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实没有什么好觉得尴尬的,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还是尴尬了起来。很没有道理,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跟他都想装作若无其事,把生活继续过下去,但愈是这样,愈是感到怪异,少了平常那种随性自在,连亲吻……都有些小心与迟疑。

怎么会这样呢?是心虚吗?那,又是谁在心虚?

他,会不会以为她如唐可恩所说,对他毫不关心?

她,会不会因为可恩的一番话,对他这个没有个性的人有所厌倦?

这样的疑惑,在一天一天的日子流逝中,暗自发酵,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些事谈得清楚明白。更别说,李从谨最近特别的忙,根本挤不出时间来让两人长谈。于是只能任由这样的不自在气氛变得愈来愈浓,于是李从谨开始体会到一种叫作焦躁的情绪,让他渐渐挂不住总是习惯性出现在脸上的笑。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这两日,他终于将凯琳的新节目问题给解决了。对于她和朱香河之间的私人恩怨,他从来不去猜、也不去问。即使有时凯琳看起来很想找个人倾诉,渴望他开口问,好让她畅所欲言一番,而她最信任的人是他,因为他嘴巴牢,又绝对不会在当听众时擅自出意见批评,是个绝佳的情绪垃圾桶。他不知道向来坦率的凯琳为何会在与朱香河相关的事上表现扭捏,一副非要旁人探问才肯说出来的模样。可惜,他从不主动探问别人的私事,也不好奇……至少,在遇到奉姎之前,他是这样为人处事的。

他对于任何一个亲人,都没有主动的热情,也不猜测他们的需要。他秉持的是一种很随和也很冷淡的态度:别人来找,他尽力帮忙;别人不开口,就算看到他们苦恼万状,也能做到视若无睹。

所以可恩其实是不了解他的。她眼中所看到的他,是一个备受亲友占便宜而不会反抗,不懂得生气的烂好人。

但事实是:他不是。完完全全不是。他只是个披着随和外衣,看似温暖,其实对人很冷淡的人。

他不在意给予,却不觉得这是在付出。可恩她……把他看得太伟大,也太委屈了。其实真的不是那样的……

但这样的话,此时已经不方便找可恩详说。可恩与他,如今只是合伙人、老同学、以及……普通朋友。不管可恩是否对他有别的想法,他跟她之间的关系,永远只会是这样,所以她不需要对他了解更多。若有误解,就继续误解下去吧。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奉姎是怎样看他的呢?

如果她认同可恩的说法的话,那么在她眼中,他就是个很糟糕的烂好人。

如果明白跟奉姎告解他这种几近冷酷的处世态度,那么,在奉姎眼中,他就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吧!?

李从谨觉得很苦恼,生平第一次,只是因为自个儿的胡思乱想,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万状;每天见到奉姎、迎视着她的目光,都有些心虚,竟然无法坦然。因为不管奉姎怎么看他,都不会觉得他是个值得往来的人。

李从瑾一直认为自己很平凡,可是从来没省视过自己可能很糟……

就是这样才对,可是他又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推翻这个形象。人都习惯于善待自己、宽容自己,或许,他是那种面目可憎的人却不自知?

好吧,就算他面目可憎好了,他还是渴望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与奉姎同行。所以,他一定得跟奉姎好好谈谈,一定要。

等他……不再那么迷惑之后……

☆☆☆

MerryChristmas!

Happynewyear!

当这两种响亮的欢呼与字眼开始布满各大媒体、入侵所有人视线、应景音乐响遍大街小巷之后,全世界似乎一下子全被铺天盖地的红色给占领,将冰冷枯寒的冬天都暂时忘却。

李宅,厨房,奉姎正领着宅子里一群有闲有兴致的人动手做面包与饼干;响应者还真不少,连几乎不出房门的曹敏敏也默默坐在女儿身边,陪她做小猪造型的面包。

“我们今年会有圣诞树吗?”高开慧非常期待的问。

“你信基督教吗?”

“我信睡觉。”高开慧吐吐舌,笑道:“我只是喜欢那种所有人都因为同一件事狂欢庆祝的感觉。你不觉得像这样全世界的快乐一下子都集中在这一天爆发出来,感觉很棒不是吗?”

“大家都做一样的事,看起来很傻,你不觉得吗?”高清雅哼声说道。

“怎么会?像我们每天吃三餐,不吃会肚子饿,哪里傻了?”高开慧毫不留情的反驳小姨。

“那又不一样!”

“好吧,不一样就不一样,你觉得傻就不要过这些节日,没人勉强你。”高开慧说完后,狡黠一笑,靠近奉姎:“棒老大,我跟柔柔好想要有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然后大家一起吃圣诞大餐。对了,还要做一个姜饼屋!我们大家今年要一起过圣诞节还有新年!有这么多人在,一定超热闹的!”

“要圣诞树,没问题。想过热闹的圣诞节也可以,不过新年不行。”奉姎将第二波揉好的面团平均分配出去,给大家自由捏造型。

“为什么新年不行?那也是个好日子耶。”高开慧不满的问。

“我休假。从十二月二十九号那天到一月一日,我排休。”

“要回家过新年吗?”

“嗯。”算是吧。

“那好吧,我们就欢度圣诞节就好,反正大家都在一起。”高开慧微嘟着嘴说完,专心捏她的小牛造型。

奉姎走到流理台边洗手,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又是年底了啊……

又到了,可以见到奉静言的时候了。

她常常感到很恐慌——自从七年前亲眼见到奉静言吐血昏迷不醒,全身冰冷得像死去的模样后,那种无法遏止的恐慌,就会在每次即将见到他时发作。

人生不是个减法,见一面,少一面……(北岛《青灯》)

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感悟,却因为奉静江的亡逝与奉静言的病体,轻易在看到那样的字句后,埋在棉被里痛苦一场,从此再也无法翻阅那本书,将它远远丢开。

她恐惧死亡。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可是,他不需要她,所以她只能跟其他奉氏人一样,一年见他一次;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他的行踪毫无所悉。即使她知道,她是奉静言眼中比较亲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于这个范围内。

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奉静言是被奉如意控制了,要求自己痛恨奉如意,并发誓总有一天要将奉静言解救出魔掌……但她其实明白,奉静言不是那种可以被控制的人。纵使他身体虚弱,但他的意志力可一点也不薄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强悍的,没有人可以勉强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那么,他为什么要听任奉如意的安排?

三年前她曾经趁着年会见面时问他,但那时,他只是轻拍她的头,一笑而过。

对他而言,她只是个孩子;虽然只小了他七岁,但辈份上,她得叫他一声表舅。这也就注定了不管她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有幸活到七十岁的话,在“表舅”眼中,仍然是个小孩,不该过问大人的事。

又将到了可以见到他的时候了,期待依然,却没有那么全心全意的渴盼,盼到坐立不安,什么事也做不好……老实说,她觉得自己近来许多事都没有做好,也常常分心,但这并不是为了即将要见到奉静言的缘故……她、她竟然只是因为李从谨而分心了!

她在意唐可恩对李从谨仍然怀着的情意……

她在意李从谨喜欢过唐可恩……

她不希望李从谨认为她对他毫不关心……她希望他……继续喜欢她……

她认为两人应该谈谈,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很笨拙的人,居然不知道该怎么主动找人谈话。

之前,任何一次的谈话,都是他来到她面前,准备好话题,她需要做的很简单,同意或拒绝谈而已。

她想,她是太被动了。笨拙虽是事实,但不该成为永远的借口,因为那只会证明出自己的不努力,与拒绝付出。没有人是天生的灵巧,都是得从无数的经验里累积出来的。只要她愿意,她就做得到。

而她之所以会一直如此笨拙,就是她对别人毫不在意,以及别人对她的纵容所造成的结果。

如果她对一个人够在意,那她就不会老以笨拙、不擅长来宽待自己,不思长进的总在一旁坐享其成。

她,并非如唐可恩所指责的那样,对李从谨毫不关心。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两人交往至今,始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努力,她就只是接受而已。不该因为是他主动追求,她就理所当然的被动。别人的爱情是不是这样进行她不清楚,但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原则来说,没道理是这样进展的。

她想主动,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但只要有心努力的话,就算是个狼狈的开始、一定会闹出笑话,也该勇敢去尝试。

虽然每天早晚都能见面,但是,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想念他……

☆☆☆

今年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延续着几年的暖冬天候,一直到十二月中旬,才开始来了几波冷气团,将平常二十五度的温度,硬生生给拉到十六度。然后,大家觉得该把大衣找出来穿上了,也才突然想到:原来现在应该是冬天!

在十二月里最像冬天的这一天,奉姎打电话约了李从谨吃午餐。虽然不知道奉姎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不寻常的举动,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呢!光是为了这一点,足够李从谨开心得整个早上都坐立不安,频频看表,所有工作都做不下去,最后索性就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也不上班了。

当他终于挨到十一点半时,再也挨不下去,决定提早到约好的那间餐厅去等奉姎。

奉姎选的餐厅距离他公司不太远,走路过去,五分钟就到了。是一家标榜生机饮食的餐厅,大多以素菜为主,搭配少许的肉类,味道调得非常清淡。以前李从谨来吃过一次,虽然觉得这样吃很健康,但他毕竟是凡人,对美味还是比较执着的。

他也不以为奉姎会喜欢这种食物,因为她煮出来的菜色都很重视色香味,极少用川烫的方式来料理食材,还美其名为:吃原味。

如果任何食材都只要以水煮熟、简单的撒盐来调味即可的话,那厨师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所以李从谨甚至觉得厨师与生机饮食这四个字是对立的。

所以他其实也挺好奇为什么奉姎会约他在这里午餐,莫非是因为这里空间大、人很少,适合谈话?

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服务生送来菜单和开水之后就退开了。他放眼环视了下四周,客人少到一目了然。然后,他的目光轻易被旁边那桌的客人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名六岁左右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父女,虽然男子过于年轻了些,但两人眉宇间的肖似与举止间的亲昵,让人第一眼看了就直觉是一对父女,不会想成叔侄之类的关系。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休闲服,非常的清爽干净,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看起来像在发亮。不过这并不是他们惹人注目的原因。他们之所以惹人注目,是因为他们是一对好看的父女,美丽的事物总是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一再被吸引过去。

因为坐得近,所以李从谨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个煮得太久了,都没有脆脆的。”小女生皱着眉,将嚼在嘴里好久好久,却总是吞不下去的菜给吐在面纸上。

“来,换这个。”年轻的父亲拿了胡椒盐在新一盘菜上撒了些许,送到女孩面前。

女孩嘟了嘟小嘴,显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吃了一口。

“咸咸的,带点辣,跟这道地瓜叶不搭……这地瓜叶都煮烂了,糊糊的……”小手拿过父亲手上的调味瓶,倒了一些在手心,然后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问父亲道:“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吃菜了,就吃白饭和调味料就好?”

“当然不行。”父亲好笑的道。

“不然,请他们厨房借我们一下,我自己去炒菜来吃?”小女生退而求其次,大眼睛眨啊眨的。

“还没开始练刀工,就想要上灶台?心这么大啊。”父亲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顺手将调味瓶子收回。“不要浪费。你点的菜,就要负责吃完。”

“可是一点也不好吃耶……”

“你要习惯。”

“为什么我要习惯?!”忿忿不平。

“因为,当你愈来愈大之后,你觉得好吃的东西会愈来愈少。所以,从现在开始习惯,也是好的。”

“我才不要习惯这个!如果以后别人做不出我喜欢吃的东西,那我就自己做!我一定会做出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好骄傲的宣告着。

李从谨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虽然声音噤忍在喉咙里,但满脸的笑意可瞒不了人,终于引得那对父女往他这边看过来——

当李从谨与那名年轻父亲的目光对上时,彼此都有一些怔忡,因为竟然会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可事实上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而且那名男子过于削瘦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快成为透明,要不是那双特别幽黑的眼眸显得十分精神,支撑出一份刚毅,李从谨会毫不怀疑这个人是生着病。

这个太单薄的男人,是否曾经在哪儿见过,却不记得了?李从谨在心底不确定的自问。

两个对视的男人客气的微笑点头后,别开脸,同时将心里那一点点疑惑给丢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五分钟之后,那对父女用餐完毕,招来服务生结帐,穿上米白色大衣,起身离开。在路经李从谨这一桌时,他听到小女孩以很小声的声音问着父亲:

“爸爸,这家餐厅一点也不好吃,为什么你还来?”

“因为大家都说这有很难吃,所以爸爸带你来吃吃看。”

“难吃的东西也需要体验吗?”

“当然需要。”

“哦。”小女孩受教的点点头。忍不住又问:“那,爸爸,你觉得难吃吗?”

“没感觉。”父亲想了一下,很认真的回道。

“怎么会?真的很难吃耶!”

父亲疼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轻道: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啊,对了!爸爸,你的围巾还有口罩!”小女孩连忙从背包里抽出这两样物件。

他们走得远了,李从谨再也听不到任何对话内容,但从他们的举止上可以看出来;小女孩坚持要父亲弯下腰,好让她为他做保暖服务,而那名父亲显然有些抗拒,指着外头,意思似乎是这样微寒的天气,完全无须大惊小怪,但小女孩坚持不从,最后男子只好屈服,不仅围上围巾、挂上口罩,连手套也戴上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配备如此周全的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玉山山顶呢。

李从谨一路目送那对父女走出餐厅,从这方窗口更能看到他们招了辆计程车离开。

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呢?直觉是没有,但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熟悉?李从谨望着外头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努力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看到奉姎从公车上走下来,霎时满脑子的疑问都抛到九霄云外,起身出去相迎。

☆☆☆

食物不好吃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交谈。

“你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吗?”奉姎主动开口问。

“怎么会?!”李从谨知道奉姎还是被唐可恩的话给影响到了,连忙说道:“你听我说,我这阵子一直在反省自己的态度问题,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个烂好人,但其实——”

“从谨,你别急,先听我说。”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伸手盖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将手指放入他掌心——这动作当然是学自于他,她已经习惯被他握住手了,也依赖着那样的温暖。

她罕见的主动,总是能让李从谨轻易着迷。他静了下来,凝视着她眼中的诚恳与温柔,一颗惶急的心,于是定下。

奉姎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向窗外,回想着过往,也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好一会,才又看回他等待的眼眸中,轻道:

“我不否认,一开始是因为你像奉静言,所以对你特别关注,也……咳,常常偷看你。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到他,而且,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每年也只能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短暂的见上一面,有时甚至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到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想念,所以看着你来想他,还是,看到了你,不得不想到他。”叹了口气,看着李从谨只是专注倾听,并没有任何不满之后,心中那点微微的担忧终于化于无形。接着道:

“我想说的是:我七岁以后,在奉氏主家生活,一直到十六岁……那时照顾我的人是奉静江与奉静言。他们是一对姊弟,是奉氏一族里血缘最纯正的传承者。”说到这个,就不得不说一下奉氏的历史:

“奉家……四百多年前被皇帝赐姓为‘奉’,整个流民聚集的村落,就定名为奉家村。而那名祖先,也就是奉氏第一代族长,是奉静江的祖先。可以说,若不是当时出了奉静江的祖先这一号人,我们这些人的祖先,也不过是明末时期群聚在一起的孤儿流民,没有生机也没有姓氏,若没有饿死于人灾人祸,可能也只能当富户的奴隶,最后不知所终。几百年来,奉氏的人都以奉静江这一系马首是瞻,后来迁居台湾之后,因为很多因素,奉氏族长的大位,就变成了十年一选的制度。但是,奉静江这一系的人还是享有很超然的地位,即使他们不是名义上的族长,但大家有事还是会找他们处理。所以我从小就很习惯有许多人在家里来来去去,奉氏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好事坏事,都一定会来主屋这边报告给他们姊弟知道,而他们姊管感不感兴趣,都会听完。若有人要求帮助,他们也会给予帮忙。我们住的主屋很大,房间有三十多个,平常都会有人来住个几天,逢年过节甚至还不够住,都睡到走廊上去了……所以我很习惯这种生活。不管是你的屋子里住满了人,吵吵闹闹的;或是总是有人找你帮忙,也许你的情况在别人眼中很不可思议,但是我觉得很正常。”一口气说那么多,还真有点渴,她接过李从谨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掉半杯。

“我忘了我眼中看起来的正常,其实是一般人眼中的不正常,因此唐小姐才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担心你也会这样想。我是真的认为如果你不愿意帮助你的亲属,那你一定会拒绝,不必我这个女朋友来帮你出头,或者为你生气。关心与干涉之间的界线有时候显得很模糊,我只能以自己可以接受的角度去衡量你,或许……还是显得太冷淡了吗?”说到后来,却是有些不自信了。

“奉姎……”李从谨将她的手掌以双手包住,拉到唇边轻吻了下,微笑的凝视她,道:“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也谢谢你的关心与不干涉。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亲戚。虽然我愿意帮助每一个来向我开口的人,但那也只因为为他们做的那些事,反正没有妨碍到我的生活,所以我就做了……我并不是个宽容善良的人,有时候甚至有点冷酷。”

“冷酷?”奉姎不解。

“嗯,冷酷。”他点头,脸上在告解。“我觉得我并不爱他们,即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应该爱才对,本来我也觉得那就是爱了。可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对他们并没有爱。因为他们在我生命中来来去去,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如果你打算离开我的话,我会……会痛苦,我会……不顾一切的将你留下来……不管你拒绝多少次,我还是不会放弃的缠你、请求你……这样的我,是不是很阴暗?是不是有点可怕?是不是……完全不像奉静言?”

“从谨,当我愈来愈在意你之后,就不希望你像奉静言了。”她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他有些紧张的脸孔,轻道:“以前是希望你像的,因为你愈像,就愈方便我思念他;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喜欢你,李从谨。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你,就会忍不住找寻你跟他的‘不像’。我很崇拜奉静言,你知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从辈份上来算,他是我表舅,是个高高在上的长辈,我无法想像跟长辈谈恋爱的感觉。所以,李从谨,你必须愈来愈不像他才行。不过——”叹了口气:“你刚才问的,我现在回答你:你这些想法还真是像他。”

“呃……”李从谨一时无法说出任何话。原本是被她亲口说出的“我喜欢你”给震昏了头,还没来得及回神欢呼呢,就听到她叹息的说他这些阴暗的想法像奉静言,将他的喜悦硬生生梗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可爱!

奉姎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你偷亲我……”前一个发愣还没结案,又因为这甜蜜的偶发事件接着继续木愣下去。他想,他今天恐怕是当定了一块不断被雷击的木头了。

“哪有偷亲?是光明正大的亲好不好!”虽然有点害羞,但下定决心要一同为两人的感情而努力的奉姎这样说道。

亲吻,从不讨厌到喜欢,那就让他知道。

牵手,从不习惯到习以为常,那就主动将手伸过去。

她喜欢这个男人,就要告诉他。不管在开口的过程中,有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但一份感情要长久经营下去,只在心中意会而不宣之于口让对方知道,终究会变成猜疑的疙瘩,徒增双方的困扰罢了。

看看这阵子,他与她皆心神不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就搅得两人的生活寝食难安。不是故意,却真真实实的因为对方而日子过得苦闷许多,这滋味非常不好受,如果可以,希望再也不要尝到。

“奉姎……”他腾出一手轻抚着被印了个香吻的脸颊,眼神里满满的情竟像是要溢满出来,化为巨浪将她淹没。很慎重的对她宣告道:“你要知道,我已经得到你的喜欢,就不会允许你将这份喜欢收回;我已经追求到你,就不会放你走,就算日后你对我的喜欢变质为不喜欢,都不会,你听清楚了吗?就算……就算我不是一个好人,甚至有些糟糕透顶,你在发现了我的真面目之后,决定离开,我也不会放手,你明白吗?我不会放的!”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不会放我走,从谨。”她点头,微笑。“其实一直以来,我虽然对你的处世态度没有意见,我也不觉得你是个糟糕的人,可是我唯一的隐忧是:你对任何人都不在意,也不挽留,若不是你天生冷淡,就是那些人还不足以重要到值得你挽留……对不起,说到这个,我还是得跟你提一下奉静言。他……不需要我,即使我能够将一个大宅子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也受过严格的护理训练,可以将他照顾得非常舒适,而且我算起来是他仅剩的家人了,但是,他还是不需要我。在他最虚弱、最痛苦、最寂寞、最需要有人相陪时,我都不是他的选择,他宁愿独自一人。所以从谨,我不打算喜欢上你,或许是因为怕在你身上寄托了感情之后,会再度得到不被需要的下场;当我喜欢上你之后,这点,便成了我的隐忧。所以,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不会放我走。”

“奉姎……”他将她的双手收拢在自己手心里,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只想好好握住她略为冰凉的手,永远握住,给她温暖,也给自己空落落的心塞进一份饱涨的、名为幸福的狂喜。

“这双手,你握住了,那么就——”她额头轻轻靠在双手交握的地方,很轻很轻地道:“就请你,握住一辈子吧!”

奉姎,奉姎,奉姎……

他的心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每唤一次,心口就为之颤抖,那是幸福太过满溢了的警告,再也容纳不了更多更多了,再多的话,会爆的!

会爆!就让它爆吧!

谁教他只是个在情感上饥饿了一辈子的人,如今能够饱食,就算是撑死的结果,他也要拚命的朝心里去填塞,不断不断的填塞,让他的身体里,满满的都是奉姎!奉姎!奉姎!

他的,奉姎。

☆☆☆

吃完了午饭,李从谨不打算放奉姎回家,而他,也决定不负责任的跷班。今天实在是太开心的一天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灌满氮气的气球,整个人轻飘飘的,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实在地球上。

“奉姎,你得抓住我,不然我可能要飘到天上去了!”他就是给了奉姎这样的理由,赖着不让她走的。

于是,他们在吃完一顿完全不美味,但因为环境空旷,适合你侬我侬谈情谈心的午餐之后,算是对这间餐厅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李从谨甚至在想,如果日后他跟奉姎结婚,而餐厅还没倒闭的话,或许应该在这里举办订婚宴,因为这里实在是个太值得纪念的地方,有着两人美好的回忆!

他们离开餐厅之后,他带着她到处走,在每一个捷运站随兴的上上下下,走走看看,或者吃个路边小吃,又或者找间电影院看场电影,然后在灿烂而短暂的冬日夕照里,他们来到植物园散步。

他们都是不懂得怎么玩乐的人,可是因为喜欢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所以不管身处繁华热闹的大街,或是杳无人烟的荒郊,只要两人牵着手,偶尔互相凝视,交换一个微笑,就能觉得一天过得很美好,人间无处不美丽。

因为确定了彼此的情感,所以他们坦诚得无所不谈。

李从谨会跟奉姎说他的家庭、他从小成长的环境,甚至大学时期怎么开始跟唐可恩交往、又怎么会分手等等的也都说了。

奉姎也会谈自己的成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谈到她要选奉主的事,也说了如果当上了奉主,未来将有哪些任务得做。不过李从谨比较想知道的是她的家庭,她想了好久,只说对自己父母的样貌已经没有多大印象,唯一忘记是不断的打骂。因为不记得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怨恨。只是她承认,因为出自于那样的家庭,所以她对亲情很陌生,没有学会怎么去爱去付出,也才会对奉氏姊弟那么的崇拜依赖,把天生对感情的渴望都放在他们身上——

“其实,对静江他们而言,我这个人,也不过是众多别人要求他们帮忙的其中一件事。除了收留我之外,他们也收留了其他人,而我,只是因为太想留在他们身边,主动开口,所以才留了下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爱我、关怀我。当然他们对我是很好的,可是,也许我渴望更多……”她望着他,脸上淡淡的落寞突然转为释然的微笑,对他道:“从谨,以前静言曾经对我说: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但可惜他给不了我,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爱,那种浓烈的东西,他也不明白,但他衷心祝福我能够找到。说我如果找到了,一定要把人带给他看。那时我说,不可能的,这世上,除了他们,我谁也不会爱上。可是,我爱上了你。那么,是否同理可证,也许有一天,静言也会知道该怎么去爱,也有了想付出这种浓烈感情的对象呢?”

“会的。一定会。”李从谨虽然不认识奉静言,但因为听多了跟他有关的事,也渐渐觉得对这个人熟稔了起来,有些时候甚至觉得……两人在某些地方,还真是相似……

对于跟奉静言“长得像”这件事,以前他会有些介意的,但现在,不会了。严格说起来,奉静言还算是两人的“介绍人”呢,应该感谢他的。日后结婚,媒人这个大位,自然非奉静言莫属。

再者,他只是个渴望幸福的平凡男人,天生趋善避恶,对于负面想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会把这种事情想得太深太纠结然后为难自己,连带毁了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他眼界很短,只重视眼前已经得到的、握在手中的,至于其它复杂的情绪阴暗面,他看不到,也不愿意看。

他就是这么平庸没有远见的男人,幸好他对于自己的粗浅还算满意。看着奉姎,他只想到现在她是他的,还有,未来,他们的人生将永远纠缠在一起……啊,对了——

“今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你要回奉家开年会,我可以一同去吗?”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奉姎笑道。

“就算是未婚夫的身分也不能与会吗?”

奉姎瞪他一眼,但那一眼没有丝毫杀伤力,只让李从谨笑着亲她一下,起不了半点威吓作用。

“就算我们结婚了,你也不能与会。”她明白说着。

李从谨见她神色认真,知道这事没有商量余地,正想笑笑的说没关系时,奉姎又开口了:

“你不可以到会场,但你可以跟我一同回奉氏主宅。我们一起去见静言。”

李从谨又惊又喜的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真的?!真的可以跟你一起回去见你的家人?”

“真的。”她点头,为他的欢喜而欢喜,突然兴起一股拥抱他的冲动,也真的做了。她用力的搂住他胸膛,声音闷在他脖颈间,轻道:“跟我回家,跟我去见静言。”

“好的!当然好!啊,那我们应该买什么礼物去拜见他才好?他喜欢什么东西?古董?字画?茶?还是什么艺术作品?我们马上去买!”

他兴奋得就像个正要出发到游乐场狂欢的孩子。奉姎连忙拉住他,说道:

“你冷静一点。这些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得到他的好印象!因为他是你最重要的家人——”

“从谨,静言会喜欢你的,因为你对我很好。”

“对你好是应该的,重点是不能失礼,所以礼物——”

她不理他的着急,迳自将他拉着走。为了转移他过于亢奋的情绪,于是慢悠悠地说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会怎么跟静言介绍你?”

真是神奇的一招,李从谨马上从无法克制的兴奋中回神,表情端正而紧张,快步跟上她的步伐,直问道:

“你会怎么跟他介绍我?”

“我会跟他说啊……”奉姎从来不吊人胃口,但现在她似乎开始培养起这个不良嗜好了。声音拉得老长,也瞥见李从谨的耳朵也拉得像小白兔那么长,满脸期待的看着她,她别过头,目光看向前方,装作一副不想理会他的样子。

“你会怎么说我?快跟我说!”他轻摇她的手臂,催促着。

“我会说……静言!”突然,她声音顿住,身形也顿住,看向前方的目光发直,再也移不开。

“静言?好,然后呢?”李从谨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奉姎的异样,满心只想知道奉姎要怎么跟奉静言介绍他。直到他发现奉姎脸上促狭的表情都已不见,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为什么脸上竟是一副想哭又想笑的噤忍表情。

咦?是那对漂亮的父女!

李从谨很快认出来不远处那对正在公园椅上分享着一根棉花糖的父女,正是中午在餐厅遇到的那两位。

“奉姎,我跟你说——”

奉姎此刻根本没有办法听到李从谨的话,当她从震惊里回复些许神智之后,用力抓紧李从谨,没有看他,只慎重的对他道:

“从谨,跟我来!”

“怎么了?”李从谨跟着她快步走,但忍不住问着。

“你不是想知道我会怎么对静言介绍你吗?”

“是的,但是现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

李从谨的话没有机会问完,因为他已经被奉姎带到那对父女面前。

那对父女当然发现了有人靠近,早已停止了抢吃棉花糖的童趣行为。小女孩没开口说话,而女孩的父亲目光则是定在奉姎脸上,在微微一怔之后,露出了和煦温文的浅笑,淡淡的招呼道:

“好久不见,小姎。”

“好久……不见……”奉姎一时没法顺利说话,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涩得要命。

“这位是?”男子显然也认出了李从谨正是中午餐厅见过的那一位,客气的点了点头。不过当他目光移到李从谨和奉姎交握的手之后,眼中闪过一抹审视,脸色也端正起来……就像是岳父第一次见到女婿的那种样子。

自从意外见到这个男人之后,奉姎眼中就再也看不到别人,还是他提醒,这才想到手上还紧抓着李从谨。深吸一口气之后,挽着李从谨的手臂,对男子介绍并报告着:

“静言,他叫李从谨,是我喜欢的人,我们正在交往,或许会共度一生。”

两个男人目光对视而上,彼此眼中终于闪过一抹恍然……

一直觉得面熟的,原来不是因为见过面,而是两人……有点肖似。

奉静言,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被奉姎崇拜不已的男人,对李从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介绍我们长得有点像吗?”

“如果我们真的长得有点像,我也不会介意。”李从谨的回答充满自信。

奉静言笑了,他似乎是个很少笑的男人,所以当他笑时,竟然会让人产生一种珍贵的感觉,不自禁的对他的笑容着迷,恨不得能够收藏。

这样的男人,没有人会真的跟他相像吧?

“小姎刚才说,你们或许会共度一生,是吗?”

“不是或许,是一定会。我们要共度一生。”李从谨语气非常坚定。

奉静言看着两人,脸上的笑虽然已经收了起来,但眼中仍然还是有些笑意,像是对李从谨这个男人颇为满意。

“那么,你们就好好的吧。小姎,恭喜你,也祝福你。”

“谢谢。”奉姎见奉静言似乎要离开了,连忙道:“对了,静言,你怎么会在这里?要走了吗?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奉静言回身看她,眼中带着点调皮的神色,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也没有看到我。回头奉氏主宅见。”

“啊?可是,怎么会——”奉姎震惊得无法言语。但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头,因为她终于发现奉静言左手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她!她她!她——”

“来,顺便介绍一下,她叫奉凰。因为跟你们同辈份,所以取了个小名叫娩泽。”奉静言对女儿道:“娩泽,她是姎表姐,爸爸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什、什、什么!爸爸!?

今天第二块被轰天雷狂劈的木头于焉产生。

“姎表姐,你好,我是娩泽。”小女生完全不怕生的打招呼着。

奉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应小女孩的招呼,她甚至不知道这对父女是什么时候走的。事实上,当她回过神时,人已经回到了李宅。

这真是天大的八卦啊!

奉静言,代理奉主,奉氏上上下下女厨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竟然……竟然有女儿了!

☆☆☆

“还在想吗?”李从谨好笑地问着失魂落魄的奉姎。

“我没有办法相信……”

“为什么不能相信?”

“感觉上……静言像个神……是个很超然的存在,虽然希望他幸福快乐,但是,真正看到他过着像平凡人一样的生活,还当了爸爸……啊,那就一定有喜欢的女人……太不可思议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对!她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那个女人是谁?

“奉姎,小姎,未来的李太太,你已经花了五个小时去想奉静言和他心爱的女人了。如果不介意的放在,可不可以分出一点零碎时间给我,让我们好好的甜言蜜语一下?”李从谨很虔诚的请求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恍神那么久,实在是……我太震惊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简直难以想像……”

“有什么好奇怪的?”李从谨不以为然。将她搂进怀中,笑道:“小姎,我们的爱情已经开花,就等结果了。而别人的爱情,有的还在努力,有的早已开花结果,各有各的精彩。不过,那都是别人的事了,你可以旁观、可以关心,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不是吗?”

“是啊……”吁出一口气,奉姎也搂着他。“你是我的生活,而生活,才是真实的。”

“小姎,我爱你,也感谢老天没让你爱上奉静言。”

“你想太多了。”她翻了翻白眼,不知道这个男人在忧虑些什么。

“小姎,我爱你。”

“你刚才说过了。”甜言蜜语听多了,脸皮会厚,不再那么容易脸红啦。

“有吗?”

“当然有!”

“我忘记了,再来一次——小姎,我爱你!”

“……你是打算把今生‘我爱你’这三个字的配额都在今天说完吗?”

“别担心,用不完的。”他笑,低头吻住她,直吻得她再也不知道“奉静言”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之后,才又道:“我会用一生来证明,我爱你这三个字,永远用不完。”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别一直吻我,我还在想事情,那个奉——”

吻。“我爱你,小姎。”

然后,不断重复着爱语与吻,做着恋人之间会做的、有些傻傻的事,赖皮而坚持的要求恋人心中只看得到自己,也只能想着自己。

这就是爱情,平凡人的爱情。不出奇,但身陷其中的人却感到万分甜蜜,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傻下去。

就这样傻傻的,得到幸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