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菲莱神庙

对于某些人讳疾忌医的死硬表现,梅里无可奈何之下也只有偃旗息鼓。何况她现在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想要反抗也没多少底气。

此刻她心中充满了各种急需解答的疑问,诸如“你怎么会在芦苇域”、“追我们的人是谁”、“哪里来的狒狒和蝎子”之类,但是酝酿了半天,梅里还是决定先问一个最最迫切最最关键的问题:

“撞坏的玻璃什么的,万一人家索赔怎么办?”

“索赔?”安郁一愣,随即淡淡反问,“你说呢?”

“虽说起因是我,可那些东西都是你撞碎的。”梅里见安郁不反驳,连忙乘胜追击,“那就三七开,我三你七,说好了啊,可不许反悔!”

“好。”安郁皱了皱眉,难得地没有反驳。

眼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梅里忽然有点后悔没提出二八开。不过看在人家好歹救了自己的份上,做人也要厚道一些……

“为什么要救我?”憋了又憋,梅里还是问出这个最没技术含量的问题来。

“因为你还有用。”安郁不耐烦地说完这句,随即抿紧嘴唇,大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再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你”的姿态。

梅里气结。她好不容易对这个人形冰箱有了一点好感,可那点好感立马又被这句装酷的话给砸了个粉粉碎。

哼,早知道就应该提赔偿金额一九开,或者干脆在影楼迫究责任时,统统推到他身上去!反正自己又没求他撞墙撞玻璃……

于是,一场冷战悄悄拉开了帷幕。

沿着和上次一样的路线进入“永生之路”主题公园,穿越方尖碑广场,钻过漆黑幽深的地道,坐上两头尖尖翘翘的太阳船,整个过程里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梅里还是坐到船头留给安郁一个硬邦邦的背影。而安郁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地划着船。

月光,水色,白茫茫的芦苇地,一切似乎和三天前毫无二致。只是,梅里舔了舔嘴唇,感觉有什么味道不一样了。

小船停下了。安郁跳上岸,用缆绳将木船固定在岸边的小码头上。

怎么还是上次的智慧神神殿?梅里不解地上了岸,站在一旁等着安郁的解释。

可是没有解释。就好像安郁是一只铁面无私的牧羊犬。只负责把无辜废柴的小肥羊赶来赶去——强势的人生,自然不需要解释。

于是小肥羊梅里只好乖乖地跟着牧羊犬走进智慧神神殿。

穿过架设着轨道的大殿,他们来到神殿后半部分的密室。四壁鲜艳的彩色壁画中,鹭头人身的神像和头顶新月的肥胖狒狒坐在神龛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亡灵书呢?”安郁忽然问。

“在!”梅里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册《梅里塔蒙的亡灵书》,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没忘记把它揣在套装口袋里。

“知道答案了吗?”安郁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笔,递给梅里。

“呀,你被蝎子蛰的伤口不见了?”梅里的眼光瞟过安郁修长光滑的手指,惊讶地感叹。

安郁的嘴角抽了抽:“你的观察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会吧,自己明明看得很清楚的……梅里有点窘,连忙一把接过笔,在智慧神神像旁空白的椭圆框中工工整整地写下三个字:“莫华逸。”

“现在,说出你对智慧神的耍求。”

梅里茫然:“什么要求?不提可以么?”

“随便什么要求。”冰山男面无表情,语气却毋庸置疑,“你猜出了智慧神的秘密名字,也就掌握了一定支配他的力量。如果你不消解掉这种力量,智慧神不会放你走出他的神殿。”

“你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共青团员梅里同学义正言辞地指出了安郁的谬误,“我就不信不提要求走不出去!”

安郁冷笑了一下,抱住双臂靠在墙上,大有“你试试看”的架势。

“不过,提一个也不吃亏……”梅里审时度势,感觉真往神庙外跑一圈对自己也没啥好处,顿时换上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快点。”冰山男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开口催促。

这都要催,真当他自己是监工的那摩温啊?梅里白了安郁户眼,端正表情对着两座神情呆板的神像说:“既然智慧神你有白鹭和狒狒两个法身,能不能让这两个法身打一架?”

说到这里,想起路上差点被一只狒狒吓死,梅里又睡眦必报地加上一句:“我希望是白鹭赢。”

一本正经地对神提出这样的要求,梅里说完自己都绷不住做了个鬼脸。既然无法拒绝这种荒谬的行为,那就用更大的荒谬来解构它吧。

偷眼看冰山男,仿佛他压根儿没听自己在说什么,死气沉沉的不知神游到哪方天外。

梅里忍不住撇了撇嘴:切,真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林城地下,黑暗之王的宫殿。

“让白鹭和狒狒打一架?我的公主,你真的很配合我……”森然的笑声穿过厚厚的石壁,惊醒了一直盘踞在石柱上的巨大蟒蛇,它警惕地扭了扭头,放心地确认并没有人打扰到密室中的主人。

此时此刻,镌刻在密室墙壁上的几个智慧神雕像,似乎感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不安地挣动了一下。

“不管你是何居心,先除掉你,我会比较放心。”黑暗之王的指甲划过一尊狒狒造型的智慧神浮雕,轻而易举地将它从石壁上抠下,“不服气也没用,透特,你自己也知道秘密名字是开启永生之路的钥匙,也是掌控诸神的力量,这个规则从拉神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确定,任何人都只能顺应,无法改变。”

手掌微一用力,细细的石粉便从他的指缝中泻下,无法挽回。

走出智慧神神殿,梅里和安郁再度坐上了太阳船。木桨将蓝色的河水搅动出“哗哗”的声音,安郁既然不主动示好,梅里也就一直侧着身子看旁边的风景,气氛再一次僵持下采。

河道渐渐变宽了,在前方形成一个平缓的湖泊,湖面上隐隐约约露出一些巨石堆砌而成的小岛,星罗棋布地点缀其中。

忽然,梅里发现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宏大的建筑物,高高地伫立在水中央的小岛上,在月色中越发显得静谧而神秘。

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梅里不等木船停稳就跳上岸去,差一点扭到了脚踝。她不想在冰山男面前丢脸,手脚麻利地爬起来站好,刹那之间,设置在神庙内外的射灯全部骤然亮起,将恢弘的建筑映照得恍如神境。

“第二重门,伊西斯女神的菲莱神庙。”安郁清冷的声音在夜风中缓缓响起。

“这个名字好像听过……”梅里望了望天,几天前被科普了若干古埃及神名,到现在已经基本上忘得精光了。

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安郁此刻开始有了点导游的派头:“伊西斯是九柱神之一,古埃及最受欢迎的女神,她因为知道太阳神拉的秘密名字而拥有强大的魔法……”

“她是怎么知道拉神的秘密名字的?”梅里想起自己为了猜智慧神的秘密名字大费周章,差点还被扭送公安局去,不由对这个细节大感兴趣。

在实用技术面前,绷面子神马的都是浮云啊。

“她放了条毒蛇宏咬拉神,拉神为了求她治伤,只好把自己的秘密名字告诉了她……”

“搞没搞错,这都可以啊!”梅里顿时跳脚,“不带这么做神的!”

“你以为神界是什么样子?”安郁冷笑。

那倒是,《西游记》里的神仙也是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百无禁忌的……梅里虽想到这一点,却不肯在口头上向安郁认输,只顾抬起头打量面前熠熠生辉的高大塔门。和公园大门处的塔门建筑结构类似,但菲莱神庙两侧的高墙上却阴刻着截然不同的神像,其造型之奇特竟是她从未在别的宗教和神话中看见过的。

高墙左侧,雕刻着一位跪坐在地上的女神,神态安详,双臂侧平展开。排列整齐的羽毛从她的手臂下伸展开来,甚至超越了指尖所及的长度,构成一双宽大颀长而又造型优美的翅膀。

而高墙右侧,这位女神则隐去了翅膀,化身为怀抱婴儿的美丽少妇。她左臂搂着婴儿,右手轻轻托起自己的乳房,似乎正在给婴儿哺乳。

“好像基督教里的圣母玛利亚和耶稣!”梅里随口评论。

“基督教不过是抄袭伊西斯和她的儿子荷鲁斯。”安郁毫不客气地指正。

“知道啦,基督教晚了一千多年嘛。”梅里嘟着嘴转过身,率先走进塔门里。

出乎意料的是,塔门后并不是神殿,而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广场,两侧装饰着柱廊,真正的神庙则坐落在广场的另一端。

广场正中,竖立着一根粗大的钢柱,直入云霄,仿造成方尖碑的样式。一根根坚韧结实的银白色钢条从主柱中伸展出来,分别扣在一个个潜水艇造型的透明箱体的顶部和底部,仿佛一条多足虫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猎物。

看来,这又是主题公园里的某个游乐项目了。梅里估摸了一下钢柱的高度,心里有些发怵。

“碧落黄泉”。游戏设施旁的指示牌上,大大地写着这四个字。

又是亡灵书,又是碧落黄泉,这些名字听上去怎么都这么不吉利啊?何况自己还很恐高……梅里心中暗暗叫苦。可签了卖身契的小肥羊就是火锅也得跳,何况身边还守着一头扑克脸的牧羊犬……

硬着头皮走到巨大的机械面前,梅里立刻悲催地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装置。那根粗大的钢柱不仅探入高空,地面上还挖有垂直的甬道,看样子是直通到地底的湖水之中,所以才有“碧落黄泉”之称。

感应到梅里的靠近,一个大透明箱子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露出里面两排皮质的座位。

揣着麻辣锅当洗澡盆的革命乐观主义情怀,梅里颤着双腿爬进箱子,抖抖嗦嗦地坐好。

一对柔韧的钩状皮套从椅背上自动伸出来,扣住梅里的双肩,把她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

这下,就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眼看安郁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梅里收回了哀怨的目光——哼,有骨气的劳动人民才不向资本家的走狗摇尾乞怜!

然而就在大箱子的有机玻璃门关上之前,冰山男竟一个箭步钻了进来,恰好坐在梅里的对面。

“没人陪怕你吓死。”眼看梅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安郁若无其事地解释。

梅里哪肯承认自己如此废柴,反唇相讥:“你这种伤病员,还是趁早下火线凉快去……啊——”还没等她逞强完毕,身子猛地一沉,接着一股大力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梅里情不自禁地惊叫出来,感觉心脏仿佛一个悠悠球被抛进脚下的万丈深渊,然后又凭借那根细若蛛丝的引线重新弹回到自己的胸腔之中。

“啊啊啊啊……”梅里也不知道自己尖叫了多久,等她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乘坐的有机玻璃吊箱已经升到了半空中,而她的嗓子已经有点嘶哑了。

“三点二八秒。”安郁平静地报出上升时间。

“哼!”梅里扭过头,不跟数据帝计较。她睁大眼睛向玻璃箱外望,深夜的主题公园一片漆黑,只有脚下的菲莱神庙里有灯火闪烁。她又抬头隔着透明的箱顶看了看天空,除了月亮,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于是梅里不由怀念起上次测试的“天地初开”,那个项目唯美浪漫,可不像今天这样吓得她半死。

音乐从隐蔽的扩音器中传来,带来柔和的解说:“欢迎参与‘碧落黄泉’项目。上次我们提到的九柱神之四兄妹中,伊西斯嫁给了奥西里斯,奈芙蒂斯嫁给了赛特,而作为他们兄长的奥西里斯,继承了先祖的王位,统率着神界和人间。他与伊西斯的夫妻感情很好,伊西斯还怀上了孩子。此刻他们的生活,就像悬浮在九天之上,尊贵而安详。”

呀,又提到这四兄妹了,名字都怪难记的……梅里一边听解说,一边偷偷打量对面安郁的脸色。虽然光线晦暗看不太清,但安郁似乎一瞬间憔悴了许多,也许他真的应该在下面休息休息。

扩音器里的解说还在娓娓道来:“可是还没等到他们的孩子出世,伊西斯便听到了噩耗——他的丈夫被人杀死了,而且尸体被砍成了十四块抛进了尼罗河中!”

“什么……”梅里刚刚放松的神经骤然绷紧,预感到什么就要来临了!

“现在,请体会一下伊西斯当时的感觉吧。”话音刚落,梅里就觉得脚下一空,高悬在半空的吊箱顷刻间如自由落体般向地面砸落!

“啊——”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了梅里,仿佛被人从几十层楼的阳台上推下,一瞬间除了叫喊什么都不能做。她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寻找前面安郁的身影,她这才发现安郁居然不见了,她的面前,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玻璃!

“安郁,安郁!”梅里用尽力气喊出这个名字。此时此刻的恐惧,只有知道还有人和她一起承受,她才不会觉得那么绝望。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她只能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而心脏,也在喉咙口不停地浮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口中一跃而出……一股大力猛地从脚下传来,吊箱刹住了速度,让梅里终于可以呼出一口气,瘫软在座位上,感觉四肢都软绵绵地失去了力气。

难道,这就是伊西斯从幸福生活落入悲惨境地的感受?

这一次安郁没有报出下降的秒数,甚至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玻璃吊箱里没有光源,梅里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微垂着头,仿佛睡着了一样。她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打了个招呼:

“喂!”

“嗯?”安郁惊醒一般抬起头,半边脸被玻璃箱外的灯光一照,竟是诡异的苍白。莫非,他也被刚才的下坠吓坏了?

“刚才我看不见你,真是吓死了。”梅里抚着胸口顺气。既然冰山男不比她情况好多少,那么坦承自己的恐惧也不算丢脸了。

“哦,下坠时吊箱自动翻转九十度,我转到你的脚下,所以你才看不见我。”安郁掩饰着轻微的喘息,竭力回答得平淡无波。

“哦……”想起看不到安郁时自己失态的呼救,梅里尴尬地垂下眼睛,但愿他当时根本没听见。

扩音器里又继续讲着故事,掩盖了梅里的窘境:“伊西斯是个坚强的女性。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悲痛后,她得知杀死奥西里斯的是他们的兄弟赛特,而赛特此刻已经攫取了奥西里斯的王权。于是伊西斯下决心要为丈夫报仇,把被赛特夺走的一切重新索回。”游程并未结束,随着讲解,透明的吊箱缓缓朝着地底的甬道内沉去,“首先,伊西斯潜入尼罗河中,辛苦地搜集奥西里斯被砍成十四块的尸体……”

甬道内的湖水渐渐淹没了吊箱,随着解说不断地颠簸,却没有一滴水渗进来。由于无法视物,身体的触觉便分外敏感,梅里仿佛可以感觉到伊西斯正在他们脚下的河水中穿梭,辛苦地搜寻着奥西里斯的尸体。

“在亡者守护神阿努比斯的帮助下,伊西斯将奥西里斯复活了,可是他从此只能担任冥界之王,神界和人间的王权仍旧被赛特霸占着。这个时候,伊西斯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荷鲁斯。于是伊西斯决定要为儿子夺回王权,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从此拉开了序幕。”

就在这时,梅里的眼前陡然一片开阔,吊箱已然穿越了甬道,漂浮在宽阔的湖面上。

而湖岸边也早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仿佛一颗颗明珠相映生辉。梅里放眼望着湖光山色,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心跳也渐渐平缓。

“针对赛特和荷鲁斯的王位之争,以拉神为首的众神一直没有定论,就连智慧神透特也站在中立角度,听任赛特和荷鲁斯的叔侄竞争。”

原来古埃及神界秉持的是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啥道义礼仪都不讲。梅里坐在漂浮的吊箱里,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恍惚置身摇篮——不,这个比喻大大不妥,摇篮之内岂容他人安睡,可那个冰山男却闭着眼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

“伊西斯没有办法,只好让儿子荷鲁斯和赛特举行决斗。两叔侄于是达成协议,他们同时潜入尼罗河中,谁忍不住先冒出水面,谁就算输。不过就在两人入水比拼的时候,伊西斯朝水中投掷了铜鱼叉,想要刺伤赛特,不料却误中了儿子荷鲁斯……”

“好衰啊!”梅里忍不住评论。先是逼迫拉神说出自己的秘密名字,此刻又作弊帮儿子,伊西斯虽然是凡人爱戴的女神,但跟光明正大可实在扯不上关系……

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梅里忽然觉得一个大浪打来,顿时把他们乘坐的吊箱高高地抛上半空,又“砰”地砸回水面。若非身体被紧紧地固走在座位上,只怕她和安郁都会像太空人那样在吊箱中横冲直撞了。

“这是水下的荷鲁斯在挣扎。”扩音器里如此解说,“伊西斯一掷不中,便再掷了一次,这次终于重伤了赛特,逼得他从水中一跃而出……”

吊箱再度被巨大的波浪掀翻,仿佛一片被卷入暴风雨中的树叶,在虚空中翻滚战栗,展示着赛特被暗算之后的惊恐和愤怒。

梅里死死闭住眼睛,咬着牙关不肯出声。然而,就在吊箱再度被一个大浪高高抛向空中时,原本紧紧束缚住她双肩的钩状皮套忽然松开,于是在再度爆发的惨叫声中,梅里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从椅子上直跌下去!

由于吊箱的滚动,梅里这一跌竟没能对准坐在对面的人肉垫背,而是径直朝向了座位上方的透明箱壁。大难临头,梅里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只能义无反顾地看着自己的脑袋往那一整块的有机玻璃上砸去!

偷窥人家的电脑真的会遭报应的……梅里心里默默地闪过这条遗言,接着从脑袋到四肢便是一阵巨疼,顿时一阵昏天黑地。

然而昏黑不过两秒钟,梅里立即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砸成肉饼,而是撞上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垫子,然后顺着吊箱壁滑到了椅子边的地板上。此刻那个肉垫子还垫在身下,弹性不错的样子……

“呀!”猛地意识到自己趴在谁身上,梅里一声惊叫,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我……我不是有意的……”

“别动!”面朝上躺储的安郁猛地一声断喝,声音虽然不大,决然的气势却吓得梅里一哆嗦,四肢一软便乖乖地原样趴下。耳中似乎听到安郁极低极低的一声闷哼,却又似乎只是幻觉,唯一只能感到身下的肌肉在一瞬间绷得死紧。

水面渐渐静止下来,颠簸的吊箱也渐渐平稳。粗长的钢臂缓缓回收,将玻璃吊箱再度带回到甬道之中,可梅里还是一动也不敢动,安郁那一声呵斥彻底吓坏了她,就像她身上长满了倒钩似的。

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漆黑,衬得扩音器中的解说都那么幽远:“赛特受伤上岸后,眼看荷鲁斯尾随而来要杀掉自己,只好向伊西斯求情,求她看在兄妹一场的情分上饶他一命。伊西斯无奈之下,便放走了赛特,结果荷鲁斯一气之下……”

“起来吧,慢一点。”等到吊箱彻底稳住,平缓了呼吸的安郁终于开口。于是原本还在纠结是不是被吃了豆腐的梅里如蒙大赦,赶紧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还好,除了胸肋还有些痛,别的零件似乎都没有毁损……

“谢谢你救我!”梅里赶紧表达谢意,若非安郁及时脱开皮套跃起来接住她,只怕她现在已经在玻璃箱壁上撞成歪瓜劣枣了,“你没事吧?”

“嗯。”安郁应了一声,随即手臂一撑站起来坐回座位上。

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样大,凭他撞墙撞玻璃的本亭,自己这一下应该没有大碍吧?

梅里观察了一下安郁,对广播后面说了什么根本没在意。

都怪这个座椅,如此重大的安全隐患明天一定要向裴总报告!梅里爬回自己的椅子上,狠狠拍了一把陷害自己的钩状皮套,不知道这起事故能否跟保险公司索赔……

忽然,梅里停下自己的小算盘,吸了吸鼻子,向一直没有出声的冰山男求证:“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

“没有。”黑暗中的安郁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

玻璃吊箱逐渐升回到菲莱神庙的庭院内,舱门终于缓缓地打开。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梅里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走出了玻璃吊箱,经历过刚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折磨,此刻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然而走了几步,安郁却仍然待在吊箱中没有出来。

梅里疑惑地站定,终于觉察到了什么,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

“啊呀,我的裙子!”就算刚才的经历已经让她的神经坚韧了不少,可她还是再一次肉疼地惊呼出来。

纯白色的套裙上,此刻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暗红色的污渍,分明就是血迹!

伸手摁了摁自己的胸肋,刚才撞击带来的疼痛已经消散了,那么这血,只能是——想起刚才萦绕在鼻端的古怪气味,梅里恍然大悟,一把扶住玻璃吊箱依旧敞开的舱门,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安郁,是你弄脏了我的衣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撞伤你了吗?你现在怎么样?”

“我会……赔你。”好半天,灯光的阴影中传来安郁虚弱却冷硬的回答,“其他的……你不用管。”

“我这就打120!”梅里惊吓之下顾不得计较安郁的态度,掏出手机就开始拨号。

可是拨了好几次,120那边永远都是一阵忙音。

怎么办?怎么办?梅里脑子里不断萦绕着安郁惨白的脸色和浓重的血气,手指一动,拨通了裴思渡的电话:“裴总吗?我这里出了点事……”正想向老板汇报出事经过,手掌一空,手机竟被安郁一把抢了过去,隐约中还听得到裴思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别怕,我很快就过来……”

声音戛然而止,安郁挂断了通话。

“为什么要找他来?”此刻的安郁倚着玻璃吊箱,虽然连站都站不稳,眼神却一派冷冽,“你明知道我不愿见他!”

“裴总是好人……他一定会不计前嫌,送你去医院……”梅里后退了一步,安郁的黑衬衣虽然掩盖了他身上的血迹,却映衬得他的脸色惨白骇人。想起安郁先前乘坐“碧落黄泉”时的反应,梅里笃定他之前就受了伤,只是自己那一撞让他的伤势彻底恶化罢了。

“裴总,又是裴总……这么容易就被他迷惑了么?”安郁黯淡的眸子里骤然点起一簇冷光,燃烧着梅里不能明白的愤懑和不甘,喘息着追问,“你到底是迷惑于他的财富、他的外表,还是……咳咳,还是他轻车熟路追女人的手段?”

“这些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又不熟!”面对一个不爱护身体的家伙莫名其妙的发难,梅里愤怒了,“我倒还一直想问你,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城大学,那些奇怪的黄沙和狼群跟你脱不了干系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安郁惨笑着咳嗽了一声,“你现在才想知道?”

“我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却越来越确信……”梅里盯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脚步慢慢后移,却不敢确定自己能扑过去抢回手机,“你根本就不是人!”

“那你说我是谁?”安郁收敛了笑容,略有些涣散的眼神正正对着梅里的脸,似乎并不曾发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是吸血鬼!”梅里猛地从衣领里掏出一条银质的项链,对准安郁,“你敢说不害怕它?”

“我是吸血鬼?”安郁似乎想笑,最终却只是慢慢坐到地上,低声喃喃,“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害怕阳光,所以只敢在晚上现身,天一亮就不见踪影……”梅里咽了口唾沫,继续和这个讳疾忌医的家伙拖延时间,“你能指挥狼群,传说狼人就是吸血鬼的仆人……”

“咳咳,还有呢?”

“还有……你移动速度飞快,就和《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一样……”梅里的脑子疯狂运转,使劲找出可以说服对方的理由,“还有,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快,被蝎子蛰的伤一会儿就不见了!”

“你说的是这只手吗?”安郁恍惚地抬起一只手,手指上紫黑色的伤口赫然在目,一条黑线从手腕一直延伸进了黑色衬衣的袖口内。

梅里愣住了。她明明记得在智慧神神庙里时,她说他的伤好了,他也没反驳啊……

原来,是她记错了左右手,还丢脸地连对方的挖苦都没听出来!——可中了这么厉害的毒,他不想去医院更是没门儿!

“那最后一条不算。”梅里厚起脸皮,迅速收回了左顾右盼的视线,“可是你不能否认,每次我碰到你身体的时候你都会哆嗦,哪怕你竭力克制我也感觉得出来。这难道不是因为我戴了吸血鬼最怕的银饰?”说着,她大力晃了晃手中的银质星星吊坠,心中祈祷自己的激将法能起点作用,“你要不是见不得光的吸血鬼,干吗害怕裴总把你送到医院去?”

“你的心里,果然一直念着他……我原本不信你这么容男上套,所以有些话一直没有说……”安郁目光一凝,似乎想说什么。远处的湖面上忽然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唤,让梅里情不自禁地转身就跑:“裴总,我们在这里!”

哦也,终于拖到大救星到来的时刻了!

“不要喊!”安郁打起方才积蓄的一点精神,一跃拦住了梅里,“听我说完!”

“裴总快来!”此刻梅里见救星到来,哪里还肯乖乖听安郁说话,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掌控,“裴总,救……唔……”她还想再喊,嘴巴却猛地被安郁一把捂住,整个人也被他往柱廊另一头的神庙内拽去。

梅里恨恨地想要去咬安郁的手,气得七窍生烟——她招谁惹谁了,不过是为了找人给他治伤,他至于这么狗急跳墙么?

“你现在已经被吸血鬼劫持了,信不信我会咬断你的喉咙?”安郁制止住梅里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轻而易举地将她拽进菲莱神庙后的小黑屋,抵在了坚硬的墙壁上。

“现在,好好听我说!”生怕梅里的大喊大叫暴露目标,安郁依然没有放开捂住梅里的手,喘息着急切地开口,“不要相信裴思渡,他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心。也不要相信你周围的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把你拖入深渊!你目前最好的选择是离开雅庐集团,唯一能做的是守住自己的心,不依赖于任何人。”

梅里瞪大眼睛摇了摇头,不明白安郁在说什么。虽然安郁在初见时就想说服自己辞职,可他后来为什么还是给自己做了导游?

“我知道就算摆脱雅庐集团摆脱主题公园,他们还会想出别的办法逼你就范,你根本没有什么逃脱的余地,只能正面迎敌……”安郁懊恼地闭了闭眼睛,力图想把自己的意图说明,“但是,不信仰金钱,金钱就无法收买你;不迷恋外表,外表就无法蛊惑你;不害怕未知,未知就无法恐吓你;不崇拜权力,权力就无法征服你。只要你一直坚持自我,他们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这是你唯一能够胜利的办法,明白了吗?”

好像有一点点懂,不就是批判自己拜金好色,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吗?为了早日获得大口呼吸的权利,梅里勉强点了点头。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方才一口气说得太多太快,安郁的精力明显不济,捂住梅里的手都颤抖起来,“如果你答应不出声,我就放开你再说。”

梅里忙不迭地点头,终于让安郁垂下了胳膊。

“裴思渡是有妻子的……”

“梅里,梅里!”裴思渡的声音忽然从神庙外传来,让梅里下意识地高喊一声:“我在这里!”然后撒腿就往外跑。

“别去,你会后悔的!”安郁伸手想要抓住梅里,可梅里胳膊随意一挥,竟然推得他踉跄了一下,无力地靠在墙上。

那是诅咒带来的力量。

“裴总,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脱困的女孩惊喜的叫声传进安郁的耳朵,越来越远,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不能爱上他,否则我宁可杀了你!”安郁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一声,捂住胸口慢慢顺着墙壁跪下,黑色的血液从口中汩汩涌出。

“别逼我杀了你……”他喃喃地念叨着,终于彻底地倒在地上。霎时间,一道缝隙在地底霍然裂开,黑暗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