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The seventh night 1.骆驼的姑娘

怀念:青春里没有返程的旅行

夜如此深,因为你安眠在我黑色的眼珠里。

一旦睁眼,你就天明,走进街道,走进城市,

走进人来人往,走进别人的曾经,一步一个月份,永不叫停。

我愿成为瞎子,从此我们都没有光明。

我无法行走,你无法苏醒。

 


他是带着思念去的,一个人的旅途,两个人的温度,无论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许并不需要其他人打扰。

做菜跟写字一样。写字讲究语感,做菜讲究手感。手一抖,整坨盐掉到锅里,结果狗都咽不下去。有人用闹钟也掌握不了火候,而有人单凭感觉,就能刚刚好。一切技能最后都靠天赋,勤学苦练只能变成机器人,跟麦当劳的流水线差不多。

有个姑娘,是黑暗料理界的霸主。她做的菜,千篇一律焦黑焦黑的,不可思议的是里面依旧是生的,有时候还带着冰碴儿。

我家小狗吃她做的排骨,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咔嚓”一口,狗脸一变,好端端一条金毛当场脸绿了,它小心翼翼地吐出来,“嗷嗷”叫着,躲到墙角哭到大半夜。

我见识过她最厉害的一道菜:清蒸鲈鱼,只花半小时,鲈鱼在蒸笼上被她腌成了咸鱼。

姑娘工作忙碌,在一家外企上班。尽管如此,每个月总找机会大宴宾朋,摆席当天,她家厨房就是个爆炸现场,我们都喊她居里夫人。

她无所谓,眼巴巴地望着你,你在她水汪汪的注视中,艰难地去挑个卖相比较正常的。咸鸭蛋甜得像蜜,水饺又厚又圆跟月饼似的,好不容易决定尝尝炒木耳,结果是盘烧煳的鱼香肉丝。

我的一个朋友骆驼非常喜欢她,连蹦带跳地去她家做客,每次必参加。

他能坚持吃完所有的菜。各种奇怪的食材在他嘴里,一会儿嘎巴嘎巴,一会儿“噗噗”冒泡,因为烧得太抽象,经常肉跟骨头分不清,他就一律用力嚼,嚼,嚼,嚼,咕咚咽下去。

后来两人结婚了。

我问骆驼:“你这么吃不怕出人命?”

骆驼说:“她一个月才做一次,我就当自己痛经了。”

去年姑娘查出来肝癌晚期,春节后去世。

城市不时传来鞭炮声,连夜晚都是欢天喜地。我放心不下骆驼,去他家拜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房的电脑前,开着文档,我凑前一看,是份菜谱。

我说:“你要出本菜谱?”

骆驼让我坐会儿,他去做蛋炒饭。

我站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天。

他将米饭倒进油锅,然后洒了半袋盐,炒了会儿,自己吃了一勺。

他咂摸咂摸嘴,说:“真够咸的,但是还缺点儿苦味。”

我突然沉默了,突然知道他为什么在写菜谱,他想将姑娘留下来,人没有留住,至少能留住那味道。

骆驼又吃了一口,用手背擦擦眼睛。

他哭了。手背擦来擦去,眼泪还是挂到了嘴角。

他说:“我挺幸运,找了个做菜独一无二的太太,她离开我后,能留给我复习的味道真多。”

他说:“还缺点儿苦味。你说,那个苦味是炒焦炒出来的,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作料?”

他说:“你看电视吧,我继续去写菜谱。”

我说:“要不我们去喝杯茶?”

他说:“不了,我怕时间一久,会将她的做法忘记,我得赶紧写。”

我的眼泪差点儿涌出眼眶。

后来我劝他,老在家容易难过,出去走走吧。他点点头,开始筹备去土耳其的旅行。然后一去许久,我曾经想打电话给他,但是打开通讯录,就放下了手机。

他是带着思念去的,一个人的旅途,两个人的温度,无论到哪里,都是在等她。那么,也许并不需要其他人打扰。

昨天下午我跟梅茜在自己的小店睡觉,一人一狗睡得浑然忘我,醒来已是黄昏。

骆驼推开木门,走了进来。我很惊奇:“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说:“人人都知道你在这里。”

我磨了杯咖啡给他,得意地说:“我不会拉花,所以我的招牌咖啡,叫作无花。”

骆驼喝了两杯,我说:“再喝就睡不着了。”他说:“睡不着就明天再睡。”

聊了许久。

骆驼真的去了土耳其,因为姑娘向往伊斯坦布尔,最大的愿望就是学会做那里的食物。他想尝一尝,这样能在梦里告诉她。

骆驼说:“只有你没打电话给我。大家都劝我,别想多,会走不出来,这样太辛苦。可是,走不出来有什么关系,我喜欢这样,我过得很好,很开心,我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我的菜谱快写完了,现在发现,她会做的菜可真多。”

骆驼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看着台灯,说:“我有天看到你的一段话,觉得这就是现在的人生,我很满足。这个世界美好无比,全部是她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复一年朗读。”

他站到书柜边,摇摇晃晃找了半天,把我的书挑出来,撕了扉页,写了歪七扭八的一行字,贴在小店的墙上。

他走了后,我翻了翻自己的微博,终于找到了这段:

我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无比。晴时满树花开,雨天一湖涟漪,阳光席卷城市,微风穿越指间,入夜每个电台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条山路铺开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复一年朗读。这世界是你的遗嘱,而我是你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