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番外

飞机到达这座城市的上空时已经是晚上了。从舷窗上看下去,这座江边的城市笼罩在夜晚的薄雾之中,满城的灯光和天上的银河遥遥相对,不知疲倦地闪耀。每一盏灯光背后都是一个家。

吴维以微侧着身体凝视窗外,如玉的脸上似乎也给涂上了温暖灯光的色泽。

空中小姐从两人身边经过,俯身跟陆筠低语了数句。从他们上飞机开始,空姐就注意到吴维以双腿的不灵活,出于极度的惋惜,一直对他们多加关照。

吴维以听到低语回过头,问陆筠,“小筠,怎么了?”

陆筠把他身上的毯子收好,折起来,然后笑一笑:“她让我们不要着急,等乘客们都走光了再下机。”

吴维以微微点头。

落地时噪音越发大了,说话变得很不容易。两人对视一眼,吴维以握住她的手,手心相贴,直到下机才放开。

换回了自己的轮椅,机场的地勤带着两人的行李随后而行。他们随身带着三四个大的行李箱,都是吴维以的。在意大利的两年,温晓给吴维以准备了很多东西,例如不少帮助复健的器械和药、书,还有很多衣服。对书和衣服吴维以是无所谓的态度,完全不想带回国,但是温晓却觉得“留在我这里也没有用”;陆筠并不在乎这些是不是温晓准备的,只要有帮助,就打了包装好一鼓作气地都带了回来。

陆筠推着吴维以从机场离开,顺便打开了手机。手机一开机,她就接到了电话,是三局的局长蒋士明,不是他的秘书,而是他本人亲自打过来,询问他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对他们回国转机的这一路都关心他们。

他这么热情周到,陆筠觉得诧异的同时,又受宠若惊。他毕竟是局长,手下的员工数万,就算对方是个国际级别的专家,也未必会需要他亲自出面接人。

她挂上手机,俯身下去,在吴维以耳边低语:“蒋局长说车子就在外面,跟我说了车牌号。”

“好。”

吴维以对蒋局长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陆筠说什么他都是淡淡地“嗯”上一句,仿佛她说的是无关紧要的天气一样。陆筠心底不是不诧异,但也没有多问。以吴维以的脾气,受人恩惠却这么冷淡,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车子就在机场外的,占据了很显眼的位置。

陆筠微微一怔,敲了敲车门,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下了车,视线在两人身上一停,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是陆筠?”

“是我,局长,”陆筠抿嘴一笑。她几乎没有在总局呆过,完全不认识他。此时看上去觉得他相貌堂堂,保养得很不错,身材几乎没有走型,在他这个职位简直是难得了。

蒋局长的视线又在吴维以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吴维以抬头看他一眼,锐利的眸子里大概是有光的,没什么表情,只慢慢把搁在膝盖上的手搭到轮椅扶手上,然后长久不言。

停车场上有杂沓纷至的热闹人群,可在这样的静谧中,似乎连天上的那钩半残的月亮也难堪地沉默着,躲入了云层之后。

在他那缓慢的动作中,一种压抑而古怪的气氛就像经久不散的雾气一样笼罩了他们。陆筠隐约觉得不安,那种大气压压在头顶,她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说点什么,吴维以终于开了口,很清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没什么,你回来就好,”蒋局长叹息一声,“上车吧。”

吴维以的腿虽然还不利索,但扶着拐杖上车倒是不成问题。陆筠熟练地把轮椅折叠起来放在后备车厢里,上车后习惯性的把薄毯搭在吴维以的膝盖上,低声问他腿还疼不疼。

“没事,”吴维以摇摇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你累不累?”

“当然不!”陆筠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笑意莹然。陆筠真正高兴起来时似乎面部神经都完全调动,又生动又甜美,会让看到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心情大好。

吴维以另一只手臂环上了她的肩膀拉着她靠向自己的肩膀,跟她额头相抵。

蒋局长在前座看到两人亲密无间地偎依在一起,移开了视线,低咳了一声,吩咐司机开车;车子启动后,他回过头问陆筠:“你们去哪里?”

陆筠马上说了名字。

蒋局长看上去很惊讶:“你们住宾馆?”

“目前是这么安排的。”她回答得很谨慎。

她出国时很匆忙,完全没有考虑太多。见到吴维以之后,她就抱着必定要把他带回来的念头,托钱大华在市内某小区租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毕竟总不能两个人都挤在单人宿舍里,而且宿舍还没有电梯。但这套房子她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钥匙,行李也还没有搬,两个人都不想麻烦单位的同事,首选就是省时省力的宾馆。当然所有的安排都经过了吴维以的同意,陆筠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吻吻他,随后笑语了一句“很好,你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但不论是宾馆还是租的房子,始终不太方便,”蒋局长沉吟着,“我在城郊有套小别墅,很安静,环境也不错,是养病的好地方。你们可以先搬进去,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是不是别墅都无关紧要,只要是对吴维以的身体有好处,陆筠绝对不会拒绝。蒋局长既然能主动提出来、愿意帮忙,那就说明对方是真心实意的。她心怀着满腹感激地刚要开口,声音还没从嗓子里出来身边的人就插了话。

“不用了。”

“啊,为什么?我觉得——”最先有反应的是陆筠,她转过头,视线在落到吴维以脸上的一瞬声音也同时刹车般戛然而止。

吴维以眼神里的冷漠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看错,他绕在她腰上的手臂力量忽然大了起来。毫无疑问,他对这个提议非但没有兴趣,甚至还很厌倦。

于是她立刻改了口:“谢谢您,蒋局长。不过我们还是暂时不去住了。”

蒋局长也没有强求,似乎已经预料到吴维以这种反应,“嗯”了一声。

“你们既然决定了,那就这样吧。如果有事就马上联系我。”

陆筠的确有些事情,主要是吴维以的身份和工作问题。在国外可以暂时不考虑,一旦回国就必须考虑到。

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蒋局长就给了明确的答复:工作依然带薪保留,直到他身体完全康复再回去工作;两人回国之前,蒋局长已经让三局出面,请法院撤销了吴维以的失踪宣告,各种证件和身份证明也拿到了,他的财产之前由三局的财务代为管理,此时也已经返还了。对方毕竟是局长,他的话自然带着金石之音。

对此陆筠十分感激,顿时喜形于色:“谢谢局长,我本来以为办这些手续十分麻烦,您居然都帮我们考虑到了,您实在太好了。”

她向来活波,高兴起来真是容光焕发,那张明丽的脸在阴暗的车厢里几乎在发光了。

蒋局长用一种复杂和感喟的眼神看着吴维以,很缓慢地摇头:“不,这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

陆筠正想感慨这位局长的爱民如子,却感觉到了刹车,抬头一看,酒店已经到了。

在前台登记好,一行人就上了电梯。

蒋局长态度很坚持地把他们送到酒店房间里,还仔细看了看四周,最后又给了陆筠一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到酒店的走廊。

陆筠有点轻微的诧异:“您还有事吗?”

看表情蒋局长似乎在斟酌什么,片刻后才问:“陆筠,你们有什么计划?”

陆筠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您是问我们吗?您都知道吧,等维以身体好了再回去工作……”

“不是,我问你们俩打算结婚吧?”

没想到他问起这个问题,陆筠“啊”了一声,觉得一张脸不受控制地热起来,点点头:“结婚是肯定的。不过我们还没有谈过具体的日期细节……”

蒋局长若有所思一顿:“那麻烦你好好照顾他。”

“当然。”

“你们好好休息。”

陆筠很不适应,带上门之后还蹙着眉头一连思考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背影。不论是蒋局长还是吴维以,今天的表现都有点奇怪。

进了屋她就把蒋局长的异样跟吴维以和盘托出:“蒋局长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问你这个?”

“是啊,”陆筠说,“蒋局长人蛮好的,但我觉得他对我们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了。”

“不是这样。”

陆筠收拾行李箱,随口说:“我之前跟他也完全没交集。维以,你跟他好像很熟?”

被问到的人很久没有回答,陆筠完全不着急也不追问,她不相信他会瞒着她什么。等到需要的东西都从行李箱里拿出之后,她抬起头,才发现吴维以神色有些远,他从高层酒店往窗外看去,温和而沉默。被他注视着的城市是清醒的,满城的灯光如同拉开的网,这座城市显得那么迷人。

陆筠于是就想,他很多年没有回过这座城市了。她从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吴维以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每一根手指。两个人静静维持这个姿势良久。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两个人有点累,陆筠在箱子里找出睡衣,去浴室里放了水。

考虑到吴维以刚回国,也许有些不习惯宾馆的环境,看着他进了浴室,陆筠担心他,表示要帮他洗澡,换来他的啼笑皆非和严词拒绝。最后她在浴缸旁边放了张等高的凳子才离开了。

洗完澡后身体都轻松了,两个人坐在床上,陆筠帮他活动着腿,做一些简单的、不会增加负担的伸腿抬腿的动作。

她看着吴维以腿上的伤,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心酸。这些伤痛和病苦本来应该她来承受的。

她很快把那些歉疚的情绪排开,笑眯眯地开着轻松的玩笑:“让你回国的第一天晚上就住酒店,真是对不起啊。我一定趁这两天快点把该搬的东西搬到新房子里去。”

“好了,”吴维以抓住她的手:“靠过来。”

陆筠放下他的腿,乖乖靠到他身边去。电视机早就开了,那是台大型的文艺晚会,歌手站在有着几万观众的舞台上唱歌,电视机声音不大,更像是背景音乐,没有人真正在意。

“你要说什么?”

“我和蒋局长是有些关系,”吴维以说,“他是我父亲。”

啥?

她听到了什么?意外来得太过忽然,陆筠睁圆了眼睛:“啊”地张大了嘴。这消息实在太惊悚了,她此时的表情就像看到外星人入侵地球或者说就像天外的小行星直接朝她的脑门她砸过来,充分地说明了她的震惊和意外。

吴维以没想到她吃惊能这样,整个人好像都被雷炸傻了一样,顿时哭笑不得,吻吻了她的额头。

“小筠,小筠。”

“啊。你在叫我?”

这一吻让陆筠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她长呼出一口气:“蒋局长就是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个对不起你母亲、负心薄幸的父亲?”

吴维以眸光一黯:“是他。”

陆筠想起吴维以在巴基斯坦的那个晚上,吴维以用看似轻描淡写的口吻简单说了说他的家庭,顿时悲从中来又醍醐灌顶:“难怪他用这种态度对你,你也不愿意住到他的屋子里去,也跟着你妈妈姓……如果我有个这样的父亲,恐怕早就恨之入骨了……”

“我曾经恨过他的。”

陆筠抱着他的腰,脸蹭了蹭他的下巴,试图传递过一点温暖过去。

“你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父亲吗?”

吴维以神色平淡,语气没有怨怼和愤恨,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起初不知道。我工作后有次在年会上看到他,那时候就知道了。”

“哦……”

陆筠想了想,心中的感慨一言难尽。他紧紧抱住他。

“可现在回去后少不了要见面的,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啊,”吴维以紧紧搂住她,微微笑起来,“经过这么多事,他对我来说也就是个陌生人了。现在的我,也不想去恨他了。”

“这就太好了。”陆筠放下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我觉得恨人也太累了,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可以了。”

吴维以抬起她的脸,发现她眼底的潮湿,很小心地吻了吻她的双眼,很认真地说:“我早就想明白了,没关系。别为我难过。”

他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虽然还偏瘦,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精神却是真的很好。他的脸庞犹如名贵的白玉,转眸之处光彩荧荧,略薄的唇角一扬,流露出很淡的笑意。他不笑的时候清冷如水,笑起来的一瞬间陆筠心中所有的阴寒都被驱散了。

于是她坐直了,擦了擦眼角,笑眯眯地说:“那好,我不难过。你再给我笑一个。”

吴维以低头微笑,亲了亲她桃花一样的唇瓣。

“够了吗?”

陆筠埋头在他怀里,笑得浑身发抖。

因为时差的关系,两个人在宾馆聊到很久才睡下。两人在各自的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最后是被不知疲倦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那铃声持久绵长,接起电话才发现是周旭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周旭显得很高兴,一开头就单刀直入地问,她是不是把吴维以从意大利接回来了;陆筠刚刚回答了个“是”字,他就定好了今天晚上见面吃饭。

“不光是我,还有老钱他们。大家都很想念吴总啊。”

陆筠用眼神跟吴维以传达了这个信息,吴维以翻着报纸,笑着做了个口型“好”。

于是陆筠愉快地答应下来:“我们现在住在酒店,那就在我们住的酒店吃饭吧。”

“我也这么想。”

闲聊几句后,陆筠想起他好像刚刚度了蜜月回来,扶着额头笑问:“蜜月过得如何呢?”

周旭笑而不答:“见面就知道了。”

晚上那顿饭一共来了十多个人,大都是他们在巴基斯坦时候的同事,还有两位跟吴维以私交不错的领导。陆筠推着吴维以出现在包厢里,所有人静了一瞬,然后由钱大华领头,全体站起来,“霹雳巴拉”开始鼓掌,那掌声实在太响,就像雷声滚过胸口。

他们都是一起同甘共苦的同事,那掌声里什么意思都有,但全是鼓励、感慨。所有的感情吴维以都领会得到,他只是微笑,坐在轮椅里欠了个身:“谢谢大家来看我。”

那熟悉的声音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钱大华慢慢握住他的手,四十多岁的人居然感动得眼眶湿润,重复地说了两次:“回来就好。”

吴维以心里也是百味繁杂:“让大家担心了。”

陆筠静静看着这一幕,觉得嗓子堵得慌,眼睛又酸。生离死别后的相会,从绝望中生出希望来的感慨,在座的每个人都很明白的。

周旭咳嗽了两声,阻止了本可能往感动方向发展气氛,适时地插话:“叙旧的话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吗,大家先坐下点菜嘛。”

钱大华拍了拍脑门,爽朗地笑起来,赶紧拉着两人入席。十五个人的大桌子,大家很快坐了一圈,开始说说笑笑。

陆筠深呼吸一口气,她这时才注意到周旭也把自己的新婚妻子夏小婉带来了,她在婚礼上见过她,当时觉得她很漂亮,现在她没有了结婚时的浓妆,似乎更漂亮了,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细腻,脸颊饱满,脖子细长,头发略微烫了,大波浪披在身后。

从进屋后,夏小婉的视线大半时间都在吴维以身上滚来滚去。陆筠知道目不转睛的表现是女人看到吴维以后的必然反映,但笑而不语。

在座就只有她们两个女人,恰好又毗邻坐着,陆筠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幽香似有若无。她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夏小婉,由衷地觉得,二十三岁和二十七岁到底不一样,而自己哪个方面都比不过人家,真是无可奈何的现状。于是真诚地感慨:“周旭你有福气,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夏小婉也是性情洒脱的人,她捅了捅老公,说:“你看人人都这么说。”

周旭一脸吃痛的表情,看上去无奈得很,他跟陆筠摇头:“你就别夸她了,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吴维以笑了笑,给陆筠倒茶:“让老婆撒撒娇也没什么不好的。”

“对啊,还是吴大哥说得对。可想而知你一定很疼小筠姐吧,肯定跟周旭不一样。啊,小筠姐真让人羡慕。”夏小婉立刻附和。

他们是今天晚上的主角,不论什么话题都能牵扯过来,陆筠看得莞尔,正想随便说句玩笑话带过去倒是身边的人插了话。

“我还没机会。”

吴维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听的大伙都不明白,夏小婉当即反问:“什么?”

“我的意思是,”吴维以顿了顿,“一直都是小筠照顾我。”

陆筠抿了抿唇,一手覆住吴维以面前的酒杯,跟正要给众人倒酒的服务员摆了摆手:“这一点酒就够了,他喝不了太多。麻烦再拿个杯子来倒茶。”

这番举动让众人都忍不住笑了,陆筠的举动给刚刚吴维以的那句话坐了完美的诠释。

钱大华一边放服务员给自己满上,一边跟吴维以说笑:“我看你以后有成为妻管严的潜质,哦,现在已经是了吧。”

吴维以脸上的笑意加深,他深深看了眼陆筠,慢悠悠开口:“妻管严也没什么不好。”

陆筠心里很美,还故作严肃抿着嘴角道:“等你腿好了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说笑间菜一道一道上了桌,话题很快也扯到吴维以的腿上。众人之前并不知道他详细的病情也不好深问,现在看着当事人都没什么顾忌还能拿出来玩笑,问题很快就炸了锅。陆筠尽可能避重就轻地解释一些医学名词,所有人知道他的腿还能完全康复都大大松了口气。

周旭本来若有所思地听陆筠说病理,忽然插了话:“那这段时间,你们还去那租的房子住吗?”

陆筠点头:“恩,我明天就去搬家。”

“那就暂时不要搬家,把屋子退了,”周旭说,“我和小婉在郊区有套空房子,你们去住吧。”

陆筠一愣:“那方便吗?”

“虽然郊区远了点,但环境很好的,”夏小婉热情地说,“面积也很大,最重要的,有个房间还有一套健身器材。”

有健身器材尤为难得,陆筠高兴得喜笑颜开:“好啊,还是曾经的同学有觉悟,你的自觉性很高,值得发扬。”

吴维以还是顾虑着种种事情,沉吟着问:“你们呢?”

夏小婉摇头,善解人意地说:“那里太远了,我们不住那儿,你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陆筠说:“其实最多需要一年,医生说情况好的话,也许复健大半年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住的时间都没关系,”周旭补充说,“对了,车库里还有辆车,你开吧。那地儿挺偏僻的,出去买东西看医生没车可不行。”

“我的确打算买辆车的,不过如果你们肯借车就更好了,”陆筠说,“不过我有点担心,我都是多少年前考的驾照了,这么多年压根没摸过车啊……”

陆筠念研究生时的老师曾经跟他们说过这样一席话:在水电工作的野外考察总是会遇到许多不可知的事情,如果自己能掌握开车技术,在必要的时候或许会发挥作用。随后他还给他们举了一个例子,让所有的研究们觉得会开车是必要的。陆筠和周旭于是就在暑假报了个驾校,也把驾照拿到了。

“好歹基础还在的,”周旭又看着吴维以,多年的习惯犹在,他叫了声“吴总”,然后说,“你记得指点提醒陆筠。”

吴维以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微笑:“当然。”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吴维以和钱大华这群人多年不见,有太多话题可以说,以前同事的各种近况,结婚生孩子孩子结婚上大学等等,新的工程的进展情况,他还是一样的思路敏捷面面俱到让大家都自叹弗如;到了最后,这顿饭愣是吃了两三个小时才慢慢散了。

不过陆筠对三局的熟悉程度远不如他们,大多时间都是在跟周旭和夏小婉说以前读书时候的那些事儿,夏小婉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周旭,一直听的颇有趣味。一顿饭吃下来,吴维以基本没有喝酒,也没有人强求他,倒是陆筠喝了不少,脸都红了,走路时脚都有点发软,不过好在最后一丝理智还在,坚持着从二楼的中餐厅走到了走回了房间,然后倒床就要睡。

吴维以钱大华和周旭夫妻也送他们回了宾馆房间,本来大家都打算再聊聊,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旋即都笑了,自觉不好再呆下去,就要告辞离开。

吴维以点头表示没法相送了,手撑着床沿坐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小筠,去洗个澡再睡。”

她的醉劲终于爆发出来,脑子都昏了,她不说话也不吭声,忽然坐起来,把脸埋在他的后背,用孩子般的任性死死扒着他不肯撒手,喃喃低语了几句胡乱的酒语。

一时房内俱静。

钱大华特地落在最后,恰好听到了这句。他若有所思看了看两人,低声开了口:“维以,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我不知道。但小筠,她是怎么过我看得清楚,真是生不如死啊,我看着都心疼。她对你真的是……”

吴维以半搭着眼睑,如玉般的脸上有沉重的阴影,声音不轻不重。

“我知道。”

“好,那就好。”钱大华心中感慨自己本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人,叹了口气,“我多事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该说什么。”

门被关上了。吴维以揽住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陆筠从宿醉中醒过来的。

和昨天的情况一模一样,醒来的时候手机正叫得欢乐。吴维以比她快了一步接了手机,片刻后他挂上手机,转头看着抱着被子昏昏欲睡的她,很平静地说。

“周旭说,要来帮我们搬家了。”

搬家远没有想象的麻烦,两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行李很快就拿到了车子里;然后又开车去陆筠所住的宿舍拿行李,同样也不多,最后周旭一车把两人送到了他的那套房子。

到了之后陆筠才吃了一惊,她以为是小房子,结果竟然是套掩映在绿树花园中的独栋别墅,上下两层三百多个平方,收拾得极为干净,装修得豪华又舒适,一楼有健身房和卧室;什么东西一应俱全,他们甚至连床单被罩都不用准备。

陆筠太清楚周旭的家庭情况了,他家虽然殷实,但要拥有这样一套别墅还是不太可能。

她悄悄问周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钱到这个地步了。”

“其实是小婉家的房子,”他瞥到她疑虑的神色,立刻说,“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就当自己的家一样住就好了,住多久都没问题。”

陆筠想起婚宴上听来的传言,感慨:“你还真是娶了个好老婆,这种忙都肯帮我们。”

周旭笑了笑,把她带到车库。

他昨晚说“车库里有辆车”时,陆筠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一看,竟然是一辆九成新的大奔,后备车厢足够大,放进轮椅是绰绰有余。

这一切都考虑得太周到了,陆筠简直没法不感激。

“大恩不言谢,”她豪迈地拍拍周旭的肩膀。

她精神气很足,笑脸那么明亮,亮得让你想不到之前在这张脸也能出现任何阴霾。周旭感慨地回拍她。

“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在别人的房子住,陆筠没有任何的不适感,反正只要有吴维以在,哪里都好。何况这屋子还特别舒适。

陆筠花了半天时间研究了一下市区地图,第一次带着吴维以开着车去了市里见医生。她大概一年多时间没摸过车,开起来都是提心吊胆的,脚踩着刹车都不敢动弹。

吴维以一路上不多话,只说:“开慢点,我们又不赶时间。”

她就慢慢镇定下来,最后也顺利地到了医院,找到了方存旭医生。

方存旭是苏兆仪为他们联系的,他是苏兆仪大学时代的师兄,也是本市很有名的骨科医生和医学院教授,三十五六岁的年纪,非常能干,医术据说很高明。有了苏兆仪这层关系,他们甚至病历都不用带着,他早就把吴维以的病情了解透彻了。

例行的检查之后,方存旭对吴维以的腿部恢复情况很满意,有叮嘱了两人若干注意事项,约定每周二来复查一次。

离开医院时陆筠想起在意大利的那段时日,感慨:“苏医生真的想得很周到,连看医生都不让我们自己操心。你能认识他真是太好了。”

吴维以赞同:“他为人是很无可挑剔。”

陆筠想了想:“维以,你知道他有没有特别喜欢和偏好的东西?”

“嗯?”

“我们应该谢谢他,他帮了我们太多了。所以我一直在想买点礼物送给他。”

吴维以完全同意:“这是应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医院外的小广场上取车,两人说笑的兴致很高,眼神光顾着吴维以身上,完全没留意前方的路,直到轮椅险些撞上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女人。

其实对方也没有看路,她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边走边看,步子很急,神色更焦急,这危险的插身而过让她惊了一下,手一抖,文件夹从手心脱离,文件散了一地。

下一个瞬间她大声指控:“你在干什么啊!走路都不看人吗?”

声音又响又怒,还带着细微的破音。

陆筠“啊”了一声,她平生罕有这样尴尬的时候,忙忙道歉,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又马上蹲下身帮她捡东西。她捡起散的最远的几本小薄本,才发现那是几本病历。

她把病历交还给她,同时发现她眼眶发红,眼睛里有血丝,一看就是心力交瘁的伤心模样;这样的神情陆筠并不陌生,之前的两年她经常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一时哑语。大概是她的亲人也生病了,所以她才这么难过,让她吼上两句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

吴维以弯下腰,拾起飘落在轮椅下的一页纸,发现那是一篇医学论文,说的是一种脑癌。他抬起眸子看着对面的女人,递回论文,微微欠了身:“是我们不对,请收好。”

他向来都是个有说服力的人,连道歉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那个年轻女人垂了视线,好像才看到他的样子,呆了呆,然后她那双发红的眼睛就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最后才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刚刚我也没看路,因为心情不好,态度很差。”

吴维以摇头示意不碍事。

话既然已经说开了,陆筠松了口气:“大家都不是有意的,说明白就好了吗,而且也没有撞上。”

年轻女人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似乎她的眸子里只看到了吴维以一个人,她似乎想说审美化,若干次欲言又止。

吴维以不欲多谈,跟陆筠一个眼色,两人撇下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