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月八日没有雪
夜深了,院子前一盏昏暗的廊灯,一束窄窄的光线投射在屋檐下。
石条台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警卫员十二点刚换过一轮岗,每隔一个小时,就重新在大院里巡视。
从大门的警卫室看出去,胡同里头,几间深宅大院,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警卫员小武今晚当班巡逻,刚刚撒了一泡尿,瞧了眼墙上的时钟,披着军大衣抖抖索索往外走,踏出门,一片雪花飘到了鼻尖上,立刻融化了。
霰雪纷纷,偏又下得寂静。
这天儿冷到骨子里了。
小武远远看到院子里门前蜷缩着一个黑色的影子,神色一凛,立刻警戒地放慢了脚步。
手电筒的灯光一扫而过,警卫员紧绷着的心头骤然松懈了下来,小武踩着碎雪大踏步走上前去,靠在台阶上的人依旧丝毫不动。
警卫员俯身扶了扶人影的肩膀:“舟舟哥?怎么坐这儿了?”
赵平津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
警卫员走到屋子前敲了敲窗户:“阿姨,舟哥儿回家了,赶紧开门。”
保姆阿姨在暖烘烘的炕上打盹儿,闻言立刻惊醒,踮着脚匆匆忙忙走出来打开了门,看了一眼坐在雪地里的人,黑色大衣下雪白的衬衣领子,围巾手套都没戴,立刻哎哟一声,赶紧地过来扶他:“我的心肝儿,冰天雪地的,你怎么就坐在地上?”
赵平津抬头笑了笑,眼前看不清人,想说话,却发现嗓子里完全发不出声音来,他顺着那一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一路勉强将车开了回来,下了车从胡同里走进院中,走着走着再也没有了力气,依稀记得最后只好沿着台阶坐了会儿。
坐了多久都不知道了。
保姆伸手替他将身上一件被雪水浸透了的外套脱了,推着他进去换身暖和衣裳。赵平津换了衣服走出来,保姆阿姨已经拿了热毛巾,一条递给他,一条拿在手上,拉着他的手替他擦着手心,一边递热茶上来。
赵平津是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低着头任由保姆伺候,只觉心口窝着一团寒冰,一阵一阵的刺疼。
他扬手喝了半杯热茶,将杯子递到老保姆的手上:“您早点休息,我上楼了。”
赵平津低着头,一级一级楼梯往上走。
上到二楼的转角处,他直觉地抬了抬头,眼前有点重影。
他母亲周女士穿着丝绒睡衣,站在楼梯的走廊处,定定地望着他。
赵平津仰面扯出一个笑,依旧徐徐的,走到了楼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贯的笑意盈盈:“周老师,还没休息?”
周女士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纵然深夜两点也没法松懈她在这个家的威严:“家里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你非得深更半夜搅得全家不得安宁?”
赵平津依旧笑嘻嘻的:“我这又不是存心的,晚了点回来,谁知道阿姨还没睡。”
周女士皱着眉头:“你如今是愈来愈胡闹了。”
赵平津上前搂住他妈,将她往她屋里头送:“您睡吧,我好着呢。”
周女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半是警示半是劝告:“舟儿,你要再这么继续犯混,迟早得出事。”
赵平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那一丝笑容模糊难懂,转瞬即逝,他仍是客客气气地扶着周女士的手臂:“您放心,事儿到而今,再没比今天更干净的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说得字字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痛楚,周女士怔住了几秒,凭着一个母亲的直觉,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神色。
他回得太晚了,夜熬得多,脸色苍白,他仍然是笑,她一贯骄纵到没边儿的儿子,今晚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失意。
赵平津替她推开了房门,摆了摆手转身往回走。
“舟儿。”周女士不放心。
赵平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楼梯旁,听到他母亲唤他,抬手按在了扶手上,回头望了望她,唇角抽了抽,露出一个面目模糊的笑:“妈,我爸当初,是不是也像我这么懦弱?”
周女士脸色倏然一变。
赵平津笑着,却不再说话,径自楼上去了。
新年过后第三天。
假日刚过,路上特别的堵,夜里八点多,方朗佲今天下班迟了些,妻子有孕在身,他基本每天都按时下班陪她。
小区的车库里头,几辆车堵在门禁处,前面一台熟悉的黑色车子。
方朗佲按了下喇叭。
前头那车后视镜里人影一闪,驾驶座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冲着他挥了挥手。
方朗佲在车库里停了车,回头,赵平津正从车上下来。
方朗佲乍然看到他,差点愣了一下,天气这般的冷,赵平津一袭黑色大衣,里边只穿了件灰色格子衬衫,人显得格外的瘦削,方朗佲回过神来,笑着搂住他肩膀说:“好一阵子不见你小子了,新年躲清闲呢。”
赵平津笑了笑:“哪能啊。”
两个人走进客厅,保姆迎上来招呼。
方朗佲说:“上回让给舟子捎带那药,搁哪儿了?”
保姆转身去开柜子:“我给您拿。”
赵平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过了方朗佲递过来的一个白色袋子:“哥们儿谢了。”
“客气。”
方朗佲给他递了一杯茶,瞧了瞧他的神色,斟酌着问了一句:“赵董——怎么样了?”
方朗佲是自己人,办事说话一向知道分寸。他大伯这事儿,外头还是瞒着的。赵平津扼要地说:“一期化疗结束了,现在在家里头,效果不大,十分痛苦。”
方朗佲闻言心底一沉,之前赵平津说得隐晦,以为还有生存期,照现在这情况,估计是不好了。
赵平津抬手搓了搓脸,眉间就没松开过,明显是压力太大,神经一直紧绷着,他声音低沉许多,神色却还是平静的:“他意思是不想遭罪了,我大伯母不依,天天在家里头哭。”
方朗佲问:“你姐呢?”
赵平津答:“前两天回去了,过几天再回来。这药不好带,赵品冬在美国都没买到。”
方朗佲想让他放松一下:“我们家就这位洋买办,家里就一个女孩儿,当初我爷儿还将我叔骂了一顿,现在看来,出去了挺好。”
赵平津听到笑了笑,想起方朗佲那位英姿飒爽的堂妹:“读牛津进国王学院实验室,朗佲,我们这几家,女孩儿都海阔天空的,我们留在家里头的,你瞧瞧我,都成什么样儿了。”
方朗佲眼眶忽地一热,他知道赵平津心里头难受。
方朗佲低声劝了他一句:“这段时间你留神点儿,只怕困难不小。”
赵平津抬手取了支烟:“生死有命。”
方朗佲道:“我说的是你。”
赵平津沉默了一下:“我会处理好。”
方朗佲点点头:“晓江儿不参加你婚礼了。”
赵平津闻言停了几秒,忽然讥讽地笑了笑:“他是不该来。”
方朗佲不敢搭他结婚的话题,只简单地告诉他:“他爸的文件好不容易批下来,他拼了命赶移民,唯恐事情有变。”
“前几天从我这拿了几支好酒给老高呢。”
“老高那边,托了南边的人。”
赵平津一直就静静地听着:“事儿怎么样了?”
方朗佲说:“面签过了,事儿最终妥没妥,我这几天也没问。”
赵平津咬着烟,也没点着,模模糊糊应了一句:“他要真有事办不妥,让他来问我吧。”
方朗佲答:“行了,谁敢劳烦你这大忙人。”
赵平津眼角看到了一个身影,将烟从嘴边取了下来。
青青正从楼上下来,她孕期睡得多,怀孕五个多月,身形已经明显,气色精神都不错,笑着喊了句:“舟舟哥。”
赵平津坐了一会儿,青青留他吃饭,只是赵平津忙,助理的电话进来了两趟,他将茶杯搁在了桌面上告辞。
方朗佲知道他最近事情多,也不强留。
赵平津起身时想了起来,从沙发边上大衣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青青:“黄西棠送你的。”
青青接了,抬头望他:“西棠……她真回去了?”
赵平津点点头,没打算多说。
青青依依不舍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赵平津丢了个眼神给方朗佲,沉默地起身往外走。
“舟子,等等。”青青追在他身后问道,“你就这样打发她走了?”
赵平津脚下停住了一秒,凉薄的眼底似笑非笑:“难道我还得给她开个欢送会不成?”
方朗佲知道他媳妇儿怀孕情绪起伏特别大,眼疾手快地一把伸手拉了拉她,只见青青瞪大了眼,指着赵平津气愤地大叫了一声:“舟舟!你……”
方朗佲已经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平津视而不见,拾起大衣:“我回了。”
青青在方朗佲的怀里拼命地扭动,方朗佲眼看着赵平津关门出去了,终于松开了她。
欧阳青青转身对着方朗佲怒目而视:“你还不让我说他几句,别人我是不爱管,你不看看西棠,西棠怎么对他的?西棠爱他都爱成什么样儿了,他是怎么待人家的?他要这么薄情寡义的,还禁不住我说两句?”
方朗佲眉头也紧了,压低了声音:“你也别怪他了,你没看西棠走没几天,他瘦了多少?”
青青蓦然抬头,瞪大眼朝着门厅看过去,赵平津已经走了,门口空无一人。
她咬着唇跺了跺脚,忽然放声哭了起来。
一月八日的早晨。
赵平津下楼来。
赵家院子里的灯,五点多就亮起来了,保姆阿姨在饭厅里跟周老师说:“天儿好,下了那么多日的雪,就今天放晴了,真是个好日子。”
老保姆瞧见他进来,给他福了一礼:“舟哥儿,阿姨给你道喜了。”
赵平津平和地笑笑。
他跟他母亲打招呼,声音有点沙哑。
周老师看了他一眼说:“昨晚没睡好?”
赵平津端起水杯,不动神色:“没有。”
周老师细细地叮嘱:“接了你王伯伯,一切安排妥当,家里不用担心,你爸爸下午到,昨晚还打电话回来让我提醒你,早上别误了点儿。”
赵平津点点头。
早上七点多,沈敏领着两个助理到了。
今天大家都赶早。
赵平津问:“爷爷奶奶什么时候过来?”
周老师忙着看:“说是起来了,老爷子今儿够早,说是高兴得昨晚都没睡着。”
早饭吃完,周老师催促他去换衣服。
早晨九点,赵平津领了沈敏出门去了。
出了屋子,沈敏在院子里低声跟他报告:“负责警卫工作的同志已经到了,领队是方志军。”
赵平津跨出四合院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正是肤色黝黑的方志军,赵平津客气地同他握手:“您辛苦了。”
方志军笑着说:“赵总,恭喜。”
沈敏早已调控周密,保镖打开了车门,清一色的黑色制式大衣,配了对讲机。
整条胡同都戒严了,行程却是异常低调,国盛胡同只开出了两台车,黑色奥迪,赵平津在车上,只问了一句:“车子安排好了吗?”
沈敏点点头。
他闭起眼睛休息,脸色有点惯常的苍白,他这一阵子脸色都不太好,人却是异常的平静。
平静得太过头了。
明明一切细节都经他亲自反反复复地确认过,赵平津更是难得的配合,一句意见也没提过,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沈敏心里却一直揣着隐隐的不安,他一上车坐在副驾驶,就绷直了身体注视着路况。
车子往西苑机场开去。
车辆过了火器营桥,开上了北四环西路。
出了四环,机场就快到了,沈敏看了看表,比预计时间还早了约莫二十分钟,他略微松了口气。
后座赵平津的电话响了,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没接。
然后停了一会儿,又响。
赵平津按掉了。
沈敏坐在司机旁边,不敢大意,悄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手机又开始响。
赵平津终于接了起来,嗓音听不出情绪:“喂?”
陆晓江的声音,混在电话那头嘈杂背景之中,遥遥地不太真切,却带着分明的紧张和局促:“喂?喂?舟舟?”
赵平津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是我。”
陆晓江那头在播放机场的登机广播:“我在香港机场,我爸的赴美签证昨天到了,我昨晚给你电话,你没接。”
赵平津受不了那份嘈杂,微蹙着眉头,随口应了一句:“有事?”
陆晓江说:“我半小时之后登机。”
赵平津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头。
他漫不经心地望了眼窗外,已经是市郊,山坡高低起伏里有低矮的树丛,残雪挂在枝头,冬天里枝叶落了,灰蒙蒙的一片萧瑟不堪,今天风大,路旁卷起漫天的灰尘。
陆晓江在那头开始说话。
赵平津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下一刻他忽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整台车子忽然陷入寂静,整整十多分钟,沈敏没听见他再说一句话。
沈敏回头看他,电话仍然在耳边,他整个人的神色却完全地变了,紧紧地抿着唇,牙根都咬紧了,脸上浮现一种几乎是僵硬而暴戾的神情,连着整个人,几乎都在微微颤抖。
沈敏心底惊慌一跳,立刻打手势示意司机稍微降慢车速。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赵平津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气息低微,濒临死亡。
他微弱地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想着告诉我?”
车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平津低低地喘了口气,声音却仍是微弱到得几不可闻:“你说的这些事儿,我也理解,只是晓江,咱俩的交情,到这就尽了。我不会再见你,你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如果你要跟我们共同的朋友见面,你请便,无论是在这北京城里头还是任何地方,我不会出现在任何有你的场合。”
陆晓江耳边紧紧地贴着电话,他打这通电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是一个毁灭性的结果,他抖着嗓子带了一丝哭腔:“三哥……”
赵平津的情绪压抑到了极处,甚至带了一点诡异的温和:“晓江,黄西棠身上受的那颗枪子儿,原该是你的。”
陆晓江忽然觉得害怕,举目望了一眼机场的人声鼎沸,身上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战:“你今天结婚……”
赵平津笑了一下,那笑声急促仓皇,仿佛一声夜枭的啼哭:“你还知道我今天结婚?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接陕北来的那位。”
陆晓江心存了最后一丝幻想,迟疑了好一会儿,嗫嚅地道:“三哥……求你原谅我。”
赵平津淡淡地答了一句:“再见,晓江。”
赵平津仰起头,望见混沌沉重的天空,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大院里头,夏天的午后,天是透明的蓝,他跟晓江儿、高积毅他们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儿,正午趁着大人们都睡了,悄悄溜出来,瞒着大人们翻墙爬出去,在胡同的墙根下踢球。
那时的阳光真好啊。
沈敏直挺挺地坐在前头,大气都不敢出。
司机刘师傅跟沈敏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师傅跟了赵平津好几年,老刘见过他撒火,见过他摔东西,见过他把下属骂得面无人色,但从没见过他这样令人胆寒的神情。
沈敏不一样,沈敏跟了赵平津小半辈子了,往事历历在目,他心底最恐惧的那一层情绪又翻涌起来。很多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一次黄西棠不顾一切地闯进了长安俱乐部他的那间包房,赵平津在牌桌上当着一整个屋子的京城子弟跟她吵架,吵到最后的神情,就是像现在这样。
那一刻他知道赵平津起了杀意。
那一夜沈敏想起来仍然后怕,他倒不是怕赵平津真杀了人,西棠到底是个女人,赵平津再离谱也有个底线,他担心的是赵平津出了事,他是跟在那人身旁的人,他没脸也没法向老爷子交代。他太了解赵平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祖辈那一代枪林弹雨活命过来的血液犹在,真的是拼了命的时候,赵平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赵平津忽然伸手按住车门,压抑着嗓音嘶吼了一句:“停车。”
司机一脚踩下刹车。
沈敏心知大事不好。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赵平津已经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赵平津只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外翻涌,他脑海中唯一的意识,就是往回跑,他想回头,他拔腿往灰扑扑的道路尽头奔去。沈敏跳下车,追上去拉住了他:“您冷静点儿!”
赵平津魔怔了一般,一把推开他:“放开我,我要回去!”
沈敏不明所以,冲着他喊了一句:“您要回哪儿?”
赵平津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愣了一下,好像完全被他这个问题困住了,他举目四望,周围四野空旷苍茫,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低矮的民房,只是一瞬间,他肩头瑟瑟地抖了一下,拔腿又往前跑。
沈敏被他拖着,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却不敢放开他:“舟子!”
赵平津神色暴烈,脸庞扭曲,连声音都变了:“滚开!”
那一声仿佛变作了一声哀号,像一匹受伤的狼,深夜在旷野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赵平津踉跄了一下,脚下却不停。
沈敏追上去,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张开手臂从后背猛地一扑,几乎是整个抱住了赵平津,双手紧紧地钳住了赵平津的双臂。
赵平津反手给了他一拳。
沈敏脸歪向了一边,眼镜掉了,顾不上拾,奔上去拽了他一把。赵平津双腿发软,完全禁不住他这么一拽,跪着扑倒在了地上。
沈敏慌了,奔过去蹲在他身边:“哥?”
后面跟着的车上的保镖和司机都下来了,在周围警戒,没人敢上前来。
赵平津看到沈敏脸上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他失焦的眼睛慢慢聚集起来:“我打着你了?”
沈敏将他拉了起来。
只是那么一段路,沈敏扶着他的手臂,感觉到他全身在发抖,冷汗从鬓角不断地渗出,湿透了衬衣的领子。
赵平津喘不上气,沈敏扶住他的肩膀,太阳在阴霾之中隐去了,风沙漫天,他低着头闷咳起来。
沈敏抬腕看看表,放低了声音:“飞机要到了。”
赵平津撑着沈敏的肩头,眉宇之间浮起一层倦意,那一瞬间,整个人似乎完全垮了。
司机将车开了过来。
赵平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沈敏拽着他,将他往车里推。
沈敏极力地想稳住他的心神:“我回避一下,龚祺陪您接机。”
沈敏回头望了望,示意跟在后面的车上的龚祺上来。
赵平津哑着嗓子说了句:“你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
沈敏不放心:“我跟着您去机场吧,我不露脸就行。”
机场的负责人早在台阶上等候,见到车辆进来,快步地迎了上来:“西北来的飞机准备降落了。”
赵平津一行人进入机场候机室。
往落地玻璃窗外看时,绿色的专机已经在跑道的上空盘旋。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
同行的李主任疾步走上舷梯,他是来客的老部下,前任秘书,曾跟随他在陕甘地区工作,一九九八年调任北京。
赵平津领着秘书站在舷梯下,陪同的是几位干部同志。
赵平津和他握手。
王伯伯五十开外,身穿深绿冬常服,披一件军大衣,笑容和手掌一样亲切有力:“舟儿,劳动新郎官大驾,老爷子好?”
赵平津恭谨地答:“好,盼着您来呢。”
机场的领导陪同着,地勤往外引路,车子早已经在等候,赵平津陪在赵老爷子的身侧,主任和秘书陪同领导上了车,赵平津亲自给他关了车门。
车队缓缓地驶出去。
赵平津直起身,缓缓地松了口气。
正要往外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舟子。”
赵平津回头,两人握手:“蜀安兄。”
李蜀安那年三十八岁,国字脸,浓眉大眼,中等身材,穿一件灰色夹克,朴实稳重,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李蜀安冲着外面车道看了一眼:“接的是兰州来的那位?”
赵平津点点头。
他对着赵平津,语气却是不生分的:“怪不得,咱家老爷子催我紧赶慢赶的,还好赶上了,这是躬逢盛宴啊。”
李蜀安手臂上挂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扎两个羊角辫子,穿粉色小裙子,一副富富贵贵的好模样,小姑娘清脆地喊了一声:“赵叔叔!”
那是李蜀安的女儿,隔壁钱家的孙女。
赵平津望着她笑了一下,把这小鬼头当大人一般,客气地招呼了一句:“心心,你好。”
李蜀安说:“忙着吧,不阻碍你时间了,晚上宴席见啊。”
赵平津点点头:“好。”
龚祺陪着他往机场外走,赵平津的脸色比早晨更白,几乎是不见血色了,但风度依然一丝不苟,他站在车旁跟机场的负责人寒暄道谢几句,方才登车离去。
赵平津的车随着车队开到钓鱼台,赵平津送了人进去,随行的人员都安排妥当了,北京这边又留了人照看。沈敏脸上紧急冷敷过,已经消了肿,随行的人员还给他脸上扑了层粉,遮住了鼻翼的些许瘀青,他是赵平津的首席秘书,今天要露面的场合太多了,他留在酒店内又确认了一遍安保措施。
赵平津从楼上下来。
沈敏知道他是强弩之末了,用眼神示意龚祺赶紧送他回去。
龚祺点了点头,陪着他往外走。
赵平津步出一楼的大厅,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旁,深深地吸了口气。
胸腔里都是血腥之气。
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牙根咬紧,腮帮都在微微发抖。
身体里此刻一点知觉都没有,心头那一处的痛,被他死死地控制住了。
这一刻竟然觉得格外清明。
沈敏跟着走了出来。
随行人员正在检查车辆,对讲机里传出确认一切正常的声音,沈敏落后了几步,站在人群外给家里的保健医生打电话。
助理簇拥着赵平津往停车的路边走。
赵平津走到车道旁,手机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仿佛一根利刺,瞬间刺进了他的脑部神经。他突然伸手,将手里的电话狠狠地砸在了车上。
金属撞击车体发出一声闷响,手机屏幕碎了,细小的钢化玻璃碎片四溅。
站在他身侧的一个黑衣壮汉几乎是在一瞬间,侧身挡住了他的身体。
龚祺领着几个助理和秘书立刻站住了。
围绕着车辆的其余几个黑西装男人,依旧在车辆的四周戒备,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赵平津摆摆手,身前的男人躬身让开了。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却又被他极力地压抑住了。赵平津抬脚往前走,没走出两步,一头往下栽。
沈敏冲了过来。
比沈敏更快的是赵平津身边的人,两个彪壮的黑衣男人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左一右地撑住了赵平津的身体。
车门被迅速打开。
保镖扶着赵平津坐进了车里。
赵平津厥过去了几十秒,在车里醒了过来。
车厢里催促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
沈敏置若罔闻,坐在他身旁,担忧的神色也有点压不住了,看见他清醒过来便问:“您怎么样?”
赵平津睁开眼看见是他,又闭上了眼,脸上浮出一层石灰一般的惨白,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没事。”
沈敏望着赵平津,他能撑多久,自己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事到如今,能把控大局的只有他了。
沈敏咬咬牙,对着司机吩咐了一句:“回家去。”
赵平津倚靠在座椅上,又歇了好一会儿,他眉目低垂着,就着沈敏搁在座椅上的手看了一眼对方的腕表,快十点了。
沈敏正低声打电话,吩咐人给赵平津换一台新的电话。
赵平津抬眸看了他一眼。
沈敏立刻停下讲电话,问他:“怎么了?”
赵平津没说话,指了指车前。
沈敏立刻会意,爬到车前从储物箱子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盒子,继而对手机那头说:“先不用了。”
沈敏搁下了自己的手机,然后低下头,拆开了那个白色的盒子,拿着那个刚才被他摔得支离破碎的手机,拔出电话卡,专心地给他装到新手机上。
赵平津一动不动地看着,越看心脏越难受,只好移开了目光。
车子正行驶在西二环,今日限行,道路难得的通畅了些,宽阔的马路旁高耸地立着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平日里熟悉的景致,今天看起来仿佛带了一丝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早晨的十点,在阳光里经过阜成门北大街,平日里这会儿,他不是已经在办公室里,就是头天晚上工作晚了还在睡,今天是因为他要结婚,才在这个点儿,穿梭在北京城里。
赵平津望着窗外久了,忽然感觉眼前泛起茫茫雾气,他眨了眨眼,窗外明明仍有阳光,眼前却忽地有些看不清楚。赵平津靠在车窗上抬手撑住了前额,闭上了眼。
车子仍在飞快地奔驰,带着他的未来,奔进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