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窗外树影婆娑,白云纷飞,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媛媛,你的电话!”妈妈的声音惊醒了在窗前发呆的女孩,她依依不舍地望了望深不可测的天空,终于从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站起来,摊开的纸面上,画着一片绽放的玫瑰。
“是梅里……哦,不,林嫒媛吗?我是夏洁,你大学的室友。我和几个同学正好来Z城做社会实践。”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出来和我们吃个饭?……来吧来吧,说不定对你的恢复有好处哦……对了,陈知薇也要来,就是原来跟我们一个宿舍的陈知薇,后来到国外留学去了的那个美女……好啊,你记下时间和地点……”
放下电话,林媛媛轻轻揉了揉眉心。自从一年前她在林城居住的出租屋因为经年失修而塌陷后,她就莫名其妙地丧失了许多记忆,不得不办理了休学手续,回到了Z城的父母身边养病。
一年以来,她深居简出,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只偶尔哼着一首不知名字不知歌词的曲子。而她最大的爱好,则是趴在窗前看外面的天空,常常几个小时也不动一下。
“都怪你,当初就不该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否则也不会租危房来住……”林妈妈抹着眼泪,暗地里责怪林爸爸。
“谁让她和同学们搞不好关系?我觉得她这个毛病不完全是摔出来的,心理问题也是一大原因!”林爸爸说到郁闷处,哆嗦着手去摸烟盒。
“那还不是同学冤枉她!”林妈妈说到这里总是怒气难消,“虽然那个同学最后承认是自己搞错了,可嫒媛当时有多委屈……”
每当这个时候,林媛媛就会轻轻关紧房门,继续趴在窗前看天空。她不会告诉父母,她之所以常常发呆,是因为她真的能听见高空之上传来的声响。
有时候,是混乱的叫嚷:
“是阿努比斯,他撞开食心兽是要带亡灵逃出神界,快拦住他!”
“不,你们放开我的儿子!”
“是奈芙蒂斯,她……她居然醒了?”
“既然梅里塔蒙的亡灵已经结合成安卡无法逃离,我的儿子带走的不过是一具尸体,你们就随他去吧!否则,我会让你们看到一个母亲的力量!”
“好吧,看在沉睡了三千年的奈芙蒂斯的面子上……”
有时候,是激烈的辩论:
“荷鲁斯在神界最关键的时刻缺席,我提议罢免他的王位!”
“那么让谁来接替,赛特吗?”
“如果是赛特做王,神界不会颓废如此!赛特很早就前往人间发展信徒,这才是一个新的王者所需要的勇气和毅力!何况赛特现在的灵力比荷鲁斯要高得多……赛特呢?他去哪里了?怎么奈芙蒂斯也不见了?”
“主上他……他去林城了……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凡人,居然也拥有部分灵力,他们闯进了地宫,所以主上得回去对付他们……”
“胡说!什么时候轮到凡人来威胁咱们了?我看是奈芙蒂斯不肯原谅他,赛特追过去赔罪了吧!听说他这三千年来可是后悔得很啊……”
有时候,高空中传来的又是严厉的指责:
“透特,枉你号称智慧之神,费尽心思找来的梅里塔蒙的安卡还是无法挽回我们灵力的衰败!”
“是吗?难道你们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找回梅里塔蒙的安卡未必有用,只是为了打碎你们这些自大保守的家伙最后的幻想?”
“什么意思。难道不该弥补神界的漏洞吗?”
“神界早已不再完美,并非一个安卡就可以补救,真正要提升法力确实有一个办法,只是怕你们不敢!”
“神力都要流失殆尽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那你们就到人间去,凭你们的能力去换取人类的爱和信仰。不过,这其中的风险只怕你们也已经看到——要么像拉美西斯二世一样,被秘密名字的力量打入虚无;要么像荷鲁斯一样,失去至灵之力而无法恢复人形;要么像塞基特一样,被自己的欲望淹没;要么像阿努比斯一样,因为违反规则而被剥夺神籍……这样的风险,你们敢承担么?”
……
大多数时候,林嫒媛听不懂那些高空中传来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本能地搜寻着那个叫“阿努比斯”的名字。虽然脑子里总是空空的,但从零零碎碎的信息中,她还是拼凑出拥有那个名字的人的境遇:
那个人救了一个叫梅里的女子,或者说只是她的身体,然后将她送回了人间的家中,甚至施法改变了一部分她父母的记忆。然而由于缺乏大部分的灵魂,那个女子每天浑浑噩噩,所以阿努比斯回到神界,想取回她的大部分灵魂。
然而那个女子的灵魂已经成为神界的一部分,即使并未像神界原先期望的那样给他们带来奇迹,可神界却也不愿阿努比斯将她的灵魂带走。于是阿努比斯只好和拉神订立了一个契约,一旦众神忍不住离开雅庐去往人间寻求信仰,拉神就将梅里的安卡交给他。而作为交换,阿努比斯被剥夺掉神的资格,不能再以人类的形象去探望他所心爱的少女……
林媛媛不知道阿努比斯后来赢了没有,她只知道不时会有一只黑狗偷偷趴在窗台上看着自己,不叫也不动,但那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常让她莫名地心痛。
林嫒媛不知道那只黑狗是如何跃上她家的六层楼的,但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偷偷地在饭桌上藏一些肉和骨头,然后摊在手心里喂给黑狗。黑狗乖乖地在她手中舔食的时候,她会轻轻抚摸它俏皮竖立的耳朵,然后喊出给它取的名字:“二毛。”
只有这个时候,她空洞的心中才会感到一丝温暖。
可是,一连好几天,二毛都没再来过,让林嫒嫒平白有点担心。
这一次,按照她平日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同意去参加什么莫名其妙的同学聚会,可是“陈知薇”这个名字却如此熟悉,仿佛失落在黑暗中的钥匙亮光一现,让她恍惚觉得可以打开自己荒芜已久的心门。
或许,她会知道阿努比斯和梅里的结局?
电话里约的地方不太远,林媛媛到达的时候,夏洁、蒋敏和几个同学都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正在讨论媒体最新披露的林城猛料:
“想不到地铁附近还有那么多地道,会不会是抗战时期挖的防空洞啊?”
“当然不是,没看网上说地道两边还有很多壁画吗,绝对有图有真相!”
“听说连最牛的特别案件组都出动了,那里面有许多特异功能的成员,肯定能破解这个地宫之谜。”
“嗯,听说案件组很早就注意到地铁里的一些灵异现象了,比如有一次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冲上地铁,地铁人员地毯式搜索都没能把他们找出来,一数还发现地铁车厢少了一截!”
“哇,这么古怪!那地道果然不是人修的吧?不过不管他是谁,招惹上了特别案件组,只怕以后日子都不好过了。”
“是啊,听说这次差一点就抓住了地道的主人,可惜又让给他逃了……”
林媛嫒默默地听着同学们的议论,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可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感觉,那个地宫,跟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
“陈知薇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朝饭店入口望了过去,果然看见一个气质高雅的美人款款走了进来,而更酷的是,她的肩膀上,站着一只两尺来高的黑鹰!
“哇,知薇,这是你养的宠物吗?”“去国外一趟,果然和我们大不相同啦!”看着那只毛色发亮一派王者风范的黑鹰,大家全都围拢过来,有人伸手想摸摸鹰毛,最终还是胆怯地缩回了手。
“是啊,这是我的宝贝。”陈知薇含笑着对众人点头,偏偏坐到了林嫒嫒旁边,“你好!”
“你好!”林嫒嫒赶紧回答。
“谢谢你许愿让我恢复健康,让我可以撑到荷鲁斯到来。”趁着同学们没注意,陈知薇小声说。
“啊?不用谢。”林嫒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瞎扯一句缓解尴尬,“你的鹰真漂亮!”
“怎么,就算我为了保持低调缩小了身形,你也不该不认得我吧?”忽然,一个声音在林嫒嫒的脑中响起,却绝不是在座的任何一个同学说的。林媛媛疑惑地转了转眼珠,莫非,是这只黑鹰在对自己说话?
“也是,你的大部分灵魂和梅里塔蒙的心结合成了安卡,阿努比斯能靠着你剩下的一丁点灵魂把你复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黑鹰继续无声地说着,“你现在倒好,白痴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剩下的烂摊子还不是得让我给你们收拾。”
四周的同学们在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不时拿起筷子拈起餐前开胃菜,只有林嫒嫒无声无息地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听着那只鹰给自己说话。
“不过现在好歹熬出头啦。我和透特终于把那些畏首畏尾的家伙们打发出了雅庐,放下架子跑到人间来讨生活,阿努比斯也不用再跟他们纠缠了。”黑鹰眨着锋锐的眼睛,似乎想要不顾鸟形鸟相地笑出来,“哈哈,这下就算赛特想跑回神界称王,面对的也只是一堆空柱子而已了!加上现在有凡间的什么案件组在追查他,听说连赏金猎人都出动了,他自顾不暇,我们只要看好戏就好了……你说,阿努比斯当时是不是故意要泄露他老爹的行踪,反正他那个爹也不像个爹……”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听着黑鹰喋喋不休的唠叨,林媛媛缓缓摇头。
所有的同学都朝她看了过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对这个被摔坏脑袋的女孩抱着十二分的同情。
“是我在跟她说话。”陈知薇赶紧笑了笑,待同学们注意力转移,俯身在林媛媛耳边说,“别烦他,他自己暂时没法变成人,只好对赛特幸灾乐祸……不过他终于看懂了你照片背后写的那首诗,就算他是只鹰我也是开心的……”
“可我还是想不起来……”林嫒嫒苦恼地看着情真意切的陈知薇,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不耽搁你了。”陈知薇笑起来,“我们这次从雅庐回来,最大的收获就是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你不去看看他么?”
他是谁?林嫒媛惊讶地看着陈知薇,眼中满是疑问。然而在陈知薇的微笑鼓励下,她终于站起身,借口去洗手间走出了饭店大门。
“少主救命!抓我的人来了!”街角里,一个脖子上裹着厚围巾的家伙忽然蹿了出来,一把抢过黑衣青年耳中塞着的MP3的耳机,假装悠闲地在墙根下听起了音乐。
几个精悍的汉子停下来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即行色匆匆地往前方追去。
“好险!”围巾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惬意地把藏在围巾里的脖子扭回一百八十度,恢复出了鬼的本来形状,再把耳机摘下来还给一旁的黑衣青年,“哼,还号称是世界上最拔尖的赏金猎人呢,居然连少主的神力都没觉察出来。”
“那是因为我已是凡人了。”黑衣青年淡淡地说,“或许,这算是我的父亲实现了他的诅咒?”
“您不再永生了?”鬼惊讶得差点咬掉了自己的手指。对于一个以追求“永生”为终极目的的神界来说,失去了永生的能力果然就是万劫不复!
“不过也没关系……有夫人在,她会一直佑护你们的。”鬼见青年的脸上果然露出了关切的表情,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汇报,“奈芙蒂斯夫人也来到了凡间,主上得知消息已经追过去了……林城的地宫只有我和赤鳞在看守,成天被特别案件组和赏金猎人追得四处逃命……”
“他们……和好了吗?”青年虽然对父母的恩怨并不想置评,却毕竟关心。
“暂时还没有,不过您知道主上有的是耐心……从这一点看,我觉得您和主上真是活生生的亲父子……”鬼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说过了头,千钧一发之际慌忙把后面“两个人本质上都是忠犬”的评语给咽了回去,吐吐舌头转换了话题,“对了,奈芙蒂斯夫人说了,她会找机会来看你们,叫你们别怕。”
青年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MP3的耳机重新戴上,耳畔又响起那熟悉的仿佛誓言一般的歌声:
没有香,可谁有我完美的形状
不凋谢,神赐我逃脱轮回的力量
我是一朵沙砾凝结的玫瑰
撒哈拉沙漠在我离开的方向
你的手,带我远离无尽的洪荒
你的笑,弥补一切不存在的失望
但是谁告诉我看到的世界
只是通过你的眸光
你就在我身旁
却为什么依然会悲伤
明天虽漫长
却不过是今日的回放
我是一朵沙砾凝结的玫瑰
千万年都被你装饰在天堂
再怎样被人颂扬
也逃不脱枯槁的真相
一眼就看穿的未来
举步维艰的逃亡
爱之于我,不是不死的欲望
是平凡生活的英雄梦想
流星的匆忙
露珠的耀亮
我不要千万年永恒的伪装
只想要一天鲜活的绽放
陈知薇让自己出来见的人,是他吗?
走出饭店大门,林媛嫒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街角的黑衣青年。可是此刻他的身边却站着另外一个男人,身材矮小,面目平板,更奇怪的是,天明明不冷脖子上却裹着厚厚的毛线围巾。
眼看那个黑衣男马上就要朝自己转过脸来,林媛嫒慌忙把头扭到了别处,假装观察着饭店门口来来往往的路人。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拿着头奖彩票的人故意拖延前往兑奖的时间,又或者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故意放慢走进村庄的脚步,因为他们想要扩大和品味的,正是这种在等待中产生的巨大喜悦和希望。
“我这里有一首歌,你想听吗?”一个声音忽然在林媛媛耳边响起,优美低沉,就像月夜下海浪的呢喃,带着无法抗拒的魅力。
“好听吗?”她转过头,一下子就沉溺进了他黑色的眼睛。那仿佛被千年冰雪浸渍而成的冷硬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宽广和温柔,就像陡峭凛冽的冰山,终于融化成了包容一切的大海。
“笑了,终于又笑了。”看着眼前几乎可以入画的场景,鬼自言自语地弯起嘴角,随即祝福一般握起了双手,知趣地沉入了地下。
“你听听看。”黑衣男人微笑地看着林媛嫒,摘下耳机递了过来。
耳机周围萦绕着一团细微的光芒,闪闪烁烁地向着女孩子的额头飘了过来。
她闭上眼睛,戴上了耳机,仿佛久居闹市的人陡然闯进了原始森林,不由自主地疏散开全部的身心去吸取那沁人心脾的空气。
闪烁的光芒浸入了她的眉心,随着呼吸、血流和渐渐浮现的记忆充盈了她的整个身体。
“安郁。”就像尘封的莎草纸卷“唰”地一下抖开,她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扑入到他的怀中,久违的泪水打湿了他的黑色衬衣。
时隔一年,他终于取回了她遗留在雅庐中的大部分灵魂,还给了她一个完整的梅里,或者说,一个完整的林媛媛。
“安郁安郁安郁……”像是害怕他又会突然消失一般,她紧紧地箍住他的腰,不住口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要把这一年来省略的称呼全都弥补够本。
“我想开一家宠物店。”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忽然说。
“好啊。”她赖在他的胸口上不肯睁眼,一边抽噎一边努力地笑,“我要养很多很多像二毛那样的忠犬!”
一份街头派发的小广告忽然递到了他们面前,安郁随手接过,看见上面几个硕大的黑字:“永生之路主题公园即将正式运营,欢迎您的光临!”
“或者,继续去主题公园当导游?”他忽然叹口气,“收入说不定比开宠物店更高。”
“不干!”她果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睁开眼跳了起来,挥舞着前爪大声抗议,却忘了脸颊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泪珠。
他依旧只是笑着,伸手抱住了她。虽然没有更多的语言,可她和他都知道,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