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让人做梦的水
厅上设着张小桌,桌上有张棋盘,盘内黑白子分明,各占半壁江山,战况似乎很激烈,然而下棋的人却只有一个,身着青衣,头戴黑纱斗笠,看不清他的面容。
“主公。”有人快步走上来。
他仿佛没听见,继续拈起一粒白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那人会意,弯腰附到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动作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镇定,黑纱下看不见表情,他仍是面朝棋盘,平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意:“做得好。”
“主公,现在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右手缓缓从钵里拾起一粒黑子,那只手虽已不像年轻人的手,却仍旧保养得很好,皮肤干净白皙。
“这几年千手教总坏我的事,我只道也是为了那件东西,想不到竟是如此。”
“金还来为何要帮他?”
他长叹一声,丢下棋子,转向身边的人:“你的人已在江家监视五年,可曾看出一丝破绽?我早说过,一个人能没用到那种地步,也是本事。”
那人忙道:“主公说的是,是我们眼错小看了他,想不到他竟这般沉得住气,除了青楼赌场,从未去别的地方,这两处我们也都派人查过,无甚发现,因此才被他这模样瞒过了。”
“你且下去,叫他们继续跟着。”
那人犹豫:“如今既已知道,又有水城主相助,主公何不动手……”
“把他抓来逼供?”他冷笑,“这种事你干得也不少,可曾问出什么来,我以为你已学聪明了些。”
那人脸色微变,急忙垂首:“属下愚昧,主公教训的是。”
“若果真这般容易,我又何必等到现在,”他侧过身,声音顿显严厉,“传令下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得擅动。”
那人躬身应下:“是。”
城外山脚,路口边长着一棵高大茂盛的老槐,槐花开了满树,黄黄白白煞是好看。
树下有两个男人,一个站着,另一个却是倒挂在树枝上,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那么细的树枝,居然能承受一个大男人的重量,而且那人脚尖勾着树枝,身体还在悠悠地摇摆,他似乎觉得这样很好玩。
江小湖闭上眼睛,头疼:“金大教主富甲天下,不就是输了区区一百万银子么,麻烦别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行不行,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金还来不搭理。
江小湖靠在树上,望望四周:“其实让他们跟着也无妨,反正都跟了这许多年,如今突然甩掉,倒有点不习惯了。”
“我不喜欢被人瞧见。”
“小偷的毛病。”
金还来冷笑:“我宁可当小偷,也不要做穷小子,至少小偷有钱,小偷比穷小子过得快活多了,你肯定是在妒忌。”
江小湖仰头:“我用得着妒忌你?至少,穷小子不用担心银子太多没处藏。”
金还来失笑:“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江小湖沉默。
金还来叹了口气,移开话题:“你老婆呢?”
江小湖苦笑:“办事去了。”
“麻烦不少,”金还来停止晃动,拿手摸摸额头,觉得有趣,“听你说来,她好象还真对你不错。”
江小湖笑笑:“是真的,还是太舍得?”
金还来不理他:“你既已认定,何必问我。”
江小湖不作声。
金还来偏着脑袋仔细瞧了他半晌,倒挂的身体又开始摆动,弧度越来越大,活象在荡秋千,引得树叶沙沙作响,槐花簌簌往下掉,待身体荡起的高度与那根纤细的树枝平行时,他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本教主不奉陪了,你慢慢想。”
虽是深山,道路还算宽阔,依稀可见车轮轧过的痕迹,自天水城神秘崛起之后,城主水风轻便着人开出这条道,主要是往来运送物资方便,不过这也便宜了行人,时常能看见马车牛车骡子路过,还有人骑着毛驴,路旁设着不少小摊小店,专卖茶水粗食。
山路上走着两个人,看模样是对小夫妻,女的十七八岁模样,秀丽可爱,开开心心地走在前面,轻盈得如同一只蝴蝶,不时还顺手从路旁拉两朵野花拿在手里把玩;男的看上去倒也俊美,只不过此刻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磨磨蹭蹭跟在后面,口里不住地唉声叹气,还不停地嘀咕。
“小湖,你走快些啦!”兰大小姐扯下朵野花插在鬓上,停住脚,回头催他。
“我走不动了。”江小湖叫苦。
“不行,”兰大小姐急了,拖着他走,“我们要快些想法子进去,这次金秋会一定很热闹,听说我爹爹也接到了帖子呢。”
原来天水城每年收获早稻,水风轻必会设下金秋会,慰劳城民的同时,也宴请四方朋友同乐,凡江南有名人物皆以收到帖子为荣,据说这次接到请贴的一共有六十多位,其中还包括秘密的朝廷官员,而金秋会前夕,天水城自会派马车上门接人。
江小湖叹气:“可是老婆,他又没请你,你跑去做什么?”
“没有请柬就不能去吗,”兰大小姐瞪他,接着又两眼弯弯,恢复喜悦,“听说每年水城主都会到场主持,我想看看他。”
江小湖不解:“看他做什么。”
兰大小姐认真地想了想:“天水剑法很厉害的,听说水城主还很年轻,长得也俊,不过若真是这样,又怎么会二十几岁还不娶妻呢,所以我想去瞧瞧他。”
江小湖瞪了她半日,喃喃嘀咕:“老婆,你忘了你已经嫁人了,人家娶没娶老婆,关你什么事。”
旁边,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咯吱咯吱路过,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麻衣汉子,粗着喉咙高声吆喝,夫妻二人慌忙让到路旁。
“你爹爹接到帖子,也去么?”
“我爹爹早已不问江湖事,他老人家爱静,怕是不会去的,”兰大小姐泄气,又催促他,“再磨蹭的话天黑就进不去啦,明日晚上就是金秋会,天黑前我们一定要想法子混进城去。”
江小湖没好气:“你知道天水城在哪?”
兰大小姐寻思:“听说入口就在这山里。”
自天水城传出江湖,这个名字几乎只在人们的流言中出现,亲眼见过它的人并不多,去过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有人说它在地底下,有人却说在半空中,还有人说,天水城其实和外头没什么两样,良田美池,车马店铺,男耕女织,俨然是个世外桃源……种种说法传得神乎其神,无疑又为它增添了几分神秘,而真正去过那里的人大多缄口不谈,城里的百姓和外界极少往来,一应商货物资都有专人负责运送。
望着远去的马车,兰大小姐呆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悄声道:“你看那个车夫身手不错,一定是练过武的,有这样的车夫,里面坐的人肯定不简单,他没事往这山里跑什么,很可能就是天水城派人接来的哪个大侠,我们跟着他们走就行啦。”
江小湖不语,又恢复垂头丧气的模样。
马车走走停停,不时在路旁那些小店小摊门口停下,每次车上下来的都只有一个人,身穿墨绿色衣袍,与麻衣车夫一道进门去歇息,估计是喝些茶水用些点心,不多时又出门上车起程。
二人远远跟在后面。
江小湖好奇:“老婆知道他是谁么?”
兰大小姐努力想了许久,摇头:“不认识,爹爹不理江湖上的事,平日拜访的客人不多,我也没大出门的。”
江小湖“哦”了一声,见那二人从店里出来,忙招呼:“老婆,他们又要走了。”
“快跟上。”
马车已停了七八次,而车上那人每次进店都歇不到半盏茶工夫,就又上路了,这样走走停停,简直就像是在山里打转,为了见到偶像,兰大小姐不辞辛苦,拉着江小湖追赶马车,小夫妻二人累得满头大汗。
“我走不动啦,”江小湖遥指马车,苦着脸,“老婆,还要跟?”
兰大小姐望着马车愣了半晌,突然跺了下脚,失声:“上当啦!”
“怎么上当?”
“车上的人在中途已经被换过了!”
“换?”
“对,车夫虽然没变,但里面的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兰大小姐扯着他就往回走,“天水城的人办事谨慎,他们故意停车歇息这么多次,其实是怕人跟踪,在这里兜圈子,车上的客人不知在哪个店里就已经被换过了,上面那个多半是前来接应的人假扮的,再跟下去,他们肯定会顺原路出山。”
二人匆匆往回走,果然不多时,那辆马车又顺原路折了回来,看架势真的要出山。
计划十分周详,一边派车去接客人,另一边派人等着接应,不知不觉中客人就被调包,马车却还带着那些笨蛋在山里乱转,说不定真正的客人早就已经在天水城里了。
“我们真笨,被骗了这么久。”兰大小姐泄气地坐在路旁发呆,马车一路停了那么多次,人到底是在哪个店被换掉的?总不能挨个挨个去盘查吧,若惊动那些接应的,还怎么混进去?
“老婆,我们回去吧。”江小湖劝她。
“可我想去天水城,我还没见过水城主的,”兰大小姐捶着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几乎快哭了,“我的脚好象磨破啦。”
江小湖沉默半日,突然伸手拉起她,朝前面一家小店走。
“带自己老婆去瞧别的男人,世上哪有我这么好的夫君。”苦笑。
小店倚山,半被丛林遮掩,土墙茅檐,十分简陋,只有小小两间房,门口摆着小火炉子,一个十来岁的红衣小孩正在煽火煮茶,店主是个瘦瘦的老头,背已有些佝偻,见有客来,不由喜悦,急忙陪笑招呼二人坐下,红衣小孩也起身帮忙,端茶递水,十分懂事勤快。
老头颤巍巍地将一小碟咸菜萝卜摆到桌子上:“小店粗陋,只有米饭咸菜,白面馍也还好,两位客官且将就吧。”
兰大小姐有点莫名,江小湖已伸手推开碟子:“我们不吃点心,只想找你老人家讨些水喝。”
老头微愣:“小店有茶,不要钱的。”
“我们不喝茶。”
“客官想喝什么水?”
“白水。”
老头眯着眼打量二人,露出为难之色:“二位客官面生,想必不知道规矩吧,小店的茶虽不要钱,白水却是贵得很。”
江小湖点头:“二两金子一碗,够不够?”
“够了够了,原来是熟客!”老头大喜,连连点头,吩咐身边的小孩子,“林儿,快给客官倒两碗白水来!”
区区一碗白水,哪里喝不到,居然要卖二两金子!兰大小姐也知道此事蹊跷,悄悄扯江小湖,虽有疑惑无数,却又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开口问。
小孩子手脚伶俐,转眼,两碗白水已摆在面前。
老头看着二人笑道:“这么金贵的水只小店才有,味道好得很,还能催人做梦,两位客官既花了大价钱,千万记得要喝完,不然就没什么好梦做了,望二位梦里办事顺利,早些醒来吃点心。”
兰大小姐看看面前那碗水,犹豫,转脸望江小湖。
江小湖叹气:“想去就喝吧,老婆。”
兰大小姐这才放下心,想了想,捧起来慢慢喝完,见她喝了,江小湖只得跟着端起自己那碗,一饮而尽。
片刻工夫,困意如潮水般袭卷而来。
江小湖打个呵欠,伸手抱住她:“老婆,睡觉了。”
“你不许放手。”怀抱十分宽阔舒服,带着熟悉的味道,兰大小姐已有些恍惚,含糊着吩咐一声,乖乖地趴在他怀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