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王爷!”群臣动容,齐声呼喊,重重叩拜。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臣含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上被流浔所掳,若是您再以身犯险,万一有所差池,大胥群龙无首,还谈何复国?”

    众臣纷纷附和,慕容湛转身看着众人,语气凄然:“皇兄临终前将充儿托付于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我岂能见死不救?你们退下吧,明日发兵墨官。”他最后的语气已十分严厉,亲兵见状上来,请各位大臣离去。

    城楼上很快安静下来,亲兵们也不敢上前,只远远望着这位年轻白发的王爷,大胥如今的支柱。而慕容湛望着苍白阴暗的原野,也想起了很多。

    两个月来,情况对大胥已有所改观。虽然蛮人大军直入胥境,势如破竹。但他率全**队蛛丝抵抗。伤亡是惨重的,杀死一个蛮人,或许要付出是个胥兵的代价。但大胥上下,从未如此团结过。他们与蛮人在多个城池,展开激烈的争夺。一个城池失守,又以十倍的伤亡代价再夺回来。他打得惨烈,打得艰难。虽然如今仍是蛮族大军占着上风,虽然对手神出鬼没的用兵,让他吃尽苦头,但他有信心,大胥不会亡,因为百姓人心所向。

    他很想步千洐,也想破月。一个月前,步千洐领了一小队人,去蛮族大营营救破月,就此一无音讯。他每晚难以成眠,只想起关于破月的那些流言,再想起久未归来的步千洐,心痛难言。

    他不愿去想可能的结果,只盲目而专注的一日复一日打仗。直到三日前,接到了慕容充的亲笔书信。

    帝京城破之前,他已遣人将慕容充往南送,未料正中流浔圈套,帝驾就此了无音信。他派人沿途搜寻多日,也一无所获。

    没料到终于有了消息,他在信中说,自己本被流浔一支小队所掳,辗转百里,原本要被押往流浔国。万幸恰好被大胥一支千人队撞上,救了出来。如今正躲在墨官城外孤风岭,请慕容湛立刻发兵去救。

    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刻,副将毫不掩饰的问:“王爷,这会不会是圈套?”

    慕容湛摇头:“这的确是皇上亲笔信,亦盖有帝印。”

    副将摈退左右,说得更加露骨:“皇上为流浔所擒,岂能轻易脱身?皇上,能信吗?”

    慕容湛不能不信。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能让皇兄的骨肉罹难。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而且他信慕容充,他们是骨肉胞亲,血浓于水。此事若换成慕容澜,或许真的会屈服于流浔;但慕容充虽有些戾气,但生性坚韧,他不会出卖自己。

    想到这里,他决意遵从自己的心,发兵墨官。

    隐隐的,也带着些不太理智的发泄的念头,想要大战一场的念头。这念头在破月被箭矢钉在他面前的地上,在他想要抱住她却不能挪动半分时就有了。及至破月成为蛮族宠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前所未有的被某种戾气充斥着。

    这跟破月选择离开他时是不同的。那时他难过、痛苦,却不会不甘,不会怨恨。可如今,他有了恨,这种从未在他心里出现的情绪。

    他很想很想杀人,想看到鲜血染红自己的剑,仿佛这样,才能一舒胸中郁气,才能将破月被残害那一幕抹去。

    这让他想起皇兄驾崩前对他说的话。除了让他保护慕容充之外,还说:“湛儿,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慕容氏的血。”

    强韧而冷漠的慕容氏,策马平定天下的慕容氏,会为了一己所求变得疯狂的慕容氏。而他慕容湛短暂的半生,与其他所有慕容王族是不同的。他永远温和谦逊,永远干净无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很多时候,他在与邪念作战,在与**纠缠。他只是在控制,一直在控制。

    而今,他不太想控制了。发兵墨官,若一切属实,他迎回慕容充,不辜负皇兄的托付;

    若真是圈套,那就决战吧,哪怕代价是兵败身死,与月儿、大哥,共赴黄泉。

    **

    十日后。

    已是傍晚时分,两万人的军队,在平原上蜿蜒成黑色的屏障。飞扬的尘土中,慕容湛望着前方巍峨的群山,忽然伸手,命全军停下。

    “王爷,如何?”将领们拥上来。

    慕容湛沉默,只盯着前方狭窄的山谷豁口。

    是藏匿的好地方,如果慕容充和救了他的胥军的确在里面的话。

    也是伏击的好地点。

    “斥候探得如何?”

    “报——谷中的确有人际,看旗帜服饰是我军。”

    慕容湛拿出亲笔信:“送过去。”

    那是用慕容氏的暗语写成的书信,如果慕容充在谷里,只有他看得懂。如果他有危险,可以用暗语告诉自己。

    半个时辰后,亲兵回来了,送上了回信。

    慕容湛一看,放下心来。的确是慕容充的字迹,他就在谷中,并无伏兵。

    “前锋营,随我入谷,迎回圣驾。”他淡道,“其余各部,原地待命。”见到皇帝的亲笔,众将也无怀疑,随他带三千前锋,缓缓策马入谷。

    天色已暗,谷中绿树环绕、流水清浅。片片丘陵起伏,地势都不是很高,千人兵马如履平地。唯独两侧山峰高耸入云,树林茂密,难辨端倪。

    慕容湛在众兵簇拥下,行至一处山坡后,远远望见坡上竖起了黑色胥旗,一行人从坡后走上来,正中那人,正是身着常服的慕容充。

    “皇上!”慕容湛心头大定,策马快步迎上去。

    慕容充露出微笑,很淡的笑。

    “王叔,朕还怕你不来。”

    慕容湛隔着丈许远,翻身下马:“臣不会。”

    “嗯,你若不来,这皇位便是你坐了。”慕容充笑了笑,“你对朕的确忠心啊。”

    慕容湛察觉他语气有异,心头一凛,止步不前。

    慕容充忽然露出阴冷的笑:“咱们都被他骗了。你怎会是我的叔叔?”他脸色一沉,厉喝道:“传朕口谕,今日起,传位于青仑王。二哥,速去!”

    慕容湛瞪大眼看着年轻的侄子有些阴戾的容颜,脑子里朦胧而混沌,又有什么清晰的东西呼之欲出。

    “充儿!”他大喝一声,飞身扑去。

    然而已经晚了,慕容充身旁士兵拔出佩刀,直刺他的心窝。明晃晃的刀尖透胸而过,慕容充的神情瞬间凝滞,双目圆瞪,仰面倒下,已然不动了。

    慕容湛脚步一滞,全身僵硬似木石。

    “杀!”震天的吼声从山坡、四面悬崖响起,无数士兵冒头,箭矢如疾雨纷落。

    “王爷!”身后诸将已从震惊中清醒,全都扑上来,抱住慕容湛的身子,“快撤!”

    慕容湛神色惊痛,死死盯着慕容充的尸体,毅然转身,在亲兵的护送下往谷外撤离。

    **

    慕容充仰面躺在地上,感觉到胸口剧烈的痛,感觉到意识一点点涣散。他心中有些悔恨,但他庆幸,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保护慕容湛,他的亲二哥。

    被流浔俘虏后,对方专门派了名能说会道的官员,游说他放弃抵抗。

    “陛下依然可以做大胥皇帝,两国建交,陛下高枕无忧。”对方这么说。

    可是他很清楚,那是冠冕之词。在流浔的扶持下重登帝位,他和大胥,要付出的代价一定很大。

    所以他不肯。

    后来就是酷刑,百般酷刑。他也不肯,尽管有几次差点屈服,他还是挺了过来。他很绝望,因为他快撑不住了。

    这个时候,流浔人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们在他面前,杀死了他的妻儿,然后对他说:“陛下,妻子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可您如果死了,大胥的江山,就不是您的了。”

    “慕容湛会坐这个位子。别以为他不会,他跟您一样,是先皇的亲骨肉呢。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呵呵,若不是我流浔暗卫潜伏大胥数十年,也无法得知这惊天的秘密。”

    “陛下,你若不答应,我们便将这个消息散布。您认为,大胥军民会费精力去救您这个落魄皇帝,还是另立一个更加英明的,也名正言顺的君主?”

    “陛下,你和慕容澜,都不过是先皇给慕容湛的垫脚石。”

    “陛下,当日帝京城破,慕容湛派兵将您提前送出城,只怕是故意吧?您只要一死,皇位于他如探囊取物。”

    后来,他便允了。

    他是先帝嫡出,九五之尊,岂能将皇位拱手相让给一个野种?他有些恨,恨慕容湛当日让自己落入敌军之手,受尽折磨;他也嫉,昔日只觉得父皇宠爱幼弟的诸多举动,如今看来,这样刺眼。厚此薄彼,独宠一人。他也是父皇的儿子,却是大哥战死后,皇位的替补。其实父皇,是想把皇位给慕容湛吧。

    引慕容湛前来,诛杀他和大胥精锐。这念头便如无根的杂草,在他心头悄无声息的滋生。他有wωw奇Qìsuu書com网些不忍,但全部被冷漠的嫉妒驱赶。

    直至今日,看到慕容湛真的前来。

    风尘仆仆、神色坦荡、目光痛惜。

    他忽然就难过了。以慕容湛的聪明机智,怎么不会怀疑这是流浔阴谋?可他依旧如约而来,舍身赴死。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始终当自己,是初登帝位,风雨飘摇的皇侄。

    慕容充忽然后悔了,后悔加害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

    “二哥!”他对他说,“速去!”

    但愿他能明白,他真的无心加害!他们,原来是兄弟啊!

    **

    慕容湛撤到谷口时,已经看不清慕容充的尸体了。三千前锋,折损九成,尸血堆满了阴暗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