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远行
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年轻的唐朝僧人玄奘独自一人离开长安,向西而行,前往当时的天竺,即现在的印度拜佛求经。他绕开险峻的喜马拉雅山,选择丝绸之路的北道而行。他经过现在的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地区也就是当年的乌仗那国时,此地的风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游学十九年后,僧人玄奘返回大唐,在当时皇帝李世民的示意下写了一本书——《大唐西域记》。在这本集历史性、学术性、文学性与一体的书里,他这样描绘斯瓦特地区:山谷相属,川泽连原。谷稼虽播,地利不滋。多蒲萄,少甘蔗。土产金铁,宜郁金香。林树蓊郁,花果茂盛,寒暑和畅,风雨顺序。
一千三百年多年后,陆筠也踏上了斯瓦特河地区。不过,跟僧人玄奘不一样的,陆筠没有徒步行走,她坐在吉普车里,公路还算得平整,行走起来几乎没有颠簸,她的目光从葱绿的树木看到低矮的房屋,从连绵不尽被冰雪覆盖住尖端的山峦看到蜿蜒山谷中潺潺流动的河水,随后想,如此看来,巴基斯坦西北边境地区和国内西南地区的某些旅游远足胜地其实并无差别。
两三天下来,陆筠对这个国家最初的新鲜感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焦灼的感情,部分是对未知的恐惧,部分是对工作的紧张担忧,最后剩下部分是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无措。虽然时不时的还是跟同行的侯鹏周旭说说笑笑,可心底的焦灼并不随着刻意的掩饰而消失,那种不安的感觉弥久不散,她每过一刻钟都要深呼吸一次才能减缓自己的心跳。
他们一早出发,于中午时分来到此行必经之地,位于西北边境省的中部的格拉姆小城。这座城市修建得朴素而精致,而且比别处更加凉爽,几乎使她忘记了旅途的疲倦。颠簸一路的心陡然沉静如湖泊。这座小城市没有伊斯兰堡里的随处可见的高楼,也没有拉瓦尔品的那么整齐的街道,但它独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不论目光到哪里,都能发现随处看到独具民族特色的店铺。这座城市就好像开在崇山峻岭中的一朵白色的花朵,某种程度上,比大城市更加迷人。
他们在街边的饭店吃了顿便饭,继续赶往水电站具体地点加米拉——在格拉姆城外十多公里的临近小镇。这段路程就近得多了,一路上汽车沿着如蛇般的蜿蜒山路缓慢爬行,道路平坦,比格拉姆城市中的道路相差无几,但是却狭窄,拐弯的时候尤其具有危险性,让人忍不住为司机捏了把汗。
峻山陡岭中的风景美丽,可此时谁也没有心情认真去看。车子放慢速度,渐渐驶近工地,周围的环境也尽收眼底,群山环抱,江水滔滔,绝对是一派壮丽的景象。
来之前关于此处的资料看了不少,可眼前这毕竟是直观的感觉,远非书本中华丽的辞藻所能形容的壮丽。格拉姆水电站属坝式水电站,选址于处于深山峡谷中,除了山水本该空无一物,可此处偏偏有一片热闹繁忙的工地。
车子一拐弯,工地的景象尽收眼底,所见之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工人们无不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早已看不出是哪国人,所有人在此时成为了一个整体。随着机械轰鸣声渐高,陆筠摇下窗户,仔细地看了看道路旁堆放如山钢筋和石料,已有了数,说:“施工环境很不错啊,道路畅通,井井有条。”
周旭同样专注地观摩了一会,又仰头看了看山,点点头:“是啊。一点都不乱,很难得。咱们在长滩水电站实习的时候,也是同样规模的中型水电站,但远不及这里有条理。”
侯鹏说:“不错吧,从选址到现在这个规模,不过两三个月。资金充足是一个原因,但跟总工程师的魄力也不无关系。”
说话间车已经停下,三人下了车,工地上有不少工人工程师正在忙碌,看他们一下车,纷纷围聚了过来。其中一半的巴基斯坦人,友好和善的表情掩盖在了大胡子后面,陆筠总是没办法很好记住外国人的脸,一时间只觉得人人面孔如此相似。侯鹏先熟络地把他们介绍给其中的几位中国工程师,其中有副总工程师钱大华,他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乐呵呵的,脸上随时都带着父兄般的鼓励与笑容。侯鹏上下打量他:“老钱,我看你又胖了,别人都是越来越瘦的,怎么只有你胖了?”
钱大华打哈哈:“到了这个年纪就要发福,没办法。”
一起过来的时候,侯鹏又用英语跟巴基斯坦的工程师聊了几句,然后就是预料之中的欣喜握手,简短的交谈。
这番寒暄结束,侯鹏又问:“总工在哪里?”
钱大华朝那一排排依山而建的简陋平房一指:“正从试验场那边过来。开挖引水洞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我们正在查找原因,可能要改道,又是个麻烦事情。吴总这段时间累得很,我就没见他两点之前睡过觉。本来说早点过来接你们,原以为擦黑你们才能到,没想到这么早。”
“谁都辛苦,搞水电工程没有不辛苦的,这个觉悟都没有,趁早改行比较好,”侯鹏叹口气,“今天这一路很顺利,没有遇到盘查。天气也好,不像前几次,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看来这里很欢迎二位的到来,”钱大华大笑起来,伸手指向他们身后的某一个方向,“哦,他来了。”
陆筠站在原地转了个身,就看到了来人。
来人走起路来很快,却步步坚实,给人以稳重的感觉。他和工地上诸人一样,同样穿着灰白色的工作服,看得出长手长腿,身材比例相当之好,且偏瘦,给人的第一印象却并不文弱,而可以说,是一种坚毅的感觉。随着他越走越近,他的面孔犹如照片底片被显影剂冲出了痕迹那样浮现出来。他有着极为精致的眉眼五官,真是宛然如画。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是,他的肤色居然还是白皙如玉;他的视线从远处而来,陆筠看到他那双黑如墨玉的眸子,也看到他眸子里那些数年野外工作餐风露宿的痕迹。
可这完全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显出更深的一份魅力。陆筠忽然冒出一个这样想法,长成那样,仿佛生来就是被欣赏的。她全身心地看着这个越走越近的人,有几秒钟,只觉得大脑里嗡嗡作响,不要提开口讲话,就连思考都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回神的时候终于意识自己刚刚走了神,陆筠觉得血充上了脸,脸颊发烫;很久没被一个人的外表震惊成这个样子,她惭愧,小心谨慎地觑了觑周旭,发现他眼底也有轻微的惊讶,因此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顿时放了心。
她安心地又去看侯鹏,只看到他一只手搭在来人的肩上,笑眯眯地介绍说:“吴总工,你要的人手我给你带来了。这位是陆筠,这位是周旭,两人都是江河大学毕业的,都是学校的高才生,”说着调整了身子,转移目光到两位新人身上,眼珠饶有兴趣地转了转,“这位就是格拉姆水电站的总工,吴维以,以后就是你们的直接领导。”
吴维以本就是微笑着的,听完介绍,脸上的笑意再扩大到眼底,他伸出了手,声音低沉温润:“你们好。今天本想去接你们,可坝上临时出了点事情,非常抱歉。”
不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充分地说明了他的歉意如此真挚。
“没事没事,您的事情也多。”陆筠笑了一下,别开视线不再看他的漆黑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眸子,低了低头,也伸出手去,跟他一握。他的手很大,以他的身高而言,倒是恰好。他手心磨砺得生了趼,摸上去有些粗糙,有些微的湿意。离得近了,感觉他个子更高,几乎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背光而站,挡去了大部分阳光。
周旭比陆筠镇定得多,他礼貌地跟吴维以握了手,极客气地开口:“吴总工程师,您好。我们初出茅庐,不懂的地方也很多,以后麻烦您多指点。”
“有问题你们可以随时问我,以后就是同事了,大家一起合作进步吧,”吴维以笑着,以一种前辈的姿态拍拍他的肩头,“你们这一路过来,还顺利?”
“挺好的,”陆筠说,“景色很漂亮,而且凉快,来之前侯总说,很多人到夏天都会来这里度假,我总算信了。”
吴维以看她一眼。面前修长的女孩子,白衬衣,黑色裤子,白色运动鞋,身上有浓浓的书卷气和青春的气息。她身后是数量巨型汽车和装载机,巨大而笨重,对比之下,她显得如此的玲珑剔透,几乎跟这个工地有了不协调的感觉。他沉吟着说:“这个地方漂亮是漂亮,但是,相当辛苦。”
陆筠拍拍自己的胳膊,胸有成竹地说:“吴总,研三的时候,我们在西南的长滩水电站实习了一年,那里的条件和这里也差不多。我们能吃苦。”
“不论怎么说,那到底是在国内,情况不能完全一样,”吴维以微微颔首,弯腰握住陆筠身边一只最大的行李箱,“好了,先去宿舍吧。”
陆筠心说我哪能让总工帮我拿行李,忙忙地要抢回来,被吴维以一只手挡住了,二话不说的就走,让她反而没有了法子。她看着吴维以和侯鹏交谈离开的背影,眉心微微蹙起,周旭推了她一把,低低的声音里隐约有笑:“快点吧。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陆筠瞪他一眼,迅速拉起另一只行李箱跟了上去,周旭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爬台阶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热闹的工地一眼,猛然意识到,自己将会有很长的时间待在这个地方——关于生活所能带来的复杂感知一瞬间逼至额前,前所未有的真实。
宿舍条件跟她想象的差不多,房屋四壁萧索,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陆筠和周旭的宿舍毗邻,一人一间的小房间,大小不超过十五个平方。吴维以一直送她进屋,陆筠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当即打开,把一堆堆的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抱到桌上去。吴维以看到这些书都是水利水电方面的大部头专著,说:“难怪那么沉,原来都是书。”
陆筠半蹲在箱子前,拨了拨粘在额角的头发,说:“是啊,我到哪里都带着这些书,虽然又笨又沉,但总是要带着,丢不得,丢了就连本都没有了。”
“既然干了水利这行,有些书一辈子都不能丢下,”吴维以朝屋子外一指,说,“从左边数过去第二间屋子是我的房间,我那里也有些书,有些你也许有兴趣。好了,你现在先休息一下,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明天起就要正式工作了。”
陆筠大喜过望,仅仅这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的选择一点错误都没有。车船颠簸带来的疲惫也不翼而飞。她定了定心神,笑吟吟仰起头,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领导,看着这位掌握自己未来的领导,他脸上有熬夜的痕迹,却没有任何疲乏的感觉。她说:“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吴总工。”
吴维以目光一闪,摇摇头:“小陆,我不过是比你长了几岁,多工作了几年,没什么出奇的,没必要把我当成什么领导,不用对我太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不论是工作生活,对我有意见尽管提出来。水利工程从来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可能有考虑不周的事情。”
她听着他说话,语气温和而诚恳,她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别的东西,可视线所及只见的光滑的下颌,高高的鼻梁,一瞬间竟然觉得眩晕;恰逢此时他弯了腰,于是凝视他的目光,郑重开口:“好啊。我会的。”
那种眩晕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周旭来找她。周旭走进来,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终于坐在床沿,看了会正在打扫房间的陆筠,问她:“一路颠簸啊,终于来到目的地了,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陆筠说,“不过,倒是觉得,当时申请来巴基斯坦工作,是一件很正确的事情。”
“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不过这里气氛很融洽,同事也友好,”周旭问她,“说起来,刚刚看到你和吴总工聊了几句,说了什么?”
“闲聊吧,他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多了。”陆筠嘴角一抿。
周旭仔细地想了想:“别说,刚刚见到他,吃了一惊。虽然听说了,可还是没想到他除了才华之外,还长得这么——”
他猛然顿住不言,陆筠拍掉手里的灰,笑嘻嘻地帮他把后半句补充完:“长得这么漂亮,你想说这句吧。你还别说,我也算见多识广了,可以前从来没见过男人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当时都傻了眼。他工作已经多年了吧,都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
周旭坐在床沿,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那么想知道?”
“随便想一想而已,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但是,美丽总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嘛。”陆筠边说边从箱子里继续拿衣服。
周旭摇摇头,走到窗前,凝神看着外面,说:“小筠,过来看看。”
从宿舍的窗户俯瞰下去,工地的情况尽收眼底,远处是瞰斯瓦特河的滔滔江水,江面并不宽,河水促急,一道道浪花如万马脱缰奔涌不息,在夕阳中跳跃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虹。江水永无止境的向前,就这么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就是这样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就不容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