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鹿野苑的重遇

距离瓦拉纳西以北约十公里处的鹿野苑,是释迦牟尼第一次讲经的地方,也就是佛家所说“法轮初转”,堪称是佛教的发源地。

当年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剃发为僧,苦修六年而不得悟道,身体极度虚弱,在河中洗浴后竟然没有力气爬上岸来。幸而天神垂怜,让大树垂下枝条,援引他上岸。他在岸边昏睡了片刻,再醒来后,不由对过往所为产生怀疑:如果这样的苦修都不能有所觉悟,那么会不会是选错了悟法之道呢?这时有一位名叫苏嘉妲的牧羊女经过,看到他如此憔悴虚弱,便取出乳糜施舍他。五位随从见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奉,不再坚持绝食,以为他改变了志向,竟产生了鄙视之心,并相约从此不再追随他,敬畏他。

悉达多失去了最后的依伴,遂与五随从在鹿野苑告别,独自来到二百里外的一棵毕钵罗树下,在地上铺了吉祥草,向着东方盘腿而坐,发誓如果不能证到无上大觉,宁可让此身粉碎,也终不起此座。他苦思冥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一个月光娟好的晚上豁然开朗,圆满禅定,完成了最重要的觉悟。

那一刻,云垂海立,天地澄明,佛法从此诞生。而毕钵罗树也从此称为“菩提树”,释迦牟尼成佛处则称为“菩提道场”或“菩提伽耶”。菩提,就是“觉”的意思。

顿悟得道后,佛祖重新西行还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伙伴。五随从远远地见他来了,都相约不要起立拜见。但是当释迦牟尼走近的时候,那种威严不言而喻,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垂手侍立。

于是佛陀坐下来,为五随从讲解自己悟得的“四圣谛”,即人生轮回、苦海无边、善恶因果、及修行超脱之道。那五位心悦诚服,也立刻顿悟了,成为第一批佛教僧人,也就是佛教史上的“五比丘”。

彼时正是雨季,池沼里开满莲花,林中的小鹿也跑出来听教,“佛、法、僧”三宝俱立,即佛宝、法宝、僧宝,佛教从此诞生。

五比丘随佛弘法,僧伽迅速扩充至六十余人,众弟子遵从佛训,“外乞食以养色身,内乞法以养慧命”,白天到村镇里传法说教,晚上回到山林静修。佛教以鹿野苑为创基,日益发扬光大。

而佛祖降生的蓝毗尼、顿悟成佛的菩提迦耶、首次传教的鹿野苑、和圆寂火化的居诗那耶,便合称为佛教四大圣地。

特别的是,印度虽是佛教起源地,然而这四大圣地的重新确定与开掘,却是通过我国玄奘和尚《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才完成的。

这都要拜土耳其的穆斯林所赐。十二世纪后期,伊斯兰教袭入印度,宣称安拉是惟一的真神,并大量毁坏异教的建筑与雕像。到了十六世纪莫卧尔王朝建立,伊斯兰教仅逊于印度教成为本国第二大教,阿克巴大帝以及沙贾汗都是主张“三教统一”的,但是那个杀父弑兄的疯狂教旨主义者奥伦泽布登基后,却背弃祖宗遗训,大肆破坏佛教建筑。鹿野苑的佛迹被毁坏殆尽,房舍被推塌,佛像被砸烂,最轻微的破坏也是砸掉了佛的鼻子——大概他们毁坏不了那么多的佛像,于是便以佛的鼻子为象征吧。

此后,佛教在印度日渐式微,鹿野苑湮没无闻,印度大地上再不见一座佛寺,一个僧人,佛教就像一阵飓风袭过,曾经辉煌而后消逝无踪。直到莫卧尔政权解体,宗教自由,佛教才由伊斯兰卡重新传回印度,而四大圣地以及灵鹫山讲经处等佛教建筑也重新被一一开发。

而开发的主要依据,就是借助中国古典文献。

在玄奘的笔下,一千三百年前的鹿野苑规模宏大,僧侣众多,《大唐西域记》中留下这样的记载:

“婆罗尼河东北行十余里至鹿野伽蓝。区界八分,连垣周堵,层轩重阁,丽穷规矩,僧徒一千五百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余尺……精舍之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来身,作转法轮势。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无忧王建也,基虽倾陷,尚余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余尺,石含玉润,鉴照映彻,殷勤祈请,影见众像,善恶之相时有见者,是如来成正觉已初转法轮处也。”

“伽蓝”特指僧侣集中居住修行的园林精舍,当年的“鹿野伽蓝”是印度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划分为八个地段,规模宏大不说,楼台水榭也都极其精致。

然而此时,当我走在绿草如茵的鹿野苑,当年台观连云、长廊四合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层轩重阁”如今只余断壁残垣,看去一片苍凉。“高百余尺”的达摩塔(Dhamekh)还是在的,造型朴拙,呈圆椎状拔地而起,像一个倒扣的石钟;然而“七十余尺”的石柱却无可觅迹,但听说有断碣保存于博物馆中,也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柱,现在已经成为印度的国徽。佛陀生活过的精舍,如今被破坏得只剩下一段残破的台基,但仍然被不时前来朝拜的信徒们涂满金水,显示余威犹在。

有和尚坐在树下拈动佛珠默念经文,还有几位喇嘛打扮的西藏僧人在围着圣坛转经,梵音声声,使整个鹿野苑平添了一种神圣的气息。

我抚摸着圣坛浮突不平的石壁踽踽独行,在这古老的佛教圣地,耳边却无由响起一首缠绵的中国昆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付与断壁颓垣的,又岂止是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呢?

有游客在草地上野餐,偶尔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此时在国内正是寒冬腊月,而这里却绿树成荫,翠草青青,小鸟蹦蹦跳跳地啄食客人洒下的面包屑,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在喧嚣的瓦拉纳西城里游荡了几天,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于市声鼎沸,忽然到了这样一个鸟鸣宛转、空气清新的地方,就好像从彩色电视转台看黑白默片,或是交响乐换成笛子独奏。

渐渐发现一个规律,凡是在景点看到的印度人,大多都是冠履鲜亮,态度文雅,连神情中都透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雍容华贵;然而一离开景点,那些迎面拥来的小贩或乞儿,立刻便展现出印度人的另一个面貌,肮脏的长衬衫,皱巴巴的宽腿裤子,脸上永远是一个贱兮兮的笑容,简直为“阶级”和“种姓”这两个概念现身说法。

从未有一个时间地点,可以让人像在印度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出身”这回事。虽然我不能准确地分辨究竟哪一位是婆罗门,哪一位是刹帝利,哪一位是吠舍或者首陀罗。但是无疑的,那些态度安祥举止雅淡的人肯定出自名门,而那些小贩们的种姓则一定不够高贵,因为在印度,即使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贫穷的婆罗门,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出有失体面的事情来。虽然在今天的印度已经不再由种姓决定职业、收入,而且不同种姓间的通婚也变得平常,但是血统这种东西是遗传的,上千年的历史积淀流淌在印度人的血液里,反映在他们的态度中,哪怕卸去衣履,单凭眼神,你也可以轻松地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了“贵族”的概念,度假村里挤满了大腹便便的暴发户,再多的钞票也掩不去他们本质上的粗鄙与贫穷,往往越是有钱的就越是道德低下,因为那些钱往往不是来自正路。但在印度则不同,这里虽然穷,却有着真正的贵族,由血统、种姓、千百年的教育与财富浇灌出来的贵族。他们品行高尚,举止优雅,最难得的,是那种在中国大都市的成年人中久违了的冲淡澄澈的神情,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在印度,真正的高贵不是体现在衣裳举止上,甚至不是品德善行,而是神情态度——高贵的神态,才是最不容模仿不可伪装的。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年轻人的歌舞,又往前走去,穿过草地,便看到一片用铁丝网围起的鹿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头鹿在散步,倒有七八个孩子在卖鹿粮,一见游客便立即围过来推销。十卢比一小袋,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是为了摆脱他们的纠缠,于是花五卢比买了一小捧,权当体会一下饲鹿之乐。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开始还肯高高昂起头来配合一下,后来就懒洋洋的,喂到嘴边就吃一口,不喂到嘴边,连头都懒得抬。

此前看过资料,知道鹿野苑的英文名Sarnath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

套用一句小辛常说的话就是:“这里有一个故事”——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王喜欢猎鹿,于是鹿王令众鹿抽签,每天都要有一头鹿把自己献出去给国王射杀,以此保护其他的鹿群。这样,国王每天射到一头鹿,便心满意足地回宫。有一天,他正想弯弓搭箭时,忽然看到那姗姗行来的公鹿气度高华,两眼含泪,非同一般。

国王很惊讶,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头鹿仔细打量。而那头鹿在这时忽然口吐人言,原来,他是鹿王,因为今天轮到一头母鹿要被国王射杀,而那头母鹿怀了孕。鹿王不忍心一尸两命,让鹿群的数量加倍递减,但是重新抽签又对别的鹿不公平,于是就决定由自己来代替那头母鹿献身给国王。国王听了十分感动,从此下令这一带永不许猎鹿,这样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译作鹿野苑。

我一边喂鹿一边想,当年玄奘有没有在我站的这块地方站过呢?

钟声悠长,是召集和尚做晚课,也是催促游客出园。我随着人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唤:“娜兰!”

天崩地裂,万物静止。我久久地站立,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敢回头,生怕变成盐柱。

很慢,很慢,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我终于转过身来。隔着鹿群和铁网,隔着嬉闹的孩子和游客,我看到他——身披袈裟的大辛!就在我打算返回的时刻,没有早一分,也没有迟一秒,就这样正正地看见了,唤住了。

他唤我“娜兰”!那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的声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是大辛,一个印度比丘!

我不知该惊喜还是悲泣,怎么会是这样?娜兰!那梦里的声音,那千百遍呼唤我的人,怎么会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异国和尚?这是佛祖的意思吗?还是父亲的委托?

如果,如果我没有来到鹿野苑,如果我早一分钟离去,如果我就此继续游程或是回到德里,也许我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大辛,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才是我要找的人。

可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他了,我能怎么样?他是一个比丘,出家人,佛门弟子,为什么?

多少年来寻寻觅觅,日思夜想,我一直在寻找那声音的主人,于千万人中千万次回头,每一次都是错。如今,终于找到了,但是我和他,能有什么将来?

大辛告诉我,他已经来此三天了,就在旁边的莫甘哈库提寺(Mulgandha Kuti Vihar)挂单。由于白天游客太多,所以留在寺里做功课,或是帮助洒扫来答谢方丈,只有早晚游人稀少的时候才来园中打坐。

我点点头,脑子里轰隆隆的,像有一万驾马车滚滚经过。自从在莲花塘边遇见他,我就一直在想念他,希望再见一面,也一直相信会重逢。但我发誓我的爱慕并无杂念,我只是将他看作一位有德行的比丘,一个救我命的恩人,还有,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如此而已。

当然,也许我是自欺欺人。也许我早已爱上了他,当在莲塘边我专注地打量着他俊美绝伦的侧影时,当第二天早晨面临分手我心中无限留恋时,当我在瓦拉内西一天天若有所思地徘徊时,当我风尘仆仆地来到鹿野苑并下意识地寻寻觅觅时,我就该知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对他的言诉不清的思念与眷恋,就是爱。

但是如果没有人拆穿,我就可以不去面对,不必承认,而任由那一点点爱意在时间长河中慢慢消散。

然而,他却偏偏撕开了真相,用一句简短的呼唤,一把熟悉的声音,那么利落而直截地,轻而易举把事实大白天下,让我连一个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面对了自己一生一世的爱情。

原本只当作一场邂逅,但是现在才知道,远远不是那样简单,不是一段偶遇、一次交集那么轻松,一切皆非偶然,我千里迢迢来印度,根本就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他才来到印度,来到瓦拉纳西,来到鹿野苑的!

瞬时间心里有千万个念头闪过,我想奔向他,紧紧拥抱他来确定这不是一个幻像;我又想拔脚逃开,跑得要多远有多远来逃离这场因缘——与一个和尚有缘,注定我会受伤!

不知道自己都胡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园的,好像灵魂在他开口呼唤的一瞬间就被喊了去,如今走在街上的只是我的形骸。

如果他再晚来一步,或者我早走一分,我们就会擦肩而过,永不再见,而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梦里的人是谁,也许我会一直寻找下去,寻找到死。但如果是那样,会否是我一生的福分?

这短短一生中,我一直在失去我爱的,但没有哪一次比此次更加彻底——还在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注定要失去他。那么,何必相逢、何必相识呢?

我知道我会爱上他,在我身陷莲花池塘看到他打伞经过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但我一直用我的理智在克制着。可是在命运面前,在他的呼唤声中,理智何用?

爱情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永远不被预知,当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迟了。

我几乎是踉跄而行,走到公交车站时,看着那些争相上车的游客,听见司机催促上车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不能抬起脚来。有个声音对我说,上车吧,回到瓦拉纳西,回到你原先的计划中,从此相忘于江湖,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另一个声音却说,就这样结束了吗?你一直在寻找他,如今终于找到,却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这样沉默地离开?那么,从前的寻找又有何意义?将来你难道不会后悔吗?说吧,无论他接受或拒绝,这是你惟一的机会。

终于,我转过身,又重新走回遗址公园,走过高大的菩提树和石堵波,走过褐色的残碑断碣,一直走到佛陀精舍遗址前,他果然在那里念经。

看到他,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身体像奶油一样挥发在空气中。

暮蔼沉沉,笼罩着整个鹿野苑,将残破的地基与绿茵一类镀上层温柔的橙黄色,看上去浑然一体。仿佛那些断壁生来就是那样残缺,仿佛这绿草已经生生灭灭了几千年,而他,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念经,我走遍千山万水就只为了到来这里。

我再也忍不住,扶着断壁慢慢坐倒,终于掩面哭泣起来。

他停下了诵经声,却并不问我为何,也不劝说,只是静静地守候。

时间如恒河之水拐了个弯儿,哗哗地往回流,流回到我们在莲塘边相遇的那一刻。那天也是这样,我在哭,而他在念经。

为什么,每一次,我都是以流泪来面对他?

许久,我擦去眼泪,简截地说:“我喜欢你。”

如果是面对一个俗世弟子,无论我有多么深爱他,也不会这样直白莽撞。然而他是一个比丘,再多的试探迂回,欲诉还休,患得患失,或者佯狂畏羞,又于他有何意义呢?

爱上这样的人,除了坦白,或者说,告解,我能做什么?

于是,我告解了:“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但是,此前我一直梦见你,听见你的声音。我曾看见你在菩提树下打坐。也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我爱上的会是一个和尚。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以为顺着梦中的指引,我将找到一生的幸福。但是现在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种指引。难道是佛祖要我受教出家吗?中国有个很有名的戏叫《邯郸梦》,说吕洞宾点化成仙的事。那么,你也是佛祖派来点化我的吗?可我不想出家,佛说六根清净,我虽然对世间繁华并无恋慕,但我心中有一万个疑虑,我永远做不到心无旁鹜。在莲花塘边,你说过我是自杀,其实不是的——不完全是。我并不是想自杀,我只是不想活。”

我停了一停,发现已经不能用英语来措辞表白,于是改成中文,不大置信地问他:“不想活,和自杀,是两回事,你明白吧?”

他点点头,也改用中文念起一首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顿一顿,仍用英文说,“生与死,得与失,都是相对的概念。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对生命无所眷恋,所以也无惧。你不惧死,也不恋生,你不会特地去自杀,但在面临死亡时,却没有求生的欲望。”

我的泪又流了下来,为他再一次那么准确地说中我的心声。人们总是会本能地分辨自己的同类,并被与自己相似的人吸引。但我与大辛素昧平生,僧俗有别,连国籍和肤色都不相同,却偏偏熟悉得好像在面对另一个自己,即使在他面前曝露伤口也不会觉得羞耻。

已经注定了不会有将来,于是,我惟有交付我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剖白,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天地,交给这佛轮初转的鹿野伽蓝:“自从父亲去逝,母亲改嫁,我便等于同时失去了这世上两个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离开母亲的家后,我一直过着寄宿生活,从没有人来探望我,就好像这世界把我遗弃了一样。无边际的自由,无边际的恐慌,仿佛一朵蒲公英被风吹着到处飘荡,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会关心。”

“我试过努力去爱别人,与我没有血缘或亲戚关系的人,但是他们都走不到我的心里去。我对同事尽力帮忙,爱护每个学生,对朋友的要求总是尽量满足,好让我觉得自己还实实在在地活着,可是我始终无法真正亲近任何人。多少年来,我无法在任何人的身边睡着,生怕他们会在我睡熟的时候死去,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着我,宛如呼吸般无刻不在。”

“我害怕再一次面对死亡,但却不害怕自己濒临死境,因为如果我死了,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天色暗下来,偌大的遗址公园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或者,还有无数游荡其间的两千五百年前的亡灵?倘若那些沙门不曾往生,来不及轮回,他们会继续守候在这里缅怀往昔吗?

大辛催促我:“要关园了,你该回去了。现在回瓦拉纳西,还来得及。”

“我不回去。”我仰望他,在黄昏的余晕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你不给我答案,我决不离开。”

“世事无常,何必执著呢?”大辛苦口佛心,“拥有和失去,是相对并立的关系。世上万相,本是虚幻——父母、兄弟、爱人、仇人,都只缘于因果。前世之因,今世之果;今世之因,后世之果。你说你在梦中见到我,也许是因为我们前世有缘,今世只是重逢。”

“那么,我们的前世是夫妻,还是情侣呢?”我故意这样问。

大辛不以为忤,平静地说:“也许是夫妻,也许是兄妹,也许是恩人,也许是仇人,更也许,我们根本不是两个人,而只是一朵花,一株草,一只鸟,一条鱼,在某时某处陌路相逢,有一段未了的心愿,遂到今世来了断。”

“就好像,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听他满口禅机,我忍不住语含讽刺。但接着我想到他虽然谙熟中文,却不可能知道徐志摩,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轻轻说,“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女人曝尸荒野,有人经过时,为她披了件衣裳;另一个经过的人,则替她挖土掩埋。到了第二世,他们几个再遇见,那女人与第一个为她披衣的人有过一场露水情缘,却嫁给第二个为她埋葬的人并且白头到老——这,就是你说的缘分和因果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说:“我们遇见,是缘;离开,是分。一朵花有开有谢,这是缘分;人有聚有散,也是缘分。随缘安分便是福。”

“我不信。如果相遇是缘,那为什么又要分开?如果离别是分,那又何必相遇?我不信我和你的缘分是这样浅,我不信二十年寻觅千万里追踪就只是为了见一面两面。我要和你在一起,寻找真正的答案。”

“佛偈云:‘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你太执著于‘你’和‘我’的概念,也就是由‘此’及‘彼’,其实无‘此’则无‘彼’。你说过你是做老师的,如果老师是因,那学生便是果;前世是因,今世便是果。所有的因果都是一种对应互存的关系。佛说:‘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你若能想通因果,也就明白了起缘,得以觉悟。”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已经感受到了你,这算是什么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果?难道就只是相遇相识,见这一面?你说聚散就是缘分,可是这样的缘分,徒然使我痛苦,那又怎么能算是一场因果?”

天上的星星渐渐多起来,大辛无法说服我,已经放弃辩论,顾自打坐念起经来。

我只觉饥肠辘辘,却倔犟地不肯离去。我倒要看他能念多久?大不了,便这样陪他打坐到天亮。

在莲花塘边的那个夜晚,是我十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个晚上。池塘里似近还远的蓝莲花,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当我溺水时在岸边经过的打伞的和尚,还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我身旁念经的侧影……在我内心深处,一直都希望那一幕重演,让我陪他再度过第二夜,第三夜,第一千零一夜。希望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都可以看见他,听到他念经的声音。

我不知道什么是“此”,什么是“彼”,我只要有“你”,有“我”,有莲花。

经声停歇,他到底也念完了,不得不理会我,问:“寺庙里有客房,可以留宿善信,要帮你安排房间吗?”

“我自己会找地方的。”我任性地回答,想看看他会怎么做。他会担心我吗?会求我或者哄我吗?会像俗世的男女那样,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吗?

他温和地说:“已经关园了,只有比丘才可以从小门进出。等我出去,门就要上锁了。”

“那就把我锁在这里过夜好了,说不定会看到佛祖显灵。”

他不再说话。我以为他会继续劝我或者留下来陪我,却不料,他只是站了一会儿,竟然真的转身走了。

我呆住。对着满目疮痍和漫天星辰,独自倚坐在佛祖故所的断壁下,任由夜色将我层层包裹,依稀听到遥远而缥缈的梵乐,我梦中的音乐。

整个鹿野苑到处都是各国修建的佛寺,我甚至无法分清那声音来自真实世界还是虚幻的公元前。这曾经的精舍,无论它在两千年前有多么辉煌,此时却只是死寂荒凉,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地方。

历史过于悠久,拥挤了太多故事的地方,总是会有一种忧郁的气息,何况这里还曾被尘埋了近千年。鼬鼠出没,鸟鸣啁啾,这是《聊斋》里才会有的夜晚,黑暗中孕育无数险恶。我不是第一次恋爱,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但这样冷冰冰地被人丢在荒野中不闻不问,却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我怎么会把自己放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难道爱上一个佛门弟子是自取其辱吗?

自从离开继父的家以后,我总是频繁地转移住处。每当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在初夜里呼吸着前房客留下的气味,我就会有这种无所适从的迷失感。而此刻的鹿野苑,仿佛集中了这一生中所有寂寞的夜晚,把它们的颜色气味叠加在一起,发霉的毯子那样沉甸甸地压下来,使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孤单、挫败,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连流泪的力气也失去。

但是并没有过多久,夜色迷茫中一个白色的影子向我走来,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宛如凌波微步,飘飘若仙。

我瞪大眼睛,心跳几乎停止,他回来了!

我的大辛,他终于来了!

为了我!

在这孤寂而幽黯的时刻,他那样笃定地走来,就如一道光射进黑夜,整个的鹿野苑都跟着震荡了起来,柔软的芳草仿佛在月光下起舞,发出嘈嘈切切的轻香。我甚至看到远处的池塘,有蓝莲花一朵朵竞相绽放。

我再一次看见了天堂!

大辛手里托着一叠被褥,在我身边轻轻蹲下来,他说:“如果你要呆在这里,盖条厚点的被子也无妨,不过,你没有吃晚饭,临睡前喝碗热汤吧。”

我明白了,他不是丢下我,而只是不强求。他劝我离开,我不肯,他便顺我的意,由着我留下,但尽他的心,让我睡得暖一些,这便是“随缘”。

佛教主张“任持自性,轨生物解”,这就是“法”,也就是梵语的达摩(Dharma)。

水流自有方向,随器成形,太阳有起有落,花开便会花谢,白天过去是黑夜,四季轮常,生老病死,宇宙万物依照自身原性和一定轨迹发展消亡,这便是法。

佛的境界,便是对一切“法”的性状如实觉悟,没有增一分,也没有减一分,只是平等普遍地感受并遵从,并且努力使他人觉悟,当自我醒悟的“正觉”与感化信徒的“他觉”的智慧和功行都已达到最高的圆满境地,也就是“圆觉”或“无上觉”的时候,佛便成了佛。

大辛,这虔诚的佛门子弟,此刻便是在以他自身的言行告诉我,什么是法,什么是缘,什么是依法随缘。而这自觉觉他的修习,便是功德了。

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名因缘相遇的善信。

他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说话的口吻就像面对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有种不必多言的随意与平淡,这样的亲切让我一阵神伤,莫名地就觉得悲哀。因为他越亲切,我们便越遥远;他越真实,未来就越绝望。

“能留下来陪我吗?”我恳求,“佛祖割肉饲鹰都愿意,我只是让你陪我一会儿,不算奢求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想听。”我知道他要讲的一定会是劝我放弃执迷的佛家故事,急忙先发制人,“不要讲典故,也不要念佛偈,如果你肯讲,就给我讲你自己的故事。”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自己’?”他思索了一下,说,“那么,我给你念一段《薄伽梵歌》吧,是《摩诃婆罗多》中的一段。”

我想起小辛说过大哥很小就可以整段背诵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不由心中微喟。还以为是我在无意中做了辛哈兄弟俩的媒系,但是现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是为了大辛而来,小辛才是媒介。

大辛开始轻轻背诵,先用印地语念了一遍,接着改用英语,而我在心里迅速地译成中文,大意如下:

“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不要去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他的工作高尚。为你的职责死了,虽死犹生;为别人的职责活着,生不如死。”

我在心里又反复念了几遍,叹息:“怎么觉得也和佛经差不多?”

“所有的格言警句,听上去都如佛偈。”他微笑,“但凡经文,无非‘道理’二字。”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掉了句书包,料他也听不懂,不过是不甘示弱而已。

果然,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两遍,分明是第一次听见。我想起小辛每次听我说起成语或唐诗时都会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禁笑道:“如果小辛在这里,一定会说:什么道?什么可以?你说慢一点。”

他有片刻的停顿,分明也在想念自己俗世的弟弟。但是他什么也不肯流露,只是问:“刚才那段歌中的意思,你明白么?”

“但什么是分内的事呢?还有,那段歌的意思分明是要大家各安其分,认可自己的阶级与种姓,但是佛祖的根本主张不就是‘四姓平等’,要废除阶级的吗?”

“是的。但佛祖顿悟的根本是来自印度教义,提取真理,废除歧义。众姓一家,皆为兄弟,无分贵贱,莫非前因。安于天命,则视死如归;奢求过望,则苦海无边。”

“我还是不太明白。”

“是我的中文不太好。”他改用英语说,“印度教义讲究轮回,佛教也讲轮回;但印度教义要求人们服从,说人生来就分了贵贱;我佛却认为众生平等,贵贱无别,在今世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当以平常心视之,看空看淡,无须强求。”

我仍是半明半昧,却已不便纠缠,只得默默喝汤。是牛奶蘑菇汤,味道异常鲜美。我有些惊异于寺庙的香积厨会有这样的手艺,不禁问:“寺里经常接待欧洲施主吗?怎么会是法式风味?”

“是我在法国上学时练习的手艺。”

我没想到可以喝到他亲手做的汤,不禁心中温暖。记得佛祖圆寂前的最后一餐,也是吃了铁匠准陀供奉的蘑菇汤,大约其中不慎混入了毒蘑菇,遂致腹痛不止,强撑着走到居诗那耶,就圆寂了。

不过,这既然是大辛亲手为我做的汤,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样会视为甘露的吧。

但是接着我感到一丝震荡,想不起这段记忆从何而来。我是从哪里读到关于佛祖误尝蘑菇汤的典故的呢?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这里不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灵魂在倾听着我们的对话,见证我们的相处。刚才的那些念头,就是他们塞到我脑子里的。但不知为什么,感受到周围还有其他生灵并不让我害怕,反而有种心安,仿佛因为有了他们的见证,我与大辛的交往便得到了认可,从此不可抵赖。

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这鹿野苑的重逢,这邂逅相守的夜晚,还有这浓郁美味的蘑菇汤。

大辛收了钵子,再次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再呆一会儿。”我也再次要求。

他停了一下,温和地说:“人生至苦在贪得无厌。佛祖弘法,并非要人人皆出家,但只希望众人得悟,能够‘放下’,才有大欢喜。”

“那么,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抬头仰视着他,如同五比丘拜见佛陀。“你深谙佛理,自然最明白‘缘分’是什么。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多深,多远?”

他摇头:“再深远的大海也是有边界的,只是我们望不见。缘分也一样。”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缘深似海,还是说我们的缘分有界定?”

“所以才要‘悟’。如果你用眼睛看海,就是无边深远;如果你用心想象海,就知道它一定会有穷尽。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才是聪明的,不可太执著,只要随缘就好。”

我不知道海在哪里,却已经被无边的海水淹没。我在海中挣扎,不知道哪里是岸,更不知道谁是渡我的舟。我赌气地说:“我宁可在海里淹死,也不愿隔岸观火,临渊羡鱼。”

我连用了两个成语,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也许这是一种小小的报复——既然他尽说些让我听不懂的禅机,我何不以艰深的中国成语来回应。

他凝视我,欲言又止。我在他澄净如恒河水的眼波中沉溺,绝望地沉溺。如果两千五百年前有个女子爱上佛陀,那么佛便是她心中的撒旦。是与非,缘与孽,情与罪,哪里那么容易分辨?

乔达摩的妻子在无法唤回丈夫之后,只得也脱下金簪华服随佛出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但是她真的斩断情缘六根清净了吗?她是为了追随他还是为了忘掉他?

我看着他离去,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沉陷,仿佛堕入无边深渊。夜色如此幽深,我知道他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我已经不可以再强留他,但是,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然后独自留在这荒野里和那些若有若无的鬼魂们相处一夜吗?

上天仿佛听见我的祈祷,忽然下起雨来。

细雨如丝,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我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知道,大辛一定会再回来。不管他有多么抗拒我,再不在意我也好,哪怕只当我是一只迷路的流浪猫,他也不会忍心把我留给风冷雨急。

我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瞪得眼睛几乎要失明了,终于看到他打着伞匆匆走来。

抢在他把伞递给我之前,我决绝地说:“如果你不同我在一起,那么我不会用这把伞。”

他站住,明显地犹豫。我知道他可以丢下伞转身离开,也预备了他无论怎样劝我开解我都决不妥协,但到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挨着我坐下来,将伞遮住我们两个。

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我终于走近了他。我知道这一刻是我抢来夺来不顾尊严羞耻矜持礼法偷了来的,也知道他的留情只是一种施舍,就像我说的:佛祖割肉饲鹰一般的牺牲。但是我不管,我遇到他,看见他,爱上他,却注定要失去他,那么,能够温存片刻也是好的。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裳,隔着薄薄的衣衫,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我会记住,这是我们一生中最近的距离,亲密无间,就是这样了。

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后,终于说,“请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