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一八五先生线上胡诌的那一晚,我作了一个恶梦。

    梦里飘来一张桌子,桌上悬浮一部电脑和列表机,机上卷着一张白纸,被无人操作的诡异键盘敲出以下的文字——

    我太在乎她的看法,只顾投其所好,忘记做自己。

    接着就是一直地重复列印,我在梦里焦急不堪,拼命联络电话簿里的电脑专卖店,想办法让那台中邪的列表机停下来,结果电话那头的服务员告诉我,他们爱莫能助,除非我有办法以八十五将一七三除成五十八!

    以八十五将一七三除成五十八!

    天!这是什么样的怪梦?我向来不信解梦这回事,因为我很少作这种没有逻辑可言的梦。

    我的梦都是遵照芭芭拉卡德兰奶奶的惯性定律走的,男的帅、多金,女的美但穷,男的讲话唯我独尊,女的讲话软语呢哝,本来二十个字可以拖成四十个字,其中“……”就占去了一大半,哇,一切尽在不言中,浪漫呆了!

    可是这次出现了三个数字。一是我的体重,二是我的身高,最后那个五十八可能就是上帝交代给我的神圣使命。

    我昨天为什么要跟老天说那些鱼与熊掌又要跟赵燕丽吃减肥餐的傻话?如今良心敲上门,提醒我履行承诺。

    大汗淋漓的我在昏迷中被八十五、一七三、五十八吓醒了,忘记研究列表机上的那段文字,掀被下床出卧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赵燕丽的门。

    笃笃笃!笃笃!笃……门总算被我“笃”开了。

    赵空姐睡眠不足地前来应门。“做什么?”

    我摇着自己的水桶腰,迟疑一秒后,鼓足勇气大声道:“我要减肥。”

    赵空姐打了一个大哈欠,“等你下定决心再来找我。”说着就要掩上门。

    我肥腿一伸,卡在门缝间,把X自己的大饼脸凑近赵空姐的瓜子脸,再次重申,“我说我已下定决心减肥,从这一刻开始,你怎么说?”

    赵空姐这才勉强地瞠开自己的眼皮惊讶地看着我,“你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了?”

    “算不上打击,只是笨到不小心去喜欢上一个男人。”

    ☆☆☆

    不减肥,我便无缘见识到赵燕丽的人面之广。她的朋友不仅分布五大洲,身份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皆有。

    赵空姐总是义正辞严地说:“唉啊!服务业就是以客为尊嘛,我若不广结善缘,你去年的冷气机还找不到人修呢!”

    我像古人求仙丹似地跟着她去拜会某大健身俱乐部的董事长、医院的营养师、塑身美容保养师及心理重建师。

    减肥跟心理重建扯得上关系吗?

    根据赵空姐的说法,这是绝对必要的,尤其到减肥末期,常有临门一脚的奇效,可以提高意志力并巩固减肥的信念。

    托赵空姐的福,我散了不少财,卡不停地刷,刷到欲罢不能、指头发僵后,起空姐才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甚至问我愿不愿意尝试人工抽脂与瘦身,如此倾家荡产法,瘦得更快。

    以我的财富,这样不择手段地减肥其实不构成财务危机,但是我对“做自己”

    还是有一点坚持,那就是我的确想变成一个十全瘦美人,但必须是自然的发展,而不是靠外力介入,因为本姑娘怕挨针戳,更别提任真空管在我的皮下脂肪钻进钻出吸油血。恶!光是想想就要吐。

    减肥开始的第一周简直就是炼狱。我上辈子一定是活活饿死,这辈子才这么嗜吃。吃减肥餐与上建身房运动并不是问题,我的肚子也并不是没这些东西进去,只是口腹之欲无穷,随时随地都想“吃”。

    我尤其爱吃洋芋片与薯条,此二物是上帝创造夏娃以来,最邪恶、廉价易得的诱惑品,薄薄一条不过寸长,下油锅炸不过数分钟,吸油力却强到连X洁卫生纸都不够看。

    好几次我在公司差点把持不住,每每就要放弃减肥计划,冲到对街的速食店点上三袋大薯沾番茄酱大快朵颐时,救命恩公一八五先生就打专线电话进来聊天。

    他多半是聊公事,若非公事,就是聊跟他称兄道弟的同事。有好几次我想警告他那一票所谓的朋友没他想得单纯,但是我都强忍下来,每每挂电话之前,他总会加一句,“想跟我去吃汉堡薯条吗?我这里有免费的餐券,不用白不用。”

    我当然想!但不是以这八十五公斤的弥勒肉身去会他,所以我都说:“我对汉堡薯条过敏,你有没有免费的咖啡券?”

    隔日,我便从秘书苏敏敏手里接过一袋DHL的邮包,里面厚厚一叠的咖啡券足以瘫痪整连军队的交感神经。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我便会食欲尽失,但这情况通常持续不到一天。

    好险一八五先生够无聊,三天两头来烦人,让我得以安然渡过最关键性的第一个月。

    只一个月,我瘦了十二公斤,摸得到自己的颊骨。人轻盈了一点,在办公室走动不必再东闪西避地防撞,但是七十三公斤还是过胖了一点。

    别骂我不知足,实在是您没看到健身房里那些三围标准的美娇娘!她们让我体认出一件事,瘦其实不难,但要瘦到她们那个程度又能保有傲人的上围真是需要下功夫。

    我本来对脱去十二公斤脂肪的成就引以为傲的,但是有天晚上临时出了状况。

    原本我像一只天竺鼠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跑得不亦乐乎,汗水淋漓让我有朝十全瘦美人进级的快感。

    近八点时,闯进一票试用器材的新会员,他们没猴急地上器材练身,反而跟几个美女打情驾俏,咦,有几张老脸挺眼熟的,还跟我对上眼,当我认出来者何许人时,下巴也歪了。

    喝!可不就是那家卖汉堡的管理职工吗?一八五先生恰巧也在其中,他对环绕周身冀望他青睐的美女们视若无睹,迳自卸下运动外套与长裤,他那两个俊俏的挺臀,让人没来由地悸动,见到他那完美的体格,我眼球都快丢下。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极其兴奋的状态下瞪视他,停下动作若有所思地往我这头瞟,眼里闪着异光,一脸寻思让我紧张。

    我怕他的同事认出我,毛巾顺势往脸一罩,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渍,直往女用三温暖房杀去。

    一路上,我绞着毛巾泄忿。

    “该死、该死!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可口诱人,我要换到其他分店去!浑球!他为什么那么容易让人心动意摇,我非减到五十八公斤不可!”

    ☆☆☆

    于是,我在饮食上,贯彻营养师的指示,恪守蛋白质与淀粉糖类不共食的大原则,除了饮用矿泉水外,连甜食都遭我唾弃,洋芋片与薯条成了我的头号公敌。

    黄副总的夫人知道我在瘦身,特别报了一个饮用普洱茶的偏方给我,她说根据中国人的研究、日本人的背书,该茶有清血、降低体内胆固醇的疗效,能加速代谢出体内的高脂肪食物,我若想苗条,多喝准没错。

    要是以前,我对这种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若非左耳进右耳出,就是来个嗤之以鼻,现在呢,管她说真说假,姑娘我试了再说。

    不知是真有那么一回事,还是我多踩了几回脚踏车,三天后,我又甩掉了一点五公斤,腰身渐渐往里凹进去,我终于体会到“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新义。但是这仍然不够,我的目标是五十八公斤,从七一点五到五十八,还有一段遥远的肥路要走。

    端午节后的那个星期六下午,赵空姐、李怀凝和我坐在客厅结算这个月的水电帐单。

    这两个瘦子手里都端着一粒咸蛋香芋肉粽,油亮亮的嘴宛如抹了一层厚唇蜜。

    难得有好话的李怀凝在我耳边啧啧赞道:“之坩台南来的肉粽真不赖。那个Mr.一八五对你还挺有心的,不然不会请他妈做了寄来给你。”

    我勾着普洱茶不放,眯着笑眼告诉她原因,“那是因为他还没见过我的庐山真面目。”

    赵空姐安慰我,“不要那么悲观,你瘦了很多,人也变得神采奕奕有精神多了!

    如果我是男人的话,会觉得你颇有几分姿色。”

    我知道赵空姐在给我打气,但是她并没有见过骆伟,她以为骆伟除了长得高大,其他条件应该是乏善可陈的,要不然也不会找上我这样的肥女大献殷勤。

    我不想解释太多,只说:“谢谢。”然后将这个月的帐单递出去。

    我的行动电话在这时响起,本来只愿吃的李怀凝伸手替我接听,不到三秒,长臂一伸把电话递给我,嫌憎地说:“公的。”

    公的,不见得是雄性,在李酷女眼里,她不喜欢的人、事、物皆是公的,那包括我刚递给她的帐单。

    我接下行动电话,听到来电者报出名时有一点讶异,因为他从没在下班时间拨电话给我,他拨得进来也算幸运,因为我忘了关机。

    “是我,骆伟。”他的声音不若以往轻松自如。“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他建议,“我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聊一聊?”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支吾半天,想见他,同时也不想见他,因为自觉还不是个十全瘦美人。

    “恐怕不太方便。”我迟疑一秒,才决定告诉他理由。“因为我等一下得上牙医那里补牙,这是最后一次。”

    我才刚住口,就听见他颓丧地说:“她明天就要嫁人了。”

    她?我蹙眉思忖一下,这才会意。是的,明天是我继妹安安的于归之日,再加上她未来的伴侣是我的表哥,我理所当然地受邀出席,给他们的婚礼祝福。

    只是我怕自己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己事先与新人沟通取得谅解,不出席晚宴,以免坏了减肥大计。

    安安与棣华表哥的反应都算好,倒是我哥落井下石,在我父亲面前参了我一本,让一向疼我的父亲在电话里发了一场脾气,他老人家觉得我这样礼到人不到很是失礼,甚至怀疑我嫉妒安安,不愿见她幸福的出阁。

    对于安安与安苹这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老实说,我以前是有一些吃味。也许是父亲特别关心着重她们,让我不能平衡过来,不过那种吃味还不足以让我变得坏心眼,我只是没机会多认识她们,与她们交心罢了。但我了解我的表哥,他是个知人善任、有智慧的人,能教他爱上的女子,性情与心地应该不会走样才是。

    而我的矛盾就在这里,为什么我敬重喜爱的男人,都对安安有那么高的评价!

    就连被她甩掉一年的骆伟也从未吐过一句怨言。

    也许说“从未’这话言之过早,他这不就打电话来找我诉苦了吗?

    也许他会把对安安的恨倾巢而出地说给我听也不一定。

    也许我压根就不信他是个不记恨的人。

    人哪有完美的,不可能同时拥有天使般的外貌与心肠。我何不趁自己还微胖时去试探他呢?如果他见到我的模样觉得倒胃口的话,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我迷恋。

    我在博一场没有胜算的赌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既然如此,骆伟,你想上哪儿聊天?”

    他静了几秒才说:“地点由你挑。”

    我思索了一下,“这样好了。五点在忠孝东路附近的Starbuds门口见,”还故作潇洒地补上一句,“你晚到,我走人。”事实是,如果他真的迟到,我有可能会等他一整夜。

    “没问题,届时见了。”

    “等等……”我正想告诉他如何认我时,他却把电话挂了。

    我后悔行事莽撞,因为我根本没有见他的准备,我连该穿什么衣服去见他都不知道。最后,我告诉自己,吴念香,没什么大不了,就做你自己。说比唱得好听,否则我也不会立志为他减肥。

    最后,我决定挑一套够宽够大的鹅黄色旧运动服去会他,但虚荣的我还是把头发刷到发亮,在渐瘦的脸上抹了淡妆和口红,直到我去牙医那里补完牙,带着过度麻醉的肿唇从牙医诊所走出来,对镜一照,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

    原来我的妆全让牙医与护士给弄糊了。

    ☆☆☆

    我于五点准时抵达与骆伟相约的地点,挑了一个最明显的地方站定,而且打定主意只等三分钟,随时等待行动电话响起。

    一般未谋面的朋友相约不是都要这一招吗?

    没诚意的一方暗中躲起来观察,再拨行动电话呼叫对方,如果有人在同一时间掏机应声,那么形迹自动败露,如果对方还可以看,就现身,如果不满意,就放对方鸽子。

    这种把戏我清楚,因为苏小姐就常对我炫耀她这个聪明的小伎俩。

    我现在就是等待这种小伎俩发生在我身上,我眼睛往几根骑楼柱转去,试图寻找骆伟的踪影,但不见其人,眼看三分钟已过,我咬了一下肿胀的左上唇,正想转身离去,不料右肩突然从后面被人轻搭住,有人唤我。

    “吴念香?”

    我认出他低沉如大提琴的声音,心卜通卜通地狂捣着,有种想告诉他认错人的冲动。但我压下蠢动,旋身面对他。

    天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帅的家伙存在着?如果他是太阳神阿波罗再世,我一定会被他挂在颊上忧郁的浅笑给蒸馏掉。

    “我就是。”我紧张地伸出手与他相握,“你……怎么猜到是我?”我其实想问他是不是很失望?

    这时有客人刚好开门入店,骆伟大手往我的肘间一搭,顺势将我拉进去排队点餐。他稀松平常地说:“不用猜,我知道你的样子。”

    “什么?”我目瞪口呆的愣在那里。

    “你好像瘦了一圈。”颀长的他站在那里,一手插在裤袋,宽肩上勾着一件西装外套,暖烘烘的目光从头将我打量到脚。

    一百七十三公分的我被他一睨,顿时倒缩成侏儒!我双手紧紧环挽住六十八公斤的自己,嗫嚅地重复那一句,“什么?”

    他见状以为我冷,主动将他的西装搭到我肩上,将我扳离冷气出风口。“你想喝什么?拿铁,法式咖啡,还是Cappuccino?”

    “没奶的Espressp!”我应了一声。

    “糖?”

    我猛烈摇头。“不,我喝纯的。”

    “来些糕饼如何?”他又问。

    我差点大叫,好极了!但是我以超人的意志力忍不食欲,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搪塞他。“我刚补过牙,医生建议我两个小时之内最好别进食。”

    他对我莞尔一笑,白闪闪的牙齿刺得我眩目,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牛油,被他白热化的魅力一照,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瘫痪溶解。

    十分钟后,我们在一张小圆桌落坐。

    我注意到一路行来所经之处,只要是女人都会对他行注目礼。也注意到整家店面都被光鲜亮丽的顾客占据,说得不客气一点,这里根本是雅痞泡马子的店!

    总之,跟一个英姿飒爽的帅哥在一起,我压力奇大,更别提受到他殷勤周到的伺候。我甚至敏感地认为有些女人质疑我跟他同享一张桌子。

    原来,一个男人帅得过火,是会带给女伴的心脏负荷的。

    偏偏很多女人不怕死,一个个像飞蛾似地往他这盏飘着雄性激素的迷魂灯上扑,而我吴念香这只“飞鹅”不先照一下镜子,厚翅一抖竟也跟着人家凑热闹。

    现在,我不由得对安安刮目相看,她放弃骆伟一定有她的原因在,不是她太聪明,就是不识货,但话说回来,我表哥长得很投缘,有定性,而且比骆伟有钱!无论怎么说,她都没蚀本。

    他将法式咖啡倒满后,微仰头询问我,“检阅完毕了吗?我应该没露出任何让你觉得我是火星人的破绽吧?”

    “啊!”我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简直就是目不交睫地瞪着人家,脸颊顿时泛红,忙不迭端起那杯黑幽幽的Espresso往嘴里送,将目光调到他新颖却不过份花俏的领带。

    倒霉的是,方才看牙时注射的麻醉药效尚在,我的左上唇比右上唇慢了半秒才阖拢,结果来不及吞下去的黑色液体就这样混着口水从左嘴角流出,沿着下巴往下滴在鹅黄色的运动衫。

    他见状忙起身取餐巾。

    我趁势在心里警告自己。喔!吴念香,克制你自己,这样在一八五先生面前表演“痴肥”,你不如死了算!

    他带着一叠餐巾回来,我仓皇地取过后,笨拙地处理污垢,却业已太迟,鹅黄棉衫上多了一枚醒目的花斑纹,还刚好就在我的胸部上,若要记实一点,是在我的左乳乳尖上。

    什么叫无地自容?我现在领教到了。

    我将没用的餐巾搁在一旁,抬头重新面对一八五,这才注意到他没闲着,也在忙着清领带。

    我忘了窘迫,问他,“怎么了?”

    他对我眨了一下眼,坦然地说:“我坐下时,领带掉进咖啡杯里。别担心,这是常有的事。”说完,他将领带扯下,顺势解开领扣,还不忘把两臂袖子摺到肘部。

    外表上,他不再无懈可击,但是我已在自己的评分簿上多加他十分,因为我确定他是为了舒缓我的紧张,故意将他自己的领带浸到咖啡杯里的。

    我这时才从自己的迷思里醒来。他只是想跟我做个纯异性朋友而已,又不是打仪容整洁分数的小学老师,我为什么要把气氛弄得那么僵。

    我将心态调适时,对他露出一个笑。“请原谅我方才太紧张,实在是我从没跟一个帅男喝过咖啡,才会这样对你流口水。”我公开赞美他,跟他俯首称臣,淡化爱情游戏里的对立征服论。当然,我早知道他不会有那种想征服我,将我收为爱虏的欲望,我只是提醒自己罢了。

    不料,一八五先生反因我的赞美而脸红,他尴尬地说:“该说是你从没看过牙医后,又马上跟男人喝咖啡吧?”他说完,背往椅子靠,不到一秒又将腰挺直。

    我别他一眼,见他脸上的红潮不仅没退,反而往他的耳垂进攻。

    难道我令他难为情、坐立不安了吗?我不敢多想,直接问他,“你怎么认出我的?”

    “第一次跟你连线通过电话后,我觉得你的名字听来耳熟,便问了同事。”他避开我的眼睛。“他们形容你的概况后,我慢慢想起来……”

    我点了点头,不需追问他的同事是怎么形容我这个人的。因为我知道除了胖、肿、壮以外,不会有什么绝妙好词。

    不料他最后一句话,却让我小吃一惊,“原来你就是我财务部同事口中,那个很能干的吴经理。”

    “我,能干?”我想他所谓的能干一定不是指床上。我冷冷地应一声,“谢谢。”

    却言不由衷,原来他知道我体积硕彦有一段时候了,我还傻傻地作梦,为他减肥,期盼将来有一天能让他惊艳。原来梦人人会作,真是要梦到像我这样美得冒泡,也不多见。

    “你瘦了很多。”他说。

    “哦?”但还是胖就是了。我跟他承认,“我在减肥。”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我减肥的事都没让我爸知道,却告诉他了!完了,要他爱上我,可能真要等到世界末日。

    “也好,但可别把你的笑容也减掉了。”

    我听他这么说,困惑地瞪着他,不明所以。“不懂。请解释。”

    “我同事那里有几张你们财务部职员的照片,你站在同事群中笑得那么开朗、那么无忧无愁、乐观进取,让人心情也忍不住开阔起来。可是,我有一晚在XX健身俱乐部见到你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要不是我的同事坚持那个在滑步机上跑的女孩子是你,我还真的没把握。”

    原来那天我闪得还是不够快。“喔!那天我肚子痛,急着参观盥洗室,其余细节就不用我讲了,免得害你倒胃口。”我一本在经地撒着谎。

    他却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似地强掩住嘴。我不知道他是在笑我说的故事,还是在笑我撒谎得逊,于是,我又说:“本来我是想出来跟你们打招呼的,但是我路过三温暖房时,撞上一场意外。

    一个女会员突然昏倒,平常当班的护理人员临时被调去处理另一项意外,我只好先替那个女会员施行CPR,直到护理人员来接手为止,虽然只有短短三分钟,但我觉得受够了,所以直接打包回家,我并不是故意对你们置之不理。”我根本是“打定主意”对你们置之不理。

    他没说他相信我不是故意对他们置之不理,反而说:“你所说的故事里,我只相信你肚子痛的那一段。”

    我纠正他的错误,“那你就错了,肚子痛和盥洗室那段是假的,有女会员昏倒,我帮她做CPR那段是真的。”

    他一迳地咧着嘴笑,连喝咖啡时也在笑,即使他抬起纸巾抹去泡沫,也带不走唇际的笑,此时此刻,他的笑容有一股慰借的魔力,我真希望他能这样灿烂地对我笑上一辈子。

    于是,我被他的笑感染,不再争辩,也爽快地跟着笑回去,开始谈一些比较私人的话题。

    求学啦!工作啦!童年啦!我才知道,他出国念MBA时,跟我念的是同一所大学,我们还碰到同一个有够混的指导教授。只不过,我早他一届毕业。

    他接下来的话算是自我介绍,当然,拜我的秘书和他的同事之赐,很多资讯都不是新闻了。

    不过其中一项倒是挺有趣的,原来他是个超没酒量的人,只要三罐啤酒,一小杯陈年高粱或者两坏香槟,他就可以把自己交出去,心甘情愿地任人牵着走了。

    嗯……他在暗示我什么吗?

    不对,他谈话的表情太认真了,而且他把这一项弱点告诉我,显然是把我当成知心朋友。

    我对于男人好交红粉知己已见怪不怪,我爸是一个,我那个没品老哥是一个,但仍是不了解Why?

    现在我了解了,因为男人是重视感官的动物,哥俩儿可以围坐一架电视,喝着台湾啤酒看A片,计较女人上围与骚劲之时还能谈道琼与日经指数,却不屑去谈感情上的细节,因为这太娘娘腔,也大没英雄本色了。

    但若回家跟老婆、女朋友吐出心事,对方就会得寸进尺,思想就不得任意神游了,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哪个自作聪明的男人会将自己的底细抖得一干二净?

    所以,找个红粉知已,将心事吐到对方身上是最稳当保险的。

    其实能当他的红粉知己,坐在这一头欣赏他,我已够满足了,怎能赚他罗唆。

    最后他谈到感情世界,这真是我不愿去谈的禁忌话题。

    “说说你吧!”

    “不,先说你的,你的一定比我精彩多了。”

    “精彩不见得,扫兴、没建设性倒是真的。”他干笑两声,涩然地说了,但皆是在安安之后的事。

    跟安安正式分手后的三个月,他简直不知如何自处,同事见他委靡不振,便带他上PUB喝酒聊天,每每他落单时,女孩子会自动上前跟他搭讪,他一次拒绝,两次拒绝,到第三次他在同事的怂恿下,带不认识的女伴回家,从此一夜情就成了一种生活上解决性欲的公式。

    “……后来有一天,我以前的女朋友来找我,跟我说了一些道歉的话,从那次起,我荒唐的生活有了改变。我不再追寻一夜性,也试着去交女朋友,但皆是交往不久后分手。

    “也许是我害怕下一段情缘会跟以前一样不得善终,所以我想先从朋友开始,多认识了解后再慢慢谈感情,可惜,看上我的女孩子似乎都急着要我带她们上床,如果我表现得兴趣缺缺,就怀疑我用情不够真,开始电话查勤起来。”

    这我了解,因为我见识过苏敏敏的蛮缠功力。

    “是的,我是同意跟她们交往,但这不表示我就该失去自主权,光以性作为控制手段只会让我不舒服。我如果爱一个女人,即使对方坚持无性关系,我也仍是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

    我若不认识苏敏敏的话,会觉得他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但知道苏敏敏的任性与不可理喻,我倒觉得他替她留了几分面子。

    我一脸同情地看着我的“蓝粉知己”,发出偏见,“也许……是你出入的场所不对,交到的朋友才会不对盘。”话出口,我才知道自己的口气有多自命清高。了解自己说错话,我随即更正,“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出人PUB场所的人不见得品性差,我只是因为自己胖得不敢去那里社交,才说出这种以偏概全的话。”

    他看着我,苦笑地点点头。“你也没说错,最起码我的品性就大有问题。有时想想,她离开我是对的。”

    “她!”我提高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终于谈到安安了,我真想知道他到底还爱不爱她。“你不会还爱着对方吧?”

    他想了一下。“我不确定我还爱她,但我知道我忘不了她。”

    原来到不了手的东西真的最好!

    “如果,她回过头来,要求跟你复合的话,你怎么办?”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轻摇头。

    “为什么?”

    他很快地给我答案。“因为她不爱我。”

    “那她为什么跟你交往那么久,甚至六年?”糟糕!我留出马脚了,他压根儿就没提他跟安安交往的时间。

    他端凝我一眼,挑起一眉,问:“我有说过我跟她交往六年吗?”

    我回避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点头,“有。你以前在电话提过一次。”

    “是吗?”他扯出一记浅笑。“我倒不记得了。”

    看来我并没有说服他,但他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我很快地再问他一次,“她当初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她没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太缠人了。”他自我解嘲。

    他怎么又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了呢?

    我实在是有一点儿吃味,酸溜溜道:“原来她是个零缺点的人。”

    “这也未必见得,我觉得只要是人都会有缺点的。”

    看来他改变主意,决定要跟我抖出安安的缺陷。可是听到他接下来的话,我不再得意。

    “她也不例外。她以前不是一个容易讨好、亲近的人,对自己与别人都放了一把严苛的度量尺,但是她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因为我们关系亲近就把我视为理所当然,交往那么多年,她把我变成一个懂得去照顾人的人,但是我却没让她成长,将她变得更好,直到她碰到另一个男人为止。”

    “这就是你以前说,她没遇对人不是她的错的理由吗?”

    他点点头。“她明天就要嫁人了。”

    我抬头往门外一比,提供解决之道。“我这就去帮你买一打面纸。”

    他知道我在开他玩笑。“别误会,我为她高兴都来不及,不会哭的,我只是想跟人聊聊罢了。”

    “而因为我的声音像她,所以你就找上我了!”

    “没错,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和同事聊这件事。他们既没耐性听多愁善感的故事,也没兴趣聊一个快步入礼堂的女人,所以我只好找你倒垃圾了。”他说完后,耸了一下宽肩,手往刮得光净迷人的下巴一搭,冲着我笑。“好了,别提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