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曲云水一闲茶(2)

第15章 一曲云水一闲茶(2)

陆游曾有词写到:“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这园林在古时原本是官宦人家所有,如今市井凡人,亦可入园赏花,算来已是恩德。但百姓人家,有自己的篱院茅舍,门前流水,远处青山,无需官家赐予,自可随时赏景。耕织垂钓,把酒桑麻,虽是粗茶淡饭,却乐在其中。

《玉篇》中:“庭者,堂前阶也”;“院者,周坦也”。乡村农舍修筑小院,一般无多讲究,为求简易,破几根野竹,或砍几株树木,就围成了院子。陶渊明曾归隐南山,采菊东篱,于山野田园修筑小院,散淡度日。有诗吟:“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大户人家的院子,则要测量方位,安排布局。侯门大院的园林,更是请神祭拜,寻签问卦。《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历来深受世人喜爱。从此无数人开始寻梦,梦那杏花烟雨的江南,梦那庭院深深的月光。

《红楼梦》里曾因元春省亲,特建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整座大观园高台林立、亭阁围廊、湖泊假山、曲水流觞、奇卉珍禽,可谓包罗万象,韶华盛极。大观园又分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栊翠庵、秋爽斋、稻香村、藕香榭等宅院。

每座小院因为主人之喜好,有着不同的山水林木装饰。林黛玉的潇湘馆最为清幽,几竿修竹,衬了她孤僻心境。妙玉栊翠庵的几树寒梅,亦如她的清洁傲骨。刘姥姥曾有幸畅游大观园,品茗栊翠庵,醉卧怡红院。在她眼中,像大观园这样繁华富丽的庭院,犹如天府仙源,纵是画中也不能得见。为此贾母特命惜春将这园子画下,惜春曾说几年功夫亦不能画完。

林黛玉有诗一首,名《世外仙源匾额》。“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这一切可以触及的华贵,都只是黄粱一梦。今宵温柔乡里鸳鸯卧,明日红楼大厦一刻倾。

《牡丹亭》里最为华美绝艳的,当为那出游园惊梦。杜丽娘闺中寂寞,淡妆轻抹,到自家园中踏春赏景。她说,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又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十二楼台赏遍,终于在梦里遇见了一持柳的俊朗书生。二人一见倾心,相看俨然。于是他们在牡丹亭畔、芍药花前云雨相欢,温存缱绻。之后杜丽娘相思成灾,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殒,埋骨于庭园的梅树下。后书生柳梦梅拾得她的画像,掘墓开棺,令之起死回生。汤显祖在文章开篇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古时候,多少闺阁女子被锁在深深庭院,空对春光无限,辜负了似水流年。但小庭深院,亦结下过锦绣佳缘。《墙头马上》的李千金与丫鬟在后花园赏花,恰遇了园外打马而过的裴少俊,后以身相许,与之私奔,藏隐在一处后花园内,为他生儿育女。虽一波三折,几经辗转,但最终破镜重圆,月下花前,朝暮成双。

苏轼的《蝶恋花》写过佳人于园中嬉戏玩乐的情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位多情的才子,亦只是平凡过客,仅一墙之隔,终无缘得见园内佳人的清颜。天涯芳草虽多,与君结缘的,却不知是哪一朵。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才女李清照曾在园中感怀,重门深闭,怕那风雨相欺。南唐后主的庭院,亦是秋风横扫,寂寥断肠。“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故国的雕栏玉砌犹在,然山河破碎,再也梦不到燕啼莺啭,梅红柳绿。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是禅寺的庭院,曲径通幽之处,藏着飘逸绝尘的花木,令人忘却烦忧,纯净空灵。但白居易说过,真正的隐者,未必要在山林。深深庭院,亦可寄寓闲情雅趣,陶然忘情。有诗吟:“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那是一段与山水鸥鸟相伴的日子,怀着与世隔绝的心境,独守浣花草堂。那日,诗人杜甫打扫花径,不曾为客开启的柴门,只为君开。谁曾有幸,做那草堂邻翁,手持竹杖,越过篱院,与他共饮几盏陈酿。

如若可以,我应该在今生有限的时光里,修筑一座小小庭院。栽柳种梅,植莲养鱼,于轩窗下读经卷,偶迎佳客,坐饮中宵。不去管,那院外匆匆流走的韶光,还剩余多少。

老巷

落日斜阳,暮色向晚,窗外的植物在微风中温柔低眉,来往穿梭的雁儿消失在淡蓝如洗的天际。薄雾下的古城,像满腹心事的女子,忧伤而美丽。寥寥行人,穿过古老的街巷,寻找着尘世里那一寸安放心灵之所。渐渐地,那些远去的人事,就这么被遗忘,不再提起。

都说,红尘是客栈,我们每日相逢与离散,只是为了一个归宿。倘若无法安宁地居住在某个古老庭院,不能与时光寂静相守,莫如乘一叶兰舟,独自漂泊于水上,做一个无牵无碍的闲散之人。恍然间明白,原来洒脱比安稳更需要勇气。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古旧的巷陌,立如往事,光阴迁徙,唯有岁月努力相撑。没有谁知道,这幽深巷陌里,曾经住了谁,如今又是谁住着。有些人,早已转身离去,天涯无踪。有些人,还在原地痴情守候,不知为了谁地老天荒。

我对小巷的情结,缘于幼年的记忆。小巷是江南寻常的风景,凡是有房舍的地方,皆有小巷。刘禹锡有诗吟:“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写的是金陵的乌衣巷,六朝古都的平常小巷,亦带着历史的繁华与沧桑。仿佛那里的一景一物,一砖一瓦,都蕴含深沉的文化,安享人世的荣华。

乡村的建筑,不够富丽奢华。但村庄的屋舍,保留明清遗风,多为高墙深院。纵是简朴人家,亦有雕檐画栋,分作东厢西厢。门口的石刻,堂前的木雕,为民间工匠所修筑,技艺精湛,风格淳朴。远处看去,青瓦黛墙的房舍,大相径庭,被青山绿水环绕,于淡淡的云雾中,美到无言。

那些寂寥幽深的长巷,落在青瓦黛墙间,岁岁年年,一种姿态,一个神情,看着来来往往,或熟悉或陌生的过客。也曾有过青春容颜,经过时光的消磨,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老者,模糊了过往爱恨,忘记了昨天悲喜。

小巷多为青石板路,历尽风雨洗刷,被行色匆匆的路人踩踏,打磨得光滑而明亮。小巷两旁的墙壁上,为青砖所砌,年深日久,长满了青苔。梅雨时节尤为潮湿,青砖的缝隙间,长出一些嫩草,以及一些不知名小花。雨水顺着檐角滑落,打在青石板上,不知道潮湿了多少路人的心情。

夜晚的山村,寂静清凉。小巷深处,只有一轮明月相伴,偶有夜归的行人,留下飘忽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白日里,有披蓑衣戴斗笠的农人,有浣纱归来的村妇,有放学回家的孩童,亦有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这是他们人生启程的必经之路,穿过小巷,彼此找寻着各自的烟火。

那一年,我背着行囊,离开了故乡的老宅,离开了熟悉的巷陌。却不知,一别成了永远。后来,我走过无数个城镇,路过无数条巷子,也曾在怀旧与追忆中迷离,竟再不能有当时滋味。光阴弹指,年华仓促交替,有些片段,停留就是一生。

戴望舒《雨巷》,曾经有过一个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

在美丽的烟雨江南,有一条悠长寂寥的雨巷,假如有缘,定然可以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忧愁的姑娘。她撑着一把红油纸伞,衣袂飘飘,散着丁香一样的芬芳。她的存在像是一个梦境,多少年前,她在雨巷里踱步,多少年后,她依然在雨巷往返。从来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她的容颜,每一次擦肩,留下的只是一个叹息的目光,一个美丽哀伤的背影。

江南小巷,因了这个丁香姑娘,成了观赏追寻的风景。每个人来到雨巷,都期待与她相逢,纵然只是一个恍惚的梦,亦愿意为之沉醉不醒。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诗人笔下,一个朦胧的幻象。那个神秘的丁香姑娘,却住进了世人的心中,不敢相忘。没有谁,期待可以拥有一份地久天长,走出雨巷,世事一如既往。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江南的烟雨长巷,尽管也历尽沧桑,却总像一个清丽的女子,风雅多情,精致婉约。小巷里,飘荡着吴侬软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繁华。它可以从脚步声里,分辨出谁是异乡之客,谁是梦里归人。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京城临安的深巷,传来阵阵卖花声。那曼妙多情的水国女子,在烟雨中,飘忽来去。让与之邂逅的人,念念不忘,再难释怀。期待有一日可以和她,同坐绿纱窗下,剪烛夜话,闲听落花。

“绿杨阴里穿小巷,闹花深处藏高楼。”我注定做不了,那淡紫素洁的丁香,无法遇着一段像丁香一样美丽的情缘。却愿做那株青柳,倚在青石巷陌,看来往人流的疏淡生活。愿做过客脚下郁郁青苔,独守斜风细雨,雾霭烟深。

多少闲逸时光,恬淡故事,从一条巷子开始。任浮世繁弦急管,小巷可以过滤所有的风尘,每个路人行经此处,皆要放下匆匆步履,怕自己的闯入惊扰了巷子的宁静。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做个像颜回一样的人,安贫乐道,淡然处世。高士情怀,莫过于一箪食,一瓢饮,闲居古巷陋室,行看流水,坐看飞云。

小巷闭门,有阑珊路人走过,转身去了远方。烟雨拂过经年的记忆,原以为今生再也回不去旧宅深院,其实它一直都在,从未离开。我的心里,有一条悠长寂寥的小巷,巷子里的风物,巷子里的故人,永远只是从前的模样。久远的故事,就这样从小巷里,缓缓地流淌出来,散于风中,无处可寻。

石桥

近来,总是滋生一个念头,一个人,一叶舟,千里横波,寄身江海。就这样朝云影渺渺、雾霭沉沉地向天际飘去,融于山水间,无牵无挂,无生无死。然真正的洒脱通透,是居苍茫人海,亦可淡定心弦,云淡清风。倘若放不下心灵的包袱,纵是隐居山林,放舟云水,亦跳不出红尘万丈。

《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六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是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姑射仙子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尘世间又何来如此天资灵气的女子,当真可以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万物生灵,皆背负使命,纵是山石草木,飞鸟虫蚁,亦不可随心所欲,自在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