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钻石和石子

靳辰是两天之后到的,包了辆越野吉普,塞了半车子好吃的,他这人做事一向噱头十足,可是偏偏世人都吃这一套。萧志皓的驴友里刚好还有靳辰的Fans,小姑娘惊喜得尖叫不已,拉着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好容易鸡飞狗跳的场面平静下来了,靳辰把封清拉到了一边:“阿皓呢?跑哪去了?”

“我不告诉你。”封清嬉皮笑脸。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靳辰眉峰一拧。

“干吗?”

“这年头……”靳辰摇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也不指望了,想不到有些人涌泉之恩滴水都不肯报。”

“你少来,我和阿皓什么关系,也是你那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收买的?”

靳辰默然不语,上下打量了封清一番,又叹口气:“不是听说你谈恋爱了吗?怎么看起来长得比以前更不像样了?”

“你什么意思?”封清声音一高,其实在这紫外线强烈的地方晒多了,肤色怎么也会暗下去一层,再加上高原反应气血不足,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好神采,可是再豁达的女人也爱美,即便她自己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想听人家说出来。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既然这次是自己喜欢的,该花的心思还是要花。”靳辰的神色敛了敛,倒也不全是在调笑。

“好了好了……你什么意思嘛。”封清一听这些头就大,书念得太多的女人,尤其是像她这类自命还有点豪气的女子,多少都带点这种劣根性,不是不知道撒娇发嗲做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人会更喜欢一点,可就是碍在身架面子上,觉得做不出手。这么大年纪的知识女性还对爱情有天真的期待这听起来是很恶心,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女人不缺钱也不缺工作作为生活寄托,谈个恋爱不为了那点天真的爱情又为了什么?

“大姐,你凭良心说一句,在男人和女人里面算,是我长得比较帅还是你长得比较漂亮?”

“你帅!”没必要和明摆着的事实斗气,封清自认脸皮还不算厚。

“那好,既然像我这么帅的人,还要偶尔花个小心思,弄点小花样,撒撒娇邀邀宠,才能保证不被人家甩掉,你凭什么认为就靠你这副老阿嬷装公主的腔调,那个男人就得对你死心塌地?”

这话说得毒辣,封清被他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得来,挣了半天才不屑地冷笑一声:“算了吧,这话谁都能说,就除了你,从来都是人家追得你满天飞,谁能甩你呀!”

靳辰用一种“你这女人真是不知好歹”的表情看了她半天,方叹口气:“请容我打个很自恋的比方,一颗钻石掉在地上,大家都会抢,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是颗钻石而不是普通的碎石子?”

封清一时语塞。

靳辰拍拍她肩膀,转身扬长而去。

“靳辰!”封清在背后叫了一声。

靳辰竖起一只手摇一摇,不理她,继续往门外走,封清顿时气结。

“那人就是靳辰啊!怎么了?”沈磊刚好从外面进来,便和靳辰打了个照面,一看到自家女友气得柳眉倒竖的样子马上便凑过来哄。

“没事!”封清脸还是有点黑,愣了片刻,忽然转上一张笑脸,比往常还甜过几分,轻轻软软地说道,“别理他,我们等会儿去看日落好不好?”

“好啊!”小沈同学顿时眉开眼笑。

靳辰出去拉着他Fans帮忙打听了半天,总算有人给指了条明路,便一路问着人,摸向了扎西寺。

萧志皓的心事重,而靳辰是奔着找人去的,所以萧志皓一路都低着头,忽然看到一双帅气的深棕色越野靴停在自己面前,职业性地看了三秒,心里称赞了一声:漂亮!

然后,横着让开一步……

噫?这人怎么回事啊?萧志皓疑惑着,抬起了头。

“唷……你不会高兴傻了吧!”靳辰看他那副怔怔呆呆的样子,顿时觉得特别地没有成就感。

“你来了啊!”萧志皓努力了一下,还是没能努力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怎么了?”

“如果我现在和你说没事,你一定不会再问,”萧志皓苦笑,“但你一定不会相信,对吧。”

“怎么了?”靳辰的声音柔下来,伸手摸摸萧志皓的头发。

“小蓝他也在这里。”萧志皓抬头,笔直地看进靳辰的眼睛里。

没有错愕,也没什么惊讶,靳辰似乎是习惯性地笑了一下,有一点诧异地神气:“他还没有走吗?”

萧志皓顿时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我还以为你既然让我过来,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你早知道他在这里。”萧志皓慢慢回过神,对啊,这些年靳辰与蓝家一直都有联系,蓝奕既然每年暑假都要过来,这么个大习惯,他知道也不稀奇。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看看这个季节的纳木错湖是什么样子,只是没有机会。”

那个人,曾经答应过要在来年夏天带他去看他心里的湖,可惜没有等到那一天,他们就已经形同陌路。

于是靳辰一直都向往那个季节那人深爱的纳木错,可永远都没有机会,那个人在的时候他不能来,等那人走了,又已经过了时候,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无奈。

“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见他。”萧志皓笑一笑。

“算了,没有必要。”靳辰没有跟上他。

“他已经离婚了。”萧志皓转过身,说话的声音很稳,眼睛一眨不眨。

“啊!”靳辰到底还是吃惊了,“为什么?”

萧志皓挑了挑眉笑起来,这小子总算还有点人气,本以为他会死撑着不问为什么的。

“对哦,我问你干吗,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靳辰失笑。

“所以啊,你可以去问问他。”萧志皓拉起靳辰的手。

“算了!”靳辰站着不动,反而把萧志皓拉回来一步,“去找他说什么呢?没有意义。”

“就算是没意义,但你还是想的,不是吗?”萧志皓冷静地逼视他,“那么为什么不去做呢?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点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事,干吗非得把自己管这么死,一步都不能错?难道我会嘲笑你吗?还是你怕他会瞧不起你?”

一道伤如果捂了太久,就会变成永远也不可磨灭的创口,在心中留下疼痛的感觉,天长日久,流血不止;假如靳辰不敢面对,他愿意做那个恶人,撕开那块陈年的纱布。

如果蓝奕是一道咒语,或灵验,或不灵验,他想先念出来看结果。

或者蓝奕是一枚炸弹,或拆除,或爆炸,他宁愿与靳辰站到一起去面对,尽他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并亲手求一个了结,而不再是站在一边等待别人来给他一份安全感。

靳辰默然无言,可是萧志皓再拉的时候,脚步却动了。

天已经黑得透了,高原上的月与平地不同,分外的明亮。

萧志皓带着靳辰爬上半岛中心的那个小山包,临到顶的时候才停下来道:“上头不大,你自己找一下,我到下面等你。”说完,也不等靳辰开口,就一路跑了下去。

那上面真的不大,靳辰一眼就看到了,白麻粗布的白袍子,里面应该是夹了棉的,可是因为身量高,看了并不觉得臃肿,夜风把衣角吹得微微颤动,头顶上一轮冰月,把衣襟和发梢都染成银色。

这么多年了,靳辰曾设想过无数种他们两人再次见面的场景,但从没想过会是这个样子的,蓝奕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自自然然地转过头来,露出淡淡地微笑,他笑道:“你来了。”

就是那样欣喜而又轻浅的微笑,像一个泡沫轻轻地碎裂开,“叭”的一声,好像前尘往事都成了空,靳辰觉得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从外面回来,推开门,屋子里那个孩子也是这样转过身,浅浅地对他笑开颜。

是他,果然是他,靳辰忽然觉得这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见面方式,没有其它任何的选择,于是,他也笑了:“嗯!”

“坐?”蓝奕指指脚边的地面,靳辰走过去坐下,看他还站着,便伸手拉了一把。

又并排坐在一起了,当年就是这样并排着,坐过纽约的大小草地,那个时候风很轻天很朗,热狗很烫而冰激凌很甜。

“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吧。”

“嗯……”靳辰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离婚了?”

“也是他告诉你的吧!”

“嗯!最近的事吗?都没听说。”

“我妈还不知道,再瞒一阵吧,反正也不急。”

“为什么呢?好好的。”像小蓝这样的人会和谁过不下去?他不相信。

蓝奕不语,有些惊讶地转过头。

“你觉得很奇怪是吗?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但我现在坐在你旁边,本来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靳辰苦笑。

“不,一点也不。”蓝奕却又笑开,有点释然似的,“他改变了你很多。”

“哦?”

“蛮好的,太压抑是不好的,只要自己觉得高兴,其实很多事都无所谓的。”

“那么,是这个原因吗?”

“嗯?”

“你看透了我,所以你躲开?”

很痛,但还是要问出来,这么多年缠绕在心头的问题,一遍一遍地思考,不能确定答案,永远的困惑,便化作心底的一道伤痕。到后来已经搞不清楚,是因为不知道答案所以不能放,还是因为放不下所以想知道答案。

蓝奕一直没有开口,沉默良久,久到靳辰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回答了,才轻轻说道:“不是的,我离开,是因为我害怕。”

啊?害怕?蓝奕?有什么会令他觉得害怕?靳辰忽然沉寂下来。

“你不会原谅我的对吗?”

“我从没有怪过你。”

“是啊,你不会责怪我,你只会怪自己,因为你看错人,你不该对我抱有期望,所以活该会失望,或者因为你不值得,所以活该被抛弃。”任何的情绪在蓝奕的脸上都是很淡的,淡淡地哀伤,像一层云雾,“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这不是你的错。”靳辰不肯松口,眸光闪烁,像落了星子进去。

“是我的错,是我沉不住气,太过冲动幼稚,打乱了我们之间的默契,如果我再成熟一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这不能怪你。”

“不,我不应该突然消失,我令你失望。”

蓝奕平寂的眸,笔直地望进靳辰眼睛里去,令他软化。

“为什么?是我做错了吗?我让你困扰?”靳辰苦笑,“我真没想过要怎么样,如果你不是那样子忽然消失,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承认我爱你,我会一直都当你是……我最宠爱的弟弟。”

无法形容那种失落感,不,那绝不仅仅是失去一个爱人那么简单,那一瞬间他失掉了对人与对己的全部信任。

在他还不够强大的岁月里,那个孩子是他唯一觉得安全稳定的依靠,爱情、亲情、友情,他分辨不出,一股脑地给了他,结果这份爱太重,令人不堪承受。

于是,他忽然发现原来爱并不是强大到足以横扫一切的力量,它甚至不是一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美好得令人愉悦的感动。

这一生,他曾经被无数人辜负也辜负过无数人,但是蓝奕是不同的,他本以为他会是不同的,他们之间会有牢不可破的关系,他对他的要求,也并不苛刻难为,然而,最后,他给了他最大的失望。

于是,不再相信自己的眼光,也不再相信自己值得。

恺撒说如果连布鲁图斯都要杀他,他就不反抗。

“对不起!”

靳辰怔怔地看着那张脸,月光兜头兜脑地从天上洒下来,蓝奕连睫毛上都被洒了一层银粉,于是眼睛越发的黑。

他忽然微笑,甜蜜而心酸:“还记得吗?你刚到纽约没多久,我就生病了,三更半夜的发烧到四十度,我不肯去医院,你握着我的手,在床边坐了一晚上。”

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烧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可是敷在额头上的毛巾总是凉的,用来擦脸的毛巾总是温的,无论什么时候醒过来,床头柜子上都放着两杯水,一杯是冷的,一杯是热的,随时调一下就可以喝下去。

靳辰记得,他一直在说:“你去睡觉,我没事。”

可是那个人说:“没关系,我时差还没有倒过来。”

他一直都在,寸步不离。

全身热得发烫,连指尖都在冒火,蓝奕握着他的手,手掌清凉而干燥。

那夜晚靳辰一直都在和自己搏斗,像是身陷火海,烧得意识模糊,只有手心里那份清凉是真实的,在惊涛骇浪中向他伸出手,拉了他上岸去。

一直到后半夜,靳辰的烧才退下去,当他疲倦地睁开眼,蓝奕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身后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头顶上有一轮冰月,月光就这样洒下来,描绘出他的侧面。

那一刻,靳辰忽然明白,今生今世他都会记得这一幕,记得这张脸,今生今世他会原谅这个人对他做的任何事。

那些年他在人海中沉浮,习惯了交换,习惯了计算利益的得失,习惯了被辜负被抛弃。

蓝奕,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第一个毫无保留,不带任何条件地向他伸出手安慰帮助他,让他觉得平和安定的人。

属于蓝奕的那一份关切,不带任何求索的意味,当他把你要的放在你手上,那神情,好像是他原本就打算要如此。

“这么点小事你还记得。”蓝奕别过脸去。

“那次麻烦你。”

“照顾哥哥是应该的。”

“那么,做哥哥的偶尔被弟弟忽略几年,也是应该的。”

蓝奕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低下头。

都十年了,时间过得多快!

靳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蓝奕的样子好像完全都没有什么改变似的,其实一切都变了吧,他,还有自己,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

“要是你现在发烧了,萧志皓会怎么对你?”

“会骂吧!”靳辰不自觉笑起来,“会逼我吃一堆药,裹着被子发汗,然后一边绞毛巾一边骂:‘这么冷还穿这么少,就是爱耍帅……’”

“也挺好的不是吗?”

哦?靳辰愣了愣,笑意愈深:“是啊,也挺好的。”

“多好!”蓝奕仰起脸来,夜风吹得刘海微微地动,“他很好!不要放弃他。”

“我不会……除非……”

“不要,放弃。”蓝奕道,“不是抛弃。”

“这……”靳辰愣了愣。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某些期望付出代价,你要的,和我要的从来都不一样,你不是我,你不适合。”

蓝奕的笑容依旧动人,像极轻柔的风,扑面而来,但还是不一样了,靳辰仔细地分辨,当年那双眼睛里细细跳跃的光全隐没了,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没有一丝光彩,幽深不见底。

“如果,”靳辰心里忽然一动,“如果我们不是那么小就遇上,会怎么样?”

“为什么你会这么问?我应该怎么回答你呢?像这样假设过去是不会有答案的,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我今天反正已经很无聊了,不如无聊到底。”靳辰难得的坚持。

“我……”蓝奕想了想,“我会好好做你的弟弟……”

即使害怕也不会逃得这么明显,不会让你觉得被抛弃,不会让你太失望,会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会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好好地作出选择,不会因为无辜,就将另一个人伤害。

不过可惜,假如永远都是假如。

“我们会是很好的兄弟!”蓝奕肯定地点一下头。

靳辰顿时动容:“真的吗?”

“我永远都是你弟弟。”蓝奕静静地看着他,眼眸里落满了月华,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我永远都是你弟弟……”

“永远都是……”

靳辰爬下山的时候,脑子里一直都在盘旋这句话,转来转去,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是悲是喜,都化作了一片惘然。

他走得很快,临到山脚地时候,却看到一个黑影,缩手缩脚的靠在一块大石边。

“阿皓?”靳辰吃了一惊,一把拉过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回去加一件衣服?”

“我怕我回去了,你下来看不到我。”萧志皓笑嘻嘻的,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谁让你在这风口等着了啊?你回去等不是一样……”

“我不在这等你,你一个人怎么办……”萧志皓伸出手,贴到靳辰的脸颊上。

极冰的一只手,可冷和热到了极致,感觉其实是一样的,于是靳辰还是被烫到了。

“要是我不下来怎么办?”靳辰觉得眼底像是揉进了沙,涩涩的痛。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傻瓜,要是我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我等你,我哪也不去,我就在原地等你。”

“你这家伙怎么越来越笨呢,你这样有什么用,你应该……”靳辰觉得心头冒火。

“你是不是想劝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变心了,让我一定不要留恋,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过得比他在的时候还要好,对吗?但问题是,你是会被这样的报复打击到的人吗?难道你看着我没有你的日子还过得很开心,就会觉得心里不爽晚上睡不着觉吗?不会的,你一定开心死了,你这下没负担了,你那矫情的良心又得到平静了。”

萧志皓定定地看着靳辰的眼睛,眼睛像黑矅石一样的明亮:“所以,我不走,我就站在原地等着你,无论将来怎么样了,你不爱我了也好,爱上别人也罢,只要你有本事让我还爱着你,我就不会离开,我会活得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等着你,我要你记着,我会永远都等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我站在这里,告诉你:我还在。”

萧志皓笑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让你这辈子都良心不安。”

靳辰顿时觉得眼睛那些生涩的感觉全融化了,暖暖的湿湿的,把眼前的一切都染糊了。

“你这个笨蛋!”他在想我早晚要被你气死。

你这个笨蛋!

笨蛋!

笨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有时候多少聪明人,都比不上一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