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城阿格拉
早晨,在异乡的床上醒来,我有片刻的失神,像个哲人一样地问自己:我是谁?在哪里?
墙上的白莲花在日光中已然淡去,仿若凋零。这只在夜里开放的白莲花,如灵光乍现,令人更觉难得。
我问小辛:“附近是不是有佛寺,怎么会在半夜里敲钟?”
“敲钟?不会吧?”小辛莫名其妙,“这附近倒是有一座全印度最大的贾玛清真寺,也有很多印度寺,不过佛寺,好像没有啊。况且,也不会在半夜里敲钟。”
难道,那钟声就像呼唤“娜兰”的声音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我心中有异,不便再问。
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时,我只有八岁。
父亲刚刚去逝,我彻夜失眠,默默流泪,却哭不出声音。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是如此。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永远睡去的父亲,而在心里想着从前的情形:父亲抱我在膝头给我讲海的女儿的声音,教我下象棋念唐诗写大字的样子,夏天停电时他给我打扇子哄我入睡的悠然,还有跟父亲一起散步看夕阳的情景。太阳缓缓地落下山去,彩霞满天就像天堂失火一样……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想握住那些记忆,不许它们同夕阳下山一样敛去余晖。
人们看到我静默无声,都觉怪异,小声议论:“这孩子莫不是哑巴?”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与人交谈,心里说:哑巴就哑巴,反正说出来,也没人懂我。
然后,有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正在独自饮泣,听到远处有声音轻轻唤:娜兰。
那声音是这样亲切,温暖,就好像父亲复活,用声音隔着时空来拥抱我。尽管,我清楚地知道那把声音不属于父亲,却仍然一厢情愿地相信是父亲的精魂,或者,是父亲在天堂里不忍看到我寂寞,派了那声音来陪我。
是那声音使我重新振作,开口说话。于是,我将名字改成了娜兰,谈娜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我在白天和夜里是两个人。
就连母亲也不知道。她只是为了我肯重新开口说话,而终于顺我的意替我改了名字做“娜兰”,可是她自己,却始终只肯叫我的乳名:小红。
小红。如今世上大概只有母亲会那样叫我。每次呼唤,都会令我的心温柔悸动。
然而娜兰,虽然每个认识我的人都会这样称呼我,却依然让我觉得陌生。我在滚滚红尘里寻找那熟悉的声音,却遍寻不获。
每当认识一位新朋友,我都会很熟络地说:“别叫谈小姐这么见外,叫我娜兰好了。”
就好像做警察认声游戏。让每个嫌疑人说出同样的台词,来寻找真相。
“Scarlet。”小辛提醒我,“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小辛,不如你叫我中文名字好了,娜兰。”
“娜兰?好名字。”辛哈试着再叫一声,“娜兰。嗯,很好听。”
不是他。我自嘲地笑,当然不是他。我的灵魂伴侣,怎么会是个印度人?
吃过早饭,小辛先带我去博物馆流连了一上午,粗略而直观地感受一下印度历史,然后便向阿格拉进发了。
虽然早在来印度之前,我已经同小辛说过,我的目的地是瓦拉纳西。但是小辛说,真正的旅游不应该只从此地飞往彼地,而应该有过程,有期待。从首都往圣地的最好线路,是坐汽车,经过爱城阿格拉、孤城占西、性城克朱拉霍,然后才到达浴城瓦拉纳西。否则,没有了朝圣的跋涉与艰辛,就会削弱来到圣地的喜悦,对恒河的伟大与神奇感受也没有那么深刻。
反正我有整个月的时间,况且对于瓦拉纳西是否有我想寻找的答案毫无把握,倘若结果注定是失望,那么我宁可将失望延至最后时分。何况,到了印度而不看泰姬陵,就好像到了中国没去过故宫一样,未免入宝山而空手回。
“其实新德里的著名景点也有很多。”小辛解释,“不过我想不如先带你去看些更印度化的地方,反正最后还要回到德里返航。那时候已经玩得很累了,可以在新德里休息几天,消消停停地逛逛再回国。”
“小辛,谢谢你。”我再次由衷地说。从小到大,我早已习惯自己照顾自己,难得有人这样为我计划,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安逸得近乎奢侈,不禁深为感动。
我望向窗外。今天是中国的大年初一,此时的国内想必是家家团聚,户户欢腾的。怪的是,印度的街道上也是张灯结彩,常常有成队的人华服盛妆地歌舞而行,看到汽车经过也视而不见,只是高高兴兴地跳着,走着。我问小辛:“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印度也庆祝春节吗?”
小辛说:“我们虽然也用农历,但跟你们的不同。不过今天的确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是湿婆神流泪的日子。”
我有些震动,以威力无穷著称的破坏大神也会流泪吗?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娓娓而谈,讲起了一个忧伤的传说。
传说湿婆神的岳父并不喜欢他,因此他从不到岳父家去。有一天他的妻子瑟蒂要回娘家,他便阻止,不许她去见父亲。瑟蒂坚持要去,说那是我的父亲,我怎么可以不见他呢?但我向你保证,会让他喜欢你,不说对你不敬的话,不做对你不敬的事。于是瑟蒂回娘家去了。而她的父亲果然又在宾客面前大说湿婆的坏话。瑟蒂非常气恼,但无法同父亲争辩,于是对父亲说:你侮辱我的丈夫就是侮辱我,既然我不能阻止你,只有让自己永远不再听到这些话。说完就投湖自尽了。湿婆知道后,伤心地大哭起来——破坏之神流泪了!真是一件大事!从此这天就成了一个纪念日,一个奇特而隆重的日子!
我终于心安理得地流下泪来。
小辛惊讶:“中国的女孩子真是感性。不过,这是节日呢,应该庆祝才是。”
“可是湿婆丧妻不是一件忧伤的事吗?有什么好庆祝的?”
“你们的端午节,不也是为了纪念投江而死的诗人屈原么?”小辛颇能举一反三:“我听说,人们向水里投饭团本是为了喂鱼、使它们不去吃屈原的尸体,这本来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但现在还不是又开龙船又吃大餐的?”
我语结,不禁拜服:“你说得很好,不过,那不叫开龙船,叫驾龙舟;也不叫饭团,叫粽子。”
“粽子。”小辛费力地重复着,默默记诵。
车子进入郊区,路边的建筑渐渐从印度教风格向伊斯兰教过渡,但仍然可以时时看到象头神或是女神的雕塑。这使我又想起另一个疑问来:“印度教的三尊大神不是创造神、保护神、和破坏神吗,为什么我看到最多的塑像却是象头神呢?他是保佑什么的?”
“这里有一个故事。”于是,小辛又给我讲了另一个忧伤的故事:
破坏神湿婆出门打仗,过了十几年才回来。刚巧那天湿婆的妻子在洗澡,儿子守在门外,不给人进来。父子俩见了面,互相不认得,脾气却是一样的暴躁与倔犟。湿婆要进门,儿子说:“这是我的家,不许你进去。”湿婆说:“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不给我进?”拔出斧子来就砍下了儿子的头。
这时候他的妻子从门里出来,看见儿子死了,大哭起来,斥责湿婆说:“你十几年不回家,一回来就闯下这么大的祸事,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湿婆很后悔,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补偿妻子。恰好这时候门前有一头大象经过,湿婆就砍下象的头,安在了儿子的颈上,施展法术使儿子复活。从此,湿婆就有了一个象头人身的儿子。
但是妻子仍然不满意,哭着说:“他是一个神,长成这个样子,以后谁还会尊重他呢?”湿婆神安慰说:“你放心,我会命令全天下的教众:无论崇拜印度天尊中的哪一位神明,进庙之前,都必须先敬拜象头神。”
从此,在印度大地上,凡是印度教的建筑,无论庙宇、商场、居屋,门前都会悬挂或者立有象头神的雕像,供万众膜拜。
“斧杀亲子,再割象还头,多么残忍!”我叹息,“杀死自己的儿子已经够不可饶恕的了,还要杀死一头无辜的大象来补救,岂非更加罪过?”
“湿婆是破坏神嘛,那头大象的头可以安在湿婆之子的头上,供人拜拜,一定会很愿意的。”
“是吗?可是他在砍下大象的头之前,可曾问过它的意愿?”
“那头大象可没你这么喜欢提问题。”小辛取笑。
我也笑了,却又想起另一个问题来:“梵天是创造万物的神,他才应该是最大的神啊,为什么我却很少看见有人拜梵天的呢?”
“这里有一个故事。”小辛惯例地开头。
我不由又笑了。
或者,更应该说,“这里有一个美丽的错误”——创造神创造了世间万物,也包括四姓臣民与众多天神,比如爱神,比如战争女神,比如知识女神。
而诸神中最美丽的一个,便是知识女神瓦拉硕帝。有一天创造神看见她绝伦的美貌,忽然在瞬间起了爱念。这念头被知识女神察觉了,指责他说:“你是一个天神,怎么可以产生这样不好的念头?你不配得到天下人的敬重。我以后要所有的人都不可以再崇拜你!”
创造神很羞愧也很后悔,但是一念既生,大错便成,理该受到惩罚。但因为他毕竟只是一念之间,并没有付诸行动,所以上天网开一面,仍允许信徒们崇拜他,但是整个印度,就只有一座供奉创造神的庙,现在拉吉斯坦邦;而且一年之间,也只有一天可以敬拜创造神,其余的364天,创造神的庙宇都是尘网百结,无人理会的。
这是一个太忧伤的故事。
我有些为创造神鸣不平,他创造了万物,创造了诸神,创造了爱憎喜怒种种情绪、思想、欲望,以及语言、时间、甚至评判是非的标准。如何他自己却遭到这样不公的评判,仅仅因为一时之念、一个未能付注于行动的小小心意而蒙受这样大的惩罚?
破坏神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也只当作一个错手的误会,而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创造神却会因为片刻的心动而被剥夺364天的崇敬,仅仅在印度大地上留下惟一的礼拜寺,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但是小辛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这样的呀,湿婆是破坏神呀,他的破坏是可以被理解的,那就是他的权力呀。”
我无语。不公平,除了不公平三个字,我无话可说。然而不公平,便是天条。天条,便是创造神只可以造福,不可以犯错,哪怕是一个错误的念头;而破坏神的特权便是毁灭,甚至六亲不认。这便是各司其职,各得其所,这便是平衡之道。有什么理可讲呢?
我们常说“讲道理”、“讲道理”,其实,“道”,和“理”,根本是自相矛盾的两件事啊。
黄昏时分,车子终于抵达阿格拉。
这传说里的爱城,莫卧尔王朝的首都,如今满眼都是破败,混乱,肮脏,和沧桑剥落的陈旧,正像是任何一场惨败的爱情,伤痕累累。
小辛告诉我,阿格拉的两大景点是阿格拉堡和泰姬陵。不过今天是来不及了,湿婆的眼泪使我们的行驶时间比预计中要长,今天最好是早早休息,明天好早早起床。
预订的酒店离泰姬陵很近,也很热闹,整条街上店铺林立,隔几步远就是一间酒店或旅馆。我们预定的是一间三星级酒店。小辛问我:“是要两个房间,还是你不介意与我分享?”
为节约旅行成本,合住本是全世界背包客的惯例,但我幼有怪癖,只得抱歉地说:“我不习惯与人合住。”
小辛点点头,开了两间房,但我看出他脸上有受伤的痕迹,大概是觉得我对他不信任吧。
房间挺宽敞,也算整齐,但床单上有一股不良气味。幸亏我带了自己的床单,仔细地铺在床上,又将驱蚊花露水当作空气清新剂狂喷了一阵,也就宾至如归。
晚餐在酒店吃,是自助餐,不算丰富,但很有印度特色,烙饼,炒饭,咖哩鸡、羊、豆,烤西红柿、马铃薯,炸茄子,小面包,奶酪,沙律,水果,冰淇淋,咖啡,茶,煎蛋……服务生拎着咖啡壶挨桌问是否续杯,态度彬彬有礼,英语也还发音清楚,惟一泄露身份的,就是那股扑面而至的浓重体味。
其实小辛身上也有那种味道,平时不太显,一出汗就会闻得见。吃了一辈子咖哩,即使个人卫生保持得再好,也禁不住咖哩汁早已化在血液里,渗透每个细胞,再随着汗水一道挥发出来。
此前我听说印度人的种姓阶层可以通过他们的肤色来分辨,肤色越淡的种姓越高;现在又多了一条依据,就是体味越淡的阶层越高。
大概是初到印度水土不服,胃里有些隐隐作痛,我吃得很少,向侍者要了一杯水下药。
吃过饭,小辛打赏了丰厚的小费。印度是小费国家,几乎凡与人打交道的地方都需要先用小费开路。比如侍应生替你拿行李,给小费;开个门,也要给小费;吃饭,给小费;拍照,给小费;甚至问个路,也要给小费。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总是抄着手,只让小辛给打赏,可是欠缺训练,总是出手不及他快。
吃过饭,我们在附近随便逛了逛,便早早回酒店了。为了暗示小辛我不与他同房并非出于猜忌,我特地在楼下买了一瓶酒,邀他等一下来房中共饮。
小辛果然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来的时候还带了一盘据说是本地最有名的香蕉占拉西。我换上新买的印度三件式旁遮普——长纱巾是没必要的,只穿了过膝衬衫和灯笼裤,又好兴致地对着镜子在额上点了一粒吉祥痣,与小辛坐在阳台上举杯对饮。
刚洗过头,懒得用吹风机,就披散在藤椅靠背上由它晾干。微凉的晚风断断续续地吹送,成千上万的鸽子围着对面楼顶飞来飞去,看起来就好像在编写一部看不见的天书。楼宇街道沐浴在向晚的余晖里,无比温柔。
房间里的电视打开着,永恒地播着千篇一律的印度歌舞。那些宝莱坞式的歌舞好像几十年也没怎么变过,永远是女人在树后若隐若现,男人在河畔边走边唱。
我同小辛说:“再跟我说些你大哥的事好不好?”
“怎么,听了一整天神的故事还不够,现在又想听人的故事了?”
“昨天晚上,我住在你家里,看到你哥哥画的莲花,很美。真想象不出,能画出这么美的莲花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圣人喽。”小辛笑,“从小到大,我哥好像都没犯过错似的。他这个人,就像一朵蓝莲花,正直,纯洁,稀有,沉默,完美无缺。可是谁能想到,他要么不做,要么就做个大的,竟然偷偷改学科,削了头发出家做比丘。”
“你也很正直,纯洁,很难得啊。而且孝顺,热情,好学上进……”我恭维他,接着话题一转,“你上次说,你大哥听到了佛的召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辛长叹一口气,脸色凝重起来,仿佛在措辞,半晌才说:“那时候我们两兄弟都还小。当时父亲刚被诊断出绝症,治了一年都没有结果,反而每况愈下,于是那年底,我们全家人一起陪他去瓦拉那西……”
瓦拉纳西!我心中一震。我梦中的瓦拉纳西!原来,小辛并不是第一次去瓦拉纳西。
瓦拉那西是印度教的圣地。每个印度人,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至少去一次瓦拉纳西,在恒河晨浴,并且死后将遗骨撒在恒河里。他们相信,只有这样,灵魂才能得到净化,升上天堂。
很多印度教徒在临终前,会努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瓦拉纳西,每天早晨用恒河水沐浴,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祈祷,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有些穷人,知道自己将死,爬也要爬到瓦拉纳西,什么也不做,就躺在河边的出生台阶上等死。其后,警察会将他们的尸体送到公共火葬场焚烧,然后将骨灰撒入恒河。
更加没办法的人,亲属会将他的骨灰先保存起来,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撒入恒河。由于印度的火车票价出奇的低,因此长途旅行对印度人倒并不是一件难事。
印度教徒死后是不留坟墓的,恒河便是他们的永栖之地。即使圣雄甘地,骨灰也是撒进恒河,虽然人们在德里建了甘地陵供世人朝拜,墓里却并没有甘地的骨殖,而只能称之为衣冠冢。
小辛神色凄楚。我猜想瓦拉纳西之行是他们全家人最后团聚的日子,他的父亲,大概没有再回来。不禁轻轻问:“那年,你几岁?”
“刚满五岁,我哥哥九岁。”
我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小辛五岁时,我八岁,正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原来,我和小辛是在同一年经历了同样的丧父之痛。这瞬间,我对他的了解和相知又多了几分。
小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一家四口,放下一切陪父亲去瓦拉纳西,每天陪他晨浴,每晚跟他一起念经,不久,父亲便……母亲完全崩溃了,她不肯离开瓦拉纳西,仍然每天早晨到恒河洗浴,每天晚上去听经,放河灯。无人时便自说自笑,那样子,就好像平常在家时和父亲对话。她坚持说,留在恒河边,她可以仍然看见父亲,听见父亲同他说话。”
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恒河,看到朝圣者们站在寒冷的河水中祈祷,看到辛妈一步步走向深水,打开纱丽蹲下来,在撒有丈夫骨殖的恒河水中洗浴……
小辛哽咽起来:“那段时间,我和哥哥担心极了,绝望极了,父亲去逝了,我们好怕妈妈熬不过打击,会从此疯掉。”他停下来,不再说话。
我心凄楚,轻轻吟诵:“在恒河之畔,在人们焚化死者的凄寂之处,诗人杜尔西达斯来回漫步,陷入沉思。他发现一个妇女坐在丈夫的尸体旁边,身着艳丽的服装,仿佛是举行婚礼一般。她看见诗人时,起身施礼,说:‘大师,请允许我带着你的祝福,跟随我丈夫前去天国。’‘为何这样匆忙,我的孩子?’杜尔西达斯问,‘这人间不也属于造就天国的上帝吗?’‘我并不向往天国。’妇人答道,‘我只要我的丈夫。’杜尔西达斯笑容可掬地说:‘回家去吧,我的孩子。不等这个月结束,你就会找到你的丈夫。’妇人满怀幸福的希望,回到家里,杜尔西达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满神圣的爱。一月未尽,邻居们过来看她,问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吗?’寡妇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邻居们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我的夫君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妇人答道。”
小辛惊讶:“你念的好像是我们印度的诗。”
“是泰戈尔的诗。”看来印度学生和中国学生一样,很多人会几国语言,却对自己本国文化不甚了了。
我轻轻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母亲痊愈了吗?”
“父亲去逝后,大哥变成家中最年长的男人,他不愿意看到母亲这样子每天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和幻想中,就绞尽脑汁想办法安慰母亲。因为母亲不肯回德里,大哥只好陪她在瓦拉纳西四周旅游散心,有一天我们去到菩提迦耶,你知道,那是佛教的创始地,佛陀顿悟的地方,哥哥就是从那时候起,突然对佛教产生强烈兴趣。他后来看了很多佛教书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五年前到底出家了。”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召唤的吗?”
“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如果大辛真是听到召唤才出家的,那么他听到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是经文?钟声?或者就像我,听到一个声音反复地叫“娜兰”?
小辛忽然深深叹息:“真希望大哥还在身边。他是个那么聪明友善的好哥哥,九岁时便可以背诵《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人们都说,可惜他不是出生在婆罗门家庭,不然一定可以成为庙长、祭司的。他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可以说汉语、英语、法语,还会一点德国和俄语。自从父亲去逝,他就开始半工半读,在一家金银首饰店做学徒,设计了很多珠宝。你手上的这枚戒指,就是出自他的手。”
“是这样?”我举起手指,细细打量着那朵银莲花,仿佛看到大辛坐在金银作坊里精磨细雕,光线从窗外射进来,将他笼罩,宛如坐在佛光中。
“不论做什么,大哥都是这么有天分。从小大家就说这是一个天才,说我们家族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大家都指望着他,可是他……”
又是一声长叹,小辛不再说话了。而在无语中,却让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他失去大哥的孤寂与悲伤。那甚至,超过了他的丧父之痛。
我无法想象大辛出家时,他的母亲、弟弟曾经用怎样的哭泣与眼神来挽留他,而他面对那样的请求,又是怎样做到绝决独行的。
人生似乎有无数选择,其实往往身不由己。有一些,即使出于自愿,亦可能是冥冥中无言的引导。想来,生与死带给辛哈兄弟及他们的母亲,带给我,甚至带给佛祖释迦牟尼的刺痛,应该是同样的吧?
只是,有些人悟透生死修成正果,成为佛陀;有些人皈依佛教得到解脱,成为释子;还有一些人,仍然一边沉浮苦海,一边眷恋红尘,就像小辛与我。
佛祖离家苦修的时候,所感受到的疑惑与困扰一定比大辛更加沉重吧?
当他还是乔达摩悉达多王子的时候,住在父王为自己建造的宫殿花园中,眼见四时不谢之花,耳听日夜缠绵之乐,到处都是美好圆满。但偶尔出外巡游,所见所闻却总能令他震惊:垂死的老者,病痛的穷人,患麻疯的乞丐,老丑落魄的妓女,亲朋哭泣送葬中的死人……宫殿花园里有多么富贵美丽,现实世界就有多么丑陋可怖。
儿子的诞生更引起他对生命的深沉思考。母亲经过十月妊娠生下了他,却未能体会到天伦之乐就不幸去逝;而他贵为太子,并不能给母亲一天侍奉。那么,生命的意义于他们母子,究竟是悲是喜?是得是失?现在他自己也有了儿子,但有一天他也会死的,那时候儿子该怎么样呢?一切的快乐都只是暂时的假象,藏在美丽红颜下的,却是恐怖的白骨。
太子在忧浮树下沉思,冥想着生死、起灭、无常转变的道理。他想,这就是人生的大患。而我不能像世间的常人一样,我要战胜这骗人的青春健壮,我要征服恐怖的老、病、死,我不能让世人永远这样受苦,我必须为受苦的万众寻求永恒解脱的道理。
有个苦修者向他走来,对他说:“一切众生,没有人能免除生老病死,没有人能逃脱瞬息万变的无常,也没有什么可以欢喜。我修行了许多年,只希望能够获得不生也不灭,达到冤亲平等的境界。我没有财欲也没有色欲,终日隐居在山林寂静的地方,断绝世间名利的关系,没有‘我’的观念,也没有‘我所有’的东西,没有净秽的选择,也没有好丑的分别,在市镇或村庄乞食,滋养这假合的色身。遇到别人有苦难的时候,我设法为他解救,不指望得到报酬,更没有求功德的念头。我只觉得众生的苦恼都应该让我一个人承受,倘使我不努力去解救生死大海中的众生,还有谁呢?”
这番话点醒了太子,就像从他心底里取出一颗火种,再点亮了放到他眼前一样,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该做的是什么。他向父王陈明出家的心愿,决意云游天下,寻求解脱之道。
净饭王惊呆了。身为太子,悉达多的任务本是继承王位,管理国家,如果就这样丢下妻儿臣民去出家,岂不令王位后继无人?净饭王提出,只要太子肯打消出家的念头,他愿意马上交出王位,或者由自己替他出家。
然而太子提出四个请求,说除非父王可以做到,否则怎么都不会改变心念。这四个愿望是:第一,没有衰老的现象;第二,没有疾病的痛苦;第三,没有死亡的恐怖;第四,所有的事物都不损不灭。
净饭王不能承诺。
谁也不能承诺。
于是,太子带着一队随从离开了迦毗罗卫国,脱下华丽的王服,换上简单的袈裟,削去头发,来到尼连禅河的伽耶山苦竹林中静坐沉思。
他在迦耶山呆了六年。赤身裸体,不避风雨,每日仅食一粒麦子。在他冥想与参禅之际,偶尔也会想起父王与姨母吗?会想念妃子的柔情,听到儿子的啼哭声吗?
纵使为佛祖,然而在他超凡脱俗之前,毕竟也放不下七情六欲,那时候,他心底里的挣扎,是比欲求更加痛苦而且强烈的吧?
我想起这一路上,沿途曾看见许多云游的修者,手里一根木杖,背上一个行囊,腰里或者还有一只水壶,颈上腕上缠着念珠,踽踽独行,风餐露宿。他们都是佛陀的追随者吧?
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他们信奉佛陀,那就研习汲取他留下的经典智慧好了,为什么还要沿着他的路再走一次呢?重复佛陀走过的路,重复他的寻找与修炼,这就好比我们明知道花钱就可以买到纸张,却不肯这么做,而一定要从割草打浆开始,直到研究出前人早已发现并且已经升华了的造纸术。因为,他们不甘心只做一个使用者,而要成为发明者。僧侣们重复着佛陀走过的路,难道也是为了成为佛陀?都说佛法无边,那么研习佛法,究竟是为了渡厄扶难,打救众生,还是为了自我提升,得道成仙?
远处,星光暗淡,晚风清凉,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鸽子们都歇息了,远处的楼顶朦胧隐约,像是另一个世界。我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关于佛陀与佛法的念头,想着大辛的故事,不知为何,忽然有种熟稔的坦然,莫名地相信,会有一天遇见他,将心中疑惑对他倾诉。但是,连小辛也说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喜欢莲花的和尚,他得到解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