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二姐儿要嫁进我们家了
五月中旬是高积毅父亲的生日。
近几年来在京里的干部,生活都过得很低调,八点多宴席就散了,高积毅送走了寥寥几桌客人,安排媳妇儿领着孩子陪公公婆婆回了家,从四合院的门前踱回包间里来,屋子里也就剩下了几个发小,方朗佲今晚单独来的,青青带孩子陪岳父母去了天津度假,高积毅看看表,主动跟赵平津交代:“舟子,晓江儿前半个小时下了飞机,现在过来咱们再吃点宵夜。”
赵平津面色无波,喝了半杯茶,搁下杯子:“我先回去了。”
高积毅跟着他站了起来,伸手揽住赵平津肩膀:“嘛呀,你就非得这样?晓江是不对,可你闹了两年多了,也差不多了吧。”
钱东霖笑着说:“舟子,我这妹夫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您消消气儿,我看改明儿得让他给您磕个头叫声大爷。”
赵平津听见了,嘴角泛起一个冷笑,没搭理他,抄起车钥匙,绕过高积毅,径自走了。
赵平津走了没一会儿,高积毅的电话响了,是他父亲的秘书,跟高积毅说了两句,说是刚刚他父亲离开时,发现胡同外头有几辆套牌的黑车,不知道什么来历,让他们几个小辈早些散了回吧。
高积毅转头问了声:“今儿有领导视察?”
钱东霖纳闷一声:“没听说呀。”
方朗佲问了一句:“舟子怎么回的?”
高积毅顺口答:“我也不知道。”
两人心里却同时忽然咯噔一下,高积毅抬头跟方朗佲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了一秒,都明白不对劲儿,高积毅立刻给他打电话,赵平津接了。
高积毅一听他的声音,就直接问了:“出事了?”
赵平津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嗯,我被人堵了,在方家胡同口。”
高积毅立即招呼人往外跑:“你开一下定位。我跟朗佲现在过去,千万不要下车。”
陆晓江正好在四合院门口的车道下车,高积毅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他的司机摁回了驾驶座,跟方朗佲跳上了车后座:“舟子出事了,走。”
车子立刻掉头往外驶去。
方朗佲按下车窗,对着后面跟上来的钱东霖喊了一句:“东霖,你再开一辆车!”
赵平津从高家的席面上下来时,身体有些倦,他车开得不快,这一带都是独幢的四合院,高大的槐树影子将路灯遮掩了,路上显得灯影憧憧的。他没走多远,车子刚驶出了方家胡同,他心里正想着事儿,迎面忽然冒出了一辆白色的轿车,车速太快眼看就要撞过来,赵平津一时岔了神,手上直觉转了方向盘,闪过了迎面而来的车,驶入了旁边的一条岔道,他减慢了车速想看看路绕出去,却发现这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口,里边是一幢黑漆漆没有亮光的别墅,想倒车退出去,却发现那辆车却迅速地转弯、打横,直接截住了胡同口。
赵平津索性停了车,这时车窗外已经围上来几个黑衣男人,打手势示意叫他下车。
赵平津先打了电话报警,然后打给了司机和沈敏,这会儿高积毅的电话也到了,接完了电话,就坐在驾驶座上,他这车贴了膜,外面看不到里边,他就这么倦倦地坐着,看着站在车门旁的男人对他的车抡起了一根铁棍。
车窗震动了一下,又一下,车子却纹丝不动。
铁棍最后一击将驾驶座旁的玻璃窗砸开了一个豁口的瞬间,赵平津按在车门把手上的手突然猛地向外一推,一把掀翻了堵在他车门旁的两个男人,借势一个滚身到了车尾,掀开了车后的尾箱,拼着脊背上承受了重重一击,他已经抽出了后备箱里的高尔夫球杆。
孙克虎上个星期被带走协助调查,两天前刚刚被保释出来,在北京他是彻底歇菜了,老婆孩子都回了澳洲,他临走之前找了人,开了一百万找人堵赵平津,下令要“给他点教训”。
胡同外忽然一阵车灯乱闪,高积毅跳下了车,一脚踹翻了白色轿车车旁一个放哨的黑衣男人,高喊了一声:“我操你丫的孙子们有种都别跑,你爷爷来了!”
哥仨奔进去时,只看到赵平津背靠在他那辆黑色大车的一侧,手上拎着一杆球杆防御,几个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只听到棍棒交接处,金属撞击声夹杂着突然的一声惨叫哀嚎,高积毅冲进来扫了一眼,赶紧喊了声:“舟子,当心后头!”
赵平津身后的车顶上,有两个人正欲爬上去偷袭,手上拎着的凶器泛着冷光一闪而过,比高积毅更快的是陆晓江,一个箭步跃上了车前盖,抬手一勾将人扯了下来,一个酒瓶就砸在那人的脑门上。
一股湿热的血溅开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
一群男人在阴暗的胡同里打架,高积毅都嗨了,他们这一辈的男孩儿,大多是受过训练的,而且从青春期那会儿起,他们哥几个就没少合伙跟外面人打架,他跟舟子在附近几个大院里,本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儿,加上朗佲防守不错,晓江儿放哨十分机灵,一般茬架完事了,互相收拾一下都还是囫囵样儿,背了书包回家吃晚饭。这会儿对付几个外地来的无业流民,只能凑合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黑暗中只听到一声声骨骼的闷响。
附近的巡逻警车的呼啸声不远不近开始响了起来,一群地痞流氓沿着黑暗处跑了。
这时沈敏领着人也赶到了,看了看人没大事,让司机留下报警,自己开着车跟着他们回了赵平津东城区的房子。
高积毅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沈敏进了屋子开了灯,回来看到高积毅正站在别墅门前的车道上抽陆晓江脑袋:“让你给我拽着人,你丫今晚光顾着自己往前冲,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了?”
陆晓江抬起挂了彩的手臂:“哎哟,哥哥,疼。”
方朗佲拉开了车门:“舟子?”
赵平津坐在车后座,闻声抬眼看了看他,却没有动,说话的声音很低:“让小敏过来。”
沈敏赶紧走上前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沈敏稍微用了点力想拉起他,坐在车里的赵平津身体姿势略一变化,立刻痛得一个打颤,他蹙紧了眉头忍住了,方朗佲看到他原本是打横搁在上腹的手臂,此时被他用力地深按进了胃部,想起来刚才对方招招都是冲着他腹部打的,孙克虎太他妈阴损了,这可是真是深仇大恨了。
方朗佲喊:“老高,过来搭把手!”
高积毅龇牙咧嘴的走过来,一看到赵平津一头的冷汗,他顿时又火了:“我操那帮孙子打着你了?”
周子余医生跟赵平津住在同一个小区,半夜被急诊叫去手术,回来时看了一眼隔壁的房子,平日赵平津不常回这套别墅住,这会儿三点多了,赵平津的那幢房子灯光是亮着的。
周子余正要过去看一下,就接到了沈敏的电话。
黄西棠三十岁那年开始创业。
她与何露菲和倪凯伦,三方共同出资,在上海创立了路凯传媒,公司的天然艺人就她和何露菲,公司成立之后,西棠火速赶回横店,签下了几个之前在横店拍戏时觉得演技相当不错却一直没有机会的艺人,其中就包括了陶冉冉,西棠从北京离开后,后来在横店的剧组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她还在西棠的剧组当群演,当时西棠被导演和助理围得层层叠叠,这姑娘挺懂事儿,在北京见过一面,交情谈不上,陶冉冉并没有上来打扰她,倒是西棠主动跟她打了声招呼,也是拍那部戏时,西棠观察了一下她的工作态度,觉得这孩子有点灵气,西棠这边忙活着招些小兵小将,倪凯伦那边也没闲着,她从公司离职那一天,从公司带走了欧丽祖和李方霆,一个欧丽祖已经叫十三爷气得跳脚了,更没想到的是李方霆也要跟着她走,这是公司当红小生,一直在马继荭手下鲜衣怒马地行走江湖,堪称一个巨型的女粉丝收割机。
马继荭气得对着李方霆劈头就是一个巴掌,李方霆没敢躲,侧了侧身体,没让她那一巴掌落在脸上,马继荭压着怒气说:“荭姐平常怎么对你的?”
倪凯伦替他付了高额的解约金,办妥了手续走过来,一点也不心疼钱,脸上笑嘻嘻的:“哎哟,继荭,这可是新时代,人民当家作主,一切全凭自愿。”
欧丽祖等在车里等了老半天儿,终于等到李方霆跟着倪凯伦走了出来,上了车,欧丽祖拉着男朋友的手,响亮地打了个啵儿。
西棠有大半年一直没戏拍。
人倒还是一直在圈子里,她学着剪片子,一个星期去上两次声乐课,那天在音乐公司,林渊虹给了她一个录音盒子:“新收的两首demo,听一下。”
但没有人找她拍电视剧,更不用谈电影了,所有的投资人和制作人都还在观望状态,没人敢轻易用她,黄西棠可是让圈内人赔了大钱,据说有半年横店但凡有饭局一提到她,骂声不绝。
公司刚刚起步,目前主营还是艺人经纪这个板块,倪凯伦最近也忙得不可开交,何露菲,欧丽祖的新戏陆续开拍,倪凯伦一时也顾不上她了,西棠在公司负责影视剧的项目参投,天天跟着团队研究有哪部戏有前景收益,自己的公司资金不足,没有办法做主投主控的项目,外面的太小太差的角色也不能接,因此根本没有剧本可选,有一天跟同事开完会出来,经过二楼的办公室,看到欧丽祖在房间里跟着台词老师念剧本,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丝羡慕。
有一天杨一麟给她经纪人打电话:“我这里有个戏,要去西北出外景,演员临时辞演了,黄西棠要不要来?”
杨一麟此人,西棠只跟他合作过一部戏,戏里甜甜蜜蜜谈恋爱,下了戏几乎毫无交情,甚至连私人电话都没有留,西棠那一刻甚至都诧异他为什么会想起她来。
倪凯伦说:“你们导演不介意?”
杨一麟笑笑说:“我让林导跟你说。”
林文名,香港著名武打导演,他接过了电话,跟倪凯伦讲粤语:“凯伦,我是香港人,不太懂内地娱乐圈的事情。”
后来西棠在苏峪口的风沙里,西棠跟杨一麟说:“麟哥,谢谢你。”
杨一麟戴着墨镜口罩,眼泡微微发肿,依旧是一副纵欲过度的俊俏脸庞,他说:“谢谢你助理。”
原来阿宽跟他还有联系。
九月份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
骄阳万里,炙烤着大地,棚内温度四十度,镝灯的零件和转接线都烤化了。
西棠有一阵子没拍古装戏了,上一次跟杨一麟搭戏,演的是杨一麟的女朋友,时装戏轻轻松松谈了二十多集恋爱拍完了,这一次她演的是杨一麟他妈,年轻时因为爱上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幸被抛弃毁容的邪教妖女,抱着孩子跳下了山崖死了,杨一麟跟导演推荐的他,林导听了,觉得她十分合适,这个戏得千里迢迢飞去银川拍,只有两集,天儿热,戏份少,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用面纱蒙着脸,每日光做头发化特型妆就要两三个小时,为了不耽误别的演员的进度只能提早起床,这样的角色没有女明星愿意演,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临到头签了更好的角色,宁愿赔了违约金也不愿意来,副导都差点想找群特演员了,只是角色感情剧烈张力大,又怕群特演技撑不起来,就是这关头,黄西棠答应了。
西棠跟着剧组在银川转了两个场,拍了五六天,天天吊威亚,光山崖就跳了三回,突然有一天起床,发现右边肩膀僵硬,右手手指隐隐的麻痹,手拿不稳剑,道具师给她的剑柄加了根棍子,她用布条把剑牢牢地绑在她的手臂上,然后被戏服宽大的袖口挡住了,吊威亚上去,打戏仍然十分逼真。
从银川回来时,西棠受过伤的右手,从肩关节往下连着整个手臂,已经动不了,她从宁夏先回的北京,在北京先看病,去301医院挂号,号直接排到了一个星期后。
李蜀安对西棠说,别挂号了,家里有一现成的。
钱家老太太是东直门医院的资深老大夫,退休后返聘在北中医大学系的几个医院坐诊,一个星期坐诊三天,病人排到了两个月后,完全看不过来。
李蜀安带着她回了国盛胡同,一进院子里,庭院里的荷花缸旁,老头老太太正在打枣子,转头看到李蜀安领着西棠进来了,老太太放下杆子,掏出手绢儿擦手,笑眯眯地说:“这是老景家的二姑娘?”
李蜀安答:“是。”
西棠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您好。”
李蜀安说:“老太太跟你奶奶是老姐妹。”
钱家老太太笑着说:“老景好福气,二姑娘模样真标致。”
距离上一次在北京,又有一阵子了,上次西棠来时为了应付官司,脑中完全一片混乱,住在酒店里,哪里也不敢去,每天只是不断地见律师,想控制自己不去看却又忍不住看网上乱糟糟的新闻,只记得公司开发布会的时候她父亲来了,跟着一群媒体记者挤在下面,七十岁的人了,修律师在交代案情的时候,气得簌簌发抖,掏出手帕来不断地擦眼泪。
她没有在国盛胡同久留,老太太给她看了看胳膊,写了个号让她明儿一早去医院看她的门诊,西棠告辞出发去了机场。
这一年谢振邦在中国的工作结束,为了等她从银川回来见她一面,特地从北京转机,返回新加坡。
在首都国际机场的T3航站楼,谢振邦掀开她戴着的鸭舌帽,飞快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替她盖好:“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
西棠此生永远不会忘,她母亲在医院的最后一夜,她跪在病床前拉着她妈妈的手,谢振邦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注视着监测仪器上的数据,一直一直到最后一刻,西棠的泪水流了下来,谢振邦立刻伸出手臂拥抱她。
西棠在他的怀里说:“永远不会。”
谢振邦微笑着说:“这就够了。”
第二天晚上赵平津回家。
夕阳照在四合院屋顶的灰色瓦片上,保姆阿姨坐在东厢房的抄手游廊下,跟钱家阿姨边择菜边聊天儿,不知道正说到什么,钱家阿姨正一声唏嘘:“这多少年的事了,景家突然得了这么一大孙女,疼都来不及噢。”
“听说二姐儿是个美人儿。”赵家老保姆笑着说。
钱家阿姨立刻来了兴致:“可不是,那天进屋来,我都吓了一跳,我可看过她的戏呢,人比电视上还好看,那小脸蛋儿,雪白雪白的。”
“规矩也好,来找老太太看病的,站那儿稳稳当当的,话也不多。”
“哪儿不舒服?”
“说是胳膊疼。”
赵平津入了宅门穿过院子往屋子走,钱家阿姨眼尖:“哟,舟哥儿回了。”
赵平津踏上石条台阶走进中堂厅,跟在他身后的司机将他手里的电脑包和公文包递给了迎上来的勤务员,保姆阿姨随着他走进屋子,接过了他手上的西装外套,赵平津抬手松领带,看着阿姨忙前忙后给他端茶递拖鞋,他扶着鞋柜,哑着嗓子说了句:“我自己来,您歇着罢。”
一听他说话,保姆阿姨立刻心疼地说:“嗓子还是不好,晚上再喝点雪梨汤。”
赵平津走进客厅,老爷子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已经出入了医院好几回了,家里离不开人,他这段时间基本天天都回来。
阿姨在他身后说:“傅大夫随老首长回了西郊别墅。”
赵平津点点头,她妈从一楼的书房了走了出来,周老师见到他一个人回来,脸上也没什么异样,“晚点儿让阿姨喊你吃饭,我有事儿出去。”
他跟郁小瑛夫妻俩分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平津答应了一声,往楼上走去了。
晚上赵平津自己在家里吃饭,坐在了平常自己的位置上,宽大餐桌空荡荡的就坐着他一人,精细的三菜一汤全搁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保姆在厨房听到他的咳嗽声,不放心走出来,看了看几乎没动过的半碗饭,从餐桌上给他拿了柄勺子,把舀好汤推到他的手边:“我的心肝儿,你好歹吃点吧。”
赵平津顺从地接过了勺子,就是不想阿姨唠叨,他这段时间晚上基本不在家里吃饭,今天是回得早了些,周老师估计吩咐了阿姨要让他按时吃饭,赵平津眼看着保姆阿姨站在桌边是要守着他的架势,他笑了笑:“您坐下一块儿吃点?”
保姆阿姨一辈子规矩齐全,赶忙晃了晃手,转身往外走:“阿姨给你把药炖上,晚上再喝点。”
隔了两天,赵平津下班时,在钱家院子门前见到了西棠。
西棠正从钱家的院子里出来,她今晚要回上海,下午终于去了趟她父亲家,父女俩相处起来仍然十分拘束,家里老头老太太可不管那么多,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常年不在家,两老鲜少见到晚辈,这会儿见到大孙女回来,高兴得血压都高了,她父亲给她备了礼,让她来钱家道谢,她还是要回上海,工作都在那边,倪凯伦也找了医生,在上海继续治疗。
赵平津在胡同口停了车,关上车门时见到她正走出了院门,见到他,也不惊不惧的,西棠说:“刚下班?”
赵平津点点头,黄西棠穿了件烟粉色小衫,黑色裙子,头发在脑后松松扎了个辫子,她的美,已接近出神入化。
“手好点儿了吗?”
“暂时缓解了。”
“怎么不在北京多休息一阵子?”
“不了,回上海继续看。”
“好好看医生,把手治好。”
西棠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好。”
语调宽和,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心,西棠知道赵平津是安慰她,赵平津也会安慰人了,真是世道变了。
赵平津只觉得心脏正一丝一丝地抽紧,慢慢地发紧到要窒息,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住了,低声唤了一句:“西棠。”
西棠闻言抬起头看他,赵平津正要说话,这时院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唤她名字:“西棠,走了。”
西棠听到了转过身,李蜀安牵着女儿的手从院里走了出来,小姑娘心心放开了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跨过了门槛,亲热地抱住了西棠。
李蜀安转头看到了赵平津:“舟子,刚回啊?”
赵平津点了点头。
这时司机已经将车开进了胡同,西棠牵着小姑娘的手上了车,李蜀安替她拉开了车门,黄西棠低着头坐进了副驾驶,司机下了车,替李蜀安扶着车门,李蜀安上了驾驶座,冲他挥挥手:“回见啊。”
赵平津站在四合院的门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辆灰色的轿车驶出了国盛胡同。
从镇北堡影视城回来上海之后,黄西棠仍然没有好的戏约,她的影视价格,对外报依旧是极高的,毕竟之前作品摆在那了,但纯粹有价无市,随着事情渐渐平息之后,倪凯伦想安排她重新出去工作,做公益是最稳妥的试水方式,倪凯伦给了联系了几个,西棠最终接受了一个国内一家儿童性侵预防公益机构的邀约。
在上海那些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李蜀安有时候会和她聊一些他妻子生前的工作,他的太太生前是一间一家慈善公益机构的创办者,其中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致力于女童的反性侵,西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接触和学习到了一些女童保护和反性侵的专业知识。
隔了一个星期后,西棠出发去北京参加公益活动,活动地点在四环外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她是独自来的北京,连助理都没有,黄西棠现在是他们公司里最闲的艺人,根本用不起经纪人,助理阿宽陪着何露菲在厦门拍戏,抵京的那天晚上,李蜀安问了一下她的活动单位,西棠告诉了他,活动结束后,没有多大的意外,西棠在门口看到了李蜀安的车。
他是那种让人觉得心安的人。
在娱乐圈浮浮沉沉,这样的人,说实在的,西棠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李蜀安过来接她,西棠上了他的车,李蜀安笑着说:“老太太知道我来接你,让你上家里来吃饭,今儿东霖带女朋友回来,我带你去凑凑热闹。”
西棠心里一时有些犹豫。
李蜀安说:“老太太惦记你胳膊,叮嘱我带你回去让她瞧瞧,你要是待不习惯,我一会儿就送你回酒店。”
西棠迟疑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去了国盛胡同,钱家那天在家里请来了扬州驻京办的大厨做淮扬菜,西棠和李蜀安回到国盛胡同钱家的院子里时,陆晓江出来招呼的客人,他在李蜀安面前是小辈,一贯不敢太放肆,见了面笑着道:“小叔。”
西棠跟在李蜀安后面,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听到李蜀安说:“晓江儿回了啊,媳妇儿和孩子好吗?”
陆晓江答:“都好,我先回来安顿一下,迟点她带孩子回来住一阵子,让孩子见见爷爷奶奶。”
西棠这才知道陆晓江都有孩子了。
西棠跟在李蜀安后面往屋子里头走,听到陆晓江跟李蜀安交待说钱东霖今天在新区有个会,这会儿才往家里赶,西棠走进屋子里去,看到方朗佲和青青都在里面了。
青青正抱着孩子跟钱东霖的女朋友说话,见到西棠进来了,拉着她坐到了她身边。
上回西棠在北京时在酒店见过青青一面,他们夫妻俩特地来看的她,西棠知道他们夫妇在警方那里给她做过人证,当时青青一见到她就哭了。
西棠说:“是我不小心,真的不关你们的事。”
方朗佲沉默地坐在酒店客房的沙发上,看着媳妇儿跟黄西棠抽抽噎噎地说了半天话,临走时他只温和地说了句:“西棠,你好好休息。”
方朗佲当时正和赵平津一起,为了孙克虎那件事儿,河北京城两地冒着险找了不少人,可是他知道,舟子和她就是这样了,有些事,互相都希望对方永远都不知道。
傍晚六点多钱东霖回来了,扫了一眼餐厅问:“舟子不来?”
李蜀安说:“差人去对门问了,说是今儿没空。”
西棠坐在沙发上,忽然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又忽然涩涩的,特别不是滋味儿。
秋天的时候,成为公司的闲置艺人几个月之后,黄西棠以极低的价格,接下了林永钏导演的舞台剧《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倪凯伦给她签的约,签完了凯伦翻翻白眼跟黄西棠说,她要有这功夫,不如在家多睡睡觉。西棠才不管倪凯伦的风凉话,这是她毕业了这么多年后,再一次合作林永钏导演,更是第一次正式有机会演舞台剧,兼之有好一段时候没演戏了,戏瘾都简直犯了,竟然兴奋又紧张,她每周要在鼓楼大街的文工团排练厅排练三天,她的继母十分周到客气,自打上次她来了家里一趟,西棠第二次去,继母就领着她参观了家里给她布置好的一个房间,西棠知道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意思,据说她的哥哥因为父亲景博实跟他母亲离婚而后娶了家里的保姆,十分有意见,常年的外驻部队不愿回来,这个当家的女人也不容易,自己跟死去的前夫生的三个孩子留在了太原老家,却在景家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现在丈夫的儿女,西棠婉拒了继母住进家里的邀请,仍然住在公司的酒店里,但基本每次来京,都去看看爷爷奶奶。
那段时间,黄西棠在北京住了一阵子。
李蜀安常约她吃饭,那么忙的人,为了迁就她的排练时间,有时候晚上八九点了两个人才能在餐厅里坐下来,有一次他约了她,临时又被部里叫回去开会,西棠在排练没接到走电话,走到外面一看,他的秘书还特地等在剧院外,就为了特地给她解释一句话。
西棠偶尔也去国盛胡同,钱家这段时间喜事不断,陆晓江和钱西扬新生的儿子从美国带了回来,钱东霖正在筹备婚事,两家的孩子都是发小儿,每回宴席都少不了要招呼一声赵平津,西棠偶尔也见过一两次赵平津,但次数也很少,他忙,大家也都知道他跟陆晓江不对付,一般有陆晓江在场合,他基本都不出现,他是不待见陆晓江还是为了和她避嫌,西棠也无从知道。
京城里的圈子就这么一点点大,西棠知道她跟赵平津的事儿,李蜀安未必不知道,但西棠不说,他从来不问,他真的是一点难堪都不给她受。
年轻时候谈恋爱,心里的爱意滚烫狂烈,手里拿着的都是捅向对方的最致命的刀子,常常扎得彼此血肉模糊,恨不得让对方真正明白自己有多痛。
而今心里疲倦而平静,才明白这种体贴有多珍贵。
有一天晚上在国盛胡同,西棠正好过来拿点中药,被小姑娘心心缠住了陪着做了会儿手工作业,八点多时赵平津进来了,看到屋子里有陆晓江,将手上的一个袋子递给钱家保姆,拍了拍钱东霖的肩膀说:“家里头有事儿,我就不坐了。”
钱东霖站起来:“嘛呀,天大事儿吃了饭再说。”
赵平津笑了笑没说话,抬腿往外走,没人敢留他。
这时黄西棠忽然从椅背上仰过身看了看钱东霖和他,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都来了,坐会儿吧。”
赵平津脚下定住了。
钱东霖趁势将他拉了回来。
后来就是那一次之后,赵平津终于不再在面上找陆晓江的麻烦,几个发小的交情在北京算勉强恢复了。
赵家礼数自然也是极周全的,隔天李蜀安和钱东霖带着她去赵家吃饭,周老师正好在家,李蜀安跟周老师说:“这老景家二丫头,西棠,舟子的妈妈。”
西棠浅浅地鞠了个躬说:“阿姨您好。”
周老师站在客厅的大门,看了西棠一眼,就像第一次见家里孩子的任何一个普通朋友,慈和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进来坐吧。”
沈敏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到西棠站在周老师的跟前,差点没吓一跳,转眼又看到,李蜀安正妥妥帖帖地站在她的身旁呢,心下顿时十分不是滋味,只能客气地道:“蜀安兄,舟子在里边呢。”
赵家一楼的餐厅,男人们的谈笑声音夹杂着酒杯撞击的清脆声。
西棠发现他吃得很少。
一开始以为是在外面应酬缘故,西棠知道他在饭局上一向都吃得少,他一般出去应酬,饭桌上谈的事情都不是小事,稍有不慎,便容易出了差错,因此心思都放在别处了,顾不上吃饭,只是后来的这几次,看到他在自己家里,神色明明是放松的,话也不少,看起来也挺高兴,但一顿饭下来,吃进去的东西却没几口,西棠吃了个五六分饱自觉停下了,手撑在桌上,听着他们谈笑风生,偶尔一个刹那匆匆一瞥,看到男人的坐姿端正潇洒,白皙瘦削的脸庞略带晦暗,酒也是不喝了,手边只有一杯温热的茶。
那一天在钱东霖婚宴的前一天,钱东霖在家里请伴郎和发小吃饭,西棠陪着李蜀安坐在席中招呼客人,赵平津下了班进来了,穿了一件白色底浅棕色的格子的衬衣,挽起了袖子,深蓝丝质领带,西棠十分冷静地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看向他的方向。
这时西棠的手臂忽然被摇晃,坐她身边的小姑娘心心说:“西棠阿姨,我想喝水。”
倒玻璃杯子里水小姑娘不乐意喝,撒娇要她那个粉色的水杯,于是西棠站起身,给她找她要的凯蒂猫水杯,找了一圈发现阿姨放到了柜子的顶层,西棠踩在一个脚蹬上,伸手要去取柜子上的杯子,李蜀安正从厨房找出了一个开瓶器,见状赶紧走上前去:“我来,你手不好,当心摔着。”
李蜀安从橱柜上取下杯子,拿下来递给了西棠。
饭桌上的一众人都将这一幕看进了眼里,钱东霖是知道李蜀安心思的,他在饭桌旁笑着说:“看来二姐儿要嫁进我们家了。”
陆晓江忽然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西棠,面色悚然,嘴唇有点微微的发抖。
那一天西棠晚上九点多有一个录影,她坐了会儿七点左右提前离席,李蜀安给她递上车钥匙和包:“我送你过去?”
西棠笑笑说:“我自己过去可以了。”
这时心心在屋子里边大声地叫爸爸,西棠冲他挥挥手往外走:“姑娘叫你呢,赶紧回去吧。”
陆晓江看到李蜀安走了回来,推开椅子,悄不作声地走了出去,黄西棠正在胡同口倒车。
陆晓江走过去站在她的车旁,西棠按下车窗。
“有事儿吗?”
“西棠,你真的打算跟我小叔在一块儿了?”陆晓江面容竟有些着急。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黄西棠神色淡淡的,她上车后先补了妆,从陆晓江这看过去,车里坐着的年轻女明星,一截颈子纤长雪白,垂在肩上的头发被随意挽在了耳后,黑发边上一枚钻石耳钉隐隐闪烁,更衬得肌肤胜雪,红唇绝艳,跟多年前他们认识的小女孩儿,仿佛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陆晓江脸上着急,嘴里却迟疑着:“你跟舟舟……你不知道,他……”
黄西棠望着他吞吞吐吐的神色,脑中一个激灵,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竟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急促而凌厉:“你告诉他了?”
陆晓江神色忽然一愣。
黄西棠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就已经全都明白了,心里一股绝望的愤怒四处冲撞,却无处发泄,她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你们为什么不干脆瞒着他一辈子,这样他还能少受点苦。”
陆晓江惭愧地低下了头:“西棠,对不起。”
西棠只觉得心里的一些东西在支离破碎地裂开着,怒火被慢慢地冲垮了,似乎瞬间又释然了,事到如今再追究谁,都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她握在方向盘上手上定住了,猝然转过了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神色显得格外的冷漠:“晓江,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感情,毁了就是毁了,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
耳边陆晓江还在急急地说着什么。
“陆晓江,”西棠手握在方向盘上打了一圈,一脚踩下了油门,“就这样吧。”
陆晓江回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前的男人。
赵平津站在四合院的门前,脸色苍白阴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像望着一个巨大的怪物。
舞台剧《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在中秋节假期的第一天开启了全国巡演,从北京第一场公演开始,阿宽回来重新给黄西棠当助理,那一晚从庆功宴上下来,西棠看到车上的一捧橙红色的花枝,细长的枝梗裹在报纸里,露出几朵肉质丰满的花瓣,树枝之中几个细小的红色浆果已经形成了。每一场公开的活动或表演,影迷和粉丝送的花不少,艺人很少有带回去的,助理阿宽却单独挑这一束,搁在了她的车后座上。
阿宽记得这个花,上一次出现,是在西棠凭借《春迟》夺得了人生中第一座电影奖杯的那一夜。
西棠上了车,淡淡地望了一眼那束花,也没说什么,回到酒店下车时,西棠推开车门往外走,阿宽替她收拾了东西,问了一句:“这花呢?”
西棠定了一下,没有回头,好一会儿,才说:“你处理吧。”
北京公演结束后,西棠跟着剧组去了南方几个城市,偶有休息时间,基本都是回上海,有好一阵子没有来过北京,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再有空来北京,是那一季的巡演结束了,她爷爷奶奶邀她来京小住。
十一月的北京,气温已经降下来了,西棠陪着家里老头老太太赶上看了最后一波红叶,下旬枫叶就会迅速地落尽了,秋风萧瑟起来,西棠去了国盛胡同好几次,没再见过赵平津,若无其事地问了李蜀安,才听说赵家老爷子在住院,快一个多月了,估摸着不太好,现在局势不明,赵平津也不常出来玩儿了。
那一晚李蜀安约了西棠跟他们父女吃个饭,因为西棠新接了工作过几天要回上海了,饭吃到一半李蜀安接了个秘书的电话,部里有个会临时要立刻召开,西棠让他走了,自己留下来跟心心吃完了饭,然后开车送小姑娘回了国盛胡同,出来时看到赵平津的车停在胡同口,她走到赵家的大院门前,哨岗上值勤的小武是认得她的,笑笑说:“您有事儿?”
西棠说:“舟子在家?”
宽阔的四合院空无一人,只有屋檐下的一盏灯在风里飘飘荡荡的,西棠穿过了游廊,走到西边的小花厅,灯光亮着,书房里有个人影,西棠走近了,看到是赵平津,一手按着胃,趴在桌面上合着眼休息。
人却是没有睡着,听到了声响,立刻醒了。
西棠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他。
赵平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感觉仿佛在梦游一般,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过来。”
西棠走过去,站在了他的椅子旁。
赵平津坐了起来,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头默默地靠在她的怀里。
西棠扫了一眼桌面,他的手机和烟盒丢在上面,旁边搁着半杯水和药片,她轻轻地说:“你没事吧。”
赵平津摇了摇头。
西棠说:“老爷子情况还成?”
赵平津又摇摇头。
西棠没想到他会摇头,这是连家里的医生都必须严格保密的消息,她问单纯是客气和关心,没敢真的想要答案。
西棠控制着分寸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累了。”
赵平津仰起头,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靠着她:“我以前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但这几年下来,才发觉自己其实做得好的事情没几样,像你的事儿,我就没一件办得好,如今老爷子躺在医院里头,正是我该伺候他的时候,我却只能回来休息。”
医生今天跟他说,家属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了。
现在人是机器维持着,等着赵品冬的飞机落地。
西棠有心宽慰他:“好了,我的整个演艺事业都是你搭建起来的。”
赵平津疲惫地笑了一下,笑容一闪而逝,也没有答她的话。
西棠的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抬起手把赵平津抱在了怀里,手肘贴在他的背上,掌心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后颈,手触碰到他后脑勺上,衬衣挺括的领子,后脑勺理得极短的黑发,干净锐利,是她最爱抚摸他的地方。
赵平津闭上了眼,叹了口气,将头更深地埋在了她的怀里。
西棠将手贴在他的脖子后,轻轻地抚摸他,一下,又一下,赵平津只一动不动地依偎着她。
西棠看到灯光照在地上的一个人影轻微一晃,头侧了侧,发现赵平津的母亲站在书房的门口,定定地看着他们俩,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了。
瞧见黄西棠看到了她,周老师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走了。
隔了两天,西棠在晚间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一则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