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宵山万花筒
她与妹妹上的洲崎芭蕾舞教室位于三条室町西入衣棚町,一幢面三条通的怀旧风格四层楼建筑里。每到星期六,母亲便要她们离开圣母院女子大学后方藤蔓爬满白墙的家,搭地下铁到市中心的教室上课。
那天,课也照常进行。
她在大大的老镜子前活动双腿,忽然间心思被毛玻璃窗吸引。面三条通的毛玻璃窗只会透出雾银的光芒,不肯透露一点街上应该已经开始的宵山的动静。不过,和妹妹一起在地下铁车站下车时起,一路上看着相伴走过月台的浴衣男女,她就知道今天是宵山。
她有个毛病,只要被什么东西吸引住,就对其他事物视而不见。经常跳错舞步挨洲崎老师的白眼,她也毫不在意。明明是自己吵着要学芭蕾舞,还把妹妹拉下水,但现在周遭的事物却已经完全失色,让她无聊得想大叫。
即使如此,休息时间溜出教室爬到四楼还真有趣。那里放了好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简直就像宵山悄悄从屋顶上偷溜进来似的。搞不好屋顶上也在办宵山呢!「不过那条鱼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她边踩着教室地板边想。「怎么有那么肥的鱼啊?」
漫长的课程结束之后,洲崎老师对学生说「要直接回家,不可以在外面乱跑」。这句话等于是说给她听的。
充满汗味的更衣室里,学生嘴里说的都是宵山。其中有人接下来要和父母亲或朋友一起去逛宵山。她竖起耳朵听其他同学的话,听着听着,听得心痒难耐。戳戳妹妹微微汗湿的肩头,低声说:「我们去逛逛。」妹妹回视她,皱起眉头:「不要。」
「别这么说嘛。」
没有冒险精神的妹妹很倔强,她边换衣服边说服妹妹,妹妹仍然不肯答应,下楼梯的时候还是不断摇头。妹妹总是在怕些什么、担心些什么。
在铺着红毯的楼梯间,她用力拉住不情愿的妹妹的手。
「走嘛!走啦!」
「老师说不可以到处乱跑的。」
「我们不要告诉老师。」
「不会被发现?」
「不会的!」
她们下了楼梯,两人一起推开重重的门,来到大街上。
潮湿沉闷的空气笼罩了街头。抬头一看,金黄色阳光照射在住商混合大楼的边缘,空中的云朵也是金黄色的。三条通上来去的行人比平常多得多。
她们来到乌丸通。
化为办公大楼峡谷的大马路上竟然连一辆车都没有。下班的上班族和身穿浴衣的男女和孩子在车道正中央行走。平常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现在是行人走来走去,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光是看到这个情景,她的心情便快乐得想跳起来。
她牵着妹妹的手,来到大马路正中央。西斜的阳光下,大马路两旁水泄不通地摆满了摊贩,而且已经点亮了灯泡。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摊贩。烤东西的香味随着潮湿的风飘送过来。天空和平常走在大楼底下的时候不同,感觉好宽阔。
她们看着远处的京都塔,走过乌丸通。走进横向延伸的巷子,里面更拥挤,她几乎被热气与嘈杂震慑住。就连小巷里也有摊贩,游客又推又挤地走着。
她想去看更衣室里听到的「螳螂」。巷弄有如网目一般,她不知道山鉾都躲在街上哪些地方,便拿了路边大哥哥发的地图来看。但是地图很难她看不懂,很快就放弃了。她牵着哭丧着脸的妹妹,走到哪里算哪里。
摊贩的灯光与人潮的热气,加上欲走还留的梅雨的湿气,让巷子简直像是泡在温水里。牵着妹妹的手因为流汗变得好滑。她牵着妹妹穿过巷弄,只要发现有趣的东西就欢呼。烤玉米、炸鸡块、捞金鱼、抽签、热狗、荷包蛋仙贝、鸡蛋糕、烤鸡、气球、章鱼丸、射飞镖、大阪烧、刨冰、草莓糖葫芦、苹果糖葫芦、面具、填充娃娃……
她们在各处巷弄中都看到光辉灿烂的山鉾在黑鸦鸦的人群之后高高耸立。
〇
她连方向也搞不清、觉得乱走不是办法的时候,遇到了柳先生。柳先生在三条高仓旁一家画廊工作。母亲会带她们去拜访过,当时柳先生请她们喝了甜甜的红茶。柳先生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袱,在自动贩卖机旁发呆,看起来有点累。
她叫了柳先生,轻快地弯腰鞠了一个躬。
「柳先生您好。」
「喔。」柳先生应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好。」
「请问您知道螳螂在哪里吗?」
「螳螂?……你是说螳螂山吗?」
「对对对。」
柳先生微笑着,以简单易懂的方式仔细告诉她们怎么走。最后又叮咛:「不可以放手哦。你们手要牵好,别走散了。」
她们照着柳先生说的路走,终于找到「螳螂山」。
找到螳螂山之后,妹妹就一直吵着快回家快回家。她还不够尽兴,但也开始觉得这么想回家的妹妹很可怜。
正当她沿着刚才来的路回头时,看到了穿红色浴衣的一群女孩。
巷子里明明挤满了游客,这些女孩却像一群金鱼般游水也似的前进,简直就像被人潮中偶然形成的缝隙吸进去。她心想,像她们那样穿着浴衣来逛宵山,一定很开心。连拉着她的手吵着「回家回家」的妹妹也看得出神,静了下来。这群金鱼也似的女孩便是如此华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世上应有的人物。妹妹傻傻地半张着嘴,汗湿的手无力垂下。
那时候,她为什么会放开妹妹的手呢?
等到她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认为自己汗湿的手滑脱般放开妹妹的那一瞬间是骇人的一瞬。不管妹妹说了多么胆小不中用的话,奇怪的是,她从来不觉得妹妹烦人。即使自己有些举动让妹妹为难,但她从来不会主动试图作弄妹妹。把害怕的妹妹留在宵山的人群中——这种事,是平常的她绝对不会想到的恶作剧。
不知是在想汗湿的手滑脱了,还是看浴衣女孩看呆了,妹妹没发现姐姐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话虽如此,那也是转眼间的事,一下子就回过神来的妹妹急急忙忙向四周看。她在人群的缝隙中都看到了。妹妹才刚瘪着脸、一副随时哭出来的样子,接下来竟朝着完全不相关的方向走去。
她跟在后面。
妹妹的身影在一波波游客当中时隐时现。虽然有时候会消失一下,但要找到那颗梳得油亮的包头很简单。至少她是这么想的,而她也因此大意了。走了一阵子才察觉妹妹的脚步异常沉着。刚才明明还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现在已经开始逛起地摊了。明明不见了姐姐,却也没有要找的样子。她感到意外。
「喂——!」
她出声叫妹妹。
回头的不是妹妹,而是和她们上同一间芭蕾舞教室、刚才在更衣室里热烈谈着宵山的女孩,身边跟的人大概是她爸妈。对方看到她独自站在人群中,似乎感到不解,手中拿着一串沾着口水而发亮的小小草莓糖葫芦。
「你一个人?」
对方又说道:「要直接回家,不能乱跑啦。」
「嗯,我知道。」
她只说了这句,便赶紧离开。
放开妹妹的手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她回到先前的地方,但到处都见不到妹妹的身影。妹妹可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就算在这里等,她也不敢保证妹妹能够回到这里。她一面寻找妹妹,一面穿过巷弄,专注凝神望着人群,看得头昏眼花。刚才明明还没事的,现在却突然觉得人群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打起精神,她买了草莓糖葫芦。一咬碎硬硬的糖衣,里面酸酸的草莓果汁便流出来,味道真好。
站在摊贩前啃着糖时,她看到行人拿着神奇的气球。轻飘飘的气球上画着像金鱼缸一样的水草和碎石,里面看起来好像装了水。气球里有小小的金鱼。她觉得很有趣,一直盯着看,看到金鱼拨动鱼鳍翻身。
「那个气球是在哪里买的?」
她一问,拿着气球、身穿浴衣的阿姨开心地笑说:「这个?这不是买的,是人家给的。」
「不用钱?」
「那边那栋咖啡色的大楼前面,有一个和尚在发。你去看看吧。」
她迈开脚步。
她告诉自己,「我正认真在找妹妹」。可是妹妹如果能得到那种气球,一定会很高兴。去要两个,一个给妹妹,然后为她在人群中放手这件事道歉——她心里这么想。
〇
她在咖啡色大楼前找到的,是一个穿着袈裟、一张脸长得好吓人的大胡子光头和尚,手里拿着装了金鱼的气球站在那里,好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大和尚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气球中悠哉游哉的金鱼,吹吹口哨。仿佛回应口哨一般,金鱼会靠到气球底部,拨动那可爱的鳍。
「喂,你看什么看!」
大和尚以骨碌碌的牛铃大眼俯视她。「走开。」
见她仍抬头看着气球,和尚摇摇气球问:「你在看这个?」
她用力点了一下头。「那个可以给我吗?」
「这可不行。这个是要给狸谷的外甥的。」
「去哪里才要得到?」
「刚才宵山大人还在发,不过已经发完了,毕竟人人都想要啊。你就等明年的宵山吧。」
她双肩颓然下垂,其中带有几分演技。
大和尚硕大的身体一低,弯腰细看她的脸。飘得高高的气球一下子来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伸手轻轻一碰,气球像水球一样凉凉的。透过气球看天空,浅桃色天空像蜘蛛网般爬满了电线,好像有金鱼飘浮在上面似的。
她故意跺脚。
「你这么想要?」
「想要想要,我想要两个。」
「这孩子怎么这么贪心!」
「一个给我,一个给妹妹。」
「原——来。」大和尚喃喃地说,抓了抓胡须丛生的下巴。「原——来。」
「原——来是什么?」
「就是原——来如此。」
「原——来。」
「不要学我。你妹妹呢?」
「走散了。等我要到气球就要去找她。」
「真是说不听。没有气球了。」
她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大和尚也不认输地鼓起腮帮子。「真是的,那是什么脸?谁教你这样就能得逞的?」
「没有人教我。」
「就算你摆那种脸,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你管我。我就是要一——直这样。」
她站在大和尚身边,说到做到,摆出气鼓鼓的脸。一个外表诡异的大和尚身边站着一个小不点女孩,还一脸气鼓鼓的,相当引人侧目。经过他们面前的人无不往他们多看几眼。
她的脸颊开始抽搐的时候,大和尚先认输了。
「好吧好吧,我帮你找。」
她呼的吐了一口气。
「跟我来。」
大和尚领先走进咖啡色大楼与理发店之间的窄巷。
就连如此狭窄的小巷里也染上了宵山的颜色。好几户人家门前都挂着大大的灯笼,点点橙色灯光一直连到小巷深处。打赤膊的大叔在纳凉台上盘腿而坐,喝啤酒喝得满脸通红。不知何处飘来蚊香的味道。
这景象很有趣,她边看边走,忽然觉得有毛毛的东西黏上穿着凉鞋的脚。「哇!」她尖叫一声,抖动她的脚。很像蜈蚣的虫摔落在昏暗的路上。她当场脱下粉红色凉鞋,一跳一跳地乱甩。
「有毛毛的东西!好恶心!」
「慌什么,不过就是孙太郎虫嘛。」
大和尚指指巷子旁的排水。
往里面一看,「孙太郎虫」排成一列列在排水沟底部走着。数不清的脚毛绒绒地动着。她再度尖叫,抓紧大和尚的袈裟衣摆。
「不要挨过来!好热!」
大和尚掸掸衣摆。「孙太郎虫在宵山跑出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理所当然。乖乖接受就是了。」
「原——来。」
她总算平静下来,重新把凉鞋穿好。
大楼后门挂着小小的招牌。看到巷子里摆着圆桌和椅子,她低声说「好像法国」。招牌上写着「可尔必思、弹珠汽水、啤酒」。半个客人也没有。无人的白圆桌上放着一台老收音机,播放的净是哀愁的外国歌曲。
「和尚,你在那里做什么?」
声音是从上面来的。
一个可爱的舞妓从面向小巷的四楼窗户探出身来,挥着双手。窗边挂着风铃,发出沁凉的声音。
「喔,你在那里啊。」
「摊贩马上就要来了。」
「这孩子吵着要气球。」
「哎呀,气球不是已经没了吗?」
「宵山大人那里还剩几个吧?」
舞妓头一偏。
「要去看看吗?」
「嗯,麻烦你了。」
「既然这样,等我把饲料喂完。」
大和尚和舞妓对话的这段期间,她踮起脚尖,往大楼面巷子的圆形玻璃窗里望,因为她觉得里面有一个大大的东西在动。满是尘埃的玻璃窗后方和水底一样暗。她把脸颊贴在玻璃窗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冷却发热的脸颊的同时顺便朝玻璃窗里看,里面竟冒出一颗大得占满整个窗户的眼珠子,瞪着她直看。
「呜哇!」
她从窗边弹开似的往后退。
「你不能安分一点吗?」
「有一个好大的眼睛!」
「是鲤鱼吧。」
大和尚看了看玻璃窗,叩叩敲了几下。不久,眼前突然有鳞片拂过,足足有西瓜那么大的鲤鱼眼从黑暗深处浮上来。
「这一整栋大楼就是水槽。」
「好大!」她感叹道。
「这只鲤鱼很有派头吧,般若波罗蜜多。」
「般若波罗蜜多是什么?」
「这只鲤鱼的名字,是我帮它取的。」
「原——来。」
「你这丫头,不是叫你不要学了吗。」
〇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帮忙养金鱼。」
「你小时候就在工作了?」
「在鞍马那边。没办法像你们这样整天玩。」
他们爬上螺旋阶梯,大和尚说起金鱼气球的事。
鞍马深山里,有好几座很深的山谷,其中人迹罕至的最深的山谷中,有一片河滩源源不绝地冒出比空气还轻的水。有时喷出西瓜大的水珠在树梢上飘动,但绝大多数的水珠都只有弹珠大小,寿命也很短,很快就被风吹散,让山谷笼罩在浓雾中。如果不去管它,这些水便与一般的水混在一起,失去它的轻盈,最后化为溪水流走。于是,便衍生出以玻璃瓶和细水管做成的装置来集水的生意。
这个山谷旁有个金鱼养殖场,在开辟森林一角做成的广场上,飘着好几个又圆又大的气珠。气球里装有会飘的水和金鱼。当时还是小和尚的大和尚,就是喂这些金鱼来赚零用钱。从气球下方的孔插进细水管,把饲料放进去,金鱼便会一三升过来。从幼鱼便以这神秘的水饲养,即使长大了,鱼身也会变得轻盈。等到金鱼长大,再一只只连水一起封进小气球里。
京都街上的涌泉虽然也不少,但大和尚说,那个山谷至今仍不断冒出不可思议的「会飞的水」。
「那水就叫作天狗水。」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啊。从以前就是这样叫的,所以就是这样。」
「原——来。」
他们爬到楼梯尽头,来到大楼的屋顶。
太阳西沉的天空中,飘散着淡桃色的云朵。夜色从东方慢慢爬上来,吹着清凉的晚风。屋顶正中央有个圆形水池,与挖空了大楼做成的巨大水槽相通。水面上飘着浓浓的雾。一艘小船浮在上面,拿着大羽毛毽子拍的舞妓坐在船上,朝水面撒闪闪发亮的小石头。
在大和尚示意下,她往池里一看,鲸鱼一样大的鲤鱼嘴巴一张一合,正朝水面过来,把舞妓扔的小石头一颗颗吃掉。她发现舞妓丢的是硬糖。
「鲤鱼吃硬糖啊?」
「如果不是什么都吃,长不到这么大。本来是这么小一只的。」
大和尚竖起大拇指给她看。
「真了不起!」她好佩服。
「金鱼长大了会变成鲤鱼。那鲤鱼长大了会变成什么?」
「不知道。」
「嗯,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跟大和尚站在池边,看了一阵子喂鲤鱼。
最后,舞妓倒转罐子,把剩下的硬糖全部倒进池里。舞妓拿毽子拍当浆,把船划到岸边。鲤鱼在水里翻身,池面波涛起伏。摇晃的小船差点冲上岸,舞妓高兴地说「喂完了喂完了」。
「辛苦了。」
「这样已经长得够大了吧。」
「那么,我们到宵山大人那里去吧。」
舞妓细看她的脸:「你这么想要气球?」
她大大点头:「可是,宵山大人是谁?」
「宵山大人就是宵山大人呀,是今晚最伟大的人。」
「这孩子老爱问东问西,真伤脑筋。」
舞妓走到屋顶边缘,拿好毽子拍。
毽子拍像西游记的如意棒般变长,构到隔壁栋大楼。当场造出一座桥的舞妓伸出脚踏了踏,确定桥是坚固的,便回头对她跟大和尚说:
「来,走吧!不快点,夜晚就要开始了。」
〇
她开始游历由密密麻麻的住商混合大楼形成的高高低低的屋顶世界。
每一栋大楼的屋顶,就像散落在被宵山淹没的市区中的一座岛屿。这些岛屿上有水塔、空调室外机、小神社、电线、天线。舞妓牵着她的手,飞越大楼与大楼间的空隙。一开始她很害怕,但很快就习惯了,甚至还把大和尚抛在后头。
「这孩子有天狗的素质。」
大和尚追上来,擦着汗说。「比我还在行。」
「人家是小孩子呀。」
舞妓笑盈盈地说。
从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山谷望下去,看得到山鉾耸立在狭小的巷弄里。站在地上的时候,山和鉾看起来像城堡一样,从上面看又是另一种风貌,像家里起居室那盏西式提灯一样可爱。狭小的巷弄中挤满了游客。游客也小小的,那蠕动的样子像极了她在巷子里排水沟看到的孙太郎虫。
「要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满的。」舞妓说。
有一个被老旧大楼围起来的地方,多年来积水形成一个很深的池塘。屋顶边缘架设了船坞,他们在那里上了小船,大和尚便「嘿咻嘿咻」吆喝着划起桨来。小船前端挂着一盏旧提灯,蒙胧的光投射在水面上。
她和舞妓一起伸长了手,摸摸黑暗的水。
「别掉进去哦。这里可是很深的。」
大和尚以可怕的声音说。
「为什么积这么多水?」
「以前这下面有一口很有名的井。四周被大楼围起来以后,这里的人也努力守住这口重要的井。后来井慢慢干掉了,然后就有人提议把井填起来盖大楼。这一提,井里就冒出水来。因为出水的力道太强,始终没办法把井封起来。最后是在周围用大楼把井围起来,就成了这个池塘。过了七年,水才满到七楼。」
池面上显得特别昏暗。
他们划着船慢慢向前,便看到开在对面大楼上的露天啤酒屋,红色灯笼在黑暗的池面上发光。一个醉汉从屋顶栏杆上采出身来,朝他们挥手。这时候,小船好像撞到什么,发出叩叩声,她便探身出去看,原来水面上飘着好多玻璃球,小小的红色火焰在里面燃烧。
「宵山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啊,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没见过吗?」
「就算见了也不知道啊。」
「很可怕?」
「很可怕。」
对岸的大楼窗户是敞开的。
「小心你的头。」大和尚说。「把头低下来。」舞妓说。
船顺着被大楼窗户吸进去的水流继续往前。长长的走廊变成河,文件柜和纸箱在河上载浮载沉。墙上挂着灯笼。走廊尽头有一条很粗的管子通往隔壁大楼,让小船可以继续流过去。「简直就像流水素面。」她心里想。就这样不断前进,水流渐渐变缓,最后来到一个只有一张气派的椅子倒地的会议室。河水在这里来到尽头,他们又爬楼梯来到屋顶。
要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方法五花八门。
有时候是搭缆车般的笼子,有时候是乘着大电风扇摄起的风飞到隔壁大楼。有时候钻进藏在小小神社里的屏风,钻出来便是另一栋大楼的屋顶。领先而行的舞妓对所有的通路了若指掌。
「没有直接通到宵山大人那里去的缆车或什么的吗?」
「要到宵山大人那里,必须按照一定的路走,不然是到不了的。」舞妓说。
「就算想直接飞过去,也办不到。」
「原——来。」
她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屋顶。
有的屋顶上是一整片风车,像花海一样。大和尚与舞妓拔起风车,一边呼呼吹着一边走。她也有样学样。每当晚风吹过,各色风车便一起转动,闪闪发亮。走到尽头时,她的眼都花了。
也有竹林茂密的屋顶。走在竹林当中的小径,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屋顶上,觉得好像到祖母家玩。舞妓告诉她,那栋大楼屋顶上的竹林根往下扎,所以每年一到春天,一定有某一层楼冒出竹笋。
「我哥哥在这里上班,每年春天一到,我就有办公室长出来的竹笋可吃。」
穿过竹林时,她看到茂密的竹林后方有红色的东西若隐若现。她停下脚步盯着竹林深处看,透过绿竹缝隙看到红色浴衣飞舞。
「喂——!不等你哦!」
大和尚一叫,她连忙加快脚步。
经过下一个屋顶时,她吓坏了。
那里摆满了数不清的布袋和尚。最大的布袋和尚有她的三倍高,最小的只有蚕豆大小。每个都仰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大笑。看着无数个笑脸,她不由得握紧大和尚的手。
「你会怕?」
「为什么有这么多布袋和尚?」
「当然多了,这可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搜集的。」
「为什么要搜集?」
「别说话。走路不小心一点,会踩到布袋和尚的。」
其他还有摆满招财猫的屋顶、摆满女儿节人偶的屋顶、摆满信乐烧陶狸的屋顶等等,各式各样的屋顶散布于市区之中。
最后,一行人来到满是又圆又红的东西的屋顶。
因为数量太多,远远地看不出那是什么。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不倒翁。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无数个不倒翁之后,矗立着一座挂着许多灯笼的鉾。
「那上面写什么?」
「金鱼鉾。」
她脚边有东西动来动去。那些东西排成长长的队伍,朝着金鱼鉾前进。
「孙太郎虫!」
数量惊人的孙太郎虫抵达金鱼鉾,便硬邦邦地不再动弹。从后面不断涌上前的孙太郎虫则往上一层又一层地堆上去。现在她知道了,金鱼鉾是无数孙太郎虫组合起来的。
「孙太郎虫会在宵山聚集,就是这个缘故。」大和尚说。
「明白了吗?」
「原——来。」
鉾上摆了一个巨大天文望远镜般的东西,却不是朝向天空,而是朝着眼底下的街景。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和服的大叔在望远镜前端的部分东摸西摸,好像是把从怀里拿出来的透明的球嵌上去。不久工作结束,这个小胡子男朝这里走过来,举起手向大和尚与舞妓说声「嗨」。
「卖骨董的,你在干嘛?」大和尚说。
「没干嘛,就是修万花筒啊。终于从商会那里买到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舞妓笑道。「那个东西不见了,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大和尚弯身在她耳边说:
「那是宵山大人的万花筒。」
「万花筒?」
「转一转,就能看到各种形状的东西。你没玩过吗?」
「有啊。不过我没看过那么大的。」
「宵山大人就在那里。」
大和尚指着鉾的旁边:「去打招呼吧。」
一直以为「宵山大人是个威风的大叔」的她,看到宵山大人是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女孩,大吃一惊。宵山大人坐在屋顶边缘,好像正把脚伸出去晃来晃去。她从不倒翁的缝隙中走过去,宵山大人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宵山大人穿着金鱼般鲜红的浴衣。
〇
把她推向宵山大人那边之后,大和尚跟舞妓就不见了。
「鲤鱼就要来了。」
宵山大人美丽的脸蛋上露出笑容,指指东边的天空。
远远地响起打雷般的声音,在屋顶世界传送开来。
下一瞬间,先前她所在的咖啡色大楼的屋顶便喷出水来。一条巨大的鲤鱼冲破水气般飞向黄昏的天空。这条鲤鱼大得非比寻常,就连这么远也能清楚看见它圆圆的嘴一张一合的样子。鲤鱼腹部朝天,缓缓地像后空翻一般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弧形。只见它像电视上的体操选手般身躯一扭,忽然间鱼鳞四散。穿过银色烟雾时,鲤鱼变身为龙。只见它扭动光滑的身躯,穿过屋顶的水塔和电线的缝隙,有时潜入大楼峡谷,又扬起它可怕的脸。
「很好,很好。」
宵山大人拾起地上的不倒翁,一个接一个掷铅球般扔过去。
飞过空中的不倒翁进了龙的嘴巴,像苹果糖葫芦般被咬碎。龙在头顶上飞过时,吹起了一阵很像磨碎螯虾的腥臭热风。她被风吹倒,宵山大人却若无其事地挺立,让长长的头发随风飘逸,一面呵呵大笑,说着「还有还有」,扔出不倒翁。一度飞走的龙又翻身回来,咬碎宵山大人丢的不倒翁。
她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没什么好怕的。」宵山大人说。「它只是长得像龙,其实是鲤鱼啊。」
「可是还是很可怕。」
她受了惊,喃喃地说。
吃了一阵子不倒翁之后,可能是吃饱了,龙往高空飞去。一下子就变得像蚯蚓那么小。
「已经变得那么小了。」
「等它肚子饿就会回来的。除了不倒翁之外,我还准备了很多饲料。」
「吓了我一跳。」
「我让你看更有趣的东西。」
宵山大人把她带到鉾上面的万花筒那里。
「你看看吧。」
她往万花筒里看,宵山大人便转动装在万花筒旁边的方向盘。
随着万花筒不停转动,被山鉾的灯光、摊贩、游客填满的巷弄——宵山景色的片段陆续出现在她眼前,形成各式各样的图案,然后又改变形状。和父母亲走散而哭泣的孩子、边走边擦汗的浴衣大叔、手牵着手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出现了又消失。
她着了迷似的一直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好玩吗?」
宵山大人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的视线离开了万花筒。
向晚的天空呈现深蓝与桃色相间的神奇色调,随着天色渐暗,眼底街道的灯光净现上来。在她看着万花筒的时候,这一带似乎更加接近夜晚了。宵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天色有这么暗吗?——这时她才不安起来。
「你看。」
宵山大人向西指。「已经来到油小路了。」
仿佛要淹没高低不平的屋顶似的,一排排都是小小的摊贩灯光。
「等摊贩来到这里,天狗鉾就会来了。我就是这样从金鱼鉾看着街上。这就是我的工作。」
「哦。」
她歪着头问:「等宵山过了,宵山大人要做什么?」
「宵山不会结束的。」
「会啊,就只有今天而已。」
「我们是不会离开宵山的。昨天也是宵山,明天也是宵山,后天也是宵山。一直都是宵山。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说『我们』……还有别的宵山大人吗?」
「所有的人是一个人,一个人是所有的人。」宵山大人露出微笑。
「你也是。」
「我才不是。」
「你也是宵山大人呀,因为你在这里。」
宵山大人把一个朱漆小碗递给她。碗上有碗盖,溢出来的水化成弹珠般的圆球,飘浮在空中。
「你渴不渴?」
「不渴。」
看她摇头,宵山大人便像鲤鱼般张开嘴,把半空中发出银光的圆球吞下去。.「真好喝。」宵山大人说,然后又要她喝。
「我不要。」
她向后退。
她踩到地上的不倒翁,一屁股跌在地上。站在眼前的宵山大人的脸,自得像日本人偶。应该和自己一样高的宵山大人,看起来变得好大。
「喝了这个,就给你气球,也给你金鱼,给你很多很多。」
「我不要。我要回去了。」
「接下来就是宵山了,一直都是宵山。」
「已经很晚了,我要去找妹妹。」
「你不必担心,她很快就到这里来了。」
一看到宵山大人微笑的脸,她顿时觉得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手边最大的不倒翁,不顾一切地丢过去。不倒翁打中万花筒的筒身,发出闷闷的「叩」的声音。宵山大人大叫「啊!」转过身去。只见万花筒前端的水晶球掉下来,宵山大人连忙去追。
她爬起来,几乎是跳着下了金鱼鉾逃走。她踢开不倒翁般撒腿跑过屋顶。满地的不倒翁嘴里不知哇啦哇啦叫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来到屋顶边缘,大和尚跟小胡子就站在那里。
舞妓也在旁边,拿着两颗气球。
「你这孩子真乱来。」舞妓笑道。
「你最好是赶快回去。」
大和尚这么说,迅速将气球绑在她的腰上。
「以你的体重,两个就好。要是绑上一串,就会飞到琵琶湖去了。」
大和尚把她抱起来,探身到屋顶边缘之外。
下面是狭窄的巷弄。
「这样你得到教训了吧。以后可别随便跟着别人走。」
「就算有你想要的东西也不行。」
大和尚轻轻放手,她便轻飘飘地静静往下降。她抬头看从屋顶上探身出来的大和尚等人,说:「谢谢。我要去找妹妹。」
「动作要快哦!」舞妓说。
「要赶快找到她。」大和尚说。
〇
她降落在昏暗巷弄底,朝传出热闹声音的方向跑。绑在腰上的两颗气球让她的身体好轻盈,跑起来轻松得令人难以置信。从昏暗的巷子里跑出来,宵山的亮光便像洪水般一拥而上。
妹妹在哪里?
她有如顺流而下般穿过人群。
不久,她来到有香烟铺的十字路口,看到一群穿红色浴衣的女孩从眼前横越而过。妹妹被她们牵着手跑着。
她一个劲儿追在她们身后。她身上绑着气球,应该变得很轻盈了才对,但跑在前面那群金鱼般的女孩更加轻盈,有如被吸进人群中些微的缝隙一般,不断向前跑。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平常跑不快的妹妹。她好气那些在伸手不可及的地方翩翩飞舞的红色浴衣。
无论在巷弄中跑了多久,宵山似乎都没有尽头。她知道那群女孩准备把妹妹带到宵山的最深处去,心里很着急。
「不能跟她们去!」
她扯开喉咙拼命大喊,声音却被祭典的热闹吞噬了。
穿过「鲤山」旁,她看到走在巷弄间的许多人高高兴兴地拿着气球。推挤般摇晃的气球中有金鱼,在摊贩的亮光中,鱼身闪闪发亮。
红色浴衣的女孩一经过,本来飘在巷弄间的气球便一个接一个像葡萄皮一下子被剥开般无声破裂。天狗水化为无数小球在空中四散,无数金鱼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峡谷中往空中飞去。路上的行人惊叹连连,抬头看着这一切。
「不可以!」
她对自己的两个气球下令,却是枉然。气球破了,金鱼逃向宵山的天空,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像铁一样重。汗水一下子泉涌而出。
正当她以为跟丢了、差点哭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妹妹和那群女孩被吸进大楼峡谷中的窄巷。
那是一条左右紧临灰色大楼墙壁的石板小巷。
里面好暗好暗,凄凉地点着一盏门灯,而这唯一一盏不明究里的光源,却让不知通往何处的窄巷深处显得更加黑暗。耳里听到领先的女孩们窃笑般的笑声,以及踢着石板跳跃的声音。她看到昏暗的小巷深处,在仅仅一丝夜间祭典的亮光中,红色浴衣的衣袖翻飞。
而女孩一个接一个像逃离了气球的金鱼一般,往蓝色的天空中飘起。
「来吧来吧。」不知是谁愉快地低语。
有人被先飘起的女孩拉住了手,笨拙地踢着石板。
是妹妹。
她全身力气集中在脚上,笔直奔过石板路,紧紧抓住正要飞起的妹妹的脚踝。妹妹踢着脚想挣脱,但她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妹妹的双腿。
「姐姐。」她听到妹妹叫她。
抬头一看,飘在半空中的妹妹向她伸出了手。她抓住妹妹的手,把体重赘上去。先飘起来的女孩像朝着鱼饵游过来的金鱼一般,聚在妹妹身边,把妹妹固定头发的发夹一根根拔走。巷子深处吹来一阵温湿的风,妹妹松开的头发随风而起,突然间身体变重,她们一起跌落在地。
她扶起妹妹,却察觉翻动红色浴衣、脸上露出冷笑的女孩又想抓妹妹。她气得脑中一片空白,一巴掌往那女孩的脸颊打下去,发出好大的声响。即使如此,对方仍不畏怯,脸上带着冷笑往上飞去。
「你怎么可以跟着别人走!明明就这么胆小。」
「对不起。」妹妹说。
她与妹妹紧紧拥抱,一面看着朝天空飞走的女孩。
飞走的女孩,每一个都和宵山大人长得一模一样。
「所有的人是一个人,一个人是所有的人。」
她喃喃地说。
〇
她拉着妹妹的手跑,一回过神来,已经来到宽阔的乌丸通。这里有很多人在摊子买了小吃,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她们也混在人群中间坐下。
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用力握紧妹妹的手,妹妹也回握。
终于,妹妹对她说起不相干的话来。
说的是五月举行的发表会,在后台一起吃便当,像远足一样开心。还有,在舞台旁的布幕之后一起看学姐跳舞的回忆。跟坐在观众席上比起来,她们更喜欢在幕后看芭蕾舞。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总有一天,她们也能跳得跟学姐一样,融和在那片光景。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兴奋不已。
「明年的发表会不知道要跳什么什么角色?」
她们坐在宵山的一角,说着这些话。
由于心情已经平复,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着乌丸通中央走,默默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宵山景色。摊贩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市区,大楼的峡谷中,远远露出蜡烛也似的京都塔。
「回家吧。」她说。
于是,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朝着母亲等候的白墙上爬满了藤蔓的家,离开宵山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