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池凯拎着简单行李,住进了B市第二中心医院。这家医院以脑科著称。医院总面积不大,环境清幽,交通便利。

    他的医房共有三位病人,一位是上了年纪的黄姓老伯伯,胆结石,刚动过手术,早晚都有子女轮流照看,看得出他的子女都十分孝顺;另一位则是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从商,严重胃出血。池凯是他们之间最年轻的。

    「许文凯,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的主治医生——赵医师,在一群护士簇拥下进行例行检查。

    「和平时一样。」

    不想被人找到,池凯用了假身份证,挂在他床前的牌子上,写着他的大致资料:

    姓名:许文凯。

    年龄:二十六岁。

    「你的手术排在这个星期五,还有三天,很快就会到了。」赵医生看了一眼他的病历,眼中不无同情之色。

    这个年轻人,得的是良性颅内肿瘤,换句话说,就是脑癌。

    「谢谢医生。」池凯淡淡一笑。

    和以前不同,他身上那种冷冽傲然的气势已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是无声的沉默和淡定。

    「幸亏发现得早,你的肿瘤是良性的,进行手术治疗,应该能顺利切割。只要今后不再复发转移,你还有大把的人生可享受,年轻人。」赵医师笑着安慰说。

    「我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那双淡漠的眼眸,并无一丝惧色,好像这只是个切除阑尾炎的小手术。

    赵医师钦佩地点点头,身为医护人员,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但从眼前这位年轻人身上,他看到了,何谓真正的淡泊。

    生和死,对这个年轻人而言,仿佛只是一场过眼云烟。

    医生走后,黄阿伯的子女们接连前来探访,带了一大堆补品、水果和一罐满满的鸡汤,病房顿时热闹起来。

    「小许,来,来。」黄阿伯热情地朝一旁独坐的池凯挥手,「喝碗鸡汤。」

    「阿伯,不用了,我不饿。」池凯笑着推辞。

    「鸡汤又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他们给我炖了一锅,快撑死我老头子了,你来帮我解决一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听他这么说,池凯不好再推辞,只能端过一碗。

    「作孽啊,像你这么乖巧的小孩,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探病。小许,你父母呢?」黄阿伯心疼地看着他。

    「都过世了。」

    「啊?真可怜,那你结婚了吗?有没有女朋友?」

    端住碗的手顿了顿,池凯抬起头,「被我甩了。」

    「为什么?因为你的病?」

    「性格不合。」池凯抬起头,笑了笑,随便扯了个借口。

    选择一个承受所有的重量,是他一贯的任性和生活方式,不告诉男人,是不想他为他担心,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平安归来前,他宁愿以那样决绝的手段来让他恨他,也不想在涕泪交加中要死要活地上演一出「生死恋」。

    「那你的朋友……」

    「不想他们担心,所以一个人也没有通知。阿伯你也听医生说了,是良性的,切除就没事了,我一个人能行。」

    「话是这么说……」

    这可毕竟是剖开脑子切除肿瘤的大手术,危险得很,身边又没有一个人陪着,万一……

    「很好喝,谢谢阿伯,我有点累,先睡觉了。」池凯把见底的碗递还给他,打了个呵欠。

    「哦,那我们把声音放小一点,你早点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好动手术。」这小伙子的年纪和自己的孙子差不多,黄阿伯看着很是心疼。

    说是睡觉,其实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失眠久了,池凯知道今晚不可能奢望睡神降临,于是他干脆闭目养神,静待时间过去。

    一分一秒,十点以后,病房便一片寂静,身畔传来另一位病友均匀的呼吸,掺杂着老伯的打鼾声……

    大脑某处一点,持续着针扎般隐痛,胃部上下翻涌,几欲呕吐……他没有吃止痛药,也没有按铃叫护士,只是承受着这种病痛,勉强撑起身体,拿枕头靠在腰上,拉开了床边的窗帘。

    白天风和日丽,夜晚自然星光灿烂。

    从他床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这一片闪烁的星空,漆黑夜幕点缀繁星,遥相呼应,美不胜收……

    漫山遍野的星光,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他想起那一天,当他压在他身上时,他眼中也是布满了像现在一样美丽的星光,让人百看不厌。

    于是他望着窗外,无声的笑了。

    一个月,时间太短,还来不及相爱,还来不及诉说,还来不及相信,他就已几乎耗尽了生命,而一生,一生又在哪里呢?

    这条路实在是太漫长了!

    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一切该会多轻松啊!他可以不必像个贼一样窝在这里看星光,可以不必忍受这些头疼和呕吐,可以凛然毫无牵挂地走入手术室,把一切交给未知的命运。

    可是现在……

    现在他居然会害怕,怕自己挺不过这一关,怕无法再见到那个男人,怕就算切除后癌细胞仍会扩散转移,怕即使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最终也只能分离……

    他居然会一连用这么多个怕字,要知道,他从十五岁那年起,就再没怕过任何东西!

    于是他逃了,像个可耻的逃兵,连句解释都不敢当面说,他想必一定很恨他,大概恨不得吸他的血噬他的肉。

    这个男人毁了他平静的生活,而他居然还会因思念他而无法入眠。

    再次自嘲地扯动唇角,池凯一直凝望着窗外的夜空,直到黑暗遁去,光明来临……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肿瘤切除手术非常成功,等池凯醒来,已是星期日的早上。

    恍若隔世,内心悲欢交集。

    大脑某处,疼痛已不复存在,只是全身沉重……也许,他终于度过了眼前这一劫,只是不敢想像明天,也许过不了几个星期就会复发,也许下一次不会像现在这么幸运……

    不去想明天做什么,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明天的人。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试着撑起身体。

    「许先生,不要乱动,你刚醒,要好好静养。」

    年轻的护士连忙按住他,圆圆的脸上印两个可爱的酒窝。

    「手术很成功,几个星期后应该就可以出院了,恭喜哦,希望今后不会再见到你。」

    「谢谢。」池凯的声音十分暗哑。

    护士贴心地递给他一杯水,并拉开窗帘。顿时,迫不及待的灿烂阳光霎时涌入,驱散了房内所有阴霾。

    「许先生,做完手术后,你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护士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个即使在病中,依然动人的男子。

    沐浴在阳光下,他略显寂寞的侧脸,苍白、消瘦,却美丽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最想做一件事……」池凯沉吟着,缓缓摊开自己掌心,那上面,躺着一块钱硬币,正在阳光下反射着灼灼光点……

    「这是……」护士问道。

    「是我向他要的一元硬币。」

    池凯低头凝视着这枚硬币,离开他后,他一直把它藏在身边,刚才手术中,自始至终都紧紧攥着它。

    上面残留有男人的气息,虽然一天天淡化,却仍是支撑他的强大力量。

    「知道自己得了脑癌后,我就向他要了这块钱,我告诉自己,我欠他一块钱,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等健康恢复后还给他,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向他要这块钱的真正目的……」

    「她是你的……的女朋友?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护士小姐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

    池凯微微摇头,「不是,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名义上的关系。」

    过去的碎片,在眼前明媚的阳光下,翩然起舞,每一片都那么晶莹剔透,美得令人心碎……

    他仰起头,阳光照入他眼眸,一片刺痛,灼伤了他的灵魂……如果它能驱散内心深深寂寞的话,要看多久,他都愿意。

    以前一个人,虽然孤独,却并不寂寞,寂寞是在遇到他后才开始,一点一滴,啃噬自己的心灵……尤其是现在这样无人相伴的孤独时分。

    然而寂寞这条路,是自己任性的选择,从不曾后悔,包括对男人做的那些绝情的事。可越是临近死亡关口,男人的脸越是一天比一天清晰,深深盘踞,驱之不去……

    「我想见他,想见那个人……

    就像居住在自己的岛屿,原以为可以安安静静,不受干扰,没想到遇上他,顿时天翻地覆……我的岛屿四分五裂,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去往他的地方……只能是他,不可以是任何其他人。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从此哪里都不去,哪怕我知道自己没有明天……

    只是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能再次回到他身边……」

    他原本是那么不动声色、冷漠淡定的男人呵,缓缓嗫嚅着,竟忍不住流下热泪……

    而年轻的护士,早已泣不成声。

    ***

    三周后。

    池凯顺利拆线出院,身上所有积蓄悉数交了手术费,但还有一部分护理费没有缴完,他决定留在当地打工赚钱,以补交不足的款项。

    很幸运的,费时二天,池凯便在市中心找到了一份,二十四小时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吃自己解决,住就住在便利店二楼的小阁楼,顺便看店。

    年过半百的店长开给他的薪水虽然不高,但在解决温饱外,还能存下一部分钱,池凯算过,大概三个月左右,他就能还清护理费。

    一个人在异地,池凯沉默地过着每一天,既没有打电话给闻宇,也没有通知凌飞或阿吉,其实,有几次,他的手就按在话筒上,却迟迟没有拔下号码。

    池凯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不告而别的行为,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真相和盘托出。

    他还没有准备好,把全部的自己在他面前悉数剖开的勇气。

    我想见他,想见那个人……

    虽然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说着这句话,可即使被思念煎熬至此,他也不想贸然冲到男人面前,他还没有足够的自信,去直面他可能有的表情。

    池凯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他的确在害怕着。

    在这种矛盾的挣扎中,时间一天天流逝。

    「凯哥,你在想什么?」

    眼前蓦然出现一张女孩甜美圆润的脸庞,留着短发、身形高挑的少女笑嘻嘻地对他晃着手,这是店长十八岁的女儿——何冰冰。

    「没什么。」

    池凯淡淡地说,把货车上的箱子一只只搬到推车上,堆好,伸直腰,擦了把汗。

    已过傍晚,店前街道上人流如潮……

    「凯哥你留了好多汗哦,我来帮你擦擦吧。」何冰冰拿着毛巾,亲热地凑过来替他擦汗。

    「……谢谢。」池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略显尴尬地僵立着。

    何冰冰「噗」地一声笑出来,「凯哥,这是你害羞的表情吗?好可爱哦。」

    一个大男人,没想到活这把年纪,居然还被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女生说可爱,池凯露出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的表情。

    「凯哥你有女朋友了吗?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先考虑我呢?我长得漂亮,个性可爱,功课又好,还是你现在老板的女儿,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对象哦。」何冰冰笑嘻嘻地对他眨着眼。

    现在的新新人类一个比一个直接,池凯有点吃不消这种攻击。

    「你喜欢我哪里?」他问道。

    何冰冰歪着头,很可爱地说:「你酷酷的样子啦,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闷骚相,真的很诱人哦!而且你又高又-又成熟,如果带出去给我那帮朋友们看,绝对煞到他们,哈哈……」

    池凯动了动唇角,再次露了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的表情。

    「凯哥,你有喜欢的人吗?」何冰冰以黑白分眼的大眼睛看着他。

    「……有。」池凯淡淡地说。

    「真的,那我岂不是没有机会了?」何冰冰沮丧地撇了下嘴,忽又振作起来,充满好奇地问:「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温柔……非常执著……对我非常好……」池凯缓缓说,脑中浮现那个人的样子,胸口有一种隐忍的、撕裂般的痛楚。

    「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何冰冰是个好奇宝宝。

    「并不是喜欢,就可以在一起。」池凯简短回答。

    「什么嘛,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何冰冰耸了耸肩,「凯哥你是很酷,但对感情也这么酷的话,对方岂不是太可怜了。」

    池凯沉默着,他不想回应这个问题。

    爱或不爱,都足以令他沉默。

    「那她还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池凯到现在也无法确定,对方的这份感情到底能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

    「不知道就去问清楚啊,既然还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追回来呢?凯哥你真是的,虽然是很酷,但有时候真的很让人抓狂哦,做你的女朋友太可怜了,我决定放弃你了。」女孩紧握双拳,义愤填膺的模样,让池凯忍不住发笑,伸手模了模她的短发。

    「我真高兴你放弃了我。」

    「什么嘛,原来你说这只是引我上套而已,凯哥你太坏了。」何冰冰跺跺脚,不甘地叫道。

    「我是个自私的人。」池凯淡淡一笑,「不愿意被任何人喜欢,可实际上,只是一味不想受伤而已,为此,甚至不惜伤害别人。」

    「你也伤害了那个你喜欢的人吗?」

    「是啊。」池凯凝视着女孩纯真的眼眸,「我想我伤得他很深、很深……深到我都不敢回去面对他。」

    「这样可不行哦,凯哥,你要拿山勇气来。那个对你非常好的人,一定在等你回去,你要相信她对你的感情。」

    年轻真是好,信任都可以如此无畏无惧。

    她的明朗连带感染了池凯,他笑了笑,「是啊,我想我只是需要时间。我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嗯!」何冰冰用力点了点头。

    这时,远远传来店长的叫唤,「开饭了,冰冰过来帮忙,池凯,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来了。」何冰冰应了一声,拉件池凯的手,「走啦,凯哥,一起吃饭去。」

    店长人不错,见他总是孤伶一个人,就经常拉他一起吃晚饭。

    「好。」

    池凯顺从地跟着她走入店内。

    街对面不远处无人小巷内,静静泊着一辆黑色汽车。

    一大早,它就已经停在那里,车内坐着两位男子,其中一位是司机,另一位男子隐于光阴交投处……

    斜射的光线,淡淡照出男人深刻俊朗的五官、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沉静内敛的气

    他缓缓点燃今天的不知第几根烟,焰火倒遇在那双悒郁眼眸,深沉压抑的流芒……

    「老板,你要不要下车看看?」司机恭敬地问身边的老总。

    「不必了。」

    闻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家便利店,和在店外卸货的池凯,然后眼睁睁看着池凯和那位活泼的少女手牵手消失在店门的背影……

    许久许久,他抬了抬手,不带任何情绪地掐灭烟头。

    「我们走吧。」

    「是。」

    引擎响起,不久后,那辆车就消失在小巷深处。

    ***

    四个月后。

    晚上十点,「流星屿」的招牌,在暮色中透出微微的光。从橱窗外看去,里面依旧热闹非凡,和乎常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并没有太大差别。

    闻宇和耿海宁对坐在惯常的正中沙皮上,轻酌小饮。

    耿海宁身边伴着一位貌似混血儿的美艳女子,是他的新女友,他仍是往常一样,维持着三个月换一个的纪录,而一向独来独往的闻宇,身边却坐着一位气质清新高雅的女子,正是他的前女友温心怡。

    「小宇,有我和大美女陪你,你干嘛还板着一张死人脸。」

    耿海宁和身边的女郎调笑几句后,看到闻宇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禁气从中来。

    闻宇挤出淡淡笑意,英俊的脸庞神采不再,亦比以前削瘦了一圈。他比以前沉默少言多了,经常会在人多热闹时突然沉寂下来,呆呆出神。

    温心怡很担心他,一有空就过来陪他聊天解闷,以前那个淡定沉静、轻松掌控一切的男子,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位闷闷不乐的失意者。

    是谁令他变得如此?

    一想到这里,温心怡的内心就忍不住微微嫉妒起来,分开数年,她对他感情仍在,越比较便越显出闻宇的好,她有意重续旧情,可对方却……

    「宇,你的气色不太好,昨晚睡好了吗?」温心怡忍不住软语询问。

    「还好,只是忙一个企划案到凌晨,所以今天有点头疼。」闻宇苦笑着揉了揉额角。

    「那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温心怡担心地看着他。

    「没关系,我想放松一下。」闻宇摇摇头。

    「你这不叫放松,是闷头喝酒,还连带强迫别人看你的死人脸。」耿海宁没好气地说。

    不就是为了一个池凯,至于吗?池凯那个耍酷男有什么好,凭小宇的条件,要什么样的没有,也就只有他会这么死心眼,硬要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想到这里他就有气!

    「抱歉了,海宁,你不用陪我,可以先走。」

    「有人陪总比没人陪好,放心啦,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虽然你眼光差,还自虐,但还歹我们是好兄弟,怎么说我都会挺你。」

    「谢谢你,海宁。」

    正说着,「流星屿」窗外掠过一抹闻宇十分熟悉的身影,他一惊,几乎要猛地跳起来……

    「宇,你怎么了?」温心怡察觉他的异常。

    「没什么,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闻宇按着额角,大量冷汗从中渗下。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不会是那个人。

    他已经被完完全全放弃,而那个人,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再也不可能了,可为什么,他心口的影子仍是烙得这么深这么痛?

    无数个重叠辗转的黑夜,一遍遍惊醒,确认着那人已不在,他总要以呕血般的力量,告诉自己,停止思念。他并不爱自己,而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他的世界,再无关连!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望!

    总觉得是黑夜航程中两艘迎面驶来的船只,电光火石间,他的脸庞忽地一现,即灭,与他错肩而过,连一句叫喊都发不出,他只能眼睁睁,看载有他的船只越驶越远……他心痛地半闭眼睛,感觉黑暗又完全笼罩了自己……

    「大家看看,准来了?」

    闻宇吃了一惊,睁开眼。

    被一脸兴奋的阿吉推掇过来的男人,脸上竟有着仆仆的风尘,依旧淡漠的神情,和略显瘦削的五官。

    相撞的视线令人心痛,狂乱的心脏撞得他肋骨一根根生痛。

    到底是梦是真?

    「你来干什么?」

    率先跳起来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耿海宁,他就像只尾巴被踩到的猫。

    毕竟耿海宁亲眼见证,在他不告而别后,闻宇有多痛苦,好不容易他刚恢复一点,罪魁祸首竟再次出现,他自然对他没好脸色。

    所有人都仿佛视而不视,池凯只盯着闻宇一个人,他不发一言,只是深深看着他,脸上神情莫名深峻,幽暗不可捉摸。

    「宇?」

    他身边的女子见他这副友情,不禁关心地砸了碰他的手肘。池凯还记得她,她叫温心怡,是闻宇的前女友。

    闻宇低头看她,深峻突然化为温柔,他微微一笑,拍拍她手背,示意她无须担心。

    不必言语,这样的亲密,已说明了一切。

    池凯暗暗握起拳头,从起步那一刻,他的指尖就一直在发抖,就像得了热病般。

    好不容易还清款项,鼓足勇气,买了车票,踏上回程,到市内后第一站就直奔「流星屿」。

    这次轮到他泅渡而来,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游抵他的彼岸?

    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这里不欢迎你,你不是早就把小宇给甩了,还交了新的女友,还跑来这里做什么,嫌你给他的打击还不够多啊……」

    新的女友?这句从何而来?池凯皱了皱眉头。

    「不要说了,海宁。」闻宇打断他,紧绷的唇角有着岩石般的硬度,说出这简短的两个字后,他就再也没有吭声。

    这种沉默,等同于明显的拒绝。

    一再被他掐灭的阳光,看来,不可能再次投射到他身上。男人的表现,他早有心理准备,也完全理解。

    池凯并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静静向前走近一步,对闻宁说:「把手伸出来。」

    「什么?」闻宁愕然说。

    「把手伸出来。」池凯再重复了一遍。

    虽然眼中有着深深疑惑,闻宇还是伸出了手,手心一凉,一枚硬币躺在他掌中。

    「一块钱,还给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闻宇怔了怔,随即拧紧眉心。

    「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

    往昔的无数片段闪过闻宇脑海,他向他要一元硬币时的情景,他的不告而别,他那张冷漠的纸条……他出动所有人脉好不容易查到他的所在,怀着兴奋的心情赶来,却亲眼目睹他和别的女孩亲密无比的样子……

    闻宇痛心地想:自己永远也读不懂这个男人,而他,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只有这样终结?

    「池凯,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闻宇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

    「没有……」

    正因为想说的话太多,所以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口。

    「那我有。」闻宇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和心怡打算在下个月结婚。」

    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池凯看着男人,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依旧淡然,这种淡然无法令人理解。在耿海宁等旁人看来,只会更加确认他是个折不扣的冷血混蛋,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他亦不打算告诉别人。

    「那么……恭喜你们了。」池凯只是这么淡淡的说。

    「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宴。」闻宇也同样淡淡的说。

    池凯点点头,「不打扰你们,我走了。」

    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且脸上的漠然已撑到了极致,他转过身,才迈动脚步,突觉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他猛然往前栽倒……

    「凯哥!」

    「池凯!」

    他人的惊呼还未来不及传人耳膜,他就已沉入深深的黑暗。

    ***

    眼皮上传来十分沉重的不适感,令人深深蹙眉,身体似乎分裂为两半,一半仍沉溺于深酣的梦中,一半却徘徊在清醒边缘,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男人的脸庞,在眼前飘来飘去,忽远又近……

    「你醒了?池凯,池凯……」

    耳畔的声音一自在响,池凯蹙起眉头,好吵,不要再吵了,他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他只想睡觉……

    「池凯……」

    深深叹息着的声音,听上去有着说不出的酸楚。

    「池凯,你快点醒过来……不要再折磨我……」

    无数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被人紧握住的手背,一滴比一滴急,一滴比一滴烫,有着比血更热的热度,仿佛要灼透他的肌肤……

    这下子池凯完全醒了。

    「哭个屁啊,我还没死呢!」

    这句话原本很有气势,可惜他的声线太过沙哑,连一半的气势都没有表现出来。

    「池凯!」

    原本埋头在床边悲恸下已的男人,猛地抬起头,那张泪痕满面的脸,怎么看怎么狼狈,全不似平时的镇定沉稳。

    「哭成这样,难道是我快挂了?」池凯有气无力地看着闻宇。

    「不许说这个字!你睡了整整一天,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闻宁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真吓坏了,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在「流星屿」突然栽倒,晕死过去。

    虽然经过医生确诊,他只是太累,严重缺乏营养,又受了不小的刺激,才会突然昏厥,闻宇仍是很担心。

    「别这个样子,被你未婚妻看到不好。」池凯试图抽吼被他死死握住的手。

    「我没有未婚妻。」闻宇连忙说。

    「啊?」池凯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完全是我骗你的。你丢下一张纸条甩了我,我这四个月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好不容易找到你,却又看到你和别的女孩亲亲热热。我本来已经彻底绝望了,刚才看到你好像没事人一样再次出现,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我一时血气上冲,就说了个谎……」闻宇喃喃的和盘托出实情。

    「这种烂借口居然连用二次,你还真是长进啊。下次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已经和她有了小孩?」池凯看他的眼神十分鄙视。

    「对不起。」闻宁低下头,很羞愧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来找过我?」

    他明明没有见到他啊。

    「三个月前,你在一家便利店打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你和那个女孩亲亲热热的样子……我以为……你们是男女朋友……」闻宇吞吞吐吐地说。

    「她是店长的女儿,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这个醋也吃得太过分了吧,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池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你可不能怪我误会啊,谁叫你当时你对她这么亲热,不仅摸她的头发牵她的手,甚至还不停地对他笑,你跟我在一起时,都没笑得这么开心。」一想起当时的情景,闻宇就犹如打翻了醋坛。

    「我只当她是小孩子、小妹妹而已。」池凯没好气地说。

    这个男人吃醋了吧,可为什么他竟会感到开心,看来他也病得不轻。

    难怪一开始,他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漠,原来他来找过他,只是时间不对。如果再早一个星期,他应该还在医院,就不会有这么多误会产生。

    池凯长长叮出一口气。

    「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的是脑癌?是不是在『流星屿』十五周年庆的时候,难怪那天你看上去那么奇怪……」

    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眸,有一种令人痛至心扉的色泽。

    「你都知道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刚才你的假身份证被我看到,我觉得很奇怪,立即找人去查,才知道过去四个月来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再保持沉默?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要向我要一块钱。我真是天下最蠢的笨蛋!」闻宇痛心地说。

    这个狠心的家伙,非但对自己的病情一声不吭,还以这么决绝的方式,任自己千般误会,也要死守这个秘密。

    一想到他孤身一人,躺在异乡的病床上,无人安慰,亦无人陪伴,他就觉得内心排山倒海般抽痛,痛到令他几乎无法忍受。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难道我就这么不可信,不值得你依赖,所以你才……」

    活未说完,就已被止住。

    伸出冰凉的手,抚上男人坚毅的脸颊,擦过他微湿的眼角,池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因为我知道,一旦告诉你,还没等动手术,我十有八九就已经被你的眼泪给淹死了。」

    淡淡一句话,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从生死边缘打了一圈滚,再次回来,仍是「流星屿」,来见他,这还需要其他说明吗?

    第一次,闻宇感到,这个男人漠然的外表下,是一颗坚强无比却又脆弱无比的心脏。

    什么都不说,这恰恰是他表达自己的方式。

    这片杂草丛生的岛屿,令他一路走来,举步维艰,可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他隐藏在唇舌之间每一丝沉默的吐息,到底埋葬着多少深切又无奈的自我放逐……

    虽然代价惨重,但他想:他终于还是读懂了这个男人。

    忍不住一再抚摸男人的脸庞,久违的肌肤触感,令双方都酸楚莫名……

    闻宇坐上床,将他揽人怀中……静静凝视着怀中的男人,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他几欲发狂,眼中不知不觉蓄满热泪,手指在他发间游走着,同时在他额角和脸颊落下浅浅的吻……

    一只手流连在他胸膛,那嶙峋的肋骨磕痛他的手,闻宁忍不住心疼叹息,「你实在太瘦了……」接下来的时间,他要放下一切,尽心尽力把他喂胖。

    「分开的这段时间,你有想过我吗?」他又低声问他。

    「有。」

    「真的?」闻宇微微诧异于他的坦率。

    「真的。」

    「我不信!你当初还不是用那张冰冷冷的便条笺来打发我?」闻宇佯装愤怒地微扬起眉梢……

    「只有对你,我才会这样。」

    「哦……我该感到荣幸吗,只有我一个人,被你反复折磨蹂躏上下其手……」闻宇的下巴抵在他头顶,发出低低的笑声。

    「你不也有上下其手我?」池凯哼了一声。

    「只有那么一次!」闻宇很不甘心地叫道。

    「好了好了,以后你有的是机会。」

    「真的?池凯,你是在答应今后我一直都可以这样压着你吗?」闻宇兴奋大叫,翻身压到他身上。

    「我是说『有机会』,可没说一直,你这小子别想得寸进尺,快他妈给我下来!」池凯呵斥他。

    「不要,让我再多抱一下。」

    闻宁紧紧抱住他不放,鼻子还在他脸上赠来赠去,有一种被大型忠犬缠身的感觉,池凯叹了口气,只能随他去……

    沉默了一会儿,池凯缓缓说:「我们之间,也许没有明天。」

    他的生命摇摇欲坠,这一次是幸运存活了,那下一次呢?他还有多久时间?

    半年、一年,还是又一个十年?

    如此不确定的未来,对男人而言,是否太过残忍?

    「我不需要明天!我只要今天,这一刻,这一秒,你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男人却显然无所畏惧,连带感染了他,令他的心瞬间明亮起来。

    「池凯,我是认真的。」闻宇深深看着他,「我想要待在有你的地方,不管是天堂,还是炼狱,只要有你在就可以,我哪里都不想去!所以,不要再逃避了,让我一起陪你面对这些!」

    淡淡几句话,就令他的城墙溃败成厮、灰飞烟灭……

    他终于还是成功了!

    这一次,他再没有回避他幽深的视线,反而给出他想要的承诺,「好,我答应你!」

    「你发誓?」

    「我发誓!不会再丢下你,不再拒绝你,不再冷冰冰地对你,如果身体有任何不舒服,就马上告诉你,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再像以前那样沉默下去。」

    「也许……我的沉默……只是为了不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

    闻宁像被天一掉下的馅饼打中一样,无法置信地睁大眼睛,他没有听错吧,他似乎说了什么!他似乎说了那个字!

    「没什么,吻我吧!」

    他淡淡一笑,搂过他的头,被他淡漠的眸光吸引,他俯下头,印上了他苍白的唇……

    窗外无边的暮色中,下着倾盆大雨,好像要把整个城市淹没。

    他几乎是疯狂地蹂躏着他的唇,他也激烈回应,柔软的唇舌承受不住这股毁灭性的力量,破裂开来。

    分不清谁是谁的血,染在彼此的唇间。

    淡淡红唇,自荆棘丛中,已开办怒放为一朵猩红的玫瑰。还是没想过明天,亦不去计划未来。

    他爱这个男人吗?

    他以前从不相信爱。

    他要的只是孤独和平静而已。

    人生从来就不是一场欢欣的旅程,它太过漫长,太过无趣,总是苦大于悦,痛大于乐,即使有像沿途日出日落那样撼动人心的美景,也只是一瞬。

    还来不及驻足,就业已凋零。

    他本来只想一个人,静静走完这段死亡之旅。

    可就是这个男人的出现,那些平时相处的点滴,他在他耳畔的轻声细语,他握住他冰冷指尖的刹那,他躺在他身边像小狗一样熟睡的脸庞……让他的心莫名其妙充实起来,让这段令人厌倦的旅途,不再那么充满死气沉沉的腐朽气息……

    如果是这些,这些偶尔滤过指间的一星斗点的火花、这些细微羸弱的光点、不值一提的琐碎末节、漠小的几不可测的幸福,如果它们是爱的活……

    那,它就是爱了。

    他微睁开眼,看了看男人,对方正沉溺于一心一意吻他的氛围里,坚毅沉静的五官有一种惊人的性感,偶尔停下凝视他的眼眸,闪烁着温柔溢的光芒……

    是的,就是像这样扑面而来的光,让他相信了,未来还有他陪在身边,从此无所畏惧的可能。

    他感激生命中有他的存在。

    如果,硬要说什么的话。

    也许,这,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