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的诅咒
一走到办公室外间,梅里顿时觉得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用照镜子都猜得到自己现在一定是双颊飞红杏眼含春,只差招来蜜蜂“嘤嘤嗡嗡”采桃花蜜了。
玛丽苏原本瘫在沙发上,似乎还没从重度花痴症状中恢复,一见到梅里却打了兴奋剂一般清醒过来,“嗖”地蹿上一步激动大叫道:“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就像电脑里显示的帅哥……”
梅里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拉着玛丽苏一起到大厦一层的ATM机取了钱交给Andy,然后拿到了一张一千元的收据,上面盖着鲜红的“雅庐集团财务部”印章。
“唉,命运真不公平啊。”在芦苇域影楼的洗漱间里卸妆时,玛丽苏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多少炖猪蹄也弥补不了……”
玛丽苏口气里酸溜溜的味道简直可以炒一盘醋溜白菜,幸亏梅里烧红的脸颊被冰凉的卸妆油一抹,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些:“我倒情愿以后少见那个老板几面。资本家再帅也是资本家,一开口就盘剥了我一千块钱。”
“切,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玛丽苏愤愤地一甩脸上的水珠,“我看你还是准备好钩子,瞅准机会钓金龟婿吧!”
意识到玛丽苏果真有点动气,梅里原本对抢了她的工作心中有愧,只好半开玩笑地退让:“我想钓金龟也得有资本才仔啊。你看你刚才头顶的蝎子尾巴就是个大钩子,要钓也比我有优势……”
“别提那个钩子了!”玛丽苏似乎还想撒气,却莫名其妙地克制下去。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前额湿漉漉的头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梅里,扭了扭腰,“算了,不和你计较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说完便踩着高跟鞋笃笃地去了。
没想到自己也能收获玛丽苏看待陈知薇的那种眼光,梅里疑惑自己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怔怔地看着慢慢消失的玛丽苏,心头忽然有些后悔——咋没有早点跟她说借钱的事情呢?
虽然被玛丽苏的眼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得到帅哥总裁青睐的事实还是让梅里浑身像充了氢气一样飘飘然,要是没那身收腰束身的套装裹着,只怕脚尖一蹬,就能飞到路边的楼顶上去。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梅里都没能从粉红色的余韵里彻底清醒过来。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李平老师。梅里举起手机紧紧地贴着耳朵,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李老师好!”
“声音听上去很喜气啊。”电话那头悦耳的男中音也露出了笑意,“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哦,今天刚找了份兼职。”梅里自然不会提什么帅哥总裁,也不会说把李平老师设成了保险受益人,只是笑嘻嘻地汇报,“待遇很不错呢。”
“你现在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主,兼职还是太耽误时间了。如果是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这里可以帮补……”
“不是为了钱啦,我只是想多锻炼一下实际能力。”梅里见李平老师似乎不太赞成自己打工,又想起他以前常给自己送这送那,连那台二手电脑也是他托人买的,哪里还好意思跟他哭诉自己没钱,当下只能在嘴上涂了蜜,乐呵呵地许愿,“等我拿到工资,第一个就请李老师吃饭!”
“梅里,现在社会上坏人多得很,你打工什么的一定要小心。”李平老师关切地提醒,“比如你现在兼职的这家公司,有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古怪?最太的古怪就是总裁实在太帅了,如果进演艺圈绝对会引起山崩海啸!梅里吃吃地笑出了声:“您放心,是很正规的大公司!我知道在李老师心目中,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过在您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嘛……”
“不,我知道你长大了……”体会得到梅里此刻雀跃的心情,李平老师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往她的熊熊火苗上泼冷水,“既然你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我送给你两条忠告:第一,守住自己的心;第二,如果你根本不承认对方的权威,他们就不能对你形成约束。”
“明白了。”梅里随口答应,“您今天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你根本没有明白……”李平老师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淡淡的落寞,“我打电话也没什么事,只是问问你的近况。你好久没跟我联系了。”
最后一句话让梅里生出了几分歉疚。确实,自从在宿舍里被冤枉之后,她就一直像只郁闷的蜗牛,死憋在壳里不肯探头。想起老师失望的眼眸,梅里连忙许诺:“下周,下周我一定再给您打电话!”
挂上电话,梅里忽然远目望天:如果李平老师是她的亲生父亲,那该多完美啊!
李平老师对梅里来说,是另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宝哥哥,不,宝叔叔。那个时候,梅里还不叫梅里,住在距离林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
那是高二最后一堂化学实验课,同学们做完以后都欢呼雀跃地放学回家了,可梅里却死活得不出实验数据。最后连任课老师都等得不耐烦率先奔赴食堂;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梅里一个人在瓶瓶罐罐之间发愁。
梅里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捣鼓那些五颜六色的化学试剂了,她唯一的印象是当她试图用水稀释什么时,忽然“砰”的一声巨响,酒精灯上悬着的圆底烧瓶爆炸开来,滚烫的溶液和着玻璃碎片四散飞溅,一部分甚至溅到了梅里的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梅里的意识彻底被爆炸惊醒,她慌忙蹲下身子,想把烧瓶的碎片从地上捡起来,毁尸灭迹。
“别动!”一个声音忽然制止了她,“溶液里有残余的硫酸,先处理你的皮肤!”
浑浑噩噩之间,梅里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扶了起来,然后她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清矍儒雅的中年男人的脸,漆黑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梅里,仿佛正仔细观察着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我没事……”梅里正要推脱,那双手已刻不容缓地拉着她走进了实验室隔壁的小房间,随即取出一剂药膏,小心地涂抹在梅里脸上。
那双手的动作是那么轻柔,让梅里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那人认真的表情,泪水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哽咽地唤了一声:“老师……”
“怎么?”中年人停下动作,笑了,“放心,不会破相的。”
“不是这个……”梅里抽抽噎噎地嘟哝,“弄坏的实验器材,我会赔……”
“没事,不用赔了。”中年人笑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心不在焉?”
“我……”梅里垂下头,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指,“我要转学了……”
“哦。”中年人没有说什么,只是理解地拍了拍梅里的肩头,让梅里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也不知不觉地对着这个陌生的老师吐露出来:“我现在才知道,我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现在我真正的父亲给我改了名字,要带我去别的地方……所以心里很乱……”
“是么?”中年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沉稳坚定,让梅里英名其妙地安下心来,“别害怕,我保证没关系的。”
“嗯,谢谢老师。”梅里从凳子上站起来,感激地问,“请问您贵姓?”
“我叫李平。”中年入微笑着回答。
这是梅里和李平老师的第一次相遇,不过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当梅里随着亲生父亲梅熙迁居异地后,李平老师也由于工作调动,出现在梅里就读的新校园内。
这样的巧合,由不得梅里不浮想联翩了。
梅里也看过《穆斯林的葬礼》、《洛丽塔》什么的,网上师生恋的言情小说更是不计其数。
以李平老师的翩翩风度、温柔亲切,完全符合大叔控一类人的口味,情窦初开的高中生梅里也不是没有躲在被窝里YY过自己和李平老师的故事,简直可以写成一本畅销言情小说来。
然而事实证明,一切只是梅里在做小女生的白日梦。李平老师虽然是单身,对梅里也颇为关心,却从来没有任何逾矩的言辞和举动。后来梅里才知道,李平老师有一个他深爱的妻子,但她却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他,以至于李平偶尔提到她时,脸上就会浮现出压抑不住的忧伤。
虽然从没有见过相片,但应该也是个美人吧。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忧郁起来,总是让少女心生怜惜,越发不忍心疏远他。
李平老师并不担任实际的课程,基本只待在实验楼里。因此每当梅里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实验楼里去找李平老师时,总有一种神秘而期待的幸福感。
“他扣留我的信件,连同学上门也凶人家,结果没人敢和我玩了……”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他在恨我……”
“他不肯给我配手机,巴不得把我关在家里,最好连学也不要上……”
“我给他们打电话,电话却总是打不通……难道是他在搞什么鬼……”
梅里口中的“他”指的是生父梅照,而“他们”则是养育了她十多年的养父母。自从搬家之后,父亲梅熙的举止越来越古怪,而一向待她如掌上明珠的养父母则人间蒸发,无论她写信打电话都再也无法联系上。
梅里当然不指望李平老师能解决自己的家庭内部矛盾,只是单纯地依恋李平老师倾听自己烦恼时耐心的表情。然而梅熙带来的阴影是那么巨大,和高考一起形成了两座大山,最终把梅里压得记忆力下降,学习成绩下滑,只好听取李平老师的建议,进了三本的林城大学。
梅熙对梅里要跑到林城读书的事大加反对,父女俩为此也不知争吵了多少回。最终还是李平老师打来一个电话,彻底地说服了梅熙。
梅里并不知道李平老师究竟说了什么,她只是清楚地记得梅熙接电话时从震惊到屈服的表情,让她很不厚道地有些得意洋洋。
好不容易进了大学,仿佛飞出牢笼的梅里假期总是找借口不回家,让梅熙颇为懊恼。直到梅熙用断绝生活费相威胁,梅里才在大一暑假的时候勉勉强强地回了一趟家。
就在那几天,家中的气氛总是让梅里无端地疑神疑鬼,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直到有一天她猛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想不起养父母的名字和模样,甚至连自己过去的名字都快记不起来时,泰山压顶般的恐惧才击倒了她,终于哆嗉着手拨通了李平老师的电话。
偷偷溜出家门,梅里和李平老师如同地下工作者一般接上了头。
“除了遗忘过去的一切,你还发现了什么古怪的地方吗?”李平老师细致地询问道。
“别的好像没什么……”梅里皱着眉头仔细回想,“对了,我这些天晚上都睡得特别沉,似乎还会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是一到早上却又全忘了。”
“这样啊……”李平老师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提包里取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交给梅里,“这是提神药,晚上临睡前服下,或许能帮你找到真相。”
梅里将信将疑地听从了李平老师的吩咐,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没敢脱下外衣。当天夜里她果然毫无睡意,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梅里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那是有人在拧她紧锁的房门!
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梅里紧张地闭上眼睛装睡。
门开了。
然后,她听见了,也看见了……
就在那个夜里,梅里拎着包冲出了家门,从此和这个家断绝了联系。
林城地下,黑暗之王的宫殿。
“现在知道究竟是谁卑鄙了?”王者的声音冷笑道,“小丫头少不更事,荷鲁斯想要迷惑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会阻止他。”沉默良久,另一个声音冷冷地回应。
“你凭什么阻止神界之王?”黑暗中的父亲毫不掩饰自己嘲弄的口吻,“凭你所剩无几的法力,还是你对公主无人可及的痴心?”
“我自有我的办法。”似乎厌倦了父亲的唠叨,青年转身朝着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走去。他面前却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阻住了他的去路:“请少主留步。”
“说了不要叫我少主!”青年随意一伸手,不知从哪个黑影手中夺过一枚寒光闪闪的钢叉,横在胸前,“都给我滚开!”
“不要嘴硬了,我的儿子。”父亲走上前来,隔在剑拔弩张的黑影们面前,“只要你肯服从我,我会告诉你迅速恢复法力的秘诀。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容易。”
青年轻轻挑了挑嘴角,明显地对父亲的提议毫无兴趣。然后他“当啷”一声抛开了手中的钢叉,顿时将面前黑压压的怪影们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抛下这句话,青年径直消失在幽深的宫殿外。
林城居民绝对无法想象,在他们居住的城市底下,除了四通八达的地铁和下水道系统,还遍布着迷宫般暗无天日的地下甬道。那些甬道有的宽达一丈,有的细如羊肠,有的用华贵的大理石铺就,有的却简陋如蛇穴,而每一条甬道都可以通往一个中心——主宰这个地下世界的黑暗之王宫殿。
尽管没有点亮任何灯光,作为宫殿主人的父亲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前方装饰华美的水池。在一朵雕刻精美的雪花石莲花边,他的儿子正撩起冰冷的地下水,慢慢擦洗着身上密布的伤口。而那被神界之王用闪电鞭击出的伤口,至今也不曾有任何愈合的迹象,淹没在他腰间的池水被缓缓渗出的鲜血染成了粉红色。
“你这样倔强,简直就是自讨苦吃。”显然是儿子持续的冷淡耗光了父亲的耐心,黑暗中的王者声音冰冷无情,“我与荷鲁斯之间,你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选择一方。”
“我会想办法破坏他的计划。”渐渐沥沥的水声终于停止,青年淡淡地回答,却没有更多的话。
“不借助我的力量,你以为你能怎么做?”父亲狐疑地追问。
“那是我的事情。”
“你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黑暗之王对自己的暴戾再也不加掩饰,伸手轻轻在水面上一拍,满池的冷水便翻腾而起,汇集成一条粗重的水龙,将桀骜不驯的儿子抽倒在干涸的池子里。“你还想夺得那个女人的心是吧?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有什么资格和神界之王竞争?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女人们爱的是金钱,爱的是权势,爱的是美男子,爱的是浮华世界带给她们的虚荣!可这些你全都没有,你有的只是几千年囚禁带来的封闭和愚蠢?她早已不是原来的她,你想要她的爱,只有我能给你!只有我!”
愤怒的王者在黑暗的宫殿里咆哮着,蓬勃的怒气让潜伏在宫殿四周的黑影们都瑟瑟发抖,仿佛受惊的甲虫一样迅速躲藏起来。可是身陷怒气中心的青年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嘴角始终噙着不以为然的冷笑。
“我当然知道她不再是她,我的爱早已消失在阿斯旺大坝下的河水中,我唯一剩下的,只是嫉妒和不甘。”青年缓缓地站起来,伸手握住水龙的两端用力一扯,凝结的水柱刹那间分崩离析,瀑布一般散落回雪花石雕砌而成的水池中。
“所以,我以拉神子孙的名义起誓,无论如何不会让荷鲁斯得逞。”披着一身淋漓的水珠,青年一向懒散冷漠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坚毅的光芒,“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他得到!”
“是吗?”老谋深算的父亲似乎仍不太相信儿子的誓言,“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旧情复燃,进而破坏我的计划?我不想再承受一次你的背叛。”
这个问题儿子显然不屑于回答,他只是将湿漉漉的头发理到脑后,用毛巾慢慢地擦干身体。
“那么,你敢让我在你身上设下诅咒吗?”终于,疑虑的父亲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否则,我可不敢让你离开我的地宫。而你的母亲,想必也不愿看到你重蹈覆辙。”
听到“母亲”这个词,青年一向漠然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随你的便。”他披上外衣,哑声说,“不过,你最好别再跟我提母亲。你不配,我也不配。”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不配。”黑暗之王冷笑了一下,难得地没有辩驳。他收回自己锐利的眼神,以指作笔,在半空中写下了一段咒语,金色的象形文字悬浮在半空之中:
“她的声音如同刀剑,她的触碰如同荆棘,她的亲吻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药,她的爱让你万劫不复。”
“只是避免你重蹈覆辙的咒语,不是吗?”此刻黑暗之王的语气,就仿佛一个真正担忧儿子误入歧途的慈祥老父。
而他的儿子,只是扫了一眼那段咒语,睑上没有任何表情:“来吧。”
刹那之间,金色的象形文字如同聚集的萤火虫改变了队形,汇聚成一道细而长的金光,尽数隐入了青年微蹙的眉心。
“少主,少主?”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唤回了青年的神志,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满怀警惕地盯着对方:“鬼?”
“是我。”前方的黑影小心地望望四周,确定黑暗之王和赤鳞都已远离,方才压低了声音战战兢兢地规劝,“少主何必要惹主上升起呢?”
“来给你的主子做说客?”青年轻蔑一笑,重新放松身体靠回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当然不是,我哪有那个资格……”被称为“鬼”的黑影低头磨着脚尖,“我只是觉得,少主如果想要夺回公主,还是应该和主上联手。毕竟,你们毕竟是父子……”
青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鬼在说话。
“其实,哪怕您开口叫他一声‘父亲’,我想主上一定会很高兴……”鬼锲而不舍地继续劝说,“这些年来,他已经变了很多……”
“你走吧。”这次青年的语气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无力,“我想睡一会儿。”
“是,少主好好休息。”鬼知道他下了逐客令,只好知趣地鞠了个躬,随即隐入黑暗之中。
“叫他一声‘父亲’?”青年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个称呼,他以前唤得还不够多么?
多得耗尽了他全部的亲情。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侯。
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他的目光本能地追逐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父亲”这个称呼就是英雄的代名词。
可是与其他父亲所不同的是,他的父亲从来不会抱他、亲他,甚至吝啬于给他一个正视的眼神。每当父亲偶尔出现时,对于年幼的孩子亲昵的纠缠总是一副厌恶的神情,巴不得把他打发得越远越好。
孩子都有一颗比大人所能理解的更为敏感的心。他也渐渐清楚父亲并不喜欢他,无论他多么乖,多么听话,以超过其他小孩的毅力修炼灵力,他的父亲也从来不会摸着他的头夸奖一句。
反倒是他的伯父,会把他抱在膝头,笑着对他忧郁的母亲说:“希望我也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到时候我的孩子继承我的王位,你的孩子就做冥界之王。”
“我只想要他一生平安。”母亲低低地回答。
与伯父聪明能干的妻子不同,他的母亲虽然容貌美丽,地位崇高,性情却优柔甚至懦弱。以至于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强装笑颜地把外出寻欢作乐的父亲送出门,然后独坐在无人处默默流泪。
也许是因为自己,父亲才不喜欢母亲的吧。那个时候他躲在茂密的椰林后看着那个哭泣的女人,小小的心灵真切地感觉到了无助的痛苦。
然而不知是否他的祈祷起了作用,终于有一天,父亲走到了他的面前:“走吧,轮到显现你神性的时候了。”
看着父亲伸过来的手,他既欢喜又紧张地将自己的小手交托到父亲宽厚的手掌中,那是父亲第一次牵他。
“去吧,我的孩子。”母亲在他们身后含着笑,“看到你的神性,你的父亲就会爱你。”
真的吗?他仰头看着身边高大的男人,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父亲失望。
父亲将他带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高大宏伟的神殿,穿过无数根粗大得不可思议的石柱,他们来到了神殿正中的空地,九根最为恢弘精美的石柱环绕着他们。
“站着别动。”父亲放开他的手,让他站在九根石柱的正中心。他点点头,用力地站得笔直,生怕自己因紧张带来的颤抖会引来父亲的不满。
突然,一股灿烂的光芒从头顶射下,如同瀑布一般洒满了他的全身。他不敢闭上眼睛,定定地盯着一旁的父亲,终于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脚下。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脚下延伸开来,他辨认了一阵,忽然一指父亲的脚下:“父亲,我们的影子好像,是狼吗?”
父亲一惊,慌忙退后一步,将自己隐藏到了光芒照不到的黑暗中。而他脚下的影子,也顿时消失了。
“这个孩子的神性非比寻常,长大后必将担任冥界之王。”最大最宏伟的石柱上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显然对他的影子甚为满意。
“是吗?”骤然获得表扬,孩子兴奋地喊了一声,“我伯父也这么说!”
原本面露欣慰的父亲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把将他拉出光圈,压抑着声音对刻满太阳的石柱行了一个礼:“多谢拉神!”
“父亲,我以后真的能做冥界之王吗?”知道太阳神预言的分量,孩子兴奋地握着父亲的手,却丝毫未曾觉察父亲眼中沉沉的暗色。
那一天,父亲并没有把他带回家,而是牵着他的手走进了沙漠深处。
他没敢问为什么,生怕父亲会因此生他的气。他只是尽情地享受着父亲的手掌带来的温暖,那是他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却也是最黑暗的一天。
他们一直走到了沙漠的最深处。
然后父亲放开了他的手。
“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你伯父?”父亲问。
孩子小小的脑子转不过来,自作聪明地回答:“都喜欢。”
“那么你玩儿去吧,看看我和你伯父谁先找到你,”父亲咬了咬牙,“那就证明我和他谁更舍不得你。”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好啊,这是一个新游戏么?”孩子兴奋得频频点头,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沙漠边缘。
虽然只是一个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但孩子还是生出了小小的私心。于是他并没有去抓探头探脑的沙漠蜥蜴,也没有跑上沙丘去玩滑沙,只是按擦着自己好动的性子乖乖蹲坐下来,期待着父亲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只要他待在原地不动,第一个找到他的肯定会是父亲吧?孩子想,那样就能证明,父亲比伯父更舍不得他,更爱他。
他渴望这样的结果。
然而一直筹到天黑,父亲也没有出现。
几有只小小的沙漠狐狸围了过来,好奇地盯着蹲在沙地上默默掉眼泪的孩子。孩子的嘴巴嘟哝着,手指则不断地在面前的沙粒上写着一个单词: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
虽然以他的神性,已经可以独自找到回家的路,但是孩子依然固执地待在原地,一心要等着父亲第一个找到他。
“父亲父亲父亲。”孩子委屈地在夜间的沙漠冷风中发着抖,“我很乖,我很听话,我的神像影子和你的那么相似,可你为什么还是不来找我?”
“父亲父亲父亲。”他不断地呼唤着这个称呼,直到又累又饿地倒在沙地上昏睡过去。
他是被母亲的啜泣声给惊醒的。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男人宽阔的后背上。
“父……”他只喊出半个字,就清醒地住了口。背着他走出沙漠的男人,不是父亲,而是他的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