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我只是不再执着地想要爱情

京城里各种局势错综复杂,任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各种小道消息散播得是最快的。

由于身在北京,西棠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传闻,那会儿赵家丧事办完没多久,坊间就有传言中原集团的董事会出了事。

一座大山崩然倒塌,整个四九城都轻轻地震了震,外边的有人说赵家孙辈遭传讯,被指控滥用职权,据说是在中原的办公室被最高检的人带走的。

有整整两天,西棠打不通电话。

赵平津的,沈敏的,都是关机。

方朗佲在他们家小区的车库接到了她。

两个人进了电梯,方朗佲第一句是说:“都是谣言,没事儿,不用担心。”

青青等在门口,见到她进来了,伸出手臂抱了抱她,说了声:“别害怕啊,没事的。”

青青看了看西棠,素颜的脸还是平静的,只有一双眼睛泄露了丝丝的焦灼,青青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了:“阿姨今天请假,让朗佲跟你说。”

她让宝宝给西棠飞了个爱的亲吻,拎着在地上乱爬的儿子回玩具房玩去了。

方朗佲给她倒了杯热茶。

“小敏昨儿夜里特地跟我说了,他这会儿不方便开机,请你别介意,”方朗佲笑笑,轻松地调侃了一句:“西棠,要是真有事儿,不会等到有这种传言流出的。”

一句话令西棠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了。

方朗佲说:“他就是住院休息了几天,这些事情传出来,又回集团工作去了。”

西棠手里握着杯子,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方朗佲简单地跟她交代了一下事情,很多事也不能说得太深,一是舟子不让她担心,二是现在事情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年中时候的孙克虎的那件事情,他跟赵平津各方都调动了不少关系,当时老爷子病了,这事儿对老爷子是瞒住了,却没有瞒得过他的父母,周老师眼里是看着儿子这这段时间的状态的,本想替他瞒着不让他父亲知道,但最终也有没办法,他父亲的秘书接通了北京的电话后关上了门,父子俩通了十多分钟的电话,他父亲可是真是动了气了,把赵平津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桌子拍得震天响。

“他这几年,过得也算低调,”西棠轻轻地说:“怎么会……”

“他整治中原内部的时候,有部分手段是狠了一些,得罪了人,难免的。”方朗佲点到即止。

西棠问他:“他太太呢。”

方朗佲说,“他俩早分居了,两家父母坚决不同意离婚,郁卫民说郁小瑛要是敢离婚就一分钱都不会给她,你知道嘛,瑛子是独生女,老郁两口子给女儿操办的财产,那可真不少,这话一出口郁小瑛也不敢回家闹了,但这会儿听说郁家有些松口,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走的时候,方朗佲送她下楼,想起来告诉她:“小敏最近被提拔了,也是忙得不行,舟子得出国。”

西棠抬起头望方朗佲。

“估计想休息一阵子吧”方朗佲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你自己问他吧。”

西棠回到公司的酒店时,李蜀安和她的助理阿宽等在楼下咖啡厅:“你助理打不通你电话。”

西棠从包里翻出了手机:“调静音了。”

李蜀安替她拉开了椅子:“明天回上海?”

西棠神色一愣,想了想,忽然摇摇头:“我暂时先不回去。”

阿宽一听就急了,手一掀差点没打翻了咖啡杯:“好不容易签下的节目,倪小姐非杀了我不可!”

李蜀安说:“阿宽,你先上楼去。”

十点多在酒店楼下的那间西餐厅,西棠记得那是她跟李蜀安认识那么久以来,两人第一次吵架,自从她认识他以来,西棠觉得这个男人成熟,睿智,包容,她一直对他有一种家人般的亲切感,西棠喜欢他面对任何困难的事情永远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冷静,可那一刻李蜀安的脸上竟然有一种不冷静的怒意,这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却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李蜀安说:“西棠,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要想一想,你不能永远被过去牵绊,你要朝前走。”

李蜀安将咖啡勺搁在碟子上,站了起来:“我请求你,好好想一想。”

他说完推门离去了。

西棠上楼,推开门,阿宽跪在地上,正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西棠说:“收回去吧。”

阿宽说:“啊?”

“我明天回上海。”

回到上海之后,尽管之前方朗佲再三跟她保证没事,西棠也渐渐发现局势不妥。

那一年十一月的东京国际电影节,西棠获邀参加开幕式,倪凯伦安排助理去替她办理工作签证,助理回来汇报了一声,倪凯伦的脸色非常不好,黄西棠已经出不去了。

倪凯伦阴沉着脸:“你惹的事是越来越大了,涉水太深,你可别害死全公司。”

西棠低着头,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倪凯伦打了一圈电话回来:“幸好电影节的宣传稿子没发,只好推了,大好机会,国际A类电影节,行了,你就老老实实在公司复印文件吧。”

说完摔门出去了。

西棠扁了扁嘴,不敢哭。

十二月的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整个天际阴霾弥漫,飞机停在入港口,乘务长挂了电话,整了整领巾,和身边的乘务员耳语了一句,两人往舱门快步而去。

刚刚接到了电话,预定要客即将登机,车子直接开到了廊桥下,这趟航班没有配有电梯,乘务长领着一位乘务在地面候客。

两台黑色的商务车缓缓地开进了机场的车道,在飞机的舷梯旁停稳了,先下车的是秘书和两名随行人员,随后地勤趋身向前拉开了后一辆车的后座车门,一行人拥簇着一位女士下了车。

从后座里跨出车门的女士年纪六十开外,气质华贵,穿米色中式套装,提黑色的铂金包,外面披一件军绿色呢外套,陪同着的是一名英俊高瘦的年轻男士,黑色大衣,气势惊人。

乘务长认出了那位站在中间的男人。

京沪线上的头等舱常旅客,经常往返京沪两地,长得好看,人有礼貌,不吃航空餐,整个机组的小姑娘都喜欢他,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轻车简从,十分低调,有时独自一人,有时仅带一名助理,平时也仅仅使用商务贵宾休息室,乘务长飞这一航段也有几年了,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使用航司要客通道,乘务长躬身上前,借着扶住车门的瞬间悄悄地看了赵平津一眼,其实有一阵子没在航班上见到他去上海了,离近了看,他脸上有些病容,英俊的脸庞泛着一种晨霜似的苍白,忍不住心里悄悄叹口气,不知道这次带了随行人员,提高了出行规格,是因为陪同着的女士身份特殊还是因为身体原因。

赵平津扶着他妈下了车,乘务员上前接过了周老师的行李箱。

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赵平津迟了一秒,把周老师的手交给了乘务长,低声一句:“谢谢。”

赵平津接了沈敏的电话。

赵平津一边打电话,一边慢慢地走上了舷梯,走了一半感觉有点喘不上来气,肺里吸进去的空气是冰冷的,却慢慢弥漫出一股灼烧的刺痛,下午三点多,正是公司里忙的时候,沈敏还掐着他上飞机之前的点儿给他打了个电话。

沈敏不放心他,却也走不开,他这么一走,把这么一副大摊子撂给了他,他倒不是担心他能力,而是他这一走,小敏要承担的太多了。

因着他要出国,小敏把结婚日期都推迟了。

赵平津走进机舱,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身体的疼痛让他有点疲倦,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身边跟着的医生是家里傅大夫的学生,人很年轻,但也是消化内科的专家了,这会儿丝毫不敢放松,看着他脸色不好,赶紧上来问:“赵董,您没事儿吧?”

赵平津挥挥手让人走开了。

在上海住周家的老宅子里,姥姥姥爷这段时间在国外,周老师想让他住院,赵平津不愿意,这会儿治疗方案也没定,住院也不过是保守治疗,他不肯去医院周老师也没勉强,周老师这会儿也事事顺着他了,其实他母亲越是这样,赵平津心里越是难受,像这一回他闹性子不肯从北京飞,硬要拖着身体来一趟上海,周老师心里一天都不希望他耽搁,恨不得摁着他往飞机上送呢,但最终也由着他的心意,跟着他先回了上海。

赵平津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早有预感,他只是心疼他妈,在这个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周老师显示出了一个母亲极为坚强的母性保护欲,她先是陪他在北京看了最好的专家,然后在专家的指导下开始联系医院,她不眠不休地和他的医疗团队一起,找美国权威的医生,等着赵平津病休手续审查批准,从确诊到现在,她没当着孩子的面儿掉过一滴眼泪。

他母亲太不容易了,他想着住家里,能多陪她一天是一天。

在上海休息了两天。

第二天的中午赵平津吩咐家里的阿姨:“我进去睡会儿,下午朗佲过来,小敏的电话给我接进来,其余的挡了吧。”

方朗佲那段时间正好在上海出差,他的公司在上海摄影艺术中心有一个摄影展,他是策展人,那天工作完了,午餐跟几个画廊老板吃饭,下午三点多,司机将他送到了浦东。

早两天他刚到上海时跟赵平津联络过,赵平津住在周家在上海的宅子里,方朗佲既然在上海,就过来看看他,人到时,正碰到赵平津在客厅跟周老师吵架。

方朗佲不是外人,走进来听了两句就明白了,赵平津要自己开车出去,周女士不允许,要求他带司机,母子二人僵持不下。

方朗佲明白周女士的担心,这段时间北京局势风声鹤唳,周家有一部分的侨亲也急于转移产业至国外,赵平津是北京上海两边跑,有时一天只睡两三小时,溃疡复发得严重,活检结果不好,他前段时间受了伤,他们几个根本不敢对外声张,更没想到他的身体情况一直是瞒着家里,等到保健医生发现不妥报告了周老师时,据说小敏可遭了殃,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打算出国治疗。

方朗佲赶紧说:“我开车送舟子出去吧。”

周老师勉强同意了。

司机将家里的车开了出来,方朗佲上了驾驶座,赵平津要坐副驾驶,方朗佲说:“行了您坐后边休息吧,哥们给您当回司机。”

赵平津笑了笑,还真就坐后座去了。

方朗佲打转着方向盘问:“去哪儿?”

赵平津脸色淡淡的:“我约了黄西棠。”

方朗佲按他车上的导航,果然存有西棠的地址。

“机票好了?”

“嗯。”

“你既然留了小敏在北京,身边没个人不行,把龚祺调过来吧。”

“没事儿,我过两天就出去了。”

车子穿过了立交桥开上了浦东大道,过了杨浦大桥后,赵平津渐渐地沉默下来,方朗佲也不说话了,周家在上海用的是梅赛德斯,轿车车厢宽敞幽静,车子无声无息地穿过杨浦区内环线,方朗佲将车停在了黄西棠住的小区门口,门卫做访客登记,两个人今天都十分有耐心,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等着保安拿着对讲机往物业管家的前台呼叫,业主电话是西棠自己接的,说了两句,保安放行,方朗佲将车开入了车库的临时停车位。

方朗佲拉上手刹,熄了火,说了声:“是这儿了?”

赵平津仍然没有说话。

方朗佲心里觉得不对劲,看了一眼车前镜,他没开车里的灯,后座赵平津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神色。

方朗佲解开了安全带,手撑在座椅上转过头,唤了一声:“舟子?”

方朗佲一转头就看到他已经发红的眼眶。

方朗佲愣了一下,身体又转了过去,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前方没说话,按照方朗佲看来,他早该崩溃了,方朗佲根本就没想到他能撑到这一刻,居然撑到了见黄西棠的最后一刻,且不说老爷子去了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们这一辈孩子,父母忙工作,从小都是生活在老人身边的,对祖父母辈的感情都非常深,可偏偏不是普通家庭,人一走,千万事情亟待处理,而且出不得半点差错,所有的感情都只能往心里压着,别人家还有一两个人分担一下,若说平时小敏的确是他臂膀,但治丧这种大事,沈敏毕竟隔了一层血缘关系,赵品冬多年不在国内了,北京里的很多人和事都理不清了。他父亲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长时间,大小事宜只有赵平津一个人紧绷着神经处理,估计他连好好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方朗佲记得他爷爷走时,他哥也是这样,从头到尾板着脸,一个多月后,他大哥在沈阳给他打电话,四十岁的男人了,在电话里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方朗佲看着赵平津,就知道他这是身体和精神都撑到了极限了。前段时间黄西棠跟李蜀安连着他家那小丫头在国盛胡同,进进出出的,出出进进的,亲热得跟一家三口似的在他跟前晃,依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的骄矜性子,硬是没给黄西棠找一点点麻烦,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样的,方朗佲就一直隐隐担心,情绪长时间压抑着,对身体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方朗佲坐在车前,也没回头看他,只是跟他说话:“你丫忍啊,你不是挺能忍,这会儿崩了算什么。”

赵平津仰了仰头,喉咙里满腔的酸楚,喉结连着整个肩膀一直在颤抖,他一路试图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却发现完全控制不了,从刚刚听到她在门卫对讲机的声音他就受不了了,他哽咽得气息紊乱嗓音破碎,好一会儿方朗佲才听到他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司机送,我知道我受不了。”

方朗佲下了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坐到了他的身边:“嘛呀,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赵平津侧了侧脸,脸上的泪水一直流下来。

方朗佲心里跟着难受得不行,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你振作一点。”

男人的声音清冷低微,带着一丝哭腔:“朗佲,我是真疼她。”

方朗佲的手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试图给他传递一点力量:“再坚持一下,西棠多爱你。”

赵平津摇了摇头,要是早些年,他还知道她爱他,可这会儿,他也不能肯定了。

方朗佲明白,他这一走,国内局势不明,不知归期,他身体也不好,既不能求她等她,也没法带她走。

他这一走,就没有什么是他能把握的了。

方朗佲说:“她在楼上等你呢,你控制一下。”

西棠站在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儿,门铃才被按响了。

西棠开了门,看到站在她家门前的赵平津,穿了一件圆领式白色衬衣,藏蓝色羊绒衫,眼底熬得发红,眼睑下一大片发青的黑灰色,因为皮肤白,更显得触目的憔悴,人也消瘦了很多,他这段时间波折太多了。

赵平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跟她说:“我明晚上飞机走,先去洛杉矶,我可能有一阵子不回来了。”

西棠给他倒茶,温热的红茶加了牛奶,赵平津打量她的家,对面的一堵墙被刷成了浅灰色,米色的沙发配木色家具,茶几上搁着一沓剧本和稿纸,外出的衣服和帽子堆在一张暗粉色单人沙发上,器皿地板都十分干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凌乱,这么多年了,房子多大多小,简陋宽阔,她的家居装置气息都还是熟悉的,这房子是他买下的,可他没有一次有机会来过。

两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难得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

西棠鼓起一生的勇气问:“我能不能去美国看你?”

等了很久很久,赵平津都没有回答。

西棠笑了笑,眼里泛起泪光,却很快就敛住了,也没有很大失望,他是什么样的人,西棠比他自己都清楚。

赵平津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想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一点,眼前却慢慢开始有些发晕,心里想着医生跟他说过的关于存活率的事情,再开口,声音已经很平静:“我不能耽误你。”

西棠笑笑:“我知道的,你还是介意那件事。”

赵平津搁下茶杯起身:“我走了。”

西棠说:“我送送你。”

西棠替他按了电梯键,两个人站在楼梯间,看着红色的数字从下往上一格一格地跳动,仿佛一个世纪末日的倒计时,赵平津忽然说:“西棠,我能不能抱抱你?”

西棠只来得及惊讶地抬起了头,赵平津已经猝然地伸出双臂,侧过身将她一拉,把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电梯门在他们身侧打开,又关上了。

西棠的脸贴在他的胸口,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木头的香气安静幽凉,他的心跳得太剧烈了。

西棠最后记得的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赵平津面对着她站在轿厢里,身姿颀长,神色冷峻,凝望着她的目光深不见底,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男人望向她的最后一刻,视线忽然垂了垂,睫毛垂下的阴影掩住了他的目光,目光里是她读不懂的千山万壑。

电梯里他英俊的脸庞在灯光中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了。

方朗佲没有在楼下等很久,半个小时,赵平津下来了,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坐进了车子说:“回吧。”

方朗佲启动车子,开出小区,赵平津手靠在车窗边撑住了头,微微垂着眉头,一言不发。

方朗佲目光朝前看着路况,不放心地唤了一句:“舟子?”

赵平津答了一声:“我没事。”

“她如今的身份,你也别太担心了。”

“她要真有事,小敏会过来的。”

“别托孤,我替你看着,你丫休息好了赶紧给我回来。”

赵平津无声地笑笑。

他没有再说话。

方朗佲将车驶入了别墅的庭院。

胃部有一把尖锐的刀子在胃管里缓慢地搅动,他缓缓地下车,勉强立起了身子,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喉咙里的血腥之气涌出来,知道自己不好,赵平津掏出手帕,掩住唇角,眼前有点花,人晃了一下,伸手扶了扶车门,却没有扶稳,人往后倒。

方朗佲在那一头唤了一声:“舟舟!”

屋里的人闻声从客厅跑出来,司机扶住他的身体,他人已经昏厥了过去。

西棠拍完了电影《秋游》后,上了《松雪的朋友》。

在沉寂的将近两年里,黄西棠在两三部电视中客串了几个角色,演了一部舞台剧,剪出了一部片子,用笔名给阿渊填了两首词,但都没有进入主流视线,她的经纪人和公司渐渐着急,只有西棠喜欢那段日子。

第二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终于熬到了一部好剧本,她接演了刘志同导演的《秋游》。

这部电影是艺术片,投资制作都不大,上映后票房反响平平,好评只流传在IMDB等电影网站中,只是经由这部片子,黄西棠让王畔华导演注意到了她的表演,至于后来王畔华带给她的艺术成就,都是很后面的事情了,那一年西棠从香港回来时,只记得那是北京的初冬。

《松雪的朋友》节目组向她的经纪公司发来了采访邀约,访谈节目主持人姜松雪,资深媒体人,身世传奇,她是北京人,祖上是满族,母亲是北京早年最出名的芭蕾舞蹈家,继父是著名的外交官,她本人是社交名媛,京圈里出了名的公主,自小身边明星环绕,早些年拍过一些剧,但没有留下多少令人有印象角色,据说她对剧组的生活待遇要求极高,导致很多导演都不敢找她拍条件艰苦的戏,后来转型做访谈节目,第一期就邀请来了宫俐,节目一炮而红,这个访谈节目做了近十年,姜松雪已年近四十,貌美依旧,感情生活也一直是个谜,她在圈子里的人缘极深厚,许多大牌都愿意来上她的节目,甚至业内的演艺界人员,有很多劲爆的消息,都是在她的节目上说出来的,每次艺人上她的节目,播出后都能刷出一个极高的话题热度。

西棠见过私下的她,跟镜头前完全是两幅面孔,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她成为演艺圈的各路明星争相结交的对象。

倪凯伦亲自陪着黄西棠去电视台过了一边节目流程,看采访提纲的时候,姜松雪来电视台开会,推开了嘉宾休息室的门:“西棠,我跟制片人说要你来的哦。”

西棠一见到她就立刻站了起来,听到了赶紧笑说:“谢谢松雪姐。”

黄西棠在这个圈子里再怎么起起落落,也是拿过影后的人了,风情气质这可跟她早些年在酒店第一次见到的小女明星完全不同了,姜松雪指了指桌面的节目流程表,表情依旧骄横,口气却是老朋友式的玩笑话了:“一题也不许删啊。”

倪凯伦依旧坐在沙发上,笑嘻嘻地答:“哎哟,姜小姐,您手下留情啊。”

西棠拿着那份采访提纲回了酒店。

第二天的傍晚,西棠进录制现场的时候,心理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要面对的敏感的问题,其中就包括她经历过的那场变故,也是因为人物和话题的敏感性,那一场访谈收视率一出来,显示排到了当年的第二位,排名第一的是郑攸同携新婚太太大影后伍美瓷上的那一期。

姜松雪在节目里倒没有过多跟她聊去年年初的那场变故,她虚晃一枪,问她感情的事。

姜松雪应该是圈子里为数不多曾见过她谈恋爱的人,那一次,她问,西棠答了。

访谈结束后已经快十二点了,西棠走出了电视台,站在北京深夜的街道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鼻腔里泛起一股灼烧的灰尘味,司机的车子迟到了,西棠拉紧了身上的风衣,牛仔裤是七分的,她穿着高跟鞋裸着脚踝,点了一根烟,看着这座灯火流动的黄金之城。

她上个月在奥森公园附近买了一套房子,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北京。

前两个星期,西棠在电影北京发布会的活动后台化妆,倪凯伦进来说了一句:“听说赵平津回来了。”

西棠在画眉毛,闻言手上停了一秒,没说什么。

她转身将眉笔递给了化妆师。

高积毅将车停在了胡同口。

走进国盛胡同赵家的院子时,保姆阿姨迎在门口招呼他:“高哥儿,您进来喝口茶。”

高积毅踢踢脚换了鞋,东张西望地找人:“舟子在干嘛呢?”

保姆阿姨客气地笑:“他换身衣服。”

高积毅絮絮叨叨的:“这哪跟哪儿啊,至于吗,哥们是外人嘛,我来了他还得扮上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要自己往楼上走,保姆阿姨也不敢拦,幸好这会儿赵平津的声音在楼梯上传了下来:“老高,上来吧。”

高积毅走上二楼,赵平津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泡茶,高积毅走过去时留神看了看他的气色,衬衣是笔挺整洁的,人虽然苍白,但看起来也精神了一些,赵平津去了美国一年多,中间高积毅见过一次,当时他情况很不好,人都瘦得脱了形,这会儿看,人倒是齐全些了。

高积毅坐下来说:“你小子磨磨唧唧的在干嘛呢?”

赵平津靠在沙发上,疲疲塌塌地说:“床上躺了一天了,换身衣服。”

高积毅关心地说:“你一回来朗佲跟我想过来,打了电话了,说你还在协和,这会儿在家了,身体感觉怎么样?”

赵平津漫不经心地答:“还行,没什么事。”

“班还上着哪?”

“嗯,早上去会儿,有时我下午回来休息,基本上如果真有急事,助理会过来。”

赵平津给他递茶:“你家小小子儿还好吧?”

高积毅儿子上个月在小区的滑梯旁摔了一跤,把手给摔断了,媳妇儿埋怨婆婆和保姆没看好,婆婆心里万般委屈,孩子疼得夜里直哭,家里一窝子糟心事儿。

高积毅挥挥手:“嗨,别提,骨头长得还行,要不我妈就要在媳妇儿面前抹脖子谢罪,家里娘们就是事儿多。”

赵平津笑了笑。

高积毅问他:“你回来了什么打算?”

赵平津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神色,没个正形:“什么打算,好好工作,报效祖国人民呗。”

高积毅看他一眼:“上回校庆我回去了,有一师弟跟我说,哪一级的我是记不清,估计本科跟你们同届的吧,说瞧见瑛子跟一海归在国贸喝咖啡啊。”

赵平津脸上依旧是薄薄的一点笑意:“那不挺好的。”

高积毅也私下里问过方朗佲,当时赵平津出去时朗佲是在上海陪着他的,事业这一块儿他们倒不怎么在乎,他去美国前扶沈敏上了位,中原里头动心思也不少,但他岳父郁卫民在董事局里巍然不动,其他人也不轻举妄动,沈敏这些年尽得赵平津真传,领旨监国,大错肯定是出不了的,况且上头自然是要保赵家的,因为赵家连接着的华侨周家,根基太深,难以撼动。

只是后来郁小瑛在北京城里头渐渐风头又起来了,高积毅回头一细问,原来两人在赵平津出国的第一个月就签署了离婚协议,这么一场对两家都前途大好的联姻,从此在这个圈子里的人脉关系网中可就直接消失了。

高积毅急了眼了:“别介啊,你别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儿成不,我说舟子,你丫是不是真不想活了?”

赵平津手撑在沙发上,没好气地答:“哥们活的好好的,谁说我想不想活了?”

只是他这一贯的爱发脾气,也少了几分精气神儿,声音提不起来,显得中气不足。

高积毅听见了就来气:“你干嘛回啊,手术刚做完多久啊,京里一堆破事,你要回了能好好休养吗,养好了再回来。”

赵平津冲着他笑了一下:“一入冬不吸两口霾,还真不习惯。”

高积毅出来时在院子里逮住了下午来上班的赵家保健医生傅大夫。

傅大夫也愁得头发都花白了:“用的药都是最好的,但病情始终不见起色。”

“他现在的身体吸收得特别不好,一天有大半时间得卧床休息,即使这样,人还是没力气。”

“他按时吃东西了吗?”

“吃了,哪能不吃,一堆保姆医生守着,只是吃的还没吐的多。”

高积毅出了国盛胡同,抄起手机就给方朗佲打电话:“老二,你约一下黄西棠出来。”

西棠第二天下午在后海的一间咖啡馆见到了方朗佲,同行的是高积毅,西棠心里有点惊讶,她是接了方朗佲的电话来的,一般来说,私下的场合,她跟高积毅,基本不见面。

方朗佲也不迂回,寒暄几句后就跟她说明了来意。

西棠听了,摇了摇头直接拒绝:“朗佲哥,这不合适。”

几个人坐下来说了会儿话,眼见方朗佲没别的事情了,西棠起身要走。

方朗佲眼看挽留不了,只好跟着她走出来,西棠按了按车钥匙,方朗佲走过来挡住了她的车门,着急地说了一句:“你真以为他不要你?他为了早点回来,拼了命的治病,西棠,你不能这样。”

赵平津认识她近十年来,方朗佲对于他俩感情的事儿,一贯保持缄默,他偶尔也当当赵平津的倾听者,但要是说到任何真正会干涉到两人感情的事,他是从不会参与的,其实也不仅仅对赵平津,对哪一个发小儿,他都不会对他们感情的问题出谋划策,他明白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情,但这一次,也不是老高多事,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了。

西棠听了,沉默了一下,依旧轻轻地摇了摇头。

方朗佲无奈撒手,西棠上了车,启动车子,调转车头,开出了咖啡馆旁的停车位,这时后方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忽然冲了出来,斜插进来后迅速刹车,把西棠的车死死地堵在了夹道边上,高积毅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对不住,您跟我走一趟。”

西棠按下车窗,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

高积毅对着她喊了一声:“西棠,别这么绝情,他这辈子,算是搁你身上了。”

西棠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烦躁,那一刻忽然想起李蜀安的脸,也是那一次她这么烦躁,李蜀安严肃地跟她说:“西棠,你想清楚了,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西棠望着他,心底忽然变得一片澄明。

“我想清楚了。”她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

李蜀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咱们去接心心放学,然后去买菜,我给你俩做糖醋排骨?”

两个人都笑了。

西棠果断地伸手挂挡倒车,小心翼翼地看着后视镜,她的车屁股后面还停着辆车,所以只倒出了短短一段距离,西棠换挡猛地一脚油门,车子瞬间加速,砰地一声撞在高积毅的车上,撞开了一道缝隙,她又接着倒车。

高积毅怒吼:“我操,黄西棠你他妈疯了!”

过了两秒,又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旁边露天的咖啡座的人纷纷转头注目。

方朗佲站在一旁急得大叫:“老高,赶紧挪一下,让她出去!”

高积毅推开车门跳了下来,看着黄西棠那辆白色的小轿车摇摇摆摆地呼啸而去,他绕到车边看了前灯边上被剐蹭掉的一大块漆,看了看方朗佲无奈的脸,气得破口大骂:“这疯女人的心,硬得跟颐和园那铜牛角似的。”

方朗佲忽然说:“我听说,她跟蜀安一块儿了。”

高积毅愣住了,停了两秒,忽然阴着脸狠狠地踹了一脚轮胎。

黄西棠上《松雪的朋友》那一期节目隔了两个礼拜后在电视台播出了。

访谈节目播出后,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她拍的那部谍战戏《沪上谍影》,被雪藏了一年多后终于定档播出,于是有不怕死的制片人开始往她公司递剧本,入冬后,她又开始了横店生活,偶尔有假期,基本就飞北京。

那一天她休息,正好是周末,她带着心心去儿童玩具店买气球,回来时半道上开始下起大雨,今年入冬早,才十月底,寒潮就来了,幸好回到时雨渐渐小了,西棠在胡同口停了车,给心心穿上了羽绒服,把她抱下了车,小姑娘紧紧地拉着她的几个彩色气球,西棠打开伞,那几个气球飘到了伞外面,在雨丝里一路飘飘荡荡,西棠牵着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拉着气球,两人笑嘻嘻地往家里走,走进胡同里时,西棠看到国盛胡同对面赵家的门开了。

从里头走出来的是赵平津。

他穿戴整齐,白色细格子衬衣,褐色领带,灰蓝西装外套,一副赴宴的装扮,司机提着黑色的长柄雨伞候在檐下。

两个人一瞬间都有点发愣。

小姑娘一向有礼貌,瞧见西棠停了下来,立刻脆生生地吼:“赵叔叔!”

赵平津听到,笑了一下说:“心心,都上小学了老师还给你奖气球呀?”

小姑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骄傲地答:“这是西棠阿姨给我买的!”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因为要给孩子打伞,雨滴正不断地落在她的半边肩膀上,他垂了垂眸说:“下雨呢,赶紧回家吧。”

心心冲他挥手:“赵叔叔再见!”

方朗佲夜里回来时,青青正在客厅看电视,看见方朗佲走了进来,上来接过他的外套,方朗佲亲了亲她说:“儿子呢?”

青青说:“睡了。”

方朗佲在沙发上坐下来了,对面墙上的电视上正在播姜松雪的访谈节目。

青青一边看着电视荧幕上的西棠,一边跟丈夫说话:“今儿舟子去了吗?”

方朗佲点点头:“坐了会儿,提前走的,这会儿大家都习惯了,他少亲自出来应酬,来了就是捧个场,他要是兴致好就多坐会儿,若是提前走也没什么,多份要回去休息。”

青青说:“他身体好点没?”

方朗佲说:“还行吧,看不出什么,还是老样子。”

青青忽然不说话了,专心地看节目。

电视上的黄西棠穿了一件红色露肩上衣,淡蓝色牛仔裤,镜头下的皮肤白得通透发亮,脸上笑容很平和,神态很柔:“我都有好几年没有谈过恋爱了呀。”

姜松雪笑着问:“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西棠认真地想:“两年?三年,我都记不清楚了。”

姜松雪只是微笑。

当明星如果仅仅这样录节目是完全不行的,除非你十分高冷绝艳,不然上这样的节目,不给点有话题性的回答,媒体和记者没法写稿交差,节目出来效果也不会好,下次更不会有好节目接续找你,大家都受了那么多年专业训练了,主持人和艺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点,她望着镜头继续说话:“我现在生活挺平静的,拍戏工作,吃饭消遣,出国旅行,甚至见面,还能装模作样握个手,彼此的生活都变化太大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姜松雪眼睛看着嘉宾,专注聆听的神态:“嗯。”

西棠带着微微的笑意:“我记得有一年的新年,跨年晚会的工作完了,夜里一点多回到酒店,工作了一天大家都很累,灯都熄了,却都睡不着,酒店房间十分的安静,我的助理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用手机很小声地放音乐,那个时刻忽然听到一首情歌,在某一个特别的时刻,有一个瞬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想起某个人。”

因为在录节目,姜松雪只能微微含着笑,其实她这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京城里头这群高门子弟们的爱情八卦,就没人比她听得多,黄西棠说的是谁,她心里门儿清,这会儿她忍不住委婉地暗示:“既然心里还惦记着,那有没有想过——要不要再试试看?”

“啊,没有,要试什么?”西棠赶紧装傻打太极。

“别装,”姜松雪凑过来戳了戳她的手臂,瞪了她一眼:“再试一次前男友。”

西棠赶紧讨好地摇了摇她的手,两个人在沙发上笑。

西棠摇了摇头说:“不敢想。”

姜松雪别有深意地问:“念着从前,是因为没有遇见更好的?”

西棠立刻摇头笑了,神色依然很柔软,是那种内心笃定的柔软:“不,这样说不公平,优秀的人很多,只是爱情不易得,我当然还是希望自己会幸福,我只是不再执着地想要爱情。”

姜松雪望着她,神色有点意外:“西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悲观?”

西棠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声音细细柔柔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悲观,我还是相信当然会有人拥有爱情并且幸福地生活着,但这不一定会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这跟你从事什么职业,长得漂不漂亮,拥有多少财富,人生是否努力,好像都没有关系,这是一种运气,爱情不是努力就会拥有的。”

西棠调皮地笑笑,语气豁达:“就像一位我很喜欢的香港作家说过的,爱情是一场际遇。其实这么多年下来,我特别同意这个观点,我觉得爱情是一场机遇,不是一场功德,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

那一刻,姜松雪忽然转过头,眼中泪光闪烁。

正播到精彩处,这时电视上的节目忽然停了,内容从这一段被剪开,开始插播广告。

方朗佲愣愣地坐了会儿,看看媳妇儿,长叹一声。

青青赌气地说:“看看你们男人做的好事。”

方朗佲伸手搂住了媳妇儿,他知道她心疼舟子,现如今京城里整个圈子都隐秘地心知了,因为偶尔有重要的场合,李蜀安会带着她出来宴客,黄西棠是名人,见过人的都不会忘,李蜀安跟前妻的女儿跟她也十分亲密,李蜀安的态度表示得很明白,两人就是要奔着要结婚去的,赵平津跟黄西棠这一段,算是彻彻底底地过去了,以前青青还敢找他吵架为西棠打抱不平,可现在,谁也不敢在赵平津面前提黄西棠了。

那一天的录影暂停了五分钟。

姜松雪泪光闪烁,台下的观众开始鼓掌,但整个台下所有的编导和摄影师都愣住了。

西棠眼看台下,她的助理,化妆师,都没有一个人敢动,她自己伸出手臂,隔着一个沙发座椅,拍了拍姜松雪的肩膀。

节目的最后姜松雪问她可不可以唱歌。

西棠哈哈一笑:“我是学表演的,歌唱得一般。”

姜松雪有意捧她的场,笑着说:“最近不是还上声乐课吗,来吧。”

西棠明白姜松雪这是抬举她给她机会,她想了一下,忽然说:“我们表演本科班上个月走了一位同学。”

姜松雪收敛了笑意说:“是傅明坤。”

西棠还在轻轻地笑着,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轻地说:“这是我们在学校时唱过的歌,我把这首歌送给他。”

她唱了《爱的箴言》。

十月份母校周60年校庆,好多同学都回来了,他们那一届的表演本科班组织了一次聚会。

在聚会上,代表男生发言的是郑攸同,代表女生发言的是黄西棠。

那一夜,西棠难得的喝了一些酒,有人在弹琴,有人在唱歌,灯光下望过去,仿佛大家容颜未改,一张一张年轻的脸庞依然熠熠发亮。

傅明坤走了,停在永远的三十一岁。

钟巧儿走了,永远停在了她的二十二岁。

但他们的生活,却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赵平津记得那首歌。

那时黄西棠的毕业典礼,他是坐在家属席上的。

那会儿他还在京创上班,早上特地推了工作,赶到了他们学校,车子一入校门,就只看到穿着黑色长袍学士服的毕业生满校园乱窜,找到黄西棠的时候,他们班正在拍集体照,黄西棠趁着照相师傅没按快门,冲着他眨了眨眼。

电影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在学校的标准放映厅里举行的,赵平津翘着腿坐在台下,身边环绕着一堆辅导员、班主任和毕业生家长,轮到他们班时,他们班长领着全班同学唱了一首歌,献给母校和恩师,唱的就是那首歌。

一群面容姣好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孩子,黄西棠立在台上,如一棵清新茁壮的小树,那时候她已经在拍《橘子少年》,前途大好,充满梦想,即使是站在一群漂亮的女孩子中间,她的容貌依然出色,小小的脸孔发着光。

那时她还是他的小小人儿。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十年后她再唱起这首歌,太多的事情都改变了。

赵平津躺在家里,西厢书房的窗户被他推开了半扇,午后的阳光透了进来,今年开春后北京的天气挺好。

周老师昨儿回上海去了,自打他坚持要回北京来,她基本一半时间在国内,有时看看他,有时看看他祖母,一半时间在国外,跟她娘家的族亲在一起。

他父亲仍然在南京,打算做到退休。

据说他找到了当年那位文工团女兵,对方已经结婚生子,但家庭生活比较困难,他父亲去了一趟,似乎替她安排了一份学校的后勤工作,后来也没有再去过那个城市了。

他母亲对这些事也不管了。

他依然在中原董事局做着,工作强度比不上以前,但做起来也没太大问题,沈敏做了总经理,重要的事情,会提前请示他。

赵平津听到身后门口的屏风外传来悉悉索索脚步声,保姆阿姨进来给他盖毯子,一边摸了摸他发凉的手,一边嗔怪:“开着窗吹风,早晚春寒,你就不当心着凉。”

她都七十几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还健朗,也伺候不动人了,赵平津劝她退休,要给她养老,可老人家说,要在家里没用了,她就回东北老家去。

老保姆替他仔细将毯子掖好了,一边有意无意地提起:“对门今天挺热闹,景家二姐儿跟蜀安今儿订婚了。”

这事儿赵平津自然是知道的,可这么听起来,仍然是一时说不出话,保姆摸了摸他的手暖和一些了,又慢慢地走出去了。

前几天晚上他工作回家,看到李蜀安正要出门,身后跟着秘书,两人手上都拎着几个餐盒,赵平津招呼了一声:“蜀安,出去?”

李蜀安答应了一声:“西棠在录影呢,估计得晚,我给她送点宵夜。”

赵平津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餐盒包装袋:“路口那家手擀面?”

李蜀安笑了:“嗯,东霖也说那家还成。”

赵平津点点头,没再说话,往胡同里面走去了。

李蜀安上了车启动车子。

“蜀安,”赵平津忽然绕了回来,叫住了他:“那家是挺好的,只是面是拿新鲜鸡蛋和的,她对蛋清过敏。”

李蜀安神色明显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笑着冲他摆摆手:“秘书买的,没事儿,这些给工作人员,我再单独给她买一份。”

赵平津立在他车旁,笑了一下,又重新往家里走去。

身后李蜀安探出了驾驶座,对着他说了声:“哎,舟子,谢谢啊。”

赵平津听到了,抬起胳膊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他没有回头。

他还是操心,不管她嫁给谁,他都怕她受欺负,有时忽然又想起来,其实她跟在他身边,受的委屈才是最多的,忽然一刹那间想明白了,心里却难受得不行。

他最近总是想起那一年他去横店看她的时候。

她上夜戏,他在片场等她下戏,那时她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群演,主演明星走出来,哗啦啦带走了一大堆的记者和粉丝,周围忽然四野空旷,两个人走在深夜的田埂里。

很遥远的对岸,有剧组在田野里放烟花。

隔得太远了,无声无息的,只看到烟花在夜空中升起,又熄灭了。

黄西棠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一刻在她身边看烟花的,是一个她深爱的男人。

可惜那时他不明白。

他们走在中国东南方一个小镇的深夜里,彼此都没有说话。

如今北京的初春午后天气回暖,书房的窗外栽有一株西府海棠,嫩叶小枝的顶端,粉白色的花朵拥簇着一团一团地开了。

赵平津在春光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微微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