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半入疯魔

据相满说,她当初所见的孤暮山虽可上下于天,但绝非让人望而却步的禁地。相反,因为抚生,孤暮山聚天地之灵气,山中长满奇花异草,多的是自感而化的精魅仙灵,昆仑墟上的天神和灵兽常常在期间嬉戏玩要。凡间也时有真人、巫族攀缘于其上,或采药,或修行,或直奔昆仑墟上达天庭。

人人都知道抚生就在孤暮山中,可谁也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大战战火初燃时,上骈尝试过以神力破坏孤暮山,既绝了天地之路,也可杀鸡取卵般夺下抚生。然而无论他用多么强横的法术,也如风过高冈,月照江河。孤暮山存在于虚实之间,自有枯荣秩序,不为外力所扰。

纵然山下战况惨烈,两方天神斗得死去活来,嘘和相满身为孤暮山山神和土地,惶惶不可终日,却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

这一切都终止于小虞山鬼母以身相殉破了抚生结界。鬼母陨落时,孤暮山刹那间冰封,山中草木生灵随之凋尽,唯有抚生所在之处光彩盈动。

天地四极的仙灵妖魔都朝孤暮山蜂拥而来,哪敌得过云集山下的天神。上骈和天帝两相牵制,都未占得先机。抚生外有白乌氏镇守,内有混沌三神兽蛰伏,一时竟无人靠近。

鬼母在破除结界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抚生的力量已不完整,噓和白乌氏大族长昊媖都发现其上出现了裂隙。这时稍有不慎,它恐怕就有碎裂之虞。

嘘的法力不低,但他生性本分,与世无争。身为孤暮山山神,保全山心是他的职责。他先将此事上陈于天帝,天帝顾全大局,承诺会一切以抚生为重。可上骈却认定这不过是昆仑墟编造的谎言,差点将前来禀报此事的噓杀死,幸得海神禺虢和东极之主青阳出手才侥幸救下了嘘的性命。

失去了结界的孤暮山在天神的厮杀中岌岌可危,烛龙重创神农的那一役,孤暮山已出现剧烈雪崩,相满差点就死在了雪崩里。走投无路之下,嘘想起了昊媖与烛龙之子晏真曾有师徒之名。于是他恳求昊媖出面向晏真阐明孤暮山和抚生的困境。若晏真能够说服烛龙收手,那更是谢天谢地!

昊媖没有立刻答应,然而禺虢再三向她陈明利害:她身为天帝属神,又与抚生休戚相关,绝不应该置身事外。青阳君也力劝她一试。

当时上骈正与天帝麾下精锐斗得不可开交。竖亥死后,烛龙可谓是以一已之力独战另几位始祖大神。烛龙一族及其部属向来强大,晏真所到之处更是所向披靡。身为烛龙次子的晏真年岁不大,却曾受教于鬼母,其后又随昊媖学艺,他既得鬼母之诡谲,又有昊媖之凌厉,天帝一方众多神灵都葬送在烈羽剑下。

昊媖要青阳和禺虢向天帝寻求一个保证,无论晏真是否说服得了烛龙,只要他肯弃战,天帝需放他一条生路,不再追究他手中血债。天帝允诺,只要晏真及时回头,交出烈羽剑便可饶他不死。昊媖最终答应去见晏真,但她要求自己一人独往。

相满的语速不快,但口齿已清晰了许多。难得绒绒也听得十分仔细,她发现此处相满的说法与蚌精小善所言有出入。小善说是昊媖了晏真,但昊媖若想要晏真死,何必替他向天帝求情。

绒绒已知昊嫫与晏真情事,从私心而论,她更愿意相信相满说的是真话。

“你可见过晏真和昊媖?”绒绒打断了相满。

“昊媖大神在孤暮山守护抚生,师尊让老身听她吩咐,她的面具十分可怕……”

“别一口一个老身,你把我都叫老了。”绒绒受不了地说,“你就不能利索些?晏真呢,你亲眼见过他的本领?”

相满有些汗颜,老老实实道:“晏真之事大多是师尊告诉老……我的。我只亲眼见过他一次……是他死在禺虢大神手下的时候。”

“你说什么?晏真是被禺虢所杀?”

出于女子的直觉,绒绒一直不肯相信昊媖会亲手杀死所爱之人,尤其那人还是她腹中孩儿的生父。可亲耳听到另一个亲历者说出截然不同的答案,绒绒仍然有些恍惚。她偷偷看了灵鸷一眼,灵鸷似乎在凝神想着什么。

“正是。孤暮山的雪崩将老……我埋了七日七夜,师尊将我挖出。他怕我留在山中再遇危险,将我遣去照看朝夕之水……”

“你亲眼所见是禺虢杀了他?”灵鸷听到“朝夕之水”,终于忍不住开口求证。

相满郑重点头:“他们要我回避,我已躲得远远的,只是不小心礁了一眼……我不是故意的!”

绒绒说:“昊媖不是独自前往朝夕之水吗?”

时雨不耐,他将自己从相满神识中摄取的记忆幻化于前。

他们看到雪地里出现了尚未断流的朝夕之水,水色清澄,岸旁草泽生绿,一轮红日随波而淌,渐渐朝远处的孤峰而去,半钩弯月在水中呼之欲出。这是传说中日月所出之处。

有人立于水畔,白衣辫发,背影修长,发上有翎羽之饰。

“那就是白乌氏的大族长昊媖。”相满怕他们不知,多此一举地解释道。

时雨感到可惜,相满记忆中的昊媖不是背影,就是头戴狰狞面具。都说灵鸷颇有几分昊媖的神韵,他实在很想知道女态的灵鸷会是什么模样。

昊媖并非独自一人,她身旁还站着个背有羽翼的玄衣天神。相满当时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从昊媖僵直紧绷的背和那玄衣天神的神态举止来看,两人并不愉快。

“与昊媖大神说话的便是禺虢。”相满又说。

绒绒是知道禺虢的,他是天帝之子,北冥之地的风神与海神。

昊媖和禺虢之间剑拔弩张,不知昊媖说了什么,禺虢手中现出蛇形双刺。昊媖虽未动手,但拂袖时白衣之下隐隐电光浮动。然后只听见绒绒“呀”了一声,水畔出现了正值盛年的青阳君。

青阳匆匆赶到,似有劝解之意。昊媖扭头要走,可此时晏真已从朝夕之水的另一端缓缓走来。

与碧梅林中抚琴的少年相比,朝夕水畔的晏真长高了,肩背也更宽阔挺拔,飞扬跳脱之气已沉淀了下来。他从小善记忆里的那个飞扬少年变成了一把利刃。

晏真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从他面朝的方向来看,他目光正停留在昊媖身上,但两人什么都没有说。草泽中忽然现出一张水光织就的巨网,当头将晏真笼在其中。

“那是玄女的‘捕风罗’。”小土地相满兢兢业业地解释,她并没有注意到另外几人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

晏真连人带网扑向禺虢,手中长剑虽比灵鸷的伞中剑稍宽,却有着同样的幽蓝之光。他身动之时,捕风罗瞬间被他周身燃起的不尽天火化为乌有。禺虢出手相抗,双刺如灵蛇游走,所到之处皆为霜冻。青阳手中也凝出剑光相助于禺虢。

绒绒还从未见过青阳与人动真章,原本美如画卷的朝夕之水在烈焰、冰霜和飓风的卷席下犹如魔境。

禺虢和青阳联手也未能及时将晏真压制。晏真的剑与火猛烈逼人,双瞳变作与不尽天火一般的琉璃之色,但凡视线与之相触如被攫心魂,顿生惊惧忧怖,不由自主地就乱了阵脚。

晏真的怒火多半地集于禺虢之身,有几次禺虢已深陷险境,亏得他也十分了得,撕下衣袍障目,仅凭听声辨位,羽翼下卷猎猎起霜风,不教天火与烈羽剑沾身。

忽然间,晏真双眸炎光晦暗,烈羽剑也随之沉滞。灵鸷仓促垂首回避了这一幕。那是白乌之力。昊媖终于出手,却是抽去晏真元灵。

晏真周身不尽天火熄灭,人也在禺虢和青阳的围剿下半跪于地。玄女的宝物捕风罗重现,将他网在其中,只是他再也没能挣脱。

青阳收回幻剑,面色和缓下来,他与晏真有过交情,看样子是在好言相劝。晏真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是仰着头静静看着白乌氏的大族长,一直看着她。

昊媖走至晏真身旁,仿佛对他说了两句话。

晏真依旧不语不动。又过了一阵,直到吊着一口气旁观的绒绒差点憋红了脸,只见他松开了手,烈羽剑锒铛跌落水网之中。

昊媖的手从网中穿过,轻轻摸了摸晏真的黑发,再落至他略显消瘦的脸颊。有晶莹之光从晏真眼角慢慢滑落腮边。就在这时,他脸色突变,骤然化身为黑色巨龙,想要腾空而去却不可得。禺虢的蛇形双刺已将他钉穿,然后顺着布满坚硬黑鳞的龙身一划而过,一根带血的银色长筋被蛇刺的倒钩生生抽了出来。

即使在场的人无不知晓晏真的结局,可是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仍旧不忍直视。

绒绒当场哭出声来:“是禺虢,果然是他干的!亏我还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幻境里,昊媖的手还凝滞在半空,掌心方才还触得到的那个人已化作原形,徒劳地翻滚挣扎。龙血将整个草泽染红,又慢慢地渗入朝夕之水。

青阳脸上骇然之色未退,他的手按在昊媖肩膀上,语速很急。昊媖弯腰拾起烈羽,朝黑龙心口补了一剑。她下手之时,青阳也转开了脸去。

看着黑龙渐渐僵直不动,禺虢松了口气,伸手来接烈羽。昊媖反手将烈羽剑插入了禺虢胸口。

禺虢身躯当场对穿,昊媖仍未松手,她的力道几欲将剑柄和握剑的手都贯入禺虢体内,直至禺虢化作半鱼半鸟之身,以扭曲的姿态被钉牢在地。昊媖抽出剑身,再度朝禺虢尸身劈砍而去。她浑然不似传说中教人闻风丧胆的执天罚者,也不是白乌氏的大族长,而更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用最拙劣的方式一剑一剑砍向那个早已没了生机的躯体。

青阳第一下没有拦住昊媖,之后便已不再做徒劳之事。他抬手抹去溅在自己脸上的血。

烈羽在昊媖手中折断时,禺虢也化作了一摊肉泥。

晏真幼弟长鳐急急赶来,红着眼扑向晏真尸身,变作赤色角龙喷下狂怒之焰,昊媖也未作闪避。青阳拂袖卷走长鳐的烈焰。远处,早早潜伏着的昆仑墟天神也与烛龙部属鏖战在一处。

这场混战以长鳐被生擒而告终,这时昊媖已在死去多时的晏真身边枯坐了许久,炎色的元灵聚拢于她手心,又逐渐地隐去。

长鳐是暴烈的性子,宁死也不肯服软,更听不进青阳的规劝,被捕风罗缠得严严实实的,犹自高声叫骂只求速死。在他手下吃了亏的昆仑墟天神无不报以怒目。

昊媖走近长鳐,他将口中鲜血与碎落的尖牙吐在她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昊媖手中多出了一把长钺。钺如青铜之色,纹饰古拙,不见锋芒。

长鳐见状大笑。昊媖手起钺落,他头上犄角断在了晏真的龙筋旁。

水中那轮新月皎皎升空,照着归于静谧却已通红的朝夕之水。

他们都错了,说什么昊媖先祖九千年前受抚生塔戾气所染半入疯魔。灵鸷现在才知道,早在一万八千年前的朝夕之水旁,他们的大族长已经疯了。最后投身天火的那一瞬,或许她只是短暂地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