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何况,我本就不配被人爱。”

    赌徒根本就不需要爱情,不管是爱人,还是被人爱,都注定是个悲剧。

    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四】

    在看守所的日子,我一直在睡觉,从早上睡到晚上,从晚上又睡到早上。有的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可是如果死了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脑子里还清晰地一直想起从前的我们?

    那时,我还会真心地笑,我会穿着长裙,在茂盛的银杏树下一圈一圈地转着,直到晕得不行,再一头扎进你怀里,久久不愿出来。

    那时,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那时,是多久之前呢?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明明很近,却变得这么遥远?

    为什么,明明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是不快乐?

    为什么,我总是这么难过?

    严可……

    我的心变得绝望、黑暗,充满阴霾,变得连你也无法救赎。

    严可……

    快走吧,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放你走,不让你陪我落下无尽的悬崖,那粉身碎骨的痛,我不想你陪我承受。

    快走吧,离开我。

    “凉静,”看守所的女民警在铁门外叫我的名字。我睁开空洞的双眼望向她,她拿着钥匙打开铁门,“你可以走了。”

    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却听话地站起身来,跟着她走出看守所。

    出了门口,我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严可,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树荫下,安静地等着我。

    我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甚至想转身躲回看守所里,可他如墨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我,让我一动也不能动地与他对视着。

    “凉静,”他终于开口了,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一点儿也没有情人之间的亲昵,却带着一丝让人微颤的温柔。

    “啊?”我有些傻地回应他。

    他直直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又忍了下去,过了好半晌才说:“我们回去吧。”

    我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他转过身,先走了几步,在走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又转过头看我,等着我上前。

    我站着不动,隔着远远的距离,在冬日的暖阳下,颤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又原谅我?”我不敢相信地大叫着,“为什么不责备我?为什么不质问我?为什么不打我?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我?”

    “你没有脾气没有自尊吗?”我紧紧地握着双手,有些崩溃地指着自己说,“严可!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个赌鬼,我会输光你的钱!我会为了钱去偷!去抢!去卖!”

    “这样的我……值得你原谅吗?!”我眼含泪水,直直地盯着他。

    “凉静,我愿意为你还债,即使一无所有。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严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还是那么认真,那么温柔,那么固执。

    我惭愧地低下头,慢慢地蹲下身子,失声痛哭。我感觉到他走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别哭了,没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再也不赌了。”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内心深处真的好怕他离开我,真的很怕。我紧紧地抱住他,不停地对着他发誓,对着他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其实我还是他一个人的女孩。

    “我相信你。”严可紧紧地抱着我,“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那天回来后,我们认真地打扫了已经好几天没人住的屋子,将木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我好心情地从超市里买了严可最爱吃的螃蟹,回来蒸给他吃。

    螃蟹很贵,我只买了两只,剥开的时候,我把蟹黄端到严可嘴边让他吃,他抬手挡了一下:“你吃吧。”

    我摇摇头,看着他说:“你吃,我想看着你吃。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你,想对你很好很好。”

    严可轻笑:“怎么,良心发现了?”

    “嗯!”我使劲点头,“我以前真是太坏了,吃鱼每次都吃肚子上的肉,吃虾从来就是你给我剥壳,山核桃总要你敲好,早饭要你做,晚饭也要你做,还总是偷你的钱去赌,经常惹你生气,给你脸色看,对你一点儿也不好。”

    严可打断我:“你其实没那么坏啦。”

    “有的!真的有。”

    “嗯,仔细想想好像是有啊。”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要比你对我对你更好!”

    “真的?”他怀疑地问。

    “真的!”我使劲地点头。

    “那给我捶捶背,捏捏腿,今天跑了一天,累死了。”

    “好。”我跳起来,殷勤地为他服务着。严可现在一边在一家防盗门公司当业务员,一边在读夜大,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我有些心疼他,力道适中地捏着他的肩膀,他舒服地微微眯起眼睛,那表情性感得让我忍不住低下头去,暖暖地吻住了他。

    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笑,抬起双手,抱住我的头,用力地回吻我。

    吻了好一会儿,他仰着头,睁开眼,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只想你在我身边。”

    我笑了,忽然觉得阴暗的心里好像缓缓注入一道暖流。

    也许,也许我们的结局,会和爸爸妈妈不一样呢。

    并不是所有赌徒,都会赌到至死方休的……

    小乔说,我就算是为了严可也该戒赌了,有个这么爱自己的男人,怎么好意思还继续赌。

    其实她不懂,所有不赌博的人也不懂,赌博和吸毒是没有区别的,它们都是恶魔的使者,黏上了就甩不掉,它会时时刻刻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蹦出脑海。

    那种强烈的、不可抵抗的念头像魔鬼的召唤一般,让你失去所有理智,忘记一切诺言。

    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

    我看着严可遗忘在抽屉里的银行卡,拼命地挣扎着!

    不行!我不能去!不能再赌了!我答应他的!

    可,就去赌一把吧,又不一定会输。

    你想想,你那天晚上如果赢到四十万的时候收手,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你想想,你要是能再赢到四十万,严可也不必这么辛苦地去卖防盗门;你想想,四十万啊,只是一晚上你就能得到它了,可你在超市当收银员却要当一辈子!

    你甘心吗?你有技术,有运气,为什么不再去试试?

    赢到十万就好,赢到十万就收手……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赌桌上大战了三十回合,面前的筹码已经被输得一干二净。

    我失魂落魄地回过身,看见严可就站在我的身后,一脸悲凉。

    他什么话也没说。

    可我知道,他要离开我了……

    这次,他真的要离开我了。

    泪水,就这样从眼眶滑落,我直直地望着他哭,悔恨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些话我已经说过太多遍,我想他应该都会背了吧。

    他扭过头,不再看我,转身向外走去。

    我哭着追了上去,赌场外,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门口,车门打开,美丽的贵妇人从车上走下来,望着严可微微皱着的精致眉头,眼神一如从前看垃圾一般地看着我。

    严可没有停留,走到车边,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刚想钻进去,我忍不住叫他的名字:“严可……”

    他的身形顿住,背影笔直得依然像是回忆里那棵挺俊的小白杨。

    我张开嘴,想说对不起,想说谢谢你,想说不要走,想说好多好多话,求他留下来……

    可是,我却听见,我颤抖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再见了,严可……”

    严可背对着我,一声不响地钻进车里,车门像是慢动作般地关上,将我最爱的少年关在车里,然后……

    永远带走。

    我望着渐行渐远的轿车,失声痛哭起来,终于还是失去了……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严可,严可……

    我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用力地大哭。

    天空,又飘下雪花,就像我遇见你那时那般冰凉。

    【五】

    小乔告诉我,严可和他妈妈定了协议,协议的内容就是,只要他妈妈把我从看守所里放出来,并且把中年男人的事情摆平,他就跟他妈妈回家。

    严可妈妈却说:“我并不稀罕你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我再给你一次看清那个女孩的机会。我要让你知道,妈妈说的永远是对的,那个女孩,她不值得。”

    我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在她指示严可故意将银行卡遗落在家里之后,我拿着钱,死性不改地去了赌场……

    小乔说:“凉静,你真没救了。”

    我说:“嗯,我知道。”

    我比谁都知道我没救了,我比谁都知道,赌徒的下场。

    我比谁都了解,就算我再怎么爱一个人,也不会为了他戒赌,这种恶习已经深入灵魂。

    我永远记得很清楚,母亲跳楼的时候,是那么的绝望,她一次次地相信父亲,会为了爱而去戒赌。可最后,她的爱还是战胜不了赌瘾。

    母亲说,父亲应该戒的是赌,而她该戒的是爱。

    严可也一样……

    他也该戒掉爱。

    我独自一个人,躺在我们曾经的床上,忽然觉得,平日觉得有些挤的床变得这么大,怎么翻身都翻不到边,怎么焐都焐不热。

    严可离开的日子里,我每天像往常一样生活,上班、下班,有了钱就去赌博,没有人管我的日子,我越发堕落。

    我每天都在烟雾弥漫的赌场里想,他走了也好,至少,我们不会变得像我的父母一样。

    至少,我不会榨干他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分钱。

    至少,我可以放他自由。

    后来,我的烟瘾越来越大,即使不在赌场,我也将我们曾经的房子抽得烟雾缭绕的,我觉得,我的心好像已经完全坏死了。

    其实,从父亲死的那天起,我就发现了,我的心已经生病了,正慢慢接近死亡。

    严可走了,它正加速着死亡的速度,呼啸地吞噬着我。

    小乔找到我的时候,我差点将自己呛死在满是烟味的房间里,她粗暴地打开窗户和门,生气地说:“我看过人喝酒喝死的!还没见过人抽烟呛死的!凉静!你就当第一个吧!”

    我无所谓地笑笑,继续抽着烟,舌头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

    小乔上来掐灭我的烟:“严可今天下午的飞机去美国,你要还想和他在一起,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睁开迷茫的双眼,轻声说:“小乔,已经没有机会了。”

    “凉静,是你自己不给自己机会。”小乔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拜托你,看在严可对你这么好的分上,就是让他走,也走得开心点。你想让他在美国,每天都担心你因为没有赌资去卖身吗?”

    小乔拍了拍我的头发,温柔地说:“去跟他好好道个别。”

    我失神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