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在鲨前
第一堂课是编剧课,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教授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等我们了。
海无德教授,很巨大、很白、眼睛很小、嘴很阔,他掀开嘴唇,对我们这群新生露齿一笑,仿佛是修炼成人形的大白鲨,在向他的猎物问好。
“各位新加入电影圈的年轻人,编剧本的第一个原则:世界上没有人是快乐的!”
大白鲨的小眼睛闪出小小的地狱火苗:“你是来学拍电影的!你的快乐,就是观众的痛苦!你越快乐,观众越痛苦!”
大白鲨教授因为激动,脸颊发红,他从他的公事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向我们用力一晃:《海无德编著:编剧学入门》。他恶狠狠地扫视全班一遍——
“电影里的人,快乐不准超过五分钟。观众不要花钱却看你爽,观众要爽自己去爽就好了,他花钱看你爽干什么?!他要看你被警察冤枉、被情人甩,看你爬山爬到一半火山爆发,看你的洋娃娃被鬼附身拿着菜刀追着你杀!”
他停下来,喘一口气,血色渐渐从他过白的脸颊上褪去:“你们谁敢在故事的一开始,写下‘快乐’,或任何快乐的同义字,我就会让那个学生一整年都跟快乐绝缘。”
他的教学效果很好,每个同学讲出来的电影故事的开头,分别是这样的:
“阿里巴巴到了家门口,打算把车停好,结果他发现刹车失灵了,车子冲向正在客厅看电视的老母……”
“阿里巴巴从微波炉把烤鸡拿出来,看见鸡旁边还躺了一只烤好的老鼠……”
“阿里巴巴上完大号,才发现厕所没有卫生纸……”
“阿里巴巴兴奋地抱起刚出生的婴儿,才发现婴儿的肤色跟自己完全不一样……”
“阿里巴巴叫对方轻轻地咬自己的肩膀,阿里巴巴正感觉被咬得很舒服,忽然发现咬在肩膀上的是一副从对方嘴里脱落的假牙……”
每个同学都胡扯了一个开头,阿里巴巴的遭遇越来越惨,大白鲨的表情越来越欣慰。
正当我思路像苍蝇般乱飞的时候,忽然听到教授念了我的名字——
“……康……永……,是这样念的吗?”大白鲨对照着学生名单上的拼音,小心地念出我的名字。
我赶快举手答“有”。
大白鲨礼貌性地问了我是哪个国家来的,听完后,他掀出鲨鱼牙齿一笑,说:“康永,我了解你的国家大概并不取阿里巴巴这种名字,不过,既然大家都已经选用了阿里巴巴,就请你也沿用阿里巴巴当你的主角,告诉我,你的阿里巴巴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头脑一片混乱,脑子里《西游记》、《水浒传》像发了狂的走马灯一样飞速乱闪,大白鲨依然耐着性子望着我,但脸上的鲨鱼微笑已经渐渐僵硬。
不知怎么我脑中忽然闪进一个中国故事,我像快淹死的人抓到一块木头,脱口而出:
“阿里巴巴是一个修道人……”我说。
“修道?修‘道’?康永,什么是‘道’?”大白鲨眯起了眼睛。“你要在美国拍电影,你的故事不能为难美国观众……”
“是,是,阿里巴巴是一个修炼古代法术的人。”我赶快修正。
“嗯,然后呢?”大白鲨总算又恢复一点礼貌的笑容。
“阿里巴巴的太太很爱他……”
我说完这句,仿佛看到那地狱小火苗又在大白鲨教授眼底闪了闪。大白鲨警告性的提醒我:
“你接下来可不会是要说阿里巴巴的婚姻生活很‘快乐’吧?……”大白鲨对“快乐”两个字咬牙切齿的程度,实在很有恐吓力。
“不,不,不快乐,阿里巴巴根本不相信爱情,阿里巴巴觉得爱情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品,只不过是短暂的甜言蜜语罢了,根本禁不起考验……”
“那么,阿里巴巴怎么办呢?……观众花钱买票是要看戏的哦,不是到电影院来听阿里巴巴发表不相信爱情的演讲的喔……”大白鲨教授皱起眉头。
“是,是,马上,马上就有事了,阿里巴巴魔法师决定诈死,来测验他的爱妻!”
“哦?诈死吗?”大白鲨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嗯,怎么诈死呢?像朱丽叶那样,喝个能暂时停止心跳的药吗?”
“呃,阿里巴巴是修炼古代法术的,他会的法术里有包括假死的方法,很容易就死掉了,心跳停止、呼吸停止,非常彻底的假死。”我说。
大白鲨耸耸肩:“这倒挺方便的。”
我心中暗自咒骂:你们美国电影米老鼠都可以唱歌跳舞、小肥猪还立志当牧羊犬,我的魔法师只不过表演个假死,也值得你挑三拣四的。
暗骂归暗骂,当时只求过关,赶快又把故事往下讲。
“阿里巴巴一死,他的爱妻痛苦得要命,她把丈夫的尸体装进了棺材,决定要给丈夫办个完美的葬礼,等到葬礼一结束,她就要自杀,追随她丈夫到另一个世界去。”
大白鲨叹了一口气:“康永,这些都很感人,可是对观众来讲也很无聊啊,观众可不想花钱看别人爱来爱去海枯石烂的哦。”
“来了来了,现在就有事了,阿里巴巴葬礼那天的晚上,出现了一位非常有钱的大帅哥贵族,他很真心地对死去的阿里巴巴表示了哀悼,可是他更是温柔地安慰阿里巴巴的爱妻……”
“嗯,这个帅哥贵族,比起那个死掉的阿里巴巴,有帅很多吗?”大白鲨教授露出一个轻薄的微笑。
这次换我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个来参加葬礼的男士,又年轻、又英俊、又有钱、又是贵族,而且,他很温柔,比那个阿里巴巴魔法师温柔十倍。”
班上有一两个察觉这种角色设定很轻视女性智商的同学,马上警觉地发出了嘘声,好像猴子看到有蛇偷偷靠近一样。可是大白鲨教授制止了她们:
“我知道这个故事很大男人,可是请谅解好莱坞大部分卖得好的爱情片,从《白雪公主》到《法柜骑兵》都很大男人。把你们的嘘声留到‘性别研究’的课堂上去吧。我的课只要你们编出吸引观众的故事就成。”大白鲨看着我,“怎么样?这个寡妇就爱上这个温柔的帅哥了吗?”
我点点头,似乎有点替我的女主角难为情:“我的女主角正在最脆弱的时候,这个男的又这么——”
教授立刻打断我:“喂,不用替你的女主角辩护啦,年轻又英俊又有钱,观众也爱看的啦,没有人会怪你的女主角。接下来怎么办呢?寡妇当场改嫁给帅哥吗?”
“不是……当天半夜,帅哥贵族忽然惨叫一声,抱着头跌倒了床下,吓得女主角不知如何是好。”
“咦,他们已经睡同一张床了吗?”大白鲨问。
我只好点点头。
“哈,我还以为东方情侣会比较含蓄哩,原来也这么有效率!”
我心中又暗骂一句:你这样凶神恶煞,催得我只差没急出尿来,哪还有胆子搞含蓄啊。
“我不该打断你,好啦,现在新情人忽然头痛得要裂开了,是吧?怎么办呢?”大白鲨显然比较喜欢这个故事了。
“年轻帅哥抱着头说他这个头痛的毛病已经发做过两次了,医生说,第三次再发作,就要七孔流血,很惨很惨地死掉了!”
“哦?七孔流血吗?”大白鲨教授小眼放光,数着自己脸上的五官:“一二三四五六七,哇,果然是七孔,嗯,七孔流血而惨死,很好,很好。你的寡妇当然不肯就这样让新男友死了,对吧?”
“对!我的女主角抱着新男友哭着说,她绝对不能再一次失去心爱的人,不管要她做什么,她都要医好他的新男友。”
“嘻嘻,怎么医呢?”大白鲨很起劲。
“头痛的年轻帅哥说,医生告诉他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吃另一个男人的脑子,整
个吃下去!”
“恶!……”大部分美国同学都发出作呕的怪声音,只能怪麦当劳的菜单上从来没出现过脑子。
“其实有些脑还蛮好吃的。”我补充说明。
“恶!……”他们叫得更大声。
“哇!要吃脑了,快点,康永,加速进行!”大白鲨充满教育爱心地鼓励着他的学生。
“女主角抱着新男友,想这三更半夜,要到哪里去找热腾腾的男人脑子来吃?她想来想去,最后问说一定要活人的脑吗?帅哥说,刚死去不超过三天的男人脑也行。”我还没说完,班上同学已经更大声地哗然怪叫。
“所以女主角要去挖可怜的死阿里巴巴的脑子来给新男友当救命仙丹啰。”大白鲨说。
“嗯。”我点点头,“女主角把披散的长头发绑成一捆,咬在嘴里——”
“为什么嘴里要咬头发?”大白鲨问。
“不然可能会害怕得大声尖叫吧?”我说,“她安慰她的新男友,说她一定会找到脑子。她心疼地把新男友安顿在床上,然后就去找了一把斧头,她爬到放棺材的桌上,先用斧头当扳手,把棺材的钉子一根一根扳起来,接着,她很吃力地把丈夫的棺材盖子移开,她看见阿里巴巴的尸体,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她心痛地流下了眼泪,同时举起了斧头,就往阿里巴巴的头上劈下去!”
“耶!”班上几个显然热爱血腥画面的同学欢呼起来。
“结果呢?”大白鲨问。
“斧头快要劈到脸的时候,阿里巴巴竟然睁开了眼睛,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爱妻说:这就是你对我至死不变的爱啊?爱妻目瞪口呆,吓得跌倒地上。阿里巴巴从棺材里面坐起来、走下来,扶住他的爱妻,阿里巴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人来,纸人的脸长得跟帅哥贵族一模一样。阿里巴巴说:这就是我用法术变出来测验你的新男友啊。阿里巴巴把纸人放在爱妻的怀里,他吻了一下爱妻的额头,就站起来,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走出去,消失不见了。”
“那女主角呢?”大白鲨问。
“女主角也去学法术,学好了再去羞辱那个沙文主义的臭男人阿里巴巴!”有个女同学起哄。
“呃……这样故事就结束不了啊。”我说。
“康永,把故事结束吧。”大白鲨教授说。
“呃……女主角用那把斧头自杀死了。结束。”
有些女同学不满意地摇头,有些人故作感伤地叹气。
大白鲨教授摊开手:“有背叛、有爱情、有暴力、有魔法的特效、还有隐形的床戏,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康永同学,你的异国风味还挺变态的嘛,哈哈!下一个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