也没办法。”

  我浑身的水份都变成汗从头流到脚,人命关天,看看外面也确实堵得严实,左想右想毫无办法,声音也变了,“求你们了……想想办法吧。”

  周围人都沉默。我心中焦躁,恨不得也跟了Jessica去。我一生没做过坏事,没招过谁没惹过谁,为什么这种事总是碰到我头上。种种不如意,许许多多说也说不得的龌龊,这样那样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我蹲在地板上嚎啕,整个人像树叶一样飘起来,一丝力气也没有。

  这么用力挣扎,与人倾轧不休,其实也从来没有快活过一天。闯荡江湖人人有绝招,我使的却是七伤拳,拳拳伤的是自己。

  正哭得high,Jessica忽然呜咽一声,悠悠醒转。

  我呆呆的看着她。

  醒了也还要送医院,进高压氧舱,我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越想越害怕,只得打电话给丹朱求她来陪我。

  “我不来”,丹朱抱怨,“谁听过两个女人一起过周末晚上?会遭雷劈的!”

  我们不止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半死女人。

  丹朱很仔细地盘问了一番Jessica寻死觅活的原因,听说她是个失败的第三者,大吃一惊,“做小三做得这么失败?难怪她要去死,太丢人了。”

  “也不一定会死,说不定运气好会变成植物人。”

  丹朱考虑了一下,说她很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觉得还是在Jessica变成植物前来看一眼比较好。于是匆匆赶来,晚上认不得路,停在离医院还有一段的一个路口给我打电话要我去接她。

  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街边长椅上悠闲地抽烟,风衣下面还露着修长的大腿,招得出租车司机都一个劲儿冲她按喇叭。

  我叹口气,不出意料的话这家伙里面八成只穿内衣。

  果然,丹朱同学是从床上匆匆爬起来赴约的,我去7-11买了两罐啤酒,我俩一边闲聊一边慢慢晃回医院。

  “我亏大了”,她抱怨,“比尔要生我气了。”

  “怎么会?他对你多好啊。”

  “所以我也得对他好啊”,丹朱叨咕着。“也不能老是这么提起裤子就不认识人啊,多伤感情啊,男人也是人啊。”

  “你对他已经很好了——你不会是真喜欢他了吧。”

  “当然是真喜欢!”丹朱嘿嘿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喜欢两种男人——国产的和进口的。”

  比尔是她最近的男友,由一夜情而多夜情而情人。丹朱最近在拍一个短片,忙得连轴转,比尔觉得委屈,丹朱也没心情多理会他,两人经常吵架,而一旦对骂起来肯定是比尔吃亏,因为丹朱好歹还会几句结结巴巴的英语,而他只能听懂几个中文单词。

  每天早上比尔一唧唧歪歪,丹朱就用家乡话骂他,“侬则戆卵!”

  比尔听不懂,只好一脸无辜地接受下来。

  等到晚上,丹朱气消了,回到家看到比尔也回来了,刚要做小鸟依人状扑上去。就听到比尔得意洋洋,口齿清楚吐出早上那句骂词的回应,“侬则戆B!”

  原来他在公司找上海同事刻苦学习了一早晨脏话。

  我大笑,一晚上的怨气总算有了个出口。

  丹朱很珍惜比尔,虽然常常吵架,但他们感情非常好,她觉得这次有望修成正果。

  “老吵架还感情好?怎么好?”

  “我说感情好当然是有根据的!嗯,我们有个骰子,每天回去掷一下,掷到什么数字,当天晚上就做几次。”

  我奸笑,“那要是掷到一呢?”

  “找个借口再掷呗。”

  我很羡慕他们,到底是年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