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做戏,两面通吃

不知不觉间,枝头枯叶已经落得干净。随着一夜北风,紫禁城已经白雪皑皑。

储秀宫寝殿,妃嫔、宫女们围了一屋子。地中摆了两个暖炉,将刺骨的寒意驱散。

胤祥站在德妃身旁,视线越过众人,落在角落里的沉香身上。

上次将她堵在长廊里,听到她说出那些话之后,胤祥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困扰。所以自从那次之后,他便没有再去找她。只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便睡得不再安稳。梦里,总是一个样子。他被关在笼子里,看着沉香从黑暗中出现,便满怀希望地向她挥手求救。可是她却总是淡淡一笑,转身重新融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每每惊醒,心里便好像少了什么,空荡荡的。

德妃靠在床上,琉璃垂眸敛息地坐在她的旁边,端着一只汤盅,一勺一勺慢慢地送进德妃口中。

空气中飘荡着熟悉的味道,沉香不用看也知道,琉璃端着的是什么。

因为宫女生病是没有资格找太医诊治的,所以她们每次有了头疼脑热之类的毛病都是咬牙自己扛着。那年冬天琉璃因为老宫女喜荣的报复,身上倒了冷水在院子里跪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便病倒了。发烧咳嗽数日都不能痊愈。眼看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弱,沉香取出积蓄的所有银子买通了御膳房的公公,按着家乡的偏方用萝卜雪梨搭配了十余样材料熬了汤,每日逼着琉璃喝下,这才渐渐好转。

后来琉璃将配方要了去,说是以后万一沉香病了,也这样服侍她。话犹在耳,琉璃服侍的,却不是她……

喝了几口,德妃抑制不住,连声咳嗽了起来。胤祥回过神,急忙从旁边侍立的宫女手中端过茶杯递了过去。

“德妃娘娘,您没事吧?快喝口茶。”

德妃接过喝了几口,轻轻吐出一口气。

“德妃娘娘,我再去传太医帮你诊治一下。”看着德妃脸上因为咳嗽而出现病态的红晕,胤祥实在担心。正要吩咐下去,就被德妃摆着手打断。“老毛病了,你们不用紧张,往年咳得更厉害呢,今年有琉璃亲自炖的汤,喝了已经好多了。对了琉璃,你这汤是什么方子,本宫觉得挺好,叫太医们也学着熬一熬,给六宫都分一点儿!”

琉璃听了,面带犹豫之色。

“这——”

德妃见状,眉头微微皱起:“怎么?是什么不秘之传吗?”

见德妃有些不悦,琉璃低了头,嗫喏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胤祥见了,急忙打着圆场:“琉璃,既然德妃娘娘开口了,你就把方子拿出来吧,反正在宫中传播,也不会让外人知道的。”

满怀心事地看向胤祥,琉璃咬着下唇眼中尽是委屈,摇摇头跪了下来,伏在德妃脚边双肩颤抖一言不发。

旁边陪着的一个妃子看不下去,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刚刚还说孝顺,结果连个方子都不肯献,摆明想自己请功。”

德妃听了这话,脸色愈加难看。

跟在琉璃身后的宫女见状,扑通一下也跪了下来磕头道:“娘娘您误会了,我们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她是……”

“不准说!”琉璃回头,厉声喝止。

“姑娘,纵然你要怪奴婢多嘴,奴婢也要说。你对德妃娘娘一片孝心,怎么可以就这样遭人误解?”那个宫女说着,起身扑到琉璃身边,猛地掀开琉璃的袖子,露出她缠着白布的手臂。“娘娘,你们看——”

德妃愣住,不解地看向琉璃:“你这是……”

琉璃依旧伏在地上,双眼已经泪花滚滚:“娘娘恕罪,琉璃看到娘娘每日咳得难受,便想到效仿古方割肉疗亲……”

琉璃尚未说完,德妃已经起身将她扶起抱在怀中,红着眼眶心疼地埋怨:“我的儿,你怎么做这种傻事,这该有多疼啊——”

“不疼,不疼,真的不疼……”琉璃哽咽道:“只要娘娘身安体健,琉璃便是将全身的肉都割下来,也不嫌疼……”

听了琉璃这话,德妃更加动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连声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本宫欠你太多了,这样吧,打今儿起,你来储秀宫帮本宫处理六宫事宜!”

琉璃吃了一惊,急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宫里那么多娘娘……”

德妃摇了摇头,放开琉璃让她重新坐回到身边,拉着她的手轻笑道:“可本宫只相信你……你呀,也该学一学如何处理家事了,不然嫁了之后可就麻烦了。”

德妃说完,笑着看向胤祥。

胤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避开了德妃的目光。

“谢娘娘,琉璃一定尽心尽力。”琉璃也红了脸,娇羞地低声应道。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眼中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陪着德妃又坐了片刻,众人便告辞退了出来。

胤祥与琉璃在前面慢慢走着,沉香和宫女们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小小的队伍在雪中静悄悄地前行,安静得像一幅画。

走了许久,胤祥终于打破了这份平静。侧头看着琉璃,他的眼中满是感激:“难为你一片孝心,真让人感动,你想要什么?我替德妃娘娘好好谢谢你。”

听了胤祥的话,琉璃站住脚步,抬头看着他淡淡道:“我要春花开满整个庭院。”

琉璃的要求太过出人意料,胤祥怔住,转头看向了她:“这……”

早已经预料到胤祥的反应,琉璃轻笑道:“做晚辈的对长辈的一点心意,哪需要谢呀,十三阿哥,你也太小瞧我了。”

胤祥心中一暖,一把握住了琉璃的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来都没小瞧过你,你也不要小瞧我。”

没有想到胤祥会如此认真,琉璃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胤祥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沉香。

“沉香——”

听到胤祥当着琉璃的面叫她,沉香吃了一惊,偷眼看了看琉璃,发现她神色并无不妥,这才低了头轻声应道:“奴婢在。”

“帮我好好照顾姑娘。”胤祥说完,不等琉璃开口便飞一般离开。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琉璃忍不住心中暗笑:这傻子……

忽然,旁边的屋檐上传来了一阵乌鸦的叫声。

琉璃脸色一变,皱着眉头恼火道:“刚刚心情好些,这乌鸦怎么又叫了。快打走,整天听见这个多晦气?”

一个宫女急忙上前劝道:“姑娘且消消气,这紫禁城里的乌鸦可是神鸟,受供奉的。打不得。”

琉璃哪里听得进去,瞪了她一眼冷哼道:“悄悄打走没人知道,打——”

宫女们不敢再劝,纷纷从地上拾起石块雪球之类砸向乌鸦。乌鸦怪叫一声突然腾空而起,扑扇着黑色的翅膀扑向了琉璃。

琉璃吓得尖叫一声,伸手去挥。一不小心被它的爪子扯住了胳膊,包扎伤口的白布飘飘然落在了地上。只见那只胳膊莹白细腻,没有半点割肉的迹象。

沉香愣了,惊愕地看着琉璃。她没想到琉璃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轻而易举便将一众妃嫔和胤祥玩弄于股掌之上。

琉璃心虚地看了看左右,迅速捡起白布往手上一缠。发现了沉香盯着她的目光,狠狠抬头瞪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谁要是敢出去胡说,我就割了她的舌头。走了,走了——”

宫女们低着头,跟在琉璃身后快步离去。

沉香走在后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几日后。

夜晚,万籁俱寂。

两个人影搂抱着翻滚纠缠,久久方才平静下来。

胤禟披了衣服坐在床上,怀中拥着同样衣衫不整的琉璃,习惯性地抚摸着她裸露的光滑肌肤。

手指滑动到琉璃手腕的手,胤禟忽地一愣,握着她的手臂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问道:“你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在手上挖块肉?”

琉璃妖媚地白了胤禟一眼,拍开了他的手。

“那多痛啊,我才没那么傻呢!”

“你这样还不傻?”胤禟更加恼火,又不好大声训斥,只好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怒道:“你知不知道演戏要演全套?你这样做,万一被人发现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什么后果?”身子轻颤了一下,琉璃转头看向脸色难看的胤禟,不确定地猜测道:“不会……杀了我吧?”

胤禟冷冷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琉璃脸色有些发白。接着回想起被乌鸦抓下白布的场景,心中更是后怕。

“那……那我该怎么办?”

琉璃全然没了主意,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胤禟,惊惶地问道。

“现在挖还来得及。”胤禟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猛地拔下琉璃头上的簪子向着她的手臂上刺去。琉璃吓了一跳急忙躲闪,胤禟死死地抓着她不松手。

正僵持的时候,沉香忽然推门进来。

“姑娘——”

胤禟大惊,迅速甩开琉璃从窗口一跃而出。虽然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中,但是沉香还是看到了他的脸。

惊吓来得太过突然,沉香登时怔住,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刚才那个人是……”

“什么人啊,你是不是眼花了,我不是说不许人进来的吗?你为什么乱闯?”琉璃做贼心虚,急急忙忙从床上站起走到沉香面前,挡住她看向窗外的视线,顺手一巴掌摔在她的脸上。“一时不调教,你就忘了规矩!有什么事,快说。”

“我……十三阿哥来了……奴婢告退。”早已经习惯了琉璃的打骂,沉香低着头回答之后,便准备退下。

听说是胤祥突然到来,琉璃顿时慌了。当下顾不得尊严脸面,赶紧拉住沉香的手将她拽了回来,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一边小心揉着一边连声道歉:“沉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只是气恼你胡说八道才失了手。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场姐妹,你可不能跟十三阿哥胡说八道……”

许久不曾见到琉璃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沉香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

正在这时,胤祥已经推门而入,口中轻笑道:“通报怎么这么久,我可不请自来了。唉?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琉璃连忙放开沉香,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之后,这才盈盈下拜:“参见十三阿哥——”

沉香垂眸,跟在琉璃身后一并跪下。神色木然,没有半点情绪存在。

“平身。”胤祥笑着上前将琉璃扶了起来,正想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样东西,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顿时愣在了那里。

琉璃不解,顺着胤祥的视线望了过去。当看到床前地上摆着的东西时,立刻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胤禟的靴子!

琉璃还未来得及反应,胤祥已经大步走了过去,看了一眼之后转头问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双男人的靴子?”

琉璃急中生智,眼珠转了几转,伸手推了沉香一把:“都说了我是第一次做靴子,做得太差了,不能给十三阿哥看到,你怎么不藏起来?”

沉香被推得蒙了,不解地看着琉璃。见她拼命对自己眨眼,这才明白过来。

“哦……对……是我不好。”将满腹的酸楚和委屈咽下,沉香低着头走过去想要将靴子拿开。刚刚弯下腰,靴子已经被胤祥抢先取在了手里。

“是给我做的吗?我试试——”笑着看了琉璃一眼,胤祥坐在椅子上将靴子换上,起身走了几步。“有一点点大,不过很舒服。”

见胤祥并未起疑,琉璃这才松了口气。可是随后他的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悬了起来。

“咦?这靴子怎么有点旧,不像新的?”胤祥皱眉道。

琉璃这次反应极快,低了头将眼神侧向一边,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哎呀,都怪我的坏脾气,一做不好就生气,又怕被人看见笑话,就使劲踩,想踩烂了就扔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见了!”

胤祥半信半疑,转头看向沉香。“是这样吗?”

沉香有些内疚,不忍心他再蒙在鼓里,可是又经不住琉璃一直使着眼色,最后还是低低回答道:“是……”

胤祥听了,这才打消了疑惑。上前捏了捏琉璃的鼻子,轻笑着说道:“没想到你脾气竟然这么差,太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说这个,出去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惊喜。”

说完,拉着琉璃便快步走出屋去。沉香转头看了看推开的窗户,神色复杂地跟了出去。

屋外,原本已经停了的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鹅毛般大小的雪片静静地在夜色中飞舞,入眼之处一片银装素裹,仿如白玉雕琢的一般。

琉璃被胤祥拉着来到了门口,四处打量了一番并未有什么发现,便仰着头不解地问道:“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大雪,跑这里来做什么?”

宫女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随其后也全都跑了出来。沉香拿了一个斗篷给琉璃披上之后,便静静退到了一旁。

微笑地看着琉璃纳闷的样子,胤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

“很快你就知道了。”

胤祥说完,举起手挥了几下。早已经等候在门口的太监们立即打亮火石,往地上一丢,火石呈线状一下子蔓延开来,顿时将周围照得一片明亮。

不只是琉璃,在场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火光亮起的地方,绽放着大片大片的牡丹花。红色、粉色、黄色、蓝色、紫色、绿色、橙色……在纯净的白雪映衬下,美得仿如仙境一般。

胤祥深深地看了琉璃一眼,柔声道:“你不是要春花开满庭院吗?现在如愿以偿了吗。”

琉璃已经看得痴了,眼睛眨也不眨地喃喃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胤祥笑了,牵着琉璃的手走下台阶,领着她在花丛中穿梭。景致如画,琉璃转着圈开心地笑着:“哇,好美啊——”

宫女们站在旁边,羡慕地看着在花丛中翩然起舞的琉璃。

琉璃的每一声欢笑和每一个舞步,都像是刀子一样深深地割在她的心口。沉香不想再看,眼神黯然地退到了角落。

雪越下越大,几个太监受不住寒冷,凑到一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其中一个人低声道:“十三阿哥真是有心,为了这些假花,好几个晚上没合眼了。”

其他几人听了,均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沉香在旁边听得清楚,抬头望向胤祥脚上的靴子,眸子里泛起浓浓的愧疚。

因为太过开心,琉璃已经毫无睡意。索性让沉香在屋檐下面摆了小桌,端来几样点心和胤祥坐着赏花赏雪。

“对了十三阿哥,为什么那些花儿都是牡丹呢?”琉璃赏着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是因为你只喜欢牡丹这种花吗?”

那满园繁花虽然颜色各异,却只有牡丹一种。琉璃心里暗暗思附,以后是不是应该投其所好,在院子里多多栽些牡丹以便讨胤祥的欢心。

胤祥与琉璃相向而坐,听到她的问题之后笑着摇了摇头。抬眸望向延禧宫的方向,他的声音温柔而缥缈。“我不是只喜欢牡丹,我只是觉得此情此景之中,只有牡丹才能完全体现我的心情。”

“为什么?”琉璃更加好奇。

“因为我那一次在延禧宫见到你的时候,你便站在牡丹花前。月色、蝴蝶、牡丹还有你,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安静。当时你蒙着丝帕,看不清样貌。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额娘回来了。”说到这里,胤祥收回了视线看向琉璃,笑容中有些遗憾。“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蝴蝶出现,要不然在这些花上撒上蜂蜜,让它们陪着我们一起开心就更好了。”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琉璃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想不到她绞尽脑汁鸠占鹊巢之后,结果却依然活在沉香的影子里。

“十三阿哥,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着了。”越想越是憋屈,琉璃再也没有心情赏什么花了,猛地起身向着胤祥强笑一下,转头便走。

沉香端了茶正小心向这边走来,没想到琉璃会突然冲过来,躲闪不及被她撞倒在地上,滚烫的茶汁四溢,疼得她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

琉璃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宫女扶住这才没有跌倒。恨恨地低头瞪了一眼沉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胤祥不放心,急忙追了上来。路过沉香身边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了下来:“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奴婢没事,十三阿哥还是去看看姑娘吧。”沉香后退一步避开了胤祥伸过来的手,飞快地将地上残片拾起,匆忙中连手指被割伤都没有留意。胤祥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端起托盘逃一般地走远。

胤祥缓缓起身,纳闷地看着沉香的背影。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总觉得自从上次出宫之后,她便有些怕他了呢?真的只是因为她很忙,还是他在无意中说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话?又或是……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胤祥就这样怔怔的不知道想了多久,直到一阵北风卷着雪花冰冷地扑来,这才唤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回头看去,琉璃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满园的牡丹,还在暴雪中妖娆地盛开。此情此景,让胤祥心中更加烦乱。明明是为了感谢琉璃而做的这一切,到最后他的脑海里却全都是另一个女子。

“如此三心二意,你怎么对得起琉璃这么好的姑娘?”狠狠地暗自咒骂了自己一句,胤祥大步走进了风雪之中。漫天雪花飞舞,像是一只只莹白的蝴蝶……

或许是担心沉香被逼得急了,会将今晚所见之事说出去,又或者是对沉香安分守己,处处躲着胤祥的行为比较满意,琉璃虽然知道胤祥和沉香说话,却也并未多加刁难,只是惯常的冷言冷语,依旧是少不了的。

对于琉璃的态度,沉香早已经不以为意,她现在只求着春寿可以平安无事就好,至于其他,都只当是过眼云烟。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大雪下了一夜,天明时终于放晴。沉香一早起来收拾妥当,服侍着琉璃用了早膳之后,便按照她的吩咐,回到通铺房将昨日绣好,准备送给德妃的暖手捂子取来。

刚刚走到院门口,一个小太监便一边喊着一边远远追了上来。路滑难行,还摔了一个跟头。他也顾不上拍去身上雪花,站起来继续追来。

沉香停下脚步,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不解地问道:“这位公公,你找我有事吗?”

“是沉香姑娘吧?”小太监喘了几下,这才缓过气来问道。得到沉香的回答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了过来。“这是我家主子送给你的,每隔一个时辰便涂上一次。”

说完不等沉香再问,将荷包丢到她的身上转身就跑。

沉香下意识将荷包接住,见小太监已经跑远,也就放弃了喊住他问个清楚的打算。拿着荷包推门走进屋里,坐在床沿小心打开。

里面装着的,是两个鼻烟壶大小的瓷瓶,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了名称和用法。一个是生肌止血的金疮药,另一个则是治疗烫伤所用。打开香木雕成的精致塞子,一股清香舒爽的味道立刻涌了出来。

昨夜刚刚伤了手,今天便有人送药过来,而且还是这种贵重的御用之物。如此巧合的事情,沉香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想起那双温柔含笑的黑眸,她的鼻子便是一酸。

取下发簪小心地挑出一点敷在手上,清凉的感觉立刻取代了伤口的疼痛。合上眼,回想起胤祥在集市中以一敌众为了她痛打恶霸的情景,又想到昨晚那个跳出窗户一闪而逝的人影,还有胤祥连续几晚没有合眼的疲惫神情,想着他脚上那双略显宽大不合脚的靴子……沉香越想越是难以安生,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拿了纸笔,匆匆写下一行字迹之后,冒着大雪出门而去……

雪后初晴,阳光一片灿烂。晶莹的冰凌从屋檐上垂落,仿佛水晶雕成一般。

手中的书已经拿了一个早上,却始终没有翻动几页。胤祥心不在焉地坐在桌案上,视线习惯性地落在了手帕和耳坠上面。

“够了胤祥,不要再胡思乱想!想想当初在延禧宫中的心动,还有那日琉璃割肉为德妃治病的感激。你若是不能一心一意对她,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至于沉香,那只是你爱屋及乌的一种错觉。没错,就是这样,仅此而已!”胤祥自顾自地喃喃低语,借由这样的方式来坚定自己左右摇摆的心。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想要冷静一下他乱糟糟的头脑。

随着房门的开启,清冷的空气立刻迎面而来。温热的呼吸被化作雾气,在他的面前不断地出现然后消失。明媚的阳光映照在雪地上,反射着淡淡的荧光。冷风拂过,旁边廊檐上忽然有亮光一闪,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是……风铃?

胤祥好奇心起,缓步走了过去将挂在廊檐上的风铃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把玩。将风铃下缀着的纸条展开,便看到上面写了一排娟秀的小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看着那行小字,胤祥轻轻地笑了。黑眸中的犹豫被坚定取代,他握紧风铃大步向着外面走去……

“快快快,我答应了德妃娘娘,今天太阳下山前要帮她把金刚经抄完的。”琉璃一边徘徊一边催促。院子里挂着一排排抄好的佛经,上面娟秀的字迹,与风铃上如出一辙。

沉香正坐在石桌前奋笔疾书,听到琉璃催促,顾不上抬头,一边写着一边应道:“是!”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通禀:“十三阿哥到——”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琉璃一惊,急忙抢过沉香手里的笔,一把将她推到一边。自己坐在桌前,装模作样地提笔欲写。

门帘挑起,胤祥信步走了进来。琉璃顺势将笔放下,走到他的面前道了万福:“参见十三阿哥——”

沉香跟在琉璃身后,也跪下行了礼。

“起来,起来——”胤祥上前将琉璃扶起。

琉璃浅浅一笑,将胤祥让到椅子上坐下,这才问道:“这个时候十三阿哥不是该上朝了吗?怎么跑来我这里了。”

“还不是怪你。”胤祥摊开手掌,指着风铃上挂着的纸条笑道:“好端端地写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想,是不是我最近怠慢你了,让你不高兴了,特地过来安你的心。”

琉璃脸上的浅笑顿时僵硬,伸手接过胤祥递来的纸条,待看清上面的字迹之后,立刻转头狠狠地瞪向了沉香。

被琉璃凌厉的眼神瞪得后背发寒,沉香咬住嘴唇低下头。她本来只是想提醒胤祥时常过来看看琉璃,却没想到他竟然将这张纸条一并拿来。想到之后琉璃将要爆发的怒火,她便不寒而栗起来。

胤祥并未觉察出二人之间的暗涛汹涌,见琉璃没有回答,连忙追问道:“怎么不说话,难道这不是你写的?”

“是,怎么可能不是呢?”琉璃回神,脸上重新挤出一抹笑容。视线扫过桌上沉香刚刚抄的佛经,连忙拿起递给了胤祥。“你看看,这是我刚刚帮德妃娘娘抄的佛经,笔迹总不会骗人吧?”

胤祥没有去接佛经,而是起身将琉璃双手握住,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我就知道是你写的。今日我来,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娶你是娶定了,不会有变的,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我‘莫待无花空折枝了’!”

这句话,胤祥是对着琉璃说的,同时也是对着自己说的。他早该想到,聪慧如她,或许已经从他的神情和话语中觉察到了他的动摇,并为此担心不已。这些话她又不能当面来说,只好借着风铃传情达意,想要提醒他珍惜这份感情。

被胤祥这一番深情款款的话语说得心里发虚,琉璃低着头避开他的凝视,声如蚊蚋般挤出了一个字来:“是……”

“那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地说了个干净,胤祥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和琉璃道别之后,便告辞离开。

“恭送十三阿哥。”

琉璃含羞带怯地笑着送了胤祥离开,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猛地回头盯着沉香,羞怯的笑容已经被狰狞的表情替代。

一步一步慢慢向沉香走进,琉璃眼睛瞪得滚圆,说话的声音冰寒刺骨,隐隐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莫待无花空折枝?你是想告诉十三阿哥,我这朵花已经被人采走了,叫他来采你这朵花是不是?你是不是还在嫉恨我抢走了你的位置,处心积虑地想要报复我?说呀!”

见琉璃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沉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不是的,我希望十三阿哥可以多陪陪姑娘……”

听了沉香的解释,琉璃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人赃俱获,你还敢狡辩,你以为就你这点小伎俩能瞒过我?省省吧!你看看你,不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十三阿哥心地好,偶尔还能跟你说说话,别以为给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想跟我抢,你有资格吗?”

“……奴婢没有资格,不过十三阿哥是好人,希望姑娘真心对他。”沉香知道她今日无论如何解释琉璃也不会善罢甘休,索性抬起头直视着她,将心底的话清清楚楚说了出来。事已至此,她并不奢望其他,只求琉璃能洗心革面,一心一意对待他便足够了。

琉璃对沉香的一番苦心毫不领情,看着她冷冷一笑,转身坐在椅子上,侧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不阴不阳地慢慢开了口:“死到临头还敢这么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说,我怎么惩罚你好呢?我想想……啊,有了,我听说那个叫春寿的死太监快死了……”

此话一出,立刻戳到了沉香的软肋。她的神情蓦地慌乱起来,跪着爬到了琉璃脚边连连磕头,口中哀声恳求道:“姑娘,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和春寿没有半点关系,求你饶了他,饶他一命吧!”

琉璃满意地用眼角瞥着跪着脚边的沉香,伸出手指挥了挥漠然道:“别求我,求你自己。”

“我?”沉香不解其意,止住哭泣茫然地抬头看向琉璃。

“对,就是你。”琉璃弯着眼睛,笑得狐媚而残忍。弯了腰将沉香头发扯住,将她拖到眼前语调轻柔地反问道:“假如……你去求十三阿哥把你许配给春寿做对食,那么洞房花烛夜,我总不能不放新郎吧?记住,必须是十三阿哥赐婚才行哦。”

她之所以指定胤祥赐婚,就是想要证实一下,他与沉香之间,到底有没有背着她发生什么事情。若是胤祥爽快答应下来,那就一切放心。若是他不允许……哼哼,她有的是办法收拾这个贱人!

没有想到琉璃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香眸中立刻神采尽失。嫁给春寿做对食……这样的事情,叫她如何接受?

“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我不会逼你做出违心的选择。不要着急,你想清楚了再回答。”琉璃靠在椅背上,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皱着眉将有些冷了的茶水丢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提醒着沉香。“想救他就这么一个法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听说他最近很惨,你要是想久了,我怕就算我肯放他出来,你也要去阎王殿找他了。”

说完之后等了片刻,见沉香始终低垂着头,颤抖着双肩却不言语,琉璃终于失去了耐心。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明年的今日,你就去给他上一炷香吧。”说完之后,她起身便走。临到门边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沉香颤抖的声音:“……我……答应……”

唇角边露出得意的笑容,琉璃转身看着沉香,装作一副不解的样子:“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没听到。”

“我答应嫁给春寿!”沉香大声喊着,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琉璃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沉香缓缓闭上了眼,将即将滑出眼眶的泪水吞进了肚子里……

冬日的夜晚,来得总是格外得早。白雪覆盖下的紫禁城,显得更加空旷幽深。偶尔传来一两声鸦啼,嘶哑得让人心里发慌。

“老九那边,之前那么多的动作,最近却忽然没了动静。虽然是件好事,可是总是让人心中难安。”胤禛未乘步辇,沿着雪中辟出的小路边走边谈。说到胤禟的时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担忧之情甚重。

胤祥走在旁边,剑眉紧紧蹙起。听到胤禛的话,他点点头沉声道:“九哥最近的行为,确实有些反常。难不成是因为太子最近谨言慎行没出什么差错,他找不到可乘之机所以放弃了?四哥实在放心不下的话,不如找人暗中监视于他。”

“算了,老九本就狡黠多疑,若是发现我们跟踪他,反而容易落下把柄。到时候皇阿玛追究起来,倒成了我们的不是。”胤禛想了想,还是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为今之计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听了胤禛这么一说,胤祥也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视线忽然定定地落在了某处。顾不上和胤禛多言,向着前方快步走去。

见胤祥忽然中止了话题,胤禛不解地顺着他的脚步抬眼望去。当看清楚那个孤零零站在雪中的人影时,他的眉头也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

“沉香?”胤祥大步走到了她的跟前,看着她被冻得脸色惨白,连忙脱下斗篷披在她的身上。“这么冷的天,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胤禛的手指已经摸在了斗篷的系带上,见此情形,又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厚实的斗篷带着胤祥的体温覆在了沉香的身上。她早已失去知觉的身子因为这份温暖渐渐苏醒。听到胤祥的声音,她缓缓抬头看向了他。长长的睫毛上被呼出的雾气凝结出碎碎的冰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着。

“十三阿哥——”被那双漆黑瞳眸中含着的关切和心疼哽住了喉咙,沉香几乎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奴婢……求十三阿哥一件事,请十三阿哥务必答应。”

“有什么话,进屋去说。”胤祥说着,便想要带沉香进屋去暖和暖和。可是她却倔强地摇了摇头,脚下如同生了根般一动不动。

沉香不敢进屋,她害怕那处处充满了胤祥味道的温暖会融化了她的决心。伸手拉紧身上的斗篷,沉香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七年前的相遇,他为她披上斗篷,从此在她的心底刻下了烙印,再也无法忘却。七年后的今天,他再次为她披上斗篷。只是这一次,她要用刀将他的名字从心里剜去。鲜血淋漓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这个梦,终于到了苏醒的时候……

胤禛也缓步走了过来,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雪中相视的二人。

难得见到沉香如此执著的一面,胤祥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不想进去的话,那就在这里说吧。沉香,你说吧,只要是力所能及,我都答应你。”

得到了胤祥的允诺,沉香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扑通”一声跪下,嘶哑的声音字字带血。

“奴婢要嫁给春寿。”

此话一出,不只是胤祥,就连胤禛都惊呆了。他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大步上前将沉香从冰冷的积雪中拉了起来,盯着她沉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奴婢要嫁给春寿,求十三阿哥成全。”虽然是在回答胤禛的话,可是沉香的眼睛却依旧牢牢盯着胤祥。

“我不允许!”听到沉香求他赐婚,胤祥不假思索地果断拒绝。话出口,他便发觉到自己的不可理喻,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春寿他……他是个太监。”

这样的借口,连胤祥自己都觉得可笑。宫女嫁给太监,本来就是她们的一种归宿。莫说是阿哥亲自指婚这样的荣耀,就连那些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对食,都是一种被默许的行为。如今他以这样的借口来拒绝,根本就没有半点说服力。

胤祥的反应,出乎沉香的预料之外。原以为他会毫不在意地一口应承,没想到却会当即否决。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琉璃的关系所以爱屋及乌,还是单纯地担心她的幸福,但是只要有他这一句话,她便知足了。

“奴婢心意已决,非春寿不嫁。十三阿哥若是不允,奴婢……宁可一死。”所有牵挂就此抛开,沉香声音恢复了平静。抬眸望进胤祥的眼里,那凄然决绝的笑容令人心惊。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明知不该,可是胤祥还是克制不住地问了一句。他的心已经乱作一团,搅得呼吸都失去了节奏。当看到沉香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之后,最后一丝理智也随即飞到了天外。

“既然你如此坚持……”胤祥深深地叹了口气,“三日之后,便成亲吧。”

“谢十三阿哥。”沉香轻声谢恩。

胤祥胸口一痛,绕过沉香向前走去。

“十三阿哥——”

走了两步,身后忽然响起沉香的低呼。明明不想再看她,他却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还有什么……”

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人影一闪,沉香冰凉的唇已经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唇畔,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离开。

“女孩子都喜欢这样。”沉香淡淡地笑着,转身飞一般地跑出了胤祥的视线。漆黑的夜色中,一点晶亮的泪水如流星般滑落,消失在雪地深处。

胤祥站在原地,指尖慢慢抚上了唇角,呆呆地、久久地,一动不动。

将视线从沉香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胤禛敛眸隐去其中的波澜,没有再说话,面无表情地慢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