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雷恩的身子由颈部以下均埋在热水中,眼中仍冒着怒火,满含敌意地望向正被撞开的房门,盖文冲了进来。

“遭尔斯把乔特耳斯女孩带到苏格兰去了,据说她是一路尖叫诅咒地被他硬拖走的。他那家伙真该死!”他气呼呼地直骂,“你们这几个弟弟怎么这么麻烦?只有史蒂夫——”

“你最好闭上你的乌鸦嘴,”雷恩警告道,“我现在心情恶劣,只想拿剑戳人肚子。”

“这又怎么啦!”盖文精疲力尽地问,跌进雷恩对面的椅中,“我手上有大把麻烦等着解决,你居然还有工夫呕气。是不是你老婆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啦?”

“不是我的老婆,”他倏地打住,“你打算拿迈尔斯怎么办?你想他会带她去找史蒂夫吗?”

“我只能希望如此。盖伊爵士跟他在一起,也许他能劝得动他。”

“你知道为什么迈尔斯要留着这女孩吗?我是指除了取悦他之外。我无法想象咱们的小老弟,会强迫女人做任何事,我也不敢想象有谁会拒绝他。我从没见过他跟女人会有任何麻烦。”

“伊丽莎白被送到这里后,迈尔斯就有个手下摔断了胳臂,他们拔营赴苏格兰时他没跟着去。我赶巧在路上遇见那家伙。”

“还有什么坏消息?我看反正再坏也坏不过你脸上的表情。”

“当时迈尔斯帐内有四个人。派尼尔的手下获准入内后,他们全拿剑指着他,他却只站在帐门口把肩上的长条毯子抛在地上,然后用脚踢开。”

“怎么样?”雷恩不耐烦地追问。

“毯子滚到迈尔斯脚边,正好露出裹在里面的伊丽莎白·乔特耳斯。她除了数尺金发外,身上一丝不挂。”

“咱们的小老弟有什么反应?”他脑海中拟想着那画面,雷恩想笑又想呻吟。

“据说在场的人全都傻了眼,伊丽莎白就趁这当儿从床上抓了件衣服,和一把战斧,不由分说就朝迈尔斯劈了过去。”

“他受伤了吗?”

“幸好没有,反正他很狼狈就是了,当那位小姐口出秽言诅咒他时,盖伊爵士正巧也把所有人带远了,所以没有人知道下文。”

“毫无疑问,第二天早上她就只会呻吟。咱们的小老弟对女人最有办法了。”

“我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消息的那人过了没一小时就摔断了手臂,被遣回迈尔斯他家。”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去苏格兰了?”

“我赶到迈尔斯的营地时人已经走光了,我就去找附近的商贩打听。他们说迈尔斯带着人一个礼拜前便走了,有人听见他们说要去苏格兰。”

“没说为什么吗?”

“谁知道迈尔斯脑子里想些什么?我敢肯定说他不会伤害那女孩,但我怕他会挟持她惩罚乔特耳斯。”

“迈尔斯会找男人算帐,绝不会把气出在一个女人身上。只有乔特耳斯才会干那种卑鄙的事。”雷恩断然说道,“我相信他带她离开英格兰一定另有原因。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扒文思索片刻,“让史蒂夫看看有没有法子劝劝迈尔斯。布莲薇向来心智稳健,也许能指挥得了他。”

雷恩站起身,“我怀疑碰上跟女人有关的事,有谁能跟他说理。如果哪个女人过了十分钟以上还没爱上他,可谓破天荒头一遭。也许迈尔斯视之为挑战。”

扒文嗤之以鼻,“不管他有什么理由,都是在招惹国王发怒。自从长子去世后,亨利王就变了一个人。”

拭干身子,雷恩跨出浴盆顺便踹一脚堆在脚边的脏衣服,“能暂时摆脱这些鬼玩意儿,实在是一大享受。”

“你想你可以在家待多久?”

“至多三、四天吧。我必须回营里去。”

“你那些不法之徒真那么重要?”

雷恩沈思半晌,“他们并非全是不法之徒,如果你的生命也和他们一样,也许你对是非善恶会另有一种定义。”

“无论如何偷窃都不是好事。”盖文断然说道。

“你会坐视茱蒂丝和你的亲生子活活饿死吗?如果他们几天没吃过东西,正巧有个人推了一车面包经过,你会站在你的道德观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吗?”

“我不想跟你争,亚历知道你还打算回去吗?”

“还不知道。我也许根本不会告诉她,自己偷偷溜走。否则她知道了一定会要跟我走。我要她留在这里跟你和茱蒂丝在一起。我要她过她从没过过的舒服日子。”

他拾起地上的脏衣服抛向屋角,然后拿起床上银线刺绣的黑色天鹅绒衣服。

“这是什么?”盖文过去由他那堆脏衣服中,掏出一条金色腰带。

“那是亚历的金狮腰带,我可是看不出它哪点像狮子。审判时有名警卫硬抢走她的宝贝,害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把它弄回来。”

皱着眉头,盖文将腰带拿到窗口,就亮仔细打量,“看起来非常古老。是不是?”

“大概吧。亚历说这是她家由母亲传授给长女,一路传下来的传家之宝。”

“狮子,”盖文嘟嚷着,“这腰带有点眼熟,跟我下楼到冬廊去。”

雷恩穿好衣服便跟随他哥哥下楼。冬廊里一边墙上悬挂着一张褪色了的古老织锦画。由于它在那里已挂了好多年,雷恩对它熟悉得几乎已达视而不见的地步。

“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这幅画的故事?”雷恩摇摇头,“这幅织锦画是在爱德华一世时代织成的,画中描绘的是该世纪最伟大的武士的婚宴情景,那人名叫黑狮。看着,他就坐在那匹马上,旁边那位可爱的女士是他太太。看看她的腰。”

雷恩看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而且被盖文的家族史烦死了。他向来是个只关心今天和现在的人,几世纪以前的陈年旧事只会令他脑袋爆炸。

扒文容忍地看他一眼,“很久以前我看过这条腰带的图。”他指着织锦昼,“黑狮的妻子的名字也和狮子有关,所以狮王便送了条雌雄对狮腰带给他的妻子,作为结婚礼物。”

“你该不会是认为亚历的腰带就是那条吧?那它起码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

“看看这条腰带磨损的状况,”盖文高举起亚历的腰带,“接口处用铁线链住,原设计也几乎走了样,但由扣鞘处仍可看出那是对狮子。”

“亚历怎么会有这条腰带呢?”

“黑狮是个富可敌国的人,但他有一个儿子和八个女儿,他给每一个儿女都准备了丰富的妆奁,另外给他大女儿这条腰带传予其长女。”

“你该不会是想亚历——”

“黑狮的儿子名为蒙特格利,我们家族就是起源于他。记不记得父亲说过你长得像黑狮?我们几个都长得瘦高,只有你一个是较矮较壮。”

雷恩怎忘得了儿时受到的嘲笑。不过他父亲死时他年仅十二岁,许多事情他都已不复记忆。

“你想亚历这条腰带有可能原本属于黑狮的妻子吗?”雷恩拿走他哥哥手中的腰带,“她非常珍视它,从不让它离开视线。我早算准他们会在审判时抢走它。她一直没跟我提起,只有昨天晚上作梦时才提到。”

“你可知黑狮娶的是名普通女子?虽然地位不像亚历那样,但比起他来,蒙特格利家族便比猎场看守人还穷。”

雷恩用手轻轻抚弄那磨损了的金色腰带,“这实在神奇得教人难以置信。可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认识亚历不只几个月而已。我以前交往的女人都比她漂亮,也都比她尊敬我,然而当我第一眼看到她——”他失笑了,“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以为她是个男孩,心想我若有儿子一定会长得像亚历。她有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和茱蒂丝也是这样吗?”

“不,”盖文窒声应道,别开脸。他最恨人提醒他当初刚结婚时,他是怎么对待茱蒂丝。

“说到你老婆,”雷恩又想起他的愤怒,“我才进门,她就狠狠数落了我一顿。”

扒文笑了,“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啦?如果我记得没错,她向来最巴结你。”

“她说我不该虐待我老婆带她到这里来。”

“因为国王的事?我们讨论过,她同意你回来小住几天应该不会有危险。有人若要认出你,再传话到国王耳中,也得要那么多天时间。”

“才不是那么回事,”雷恩真的很困惑,“她是说什么我没替她买衣服。她也许以为我的马鞍都用来装衣服吧。”

“幸好我及时赶到为自己辩护,”茱蒂丝站在门口笑道。她直接投入她丈夫怀中,毫不造作地亲吻他,“一路平安吧?怎么样?”

“好得很,”他紧拥住她,“你数落我弟弟怎么回事?希望你没伤了他的心,要知道他比我强壮。”

“哼,你们几个兄弟都像春天的花一般娇弱,”茱蒂丝甜蜜地说,“我只是说他不该在她大着肚子时还拉着她劳顿奔波,而且烟熏得她身体虚弱,她又一直穿得比最低层的仆役还差。”

茱蒂丝本想再说什么,但听见亚历走近立即转身。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亚历,她身着一件低胸蓝色天鹅绒长袍。头上罩着绣有紫色花的银色丝质头纱。她紫罗兰色眸子闪烁着光辉。

雷恩傻眼迎上前,执起她的手亲吻,“我被迷倒了。”他诚挚地说。

“你也不一样了。”她悄声说道。

“你可以说话了。也可以唱歌了吗?”

“别催她,雷恩,”茱蒂丝打岔,“我刚给她服过草药和蜂蜜。但我想她若暂时让喉咙休息一下会复原得更快。晚餐准备好了。你们都不饿吗?”

亚历直庆幸她不必说话,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说得出话来。平常穿着劣质衣服,雷恩就已够突出,而今换上一身银色黑服更显得令人望而生畏。他在此壮丽华屋中优游自在,对周遭那么多人向他鞠躬致意亦不以为意。

当雷恩带她人大厅上首桌时,亚历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不张大嘴巴。她在客栈见识的那一餐相形之下只是野餐,但眼前这些长桌上的餐肴却足以喂饱一整村人。

“那些人是谁呀?”她悄悄问雷恩,和他们同时进餐的另有百余人。

雷恩这才抬首以她的眼光打量那些人,“他们都是盖文的家臣,其中有几个是我的人,有些是史蒂夫的,反正他们都是蒙特格利的人,我想大概都是堂表亲之类,详细关系你就得去问盖文了。另外还有些留客,则得问茱蒂丝。我敢打赌她认识每一个人。”

“你家也有这么大?”

“没有,”他咧嘴笑了,“比起这里来我的产业小多了。有钱的是茱蒂丝。她嫁到我们家来时带来大笔财富,她还得供养许多人。反正堡中大小事从买卖到数仓库里的谷粒,她没有不管的。”

“我呢?”亚历嗫嚅地问。

雷恩楞了半天才懂她的意思,“你是说你是否也得管理我的产业?我看不出有何不可。你会读会写,这点就起码比我强。”这时他一位表亲引起他的注意。

亚历实在吃不了什么,没多一会儿后便静坐一旁看着一道道菜送上来。大多数食物都是她没见过的,于是新的名称和口味又吸引她的注意。

雷恩起身介绍她时,众人皆欢呼以示欢迎。然后茱蒂丝顺便问她是否想回房休息。她立即逮住机会先行告退,两人一同回亚历的房间。

“这一切是不是有点令你害怕?”

亚历点点头。

“明天村里有市集,我会叫雷恩带你去。你会发现那里很有意思,而且不必和一大堆新面孔打交道。你何不趁现在休息一下?盖文和雷恩正在商量怎么写信给迈尔斯,我敢说他们一定会争上好几个钟头。”

亚历脱了衣服爬进温暖的被窝后,茱蒂丝又对她摇了头,“你不必怕我们。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全力支持你。我知道这一切——”她对这华丽的房间一挥手,“对你仍很陌生,但你很快就会习惯,我们也会尽力帮助你。”

“谢谢,”亚历轻声说道,茱蒂丝还未出门,她便已睡着了。


她睡得香甜又尽兴,醒来时声音大致已恢复一半,虽然不成调,但她已十分高兴。

“你想我还能不能唱歌?”

雷恩笑着她声音中的恐惧,一面替她扣茱蒂丝特意为她修改的紫色袍子,“放心,再过几天所有鸟儿都会飞进屋来听你唱歌。”

她开心地笑着在房内直打转,钟形裙子就绕在她脚边流转,“可爱吗?这是世上最漂亮的衣服。”

“才不呢,”雷恩笑着抓住她,“是你使它可爱。现在别再转了,小心害我孩子晕了头。准备好去逛市集了吗?”

市集就像小城市,一座包容来自世界各角落的人的城市。放眼可见牲畜摊,英格兰的铅锡摊,卖西班牙酒的摊棚,德国商品,意大利衣料,玩具店,比腕力赛,竞技赛——反正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我们从哪儿开始?”亚历兴致勃勃地问,紧攀着雷恩的手臂,四周有六名盖文的武士护驾。

“也许夫人饿了?”一名武士殷勤地询问。

“或是渴了?”

“夫人是否有兴趣去看吟游诗人演唱?或者特技表演?”

“我听说那里有个不错的歌手?”

“歌手。”亚历肯定答道,逗笑了雷恩。

“想看看你的对手如何?”他揶揄道。

她冲他一笑,心情愉快得不想计较,听完歌手献艺,亚历觉得他实在差劲,他们又在姜饼铺停了停,雷恩买了一块刚出炉的仕女给她。开心地吃着人形姜饼,两眼忙不迭地东张西望,她没注意到雷恩在意大利摊棚停下。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雷恩举起一匹紫罗兰色丝料。

“不错,”她心不在焉地漫应道,“喔,雷恩,这有只熊在耍把戏。”

“如果你再不注意,你的熊丈夫可要拿你耍把戏了。”她回过头后,他继续道,“我已经受够了茱蒂丝的唠叨。选你要的颜色,我让他们送到堡里去。”

“选?”她傻了眼,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财富。

“把所有紫色调料子都给我们,”雷恩迅速说道,“还有那些绿色。你穿绿色应该很好看,亚历。”他转向商人,“每一匹料子都裁够一件衣服的量,然后送到堡里去,管事会付钱给你。”他说完便拉着亚历手臂走开。

亚历就像个孩子般,嘴里咬着姜饼,频频回首。那儿至少有三种不同色调的紫,四种不同质料的绿,料子更有丝、缎、天鹅绒以及织绵等,有些是亚历从没看过的。雷恩在熊耍把戏的地方停住,见亚历根本没心思欣赏,干脆把她带向卖毛皮的摊棚。

这回他没等她挑选,径直点了件镶貂皮的斗篷,另一件镶亚洲豹皮领的。他并请皮货南去找布商,为他刚才定的衣料配毛皮沿边。

到此时亚历已差不多恢复正常。她近来对衣着都无选择余地,她要是有什么概念的话,早就抗议雷恩的专横。

“你都是这样挑选自己的衣服吗?”她试探地问,“还是由卖的人替你决定?”

他耸耸肩,“我通常都穿黑的,那样省事多了。只有迈尔斯最讲究衣着。”

“史蒂夫呢?”

“他都穿苏格兰的衣服,大部分身体都暴露在外面。”

“听起来挺有趣的嘛。”亚历咕哝道,惹来雷恩的白眼。

“规矩点。看看这个,你以前见过这个吗?”

亚历看见的是个女人,用数百枝木线轴在一胖胖的小枕上来回穿梭,“这是什么呀?”成品看来像张白色的丝绸。

“这是蕾丝,夫人。”那妇人解释,举起一副衣领让亚历检视。

雷恩小心翼翼的碰碰它,深怕它会散落。

“喏,”雷恩由紧身衣内掏出一袋金币,“我要三副。亚历,你来挑,我们送一副给茱蒂丝,另一副给布莲薇。”

“好。”她喘息道,很高兴能送礼物给茱蒂丝。

那些蕾丝衣领小心地放在木盒中,交由其中一名武士。接下来数小时是亚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眼见雷恩置身属于他的环境,得到他应得的尊敬,对她便是喜悦。令她一惊则是,如此尊贵的人竟会陪最低贱的乞丐坐下来,聆听其诉愿。

“你看我的眼神好奇怪。”雷恩说。

“我在细数我的幸福。”她别开脸,“那些人都在看什么?”

“我们去看就晓得了。”

围观的人群自动为这一行七人让出道,进了内圈后只见场内有四名半裸的女子正随奇异的音乐起舞,她们的半截肚子都露在外面,两条腿也在透明薄纱裙内若隐若现。亚历震惊不已,却发现她丈夫与随行武士都看得津津有味。她不禁感到讽刺,前不久前她还觉得雷恩完美得近乎天使!

嫌恶地啐了声,而雷恩压根没听见,亚历缓缓退出人群,让他们自己去流口水。

“夫人,”她身旁有人唤道,“容我护送你出去。你这么娇小,我真担心这些人会挤伤了你。”

她抬首望见一双黑眸,长相非常英俊的金发男子。只是他左眼旁有道疤,眼下亦泛着黑晕,“我不知道,我丈夫——”

“请容我自我介绍。在下是贝罕郡伯爵,你丈夫的家族和我家族乃熟识。我赶了老远路来找盖文,正巧看见这儿有市集,心想也许在这里能遇见你们其中一位。”

一名体型庞大的醉汉突然向他们倒过来,那位伯爵大人立即伸手护住亚历,“我觉得有责任保护你不受这些莽民侵扰。请容许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未多考虑便挽住他伸出来的手臂。他有种似乎忧伤且仁慈的气质,使她直觉地信任他。

“你怎么知道我结婚的事?”她问。

“我对蒙特格利家族的事向来特别感兴趣。”他带她离开嘈杂的市集,进入一小树林,那儿有张石凳,“站了一个早上你一定累坏了,那孩子必定也是个沉重的负担。”

她感激地坐下,双手扶抱着肚子,仰首望向他,“你在观察我们。现在我丈夫已经不在附近,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就请直说。”

伯爵闻言淡淡一笑,“蒙特格利确实会挑老婆,个个不但聪颖过人而且貌美如花。也许我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罗吉尔·乔特耳斯。”

亚历刚刚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这人想利用她对丈夫的影响力,这会儿却乍感恐惧莫名。慌乱之下,她的恐惧便形之于色,她作势欲起身。

“拜托,”他柔声道,“我无意伤害你,只是想和你谈谈。”他在石凳另一端坐下,离她足有一尺远,低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走吧。我不会阻止你的。”

亚历都已经过他身边了,又突然转回去,“我丈夫若见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罗吉尔没吭声,亚历蹙着眉告诉自己她是个傻瓜,又回原位坐下,“你为什么要冒险来此?”

“只要能找到我妹妹,我甘愿冒一切危险。”

“伊丽莎白?”

也许是她的口吻有异,他猝然抬首,“你认识她?你知道些什么?”他双手紧握成拳。

“派尼尔·韦登汉伯爵之子——”

“我知道那废物。”

亚历迅速将伊丽莎白如何帮助她,以及派尼尔对伊丽莎白的惩罚和盘托出。

“迈尔斯!”罗吉尔跃起身,“遭尔斯把我纯洁无瑕的妹妹怎么了?”他喝问道。

“起码没像你那样对待玛丽小姐。”亚历吼回去。

“那女人的死已使我良心不安,且使我失去唯一的弟弟。我不打算也失去唯一的妹妹。”

亚历压根不知他在说什么。罗吉尔的弟弟与玛丽之死又有何干系?“我不知道遭尔斯和伊丽莎白在那里,我近来一直不舒服,也许雷恩在我休息时有了迈尔斯的消息,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茱蒂丝夫人呢?我不相信有什么事她会不知道的。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是你害死了玛丽,为什么你能逍遥自在,而我丈夫却得躲藏?”

“我没有杀她!”他激动地叫道,“我——不!我不想讨论这事,至于逍遥自在,哼,亨利王没收了我接下来三年的租金。我的人大多已离开,因为我拿不出钱来付他们。我只剩下小小一幢房子,还得忍受一个恶毒的嫂嫂。我弟弟恨我而离家出走,现在连我可爱的妹妹,也被一个恶名昭彰的浑小子掳走。我没受到惩罚吗?你丈夫仍保有他的土地,由自己的管事负责管理,而我的却由国王的人接管。你可知三年后会剩下什么?你丈夫有他完整的家庭,甚至还有闲情谈恋爱娶妻,而我什么都没有——一个哥哥被谋杀了,弟弟与我反目成仇,妹妹沦为阶下囚。而你还说我没有受到惩罚,说我逍遥自在?”他别开脸,视而不见地望着远方。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会有何遭遇。是盖文去追迈尔斯的,但他很快又回来了。他回来时我没跟他照过面。”

“他若伤了她,我就宰了他。”

“宰了他,你又能得到什么?”亚历大叫,虽然伤了喉咙,却也使他楞住,“你们都不会适可而止,非要所有人全死光才甘心吗?迈尔斯并没有强掳伊丽莎白,她是被人送去给他的。他是无辜的。你该找派尼尔算帐才对。只是你已习惯于憎恨蒙特格利家族,凡有问题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全怪他们。”

“我又能期望蒙特格利会做出什么好事?”他忿忿地说,“你已根深柢固相信他们是神仙再世。”

“愚蠢!”她啐道,“我只希望你们的战争能结束。雷恩就因为你,必须在森林里和一群罪犯同住。”

“是盖文玩弄我嫂嫂起的头。一个女人他还嫌不够,还要想艾丽丝。”

亚历双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这些。你走吧,雷恩随时会来找我。”

“你想保护我?”

“我只想阻止我丈夫打架,免得他生我气。”

“不找到伊丽莎白我不能走。”

亚历开始磨牙了,“我不知道伊丽莎白在哪里。”

“你会去问清楚来告诉我吗?”

“下辈子!”她没料到他竟会有此一问,“迈尔斯和她在一起,我绝不会做任何会带给他危险的事。”

罗吉尔阴冷的笑,“你真傻,竟跟我到这里来。我现在就可以绑走你,拿你交换伊丽莎白。”

亚历偷偷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此时绝不能胆怯,“你是一个人来的。你会攻击一个怀孕的女人吗?你又能带我走多远?伊丽莎白现在仍相信你是个好人,等你再俘虏另一名蒙特格利的人,她还会信任你吗?”亚历由他面容看出她的话已中要害,“你是怎么跟她解释玛丽的死?”亚历顿了顿,凝视他半晌,“你得赶快走了。”

他们都未及行动,雷恩就带着武士冲出树丛,四根长剑立即指向罗吉尔·乔特耳斯的咽喉。

雷恩一把将亚历抓过去,一手护着她,一手持剑横挡胸前,“那杂种没伤害你吧?”雷恩咆哮道,“宰了他。”

“不!”亚历用尽丹田之气尖叫,成功地拉住所有的人。她立即奔到罗吉尔身前挡着,“他没伤害我。他来只是想打听他妹妹的下落。”

“在我的坟墓隔壁。”雷恩眯起眼。

“她没死。雷恩,求求你让我们现在就结束这场仇恨。发誓你会把伊丽莎白送回去给罗吉尔。”

“罗吉尔,嗯?”雷恩咬牙切齿道,怒目瞪得她后退一步靠向罗吉尔,“你认识他多久了?”

“什——?”她愕然了,“雷恩,拜托你讲理点。他一个人只身前来,我不希望见他诐杀。他只是要找他妹妹。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你要我背叛我弟弟?他有告诉你玛丽临死前是什么模样?”他嘴唇扭曲着望向罗吉尔,“你喜欢听她身体撞上石板地的声音吗?”

想到那画面,亚历便胃里作呕,几乎想把罗吉尔交给他。但那只是给国王另一个没收雷恩土地的借口。他若杀了一名伯爵,亨利王永远不会原谅他。

“你必须放了他,”她沈静地说,“你不能冷血地残杀他。来,罗吉尔。我送你到马旁。”

罗吉尔未发一言率先回市集取马,雷恩和武士均未跟去。

“他永远不会原谅你。”罗吉尔道。

“我这么做不是为你。雷恩若杀了你,亨利王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你去吧,记得蒙特格利曾有恩于你。我不希望遭尔斯或伊丽莎白受到伤害,我会尽力使她回到你身边。”

面带不信、敬畏与感激,他掉转马头驰离蒙特格利产业。亚历静静伫立半晌,想到要面对雷恩不觉心跳狂乱。他当然会生气,但等她解释完为何要帮敌人,他就会释然。面色凝重地,她缓步回小树林,却不见雷恩的踪影。

“他人呢?”她确信他必是到某一隐密处所,等着和她大吵一架。

“夫人,雷恩爵士回森林了。”

“我知道。在那儿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他往哪个方向走的?”武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亚历奇怪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森林?你是指不法之徒的营地?”

“是的,夫人。”

“快备马!我这就去追他。”

“不行,夫人。我们有命令必须送你回盖文爵士处。你不能跟雷恩爵士走。”

“我非去不可,”她恳求地望着武士,“难道你不明白我必须阻止雷恩杀乔特耳斯?他若杀了伯爵,国王会要他的脑袋。我必须去跟他解释清楚。现在就带我去追他!”

“我们不能,”武士紧绷着下颚,眼中却流露出同情之色,“是雷恩爵士命令我们的。”

“夫人不妨回去跟盖文爵士谈谈。”另一名武士建议。

“也好,”她热切地说,“咱们赶快回堡里去。盖文会知道怎么做。”

一上马鞍,亚历便以破风之速前冲,武士们几乎跟不上她。马一停,她便跳下马背直冲人屋内。她一间又一间房穿梭,却不见人影,索性站稳了使出丹田之气大叫,“盖文!”

几秒之内盖文便冲下楼,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茱蒂丝就紧跟在后。

“是你在喊我吗?”盖文敬畏地问,“雷恩说你嗓门很大,但——”

亚历不耐烦地打断他,“雷恩回森林去了,我必须去追他。他恨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做,我必须解释。”

“慢一点,别慌。”盖文安抚道,“把事情从头告诉我。”

亚历试着深吸口气,“罗吉尔·乔特耳斯——”

这名字顿时令盖文爆发了,“乔特耳斯!他伤害了你吗?雷恩是不是追他去了?快召集我的人,”他对立于亚历身旁的一名武士说,“全副武装。”

“不!”亚历大叫,旋即埋首双掌中。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茱蒂丝拥住亚历,“盖文,你先去指挥你的人,我来照顾亚历。”她带亚历在窗边坐下,握住其双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亚历又是哭又是急,连话也语无伦次了,“罗吉尔一直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艾丽丝是谁?他哥哥又是谁?他跟玛丽的死又有什么关系?雷恩好生气,下令要杀罗吉尔,我不得不阻止他,我不得不呀!”

“幸好你阻止了他。现在我要你坐在这里,我去找盖文,他会跟雷恩讲理的。”茱蒂丝在中庭找着她丈夫和二十名武士,紧张模样彷佛准备开战。“盖文!你在干什么?”

“我们要去追乔特耳斯。”

“乔特耳斯?那雷恩怎么办?他以为亚历存心向着乔特耳斯。你必须去找雷恩解释。亚历那么做是在保护他——不是乔特耳斯。”

“茱蒂丝,我现在没工夫管情人口角。我必须赶快去警告迈尔斯,或者找到乔特耳斯阻止他召集军队追杀我弟弟。”

“叫迈尔斯放了伊丽莎白。既然乔特耳斯要的只是他妹妹,那就把她还他。”

“像他送回我妹妹那样?面朝下丢在马背上?”

“盖文,求求你,”茱蒂丝恳求道。

他沈思须臾,揽她入怀,“雷恩在森林里很安全。毫无疑问乔特耳斯会让国王知道雷恩的威胁,那会使国王再度震怒。反正亚历暂时会待在这里,他们都不会有危险。现在倒是迈尔斯最教我担心,我不以为他会伤害那女孩,只希望我能赶在乔特耳斯之前找到他。必要时给予他保护。”

“亚历怎么办?雷恩以为她背叛了他?”

“我不知道。写信给他。雷恩很安全——也许气疯了,但生气不会伤害到他。我得走了。照顾亚历,别忘了喂我儿子。”

她冲他一笑,他眷恋地吻着她,“照顾自己啊。”她在他身后叫道。茱蒂丝一进屋看见亚历孤伶伶地坐在窗前,笑容不觉消失了。

“盖文去追雷恩了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现在还没。也许稍后他会去。现在他得赶去警告迈尔斯。”

亚历往后靠向窗框,“雷恩怎么会以为我背叛了他?乔特耳斯要求我打听伊丽莎白的下落,我都拒绝了。我只想帮助雷恩,帮助全家人。现在我反而把事情越搞越乱。”

“亚历,有些过去发生的事你并不知道。”

“我知道玛丽的死。雷恩得讯时我正跟他在一起。”

“在那之前还发生一些事——”

“跟那个艾丽丝和罗吉尔的哥哥有关吗?”

“是的。这一切全是艾丽丝·乔特耳斯起的头。”

“艾丽丝是谁?”亚历轻声问道。

“盖文曾经爱过艾丽丝,”茱蒂丝悄声说道,“但那女人不肯嫁他,反而逮着一个富有的伯爵,艾德默。乔特耳斯。”

“艾德默。乔特耳斯,”她重复道。就是乔斯杀的那位伯爵。

“一天夜里艾德默为一歌手所杀,凶手至今未被寻获,”茱蒂丝继续道,“我一直相信艾丽丝知道内情,但未全部说出。反正守寡后她决定那时可以嫁盖文了,可是盖文不肯把我休了改娶她。艾丽丝是个输不起的女人,她绑架我并威胁要把一锅油浇在我脸上。结果一场缠斗下来,那锅滚油却毁了她的美貌。”

“罗吉尔说他家还有个恶毒的嫂嫂。他该不会是为了毁容之事故意伤害玛丽吧?”

“不,稍后罗吉尔在苏格兰,认识了亨利王许配给史蒂夫的新娘。布莲薇不但富有而且才貌双全,颇值得争取。于是乎罗吉尔便宣称她是他的人,跟史蒂夫打了起来。罗吉尔是个著名的武士,一个骄傲的男人,但史蒂夫击败了他。盛怒之下,他便由他背后攻击史蒂夫。”

“史蒂夫没受伤吧?”

“没有。但罗吉尔的声誉却毁于一旦,全英格兰人都在嘲笑他,管由背后攻击人的人叫‘乔特耳斯’。”

“所以罗吉尔便强掳玛丽报复,他必然是把所有的羞辱全归咎于蒙特格利家族。”

“他确实如此。他求史蒂夫在战场上杀了他,但史蒂夫不肯,于是他倍感侮辱,所以罗吉尔便挟持玛丽和布莲薇。若非因为布莱,我不以为他会伤害玛丽。”

“谁是布莱?”

“罗吉尔的小弟,一个十足害羞的男孩,他爱上了玛丽。布莱告诉罗吉尔他要娶玛丽时,罗吉尔灌醉了自己爬上玛丽的床。后来结果你也知道了。她的遗体就是布莱送回来给我们的。”

“唉,现在迈尔斯又掳走伊丽莎白。雷恩成了不法之徒,罗吉尔也失去了他的家人与财富,迈尔斯的生命亦有危险。这场恩怨仇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罗吉尔若杀了遭尔斯,又将是什么局面?下一个牺牲者又会是谁?我们是否还有过安全日子的机会?我们下一代是否亦将在仇恨乔特耳斯的环境下成长?我的孩子是否继续与罗吉尔的孩子争斗下去?”

“冷静点,亚历,”茱蒂丝柔声道,将她揽入怀,“盖文已经去警告迈尔斯了,他不会有事的。再说那儿还有布莲薇和她的族人,即使乔特耳斯举兵进攻,他也打不过麦克亚朗族。”

“希望你说的对。也幸好雷恩在森林里安全无虑。”

“咱们现在就去写信给雷恩,今晚就派信差出去。”

“好啊,”亚历坐直身子,拂去泪水,“雷恩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