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恋

    李艳艳在班上的势力渐渐大了起来。李老师很喜欢她,而我对她的有些不信任完全来自直觉和她后来者的姿态。

    她还和原来一直没什么人搭理的黄冬梅越走越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不入流的朋友,李艳艳也是迫于无奈,她刚来到这个班,必须要有一个朋友,只有最弱的人她才能最快将其打动。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同情那些不受欢迎或者有怪癖的人,黄冬梅喜欢在有限的范围内(例如写作业)耍小聪明,自从常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讽刺她拿胶条粘着评语冒充新日记后,她就变成了笑柄。

    她长得又瘦又矮,在雀斑还没有成为时尚潮流前,她就已经提前长满了一脸。她的父母也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玫瑰学校里的学生虽然也基本上都是就近上学,但许多家长还是很有势力,不少都是军队或者周边单位的人。所以没人跟她玩儿,我就经常跟她说说话,我实在是见不得有人受冷落,即使这个人再委琐。

    自从李艳艳和黄冬梅走在了一起,我也没有去抢夺她。我还有两个更好的朋友,阿杨和阿萌。她们两个是邻居,很小就认识,比跟我要好得多,跟维多利亚也很熟。

    自从维多利亚分到外班后,我就觉得她俩像是她派出的代表,我必须要和她们处好关系。那时候我每天回家都走北门,但为了跟她们多待会儿,我就陪她们走学校正门回家。

    她们刚开始有些话还悄悄说,不让我知道,但后来便慢慢松懈下来,真正把我当朋友了,因为我很执著地陪她们每天一起放学。就算是初一下半学期王姗姗喜欢上我以后也不例外。

    王姗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可爱,一张脸下巴尖尖,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嘴很小很红。她跟我说过她最喜欢自己的嘴,但我还是最喜欢她的睫毛,她有着我们中很少见的两扇又长又翘的睫毛。她个子娇小,剪一头乌黑的短发,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运动衣。

    在娇小的身材下隐藏的是她泼辣好强的性子。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上了我,我无所谓,我喜欢我的朋友,也喜欢她。可她见不得我每天陪阿杨和阿萌,因为按我们回家的路,从北门走正合适。我不愿妥协,还是照旧走正门。

    班里的相好的女孩天天都粘在一起,除了上学、放学、课间,连上厕所两个人都在一起。如果谁和别人亲密了些,对方还会吃醋。在同一个班上,还常常传纸条和写信。这就不难理解王姗姗为什么对阿杨、阿萌颇有敌意和对我经常和她们在一起不满了。

    现在想想,我能理解当时王姗珊面对我和阿杨、阿萌的友谊时的妒忌了。她对我说,人家两个人挺好的,你掺乎什么呢?我们在一起多好!

    可这话我当时怎么听怎么别扭,而且感觉她太功利。我试图让她了解友情是不分你我,是不分多少的,是博爱而没有距离、是天下大同一视同仁……可惜我没做到,我也没那么强的口才。而且再怎么说,事实胜于雄辩,我更喜欢舍近求远,也不想和王姗姗一起从北门回家,虽然那是离我家最近的路线。后来我和阿杨、阿萌的友谊成了王姗姗的一块心病,这也是我们后来交恶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友情有些像爱情,她希望我的眼里只有她,她是那么现实和专一,而我是如此的多情和淡漠。我们常常通信,头一个晚上写好信,第二天交给对方。

    我在信里对她说,我希望大家都是朋友,我不愿意只当你一个人的朋友。想想也可笑,我居然十分严肃地给她讲了好多道理。第二天我把信给她看,她没有等到回家以后再看,而是当着我的面立即打开,用五秒钟的时间看完了信,便拿出红笔在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写上“绝交”两个字,然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整个过程迅速得令我惊诧。

    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我对此很不理解。我甚至无法体会到她的痛苦,只觉得很可笑。

    很快我们又和好了。她那时候很依赖我,总是轻易地原谅我。有一天傍晚我们一起上厕所,她在外面等我,我出来后正好夕阳照在我脸上,她说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我很漂亮。

    我看着她,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她没有,她的表情很认真。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漂亮,只有一次做值日时,绑辫子的皮筋突然松了,我就把头发散了下来。孔晶晶的一个小弟看呆了,过了一会儿才感慨道:“你刚才的样子……还成……我都认不出来你了。”

    啊,什么叫“还成”啊?我哭笑不得,他也算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学生,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吸引到这样的男生。

    我和另外四个女生也慢慢变得紧密起来,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集团”。每位成员都有个艺名,张科叫真神威,刘薇叫和小鸟(她们说是从漫画小说中取的名字),我因为喜欢银色和橙色取名为银小橙;王姗姗很像当时“和路雪”出的一种冰淇淋,就叫王可爱了。后来又加了一个女生苏倩,艺名苏白羽,算老四。

    我们五个人各有特色,张科有点像男孩儿,大大咧咧的,认识好多校外的人。她经常在言辞上欺负我,一不高兴了就骂我,大家都觉得我没必要对她忍气吞声。天可怜见,我当时只是气了一阵后就不气了,我从来没有真正生过她的气。可能潜意识里,我觉得她就有资格这么欺负我。

    她“老婆”刘薇长得很白,体态丰润,不爱说话,好像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张科对刘薇很好,没怎么说过重话。

    王姗姗性格好强,嘴巴不饶人,像一枚小辣椒。苏倩比刘薇更白,白得几乎透出蓝色,柔弱极了,几乎带点病态,像个娇滴滴的旧代小姐,恨不得经常在手里扭着一块手绢。

    苏倩喜欢画少女漫画,经常带来她的画作给我们欣赏。画中的人物无一都是她的替身一样。她在当成王姗姗最好的朋友之前一直在追王珊珊,就像当初王姗姗追我。而王姗姗对她虽然也是好生相待,但比起对我的待遇还是差了好多。苏倩经常吃我的醋,对我的态度很不好,爱搭不理,不是出于冷淡,而是出于敏感。

    她跟我的关系很差,究其原因和王姗姗一样,她们都要独自拥有一个人。偏偏都难以得逞。

    放学后我发现家里来了位大姐姐,一见面我就对她有好感。听妈妈说她是老家来的亲戚,现在在大连海事大学上学。跟郭欣不同的是,她是一位有着淑女气质和知识分子风采的女孩儿,无论是从穿衣品味还是行事作派,看起来都那么成熟和温柔。她给我留了通信地址,我们约好以后通信联络。一个星期后,就收到了她的来信,信纸很精致地被折成松树的形状。

    林嘉芙妹妹:

    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挺舒服挺轻松的吧,心情也特好吧?国庆节学校放假了吗?玩得怎么样?开心吗?噢,上帝,你瞧我这一大堆问题,啧啧,真没劲!

    我们国庆节放了一个礼拜的假,本来打算回家探亲,可是海上风大船摇晃得厉害,我怕晕船,就和同学去大连的风景区旅游了。去旅游的有好多大学生,虽然素不相识,可谈得挺开心。晚上我们还围着篝火跳舞、唱歌,沙滩上的沙特细,捧一把的感觉真好。那晚我还结识了许多新朋友,还有一个蛮不错的男孩子,和他跳了一晚上的的士高。聊了一晚上的文学与写作,临走时他还送我一束花,很香的一种,我好喜欢。

    又是一个周末。闲着没事,试着对镜化妆,画眉细细长长,画眼圆圆黑黑,描唇红红薄薄。然后呢,穿件漂亮的长裙,一件白毛衣,到舞厅去走几步舞,感觉就是不一样。可惜,跳了十分钟就跑出来了,里面太乱了,空气也不好,音乐吵得我耳朵痛,而且跳舞的人太多,踩坏了我的皮靴,心疼得很。

    唉,何必去那种地方呢!我在路上走走也罢,晚间夏凉,月亮真圆,心情真好!

    当然,最后不忘给你一个大大的KISS。

    祝你开开心心,

    永无烦恼!

    姐姐:刘颖

    看了她的信,我真羡慕她的大学生活啊,算算,还有五年我才能上大学。玫瑰学校五十年校庆时,学校请回了许多校友,同学们看着他们,觉得以后肯定像他们一样,回头玫瑰学校一百年校庆还得请我们再回来回首往事呢!

    一天中午,我和张科路过高中部的天桥,突然有一只足球从上面滚了下来,好几个男孩趴在桥上向下张望着找球。突然,我看见了陈宇磊,他也发现了我,冲我大声喊:“嗨,林嘉芙,帮我们把球扔上来!”我慌忙去找球,张科帮我把球扔上去,反问他:“你是林嘉芙什么人?”我们谁都没料到她问出这么一句,陈宇磊一愣,继而大声地喊道:“我是她哥!”

    “哦,是这样啊……”张科没话说了,转了转脑袋,向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我悄悄地扭过头,把热辣辣的脸靠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笑了。

    我一直很喜欢上李老师的地理课。初一上半学期快结束时,纪老师鼓励同学们可以自己当老师讲一堂课,李艳艳报名了。

    那天她讲得结结巴巴,非常紧张。同学一直在说话和小声地笑。她叫贺征回答一下问题,贺征站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说。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李艳艳就差直接把答案告诉他了。而他还是笔直地站着,不苟言笑,就像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当然这只是一种不合作的态度。

    我为贺征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而热泪盈眶。同学们乱作一团,我在台下笑出声来。事后贺征对我说他一直看不起李艳艳这种想努力往上爬的小官僚的习气。

    李艳艳局促不安地站在讲台上,有些无助地看着教室,气愤地小声叫我的名字:“林嘉芙!”

    我愣了一下,没开口。

    同学们都窃笑起来。

    我回过头,看到李老师的脸,一瞬间竟有些后悔起来。因为李老师还是对我好,那时候全班同学都喜欢她。她曾经对我们说,她要一直带我们班,直到我们一起上高中。她说这些话时,我朝窗外看去,天空湛蓝,有几只鸟儿飞过空中。我竟有了些安全感。

    春节,班里同学总是要互相送贺年卡,我和维多利亚一起挑了许多漂亮的卡片,都送出去了,可还不够,只好在小批发市场和兔兔一起又买了一些。我弓着腰挤在买贺卡的人堆里,一会儿就觉得特累。便跟兔兔抱怨,她说:“你把腰直起来不就得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怎么就没想到直起腰也可以挑贺卡呢?

    最后,李艳艳也送了我一张,这个试图拉拢我的举动在我看来完全是个笑柄,何况她给我的是张剩下来的特别次的卡,是单位发的那种。或许她不跟我们一样虚荣,但这个可能性也太小了,这不是抠门吗?

    一打开,里面居然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问题,第一个就是“你和王姗姗关系怎么样?”剩下的每一个我都觉得特别讽刺——“你对我的印象如何?”“班里你跟谁最好?”“你有自己的小秘密吗?能告诉我吗?”“新年你给男生贺卡了吗?”“你的心上人是谁?”

    放下贺年片的一瞬间我真想放声大笑——如果她要是觉得这样能打动我可就太傻了。

    寒假,院里贴出了一张“寒假冬令营”的告示。活动的房间就在地下室,无非就是写作业、看课外书。负责冬令营的解放军叔叔说希望我们把课外读物捐出来,我响应号召,捐了一本我最喜欢的《高山下的花环》。看着他把书放进书架,我有点后悔了,真希望以后来的小孩能珍惜这本书。我去过几次,也就不再想去了。

    雨开始约我去他家玩。他妈很喜欢我。当时并没有见过他们的父亲。总之,风、雨、他们的妈妈,构成了他们的家庭,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几乎隔一天就去一次他们家,他们经常带我去他们妈妈的单位玩。我常常在那里一玩就是一下午,等到天擦黑才骑自行车回家。

    我常常去他们家,很大一部分动力就是因为我想看见风。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家里得不到的温暖都会在那里得到。他们的妈妈会给我们做饭吃,甚至还带我们去外面吃过饭。记得在外面吃饭时,风开玩笑地说:“嘉芙,我妈特喜欢你,可能想让你以后当她的儿媳妇。”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然后雨问我:“你有英文名吗?”我说:“有,叫Linda。”

    那时候,同学之间不仅流行起英文名,甚至连日文名每个人都有几个。那时我们受日本漫画影响实在太大。

    我跟雨经常聊天,他在我心里就像小弟弟一样。他们双胞胎差别那么大,风很严肃,常常冷着脸,看起来比雨成熟多了。我感觉我有点喜欢上了风,我甚至帮风抄英语作业,让他好有时间在客厅里和雨一起看电视。雨进来看到这一幕,酸溜溜地说:“林嘉芙更喜欢我哥。”

    我最后一次去他们妈妈的单位时,仿佛是个标志,标志着我和他们无忧无虑的友情已经到了尾声。

    那也已经是寒假的末尾了。风穿着蓝色的毛衣,我说:你穿这么少,不冷吗?风好像有点不耐烦,他在我的注视下稍显局促。他说我不冷,我冬天连毛裤也不穿,只穿秋裤。我现在就穿着秋裤。风还问我害怕什么动物,我说可能是蛇吧。我一直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会造出这么一种一无是处的动物。如果是现在,我可能会替它想出一个存在的理由——可以做包啊。蛇皮可以做鞋和包,隔几年就流行上一回。鳄鱼皮也有同等功效。这是我能想到的蛇和鳄鱼存在的唯一理由。

    风一边躲闪着我的注视,一边说:“我害怕蜘蛛。除了蜘蛛,我什么也不怕。”他还讲了一个有一次他遇到蜘蛛后他怎么害怕的故事。这在我听来有点小题大做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特强大的风会害怕这种小东西。在我看来,只有心灵脆弱的人才会害怕这种小东西。对,就是心灵脆弱。我觉得这个词很合适。

    过了一会儿,风说:你下次再也来不了这儿了。(为什么“我”再也来不了这儿了?)我一愣,心像是碎掉了一样,我说:为什么?他说我妈要换单位了,我们以后再也不能来这里了。

    这以后我还去过几次他们家。那段时间我大约是隔一天去一次。我为自己能在寒假找到一件能经常贯彻去做的事情而感到欣慰和幸福。我还记得自己在去他们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的惬意的心情。

    我们离得不远,都住在玫瑰学校附近。到他家楼下开始爬楼梯时,我会散开我的长发。在初二以前,我一直留着长发。

    他们的生日就在寒假,差一天,风只比雨大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就是界线,他们因此是两个星座的人。性格也不一样。我送给他们一件玩具,希望他们看到玩具就能想到我。之所以没有给他们分别买礼物,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们接触的那些朋友在老师看来全是坏孩子,我尽量不让任何人看出我对风的喜欢,怕引起他们那帮朋友的嘲笑。开学后有天下午去他们家,沙发上还坐着几个他们的朋友,基本上我都不认识,有一个是高年级同学,剩下的都是外校的。雨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有个看上去特骚的女孩一直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和他们真的不是一个世界。

    那个冬天,我去风、雨家的频繁程度不亚于去维多利亚家,我不由想起维多利亚家里的化妆台上堆得满满的东西,而在风、雨他们家的化妆台上,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支口红。他们的家里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