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城地铁

梅里很快就找到了二楼卧室里的衣柜。心慌意乱之下,她也没心思挑什么样式花色,胡乱找了一条深红色的连衣裙换上。

等她抱着撕坏的Dior裙子和安郁的黑色衬衣下楼时,这才发现安郁已经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尹太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这个发现让梅里有些慌张,不知不觉中,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安郁的存在。

“谢谢您了!这次真是打搅。”眼看尹太太似乎半阖着眼睛养神,梅里抱着衣服站在沙发边有点局促,只好拼命说些客气话来缓和气氛,“请问安郁去哪里了……”

“能想到来找我就很好了……”尹太太没有回答梅里的问题,无力地笑了笑,“可惜,已经晚了……”

什么晚了?梅里心头突地一跳:“您是指……我对伊西斯许愿的事吗?可我什么也没做……”

尹太太没有回答,只是张开眼睛盯着沙发对面的墙壁,引得梅里也朝那个方向转过脸去,然后她看到了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雪白的墙上,原本挂着的莎草纸画《奥西里斯的审判》不知何时竟自燃起来,淡淡的橘黄色火苗舔舐着古旧的纸张,就仿佛一张饕餮巨口吞噬着画面上的各位神祇。不过几秒钟时间,那幅金碧辉煌的珍贵画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不曾留下一点灰烬。

而与此同时,平整的墙面却仿佛融化了的岩浆,凸起一个个灰白色的气泡——不,不是气泡,而是一幅雕刻精美的浮雕壁画!画面中央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僵硬地站在观众面前,而她的脑袋却已滚落在地,睁大的双眼和嘴巴昭示着她所经受的惊愕和伤心。女人身体的左侧,一个鹰头人身的神灵正挥舞着一把利刃,看样子正是他砍下了女人的头颅;右侧,一双眼睛隐藏在灌木林中,几分侥幸几分欢喜却又几分惊慌……

这是什么——伊西斯在神话中的遭遇?那两个怪模怪样的神,就是争夺王权的荷鲁斯和赛特?梅里吓得后退了几步,白墙上为什么会凭空呈现出这幅壁画来?是要宣告命运的走向,还是提醒她原本有机会挽救伊西斯……不,尹太太的生命?

“我很失望啊,梅里……”尹太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嘶嘶”声,仿佛一个漏气的破风箱,“我对你……那么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梅里困窘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我,我另外许个愿行不行……”

“记住你欠我的,把它一并还给我的儿子……”尹太太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忽然身子一歪,精致的头颅便像茶壶盖子一样从肩膀上滚落下来。

一条全身鲜红的蛇从尹太太的衣领内钻了出来,朝着吓呆了的梅里吐了吐分叉的信子。仿佛被这条赤蛇带来的热度点燃,下一瞬间,尹太太的身体和头颅都冒出了橘红色的火苗,就像那幅莎草纸画《奥西里斯的审判》一样,不过几秒钟时间,尹太太就凭空消失了,连最后一丝青烟也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发上,只剩下一条高昂着头颅的赤蛇,冷酷的蛇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梅里,似乎在等待她作出某种选择。

而作错选择的代价,就是死!

当再度找回意识的时候,梅里忽然深恨自己为什么还如此坚强地没有昏过去。

“别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会伤害我的对不对?”梅里努力朝赤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抬高手里的衣服当作盾牌护住胸口,脚步一点一点地悄悄朝大门返去。

赤蛇没有动,依然毫无表情地盯着梅里,然而它的身体,却像充气一般急速膨胀。当梅里终于退到玄关门口时,方才不过一尺多长的赤蛇竟已膨胀到了两丈多长。它像个君王一样大模大样地盘踞在沙发上,红色三角头中不时龇出的尖牙昭示着它剧烈的毒性。

“一——二——三!”梅里心里默念三下,猛地把手里的衣物朝着远处一抛,趁赤蛇注意力转移之际拉开门把手冲出了别墅,然后“砰”地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救命!”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喊一声,一转头却恰好看见裴思渡手中射出炫目的闪电,正击向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安郁!如果被这道闪电劈中,安郁必定会像尹太太一样——灰飞烟灭!

“裴总——”梅里惊惧之下,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呐喊出声,然而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咽喉已是一阵窒息,竟被破门而出的赤蛇尾巴缠住了脖颈!

“啪”的一声轻响,安郁伸手抓住了裴思渡的鞭梢,却丝毫感受不到闪电烧灼皮肤的刻骨刺痛——“救命,裴总”,她是这么喊的,这再一次无情地验证了一个事实:在她最危急的时候,本能想到的人始终是裴思渡!自己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

“放手!”裴思渡大力一扯手中的闪电鞭,竟是不能拨动分毫,心中不由大惊:这个逃犯居然恢复了如此大的神力!

缠绕在梅里脖子上的赤蛇冷眼瞥见两个男人的反应,咧开嘴角似是狞笑了一下,然后它弯过上半段蛇身,尖利的毒牙深深陷进了梅里脖颈的肌肤……

“啊!”安郁声嘶力竭地大喝一声,一把甩开裴思渡的鞭梢,离弦之箭般冲向梅里。

而裴思渡的闪电鞭,也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朝赤蛇拦腰抽去!

剧烈的火光伴随着皮肉焦烂的臭味,缠绕着梅里的赤蛇被闪电鞭抽落在地,扭动几下就消失在地底,只剩下失去知觉的梅里颓然倒地,被抢上来的安郁接在臂弯之中。

“把她还给我!”眼看安郁紧紧地抱着梅里,仿佛自己根本不曾存在,裴思渡怒不可遏,一鞭朝着安郁赤裸的后背抽了上去,“你心里早已承认,公主是属于我的!”

雪亮的电光四射,仿佛无数把利刃砍在铮铮铁石之上,安郁一口血喷在梅里的红裙上,整个人却如同海潮中的礁石僵立不动:“她要死了……”他低头看着梅里,低声喃喃,“我原本可以救她的……”

“蠢货,让我来!”裴思渡没料到此刻安郁竟能硬接下自己的鞭子,来不及和他纠缠,蹲下身将右手掌按在了梅里的眉心。

女孩的脖子上被赤蛇的尖牙刺出了两个小孔,青色的细线如同抽芽牵丝的藤蔓慢慢从小孔四周向全身蔓延。被裴思渡的神力压制,细线如同遇袭的蛇群暂时收缩了一下身子,然而立时便以更怏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开去。

“该死!”裴思渡咒骂了一句,再度催动灌输到梅里体内的神力,却根本无法遏制毒性的扩散。一眨眼工夫,青色的细线就从脖子攀上了梅里的下颏。

“赤鳞的毒,无药可治,更何况,她只是肉体凡胎。”安郁的脸上忽然泛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你本来可以救她的。可是,你舍不得把闪电鞭落在我手里。那一瞬间,她的生死安危,在你心中还及不上一条鞭子。”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裴思渡大怒,“你要赶走赤鳞也不过举手之劳,可你这个混蛋当时在发什么呆?”

“我确实是个混蛋,和你一样。”安郁紧了紧手臂,感受着梅里的身体带来的荆棘般的刺痛,似乎这样心里就没有那么烦闷,“她死了也好,以后你们再想诱惑她就难了。”

“她还没有死,你说什么混账话!”裴思渡怒目圆睁,左手猛地挥出一拳,正好打在安郁沾血的唇角,仿佛想要把这个失去心智的人打醒,“只要用至灵之力逼出毒素,再强行凝聚她的灵魂,她就能活过来!”

“我要她活过来做什么?”安郁侧回被打偏的脸,狠狠一拳回击在裴思渡的心窝,竟将他打得跌坐在地上,“让她活过来继续爱你?然后眼睁睁地看你把她带回雅庐,成为你千万神妾中的一员?”他冷笑,“与其那样,不如就让她这么死了,好歹有个自由的来生!反正你们的力量不断衰退,以后也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你这么说,我简直怀疑你是故意要杀掉公主了!”裴思渡看着安郁脸上几乎称得上得意的笑容,高高扬起的闪电鞭甩出一个鞭花,终究手掌一收,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态,“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你和‘那个人’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你们想逼我用至灵之力救治公主,那样我就会丧失几乎全部法力,方便你们父子任意宰割!真是打的好主意!”

“随你怎么想。”安郁并不看裴思渡一眼,只是盯着青色的毒素欢快地沿着梅里皮肤下的血管游走,似乎要把这死亡过程的一分一秒都牢牢记住。

“失去公主或者失去至灵之力,你们以为这就是抛给我的两难困境?哈哈,那我们不妨来打一个赌。”裴思渡明亮的双眸中掠过几分恶毒的嘲弄,“打赌之前,我先提醒你一个事实——公主这一世毫无任何信仰,就算有,也是她从小所熟知的无神论,所以这一次缺乏神灵的救赎,她将‘真正’地死去,她的灵魂也将随着肉体的死亡而彻底消散,根本不会再有来生!”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裴思渡敏锐地捕捉到安郁嘴角一瞬间的抽搐,重新品味着主动权在手的快感,冷静地加码,“到底是谁舍不得她从此魂飞魄散?是身为堂堂神界之王应有尽有的我,还是为她受了几千年惩罚一无所有的你?笑话,尽管我很看重公主,可还不值得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交换!”

安郁没有答话,默默地伸手按住梅里的眉心,再度将青色的细纹逼退。隔着紧闭的眼皮,他看到梅里的眼珠颤了颤,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昏迷中还急切地想说着什么。

“赤鳞的毒相当特别。”安郁忽然笑了笑,“实际上,梅里现在完全可能听得见你的话——你不怕?”

“胡说!”裴思渡不以为然地戳破安郁的谎言,冷笑道,“就算她听见又怎样,你们以她为钓饵,更加卑鄙无耻!否则午饭后我刚送她回去休息,她怎么会被你带到这里来?”

“原来那些照片,是今天中午拍的……”安郁忽然抱住梅里站起来,盯着裴思渡警惕的表情,淡淡一笑,“那么恭喜你,这个赌你打赢了。”

说完,地面上瞬息裂开了一道宽大的缝隙。安郁和梅里都消失了。

“虽然救她会让我失去至灵之力,但你也必定为自己的傲慢自大付出代价!”地缝合上之时,安郁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裴思渡的耳朵。

“失败者徒劳的诅咒,我向来不会在意。”裴思渡松开拳头,双臂悠然地抱在一起,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几分钟以后,林城地铁的安保人员在监控录像中发现了一个异常情况:地铁一号线最西端的幸福花园站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行为怪异的年轻男人。那个青年赤裸着上身,手臂里却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红裙女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为了维护城市形象,林城地铁一向规定“衣冠不整,谢绝入内”,更何况这对男女身上还残留着疑似血迹的渍痕,就像从某个凶杀案现场逃跑出来似的,简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过检票口的!值班人员立时恪尽职守地通知幸福花园站的保安上前盘问,可惜还没等那边的保安问清楚状况,那个青年已经抱着女孩上了地铁。

随后,监控录像显示这对男女陆续出现在市图书馆站和国贸中心站,两处都是地铁线路的换乘车站。而在将全市地铁线路都乘坐一遍后,他们居然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幸福花园站,并再次登上了开往东部的一号线列车!

这种明目张胆浪费公共资源、破坏林城地铁风貌的不文明行为,终于让值班人员从开始的好奇和反感转变为彻底的愤怒!经过精密观察,他们很快掌握了这个抱着女孩的青年的行程路线:从最西端贯穿一号线,然后换乘环线,最终乘坐南北向的二号线,恰好可以画出林城地铁♀字形的轮廓。

于是,在地铁保安部门的审慎部署下,他们在人流较少的幸福花园站形成了包围,准备在调查清楚动机的情况下采取处理措施,甚至有好事者向《林城都市报》的记者报了料。

记者敏锐地嗅到了这条新闻的凶杀情色悬疑诸多给力因素,立刻带着录音笔照相机等采访器材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地铁站。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对男女怪异的举止,究竟是精神病患者的失常行为、艺术家哗众取宠的行为艺术,还是某种神秘的仪式?

终于,那个抱着女孩的年轻男人再次出现在幸福花园地铁站的站台上。可是尽管现场有十几双眼睛密切观察,居然没有人看出他究竟是怎么到达这里的,他既没有乘坐从东面开来的地铁,也没有通过检票口,就仿佛……就仿佛是从漆黑的地触隧道里走出来的一般!

趁着下一班东去的地铁还未靠站,便衣的保安人员迅速调整位置,不动声色地对这对男女形成了包围。记者的录音笔已经开启,保卫科科长亲自走上前对该可疑男子进行了盘查:“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工作单位?和这个女孩什么关系?你们出了什么事?知不知道在地铁内逗留时间超过一个半小时要罚款?……”

青年最开始一直保持沉默,只偶尔抬头看保卫科科长一眼,虽然他的目光平淡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退伍军人出身的保卫科科长仍旧忍不住心中一寒,朝身后伪装成乘客的保卫人员们做出了一个“准备行动”的手势。

“她病了,我送她去治疗。”也许是觉察到四周的威胁,青年终于示弱一般回答。

“病了就赶紧送医院,不要在我们地铁里晃荡!”保卫科科长义正词严地教训了这个年轻人一句,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对方怀中的女孩,蓦地发现她脸上就像被人用蓝墨水画了无数树枝,无力垂落的手臂上也满是这种狰狞的刺青样线条,不由吓了一跳,“这,这是什么病?”

说话间,一列空车停靠在这个始发站站台边,乘客们开始陆续进车。眼看那个年轻男人身形一动,格斗经验丰富的保卫科科长已经料到他要冲进车厢,蓦地大喊一声“上”,十来个身强力壮的保安顿时从各个角度朝青年冲了过去!而躲在一旁的记者更是端起相机一顿猛按。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青年连带着女孩都不见了。

眼看保卫人员们失去目标后面面相觑,记者慌忙在相机液晶屏上导出照片,一张张狂翻:“天啊,我这可是五十分之一秒的连拍速度,居然只有一张照片上有个影子!——他们应该是进了车厢!”

“来两个人跟我上车!”保卫科科长忖度延长发车时间势必引起混乱,干脆利落地下令,而回过神来的记者也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钻进了地铁车厢。

列车驶出了幸福花园站。

“瓮中捉鳖,迟早要把那小子揪出来!”始发站的乘客并不多,大部分座位还是空的,保卫科科长带着两个手下沿着车厢一节节地搜查,决心一抓住那个做贼心虚的家伙就把他扭送公安机关。

然而任他们敬业地从车尾到车头进行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却压根没看见任何一个赤裸上身还抱着个红裙少女的年轻人,反倒把尾随在身后的记者累得呼呼直喘。

保卫科科长大失所望,一面用对讲机命令监控室加强监控,一面不死心地把每一节车厢又巡视了一遍。

“我数了,一共十二节车厢,没发现什么异样。”记者拼不过专业保安的体力,腿一软坐在座位上,拼命揪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莫非真的是见鬼了?我的相机里居然没有一张照片谎显示他的模样……”

记者的嘟哝忽然提醒了保卫科科长,他连忙用对讲狈接通了始发站的调度人员:“十七点五十五分发出的列车到底有几节车厢?……什么,十三节?为什么我数来数去只有十二节?”

“整整消失了一节车厢?”记者的脸开始发白了,“这是……灵异现象?”

“什么灵异现象,你到底是不是无神论者?”保卫科科长竖起眉毛。

“真的,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记者继续揪着头发,“就在几个星期前,我们刊登了一幅长着翅膀的男人的照片,结果除了一份外,其余报纸印出来的那个版面都是空白的,而唯一印刷成功的那份报纸也不翼而飞……不,不,我不应该说这些的!总之,今天的事情,必须严格保密!”说完,他抓起自己的采访包,在最近的停靠站逃离了这辆诡异的地铁。

等到列车终于到达一号线终点站,仍旧搜寻无果的保卫科科长和手下下车来一数,居然还是十三节车厢!于是这个案件和记者拍摄的一系列模糊照片,全都移交给了公安局特别案件组,作为绝密档案供内部人员调查。

“没能控制好身周结界,我把神界的存在暴露了。”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中,安郁的手掌贴着梅里的眉心,将手心的神力缓缓输入到她的体内,“甚至,还包括黑暗之王的地下宫殿。”

梅里静静地躺在安郁怀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尽管已经沿着地铁线路巡回了两次,可她苍白的皮肤上仍然弥漫着可怖的青纹,整个人就像布满了冰纹的上古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我原本可以救你的……”安郁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梅里的脸颊,荆棘般的刺痛让他的指尖滴下点点血珠,“你被塞基特绑架了,所以今天中午和裴思渡吃饭的并不是你,拍那些照片的也并不是你。裴思渡固然没有认清真相,我也被嫉妒冲昏了头,居然没有想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我早一点制止赤鳞,你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危险了……”

金色的光芒从手心毫无保留地涌入女孩的眉心,大量灵力的流失让安郁双臂一沉,竟连怀中的人都无法再抱起。他踉跄着站起身,小心地将梅里平放在地铁座椅上,自己则跪坐在车厢地板上,不敢将手掌离开她的额头。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包围着他、拍打着他,终于将他的身子推得往前一倾,伏倒在面前女孩的身上。极端虚弱带来的恍惚中,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那个凄厉的声音,穿越了几千年的时空刺痛他最深处的记忆:

“救我,阿努比斯救我……”那个声音压抑着呼喊,“求求你不要这样做,你是我的父亲啊……”

“梅里塔蒙……”他喃喃地念叨着,发疯般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帐幔,冲向那一向寂静的深宫。赤红的眼睛中,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高大的男人已将柔弱的少女摁在了凉床上!

手中蓦然现出了法杖,他想也不想地朝着那个红色头发的中年男人投掷过去,然而下一刻,法杖却被一条鞭子凭空卷走,连带他的两只胳膊也被人紧紧扭住。

“表哥,你要做什么?”身后传来荷鲁斯熟悉的声音,却带着不同以往的尴尬和愤怒。

“你没听见吗?让他住手!”他剧烈地挣扎着,却逃不开神界之王有力的禁锢。

“你疯了吗?那是法老和他的王后,他们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荷鲁斯一把将他拉回了壁画之中,仿佛不认识似的重新打量着他,“早就听说我的木头表哥陷入了情网,难道就是拉美西斯二世的小王后?”

“只是名义上的王后而已,法老有几十个姬妾,要寻欢作乐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他喘着粗气,奋力想要挣脱神界之王的阻拦。

“法老不是寻欢作乐,他只是在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荷鲁斯对他的不明事理颇有不耐,“他们是上下埃及血统最神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结合才能保证法老家族血统的纯正,也能象征尼罗河两岸土地的肥沃!否则那些凡人为什么要供奉他们,又为什么要供奉我们?”

“可是祭祀仪式还没有开始,他为什么要如此迫不及待?”明知道荷鲁斯的话没有错,这一切都是他们作为神的安身立命之源,可他还是巴不得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早点让她习惯了才好。”荷鲁斯嘲讽地一笑,“难道你希望看到在万众瞩目的祈福仪式上,她不雅的叫喊从神庙最中心的密室里传出来么?表哥,既然你改变不了这一切,就只能学着去习惯……”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着牙齿没有回答。然而就是这样的静默,让壁画外传来的呻吟、啜泣和祈祷更加刺耳:“阿努比斯,阿努比斯你在哪里?你不是要来救我的吗……我的主神,如果你不能爱我,就……就请你杀了我……让我的灵魂被食心兽吞噬,无法得到永生……”

“是的,我要救你,我一定会救你!”他觉得自己要被那断断续续的祈祷折磨得发疯了,却不得不紧紧咬住自己的拳头,用流出的鲜血作为自己誓言的佐证。

“不要妄图打什么主意,神界的规则神圣不容破坏。”荷鲁斯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收敛了作为表弟的一切亲和,用王者不容抗拒的威严警告道,“何况,法老是我在人间统治的代表,他的王后就是供奉我的最高女祭司,任何人阻挠他们的神圣结合就是挑战我的权威!无论是谁敢这么做,我都不会放过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细细品尝着口中鲜血的滋味,反复默念着心底的誓言:“对不起,梅里塔蒙,请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发誓就算自己逃不脱神界的规则,也一定会给你真正的自由!那是我对你的信仰和爱的最好回报!”

“裴总……”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传进安郁的耳朵,将他一下子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唰”地挺直了脊背。

“裴总……”许是方才安郁大量输入的神力起到了作用,梅里翕动的嘴唇终于能发出声音,“裴总……”

安郁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僵硬的手指在梅里脸颊上留下了一点血色。强烈的妒意让他想伸手堵住她的口,然后在她的耳边大喊:“死心吧,他不会爱你的,也不会冒着现出原形的风险来救你的!为你付出得最多的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安郁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既然不能亲口对她说出实情,那么不如一起毁灭吧!

他的手再一次伸向她的咽喉,从未感觉到自己的绝望有如此强烈。

也许,她只有彻底毁灭,他才能从数千年的苦役中解脱,而她也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裴总……住手……不要……不要打他……”感觉不到青色的裂纹再度以可怖的速度在她全身蔓延,昏迷中的梅里仍然惶急地喊着。

卡在梅里咽喉上的双手骤然停滞,绷紧的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脆响。“这是对我的惩罚!”安郁蓦地仰起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是对我的惩罚!”

“受伤了就得赶紧治,蝎子可是有毒的!”

“刚才我看不见你,真是吓死了。”

“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我昨晚用生命钥匙刺伤你,要不要紧?”

“裴总……住手……不要……不要打他……”

一时之间,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再度回到安郁的脑海中。善良的梅里、依赖的梅里、忧伤的梅里、关切的梅里,还有现在——昏迷中依然苦苦哀求裴思渡的梅里……尽管从一开始他就刻意用冷漠拒她于千里之外,甚至到现在也不肯假以辞色,但她的态度却一直在悄然改变,只是他不曾体会,而她自己也未必有感觉。一切都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等他蓦然回首之时,才发现自己终于不再进退两难。

哪怕,自始至终,这一世的她如此平庸懦弱,也从未对他付出过什么。

他只需要一个理由,而现在,她给了他那个理由。

不死的欲望,终究敌不过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滴着血珠的手指抬起,在自己的胸膛上画了一个独特的符号。一刹那之间,安郁的全身都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将整节地铁车厢照得恍如黄金打造,唯有梅里的身躯在这片金光中显得更加黯淡虚弱。

口中默默念诵着古老的法咒,安郁身上的金光渐渐向梅里身上倾注而去,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随着安郁身像上的光芒渐渐暗淡,梅里的身体也越来越明亮,似乎那些光芒是摧毁一切的钢水,将布满梅里大小血管的青色毒素渐渐溶解殆尽。

“裴思渡说得对,我可以在囚牢中守候你的一个又一个轮回,却始终无法眼看你灰飞烟灭。何况,现在的你是梅里,不是梅里塔蒙。”安郁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再也抱不住梅里的身躯,慢慢地跌跪在地上。可是他渐渐晦暗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堪破迷障的笑容,挣扎着轻轻吻在梅里恢复了血色的嘴唇上:“即使咒语说你的吻是世上最可怕的毒药,我此刻也是甘之如饴。”

不能杀你,就只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