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一场云林雾海的梦

庐山,一场云林雾海的梦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宋 苏轼

十年,我喜欢这两个字,意味着一切都远去,一切都不复重来。时光给我剩余的,就只是回忆,十年风雨,十年心事,当我再回首过往,还是会被记忆的碎片砸伤。十年前,我为了追慕一轴山水,去了奇秀甲天下的庐山。其实我在那并没有与谁结缘,只是山峦深处的烟云险峰真的令我难忘,还有三叠泉下那场流水的放逐,让我从此对水的眷念至死不渝。十年,庐山的苍松云雾没有丝毫的改变,而曾经那个身着一袭白裙的女孩,早已更换了容颜。

当年苏轼在庐山脚下的西林寺墙壁上,题下了千古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带着哲思与禅理的诗句,似乎总藏着一段令人不能破解的玄机。仿佛走进庐山,就如同走进一段云烟的梦幻,我们看到的只是庐山的一峰一岭一丘一壑,却永远不能辨认庐山的真实面目。因为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峰峦丘壑,呈现在眼前的都是不同的姿态。无论是一株松,一片云,一座山峰,在每个人的眼里,都可以构思出一种意象。大自然蕴含了无穷的变化,我们每天都在前所未有的景象中,过着平淡的日子。

我去庐山,依靠的都是脚力,翻越了五六座山峦,才抵达它的边缘。下山亦是如此,漫长的石阶仿佛没有边际,直到将我最后一丝意志消磨殆尽,才重返到滚滚红尘。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在三叠泉的瀑布下,遇见了一个为我划船的船夫,如果说这也是一段缘的话,那我到老都不会相忘。友说:“渺渺尘世,芸芸众生,相见便是有缘,同渡更是难得。佛家信缘,应该教人惜缘。”曾几何时,我们都相信了宿命,凡事爱去追究因果,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重逢和离散,我们都不敢轻易地付出和拥有。

当年我去了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与白莲许过一段盟约。而与东林寺只有一路之隔的西林寺,却不曾拜访。一次错过,或许就该是一生,没有深刻的遗憾,却总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再读苏轼的《题西林壁》,脑中却浮现出与西林寺只有一面之缘的塔。不知道西林寺的墙壁上,是否留存了苏子的墨迹。当年苏轼由黄州贬赴汝州任团练副使时经过九江,游览庐山,瑰丽的山水触动了他疏旷的诗情,写下若干首庐山记游诗。唯独这首《题西林壁》,用平实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表达深刻哲理,让读过的人倍感亲切自然。

千姿万态的庐山风景,只在一首简单的诗中,便得到至美的表达。我们就是那山中的人,在模糊不清的云雾中,尽力看清草木的容颜、岩石的风骨,追寻一种生命的真意。苏轼的诗,言浅意深,因物寓理,寄至味于淡泊。他写诗全无雕琢习气,总是用质朴无华、流畅生动的语言表达出清新豁达的意境。他的诗词,一如他宽若大海的襟怀,崇尚自然,摆脱束缚。在宋词年代,苏轼的词超越了描写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狭窄。他的豪迈,不是铿锵坚决,而是俊逸洒脱。

这一切,都因了他和禅佛结缘,一个参禅悟道的人,心性难免圆通自在。寂寞时可以开花,错过了可以重来,黯淡后可以惊艳。所以苏轼一生经历宦海浮沉,多次遭贬,却依旧能够做到明净豁达。他早已习惯了人世的磨砺,视这些为旅程中不可缺少的风景。一路游走,在不同地域留下许多风流痕迹,多少人在他笔墨下徜徉,只为沾染一些清俊风骨和悠然淡定。他在镇江金山寺与一个叫佛印的和尚极为要好,常常聚在一起品茶吟诗,在杭州亦和许多西湖寺僧交游,共参禅理。

苏轼的佛缘不仅在诗词中呈现,就连他至爱的红颜知己王朝云,亦被其称为“天女维摩”。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六岁的绝代佳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对他不离不弃。王朝云死后,苏轼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又写下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他们之间的因果,或许也是一段禅缘,虽说在一起过着烟火一样平实的生活,可是诗书情禅一直相伴。这个天女维摩王朝云,是为了还一段情债而来,所以才会为苏轼痴守在人间。待到情缘尽去,任凭苏轼如何挽留,也觅寻不到她一点气息。

时光流走,如此决绝,也许在我们还不明白的时候,它已经告别过了。盘点十年岁月,究竟哪个人,哪片风景,在心底留下深刻的一笔。多少因缘际会到底还是擦肩而过,重整记忆那段破碎河山,记起的不过是春去秋来。以为漫长得恍如隔世,其实不过走了短短几丈,匆匆老去从来都不是风景,而是离人。曾经把青春当作金钱来挥霍,后来才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青春却是一去不返。留住的那一点念想,也被流光磨得薄淡,终有一天会形影全无。

我与庐山,此生不知是否还有缘相见,曾经那个淡如浮云的约誓,已随清风飘散。就像苏轼,他与庐山那一别,亦是永远,此后人世浮沉、流离失散,就算佛缘深刻,也顾不了那许多。我和苏轼一样,到底没有看清庐山真实的容颜,只在云林雾海中做了一场梦。梦里我可以做主自己的人生,想要导演一出完美的戏,戏没开始,梦就醒了。都说性情中人爱做梦,只是沉在梦里再久,也会有清醒的一天。如同别离,我们用整颗心来珍惜时光,时光还是要将你我抛弃,在无处安置的时候,各奔天涯。

我早已在佛前承认了自己的懦弱,所以我不想风波四起,唯愿相安无事。就算心中有不可遏制的执念,也要让自己朝着安定的方向前行。且将一切都看作光雨露下疯长的野草,春天里再多葱郁,秋来自会枯黄。其实出世并不难,是我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只要我们隔得长久些不说话,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人以为你还存在。禅定的时候,可以做到连自己都忘记,又何必勉强别人非要记住自己。不禁低眉一笑,相逢刹那,离别刹那,在尘世中栖息,无须把一切都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