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沙场之上谁是真正的英雄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蛩;三尺剑,六钧弓,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九阿哥福临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楚地背诵着,小小年纪,似乎已经很懂得声律的韵味,念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娜木钟蹑手蹑脚地走来,隔窗笑道:“庄妃大学士也太课子严苛了,才三四岁大的毛孩子,每天不是习武,就是学文,也该叫阿哥休息玩耍一会儿才是。”

庄妃只顾听儿子背书,竟未留意到娜木钟进来,闻声忙起身含笑相迎,又嗔着丫环道:“贵妃娘娘进来,怎么也不通报?越来越不懂规矩。”

娜木钟笑道:“你别骂她们,是我不叫声张,想进来吓你一跳的。”

庄妃笑道:“你也是就快做娘的人了,怎么反倒比前淘气些。”因命忍冬带福临去里屋做功课,叫看着不许偷懒,背熟这一篇对课才许休息。

娜木钟摇头道:“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我总不知你叫孩子念这些做什么,咱们蒙古人,祖祖辈辈马背上长大,草原上埋身,要那么多诗词学问有什么用?正经学学弯弓射箭还差不多,明儿皇上打下中原,也好封个亲王管理一方。”

庄妃微笑不答,心中不屑,暗道:封个亲王?福临将来是要做皇上,入主中原,坐殿金銮的,不学习汉人的学问,又怎么管理朝政,令汉人臣服呢?然而这番话却不必与外人说起,因只看着娜木钟的肚子问:“有三个月了吧?倒不大显。感觉怎样?”

娜木钟道:“也没怎的,只是每日里从早到晚地想吃酸。”

庄妃“唉哟”一声笑道:“酸男辣女,这是好兆头呀,该不是我们福临就要有弟弟了吧。”又道,“好在是夏天,新鲜果子多的是,想吃酸倒也不难,别亏着自己。”遂催着丫环捡极酸的果子送上来,又让把西域才送来的还魂草沏一壶来。

娜木钟忙止住说道:“皇上也赏过我的,只是那草茶怪香怪气,我很不习惯,自从开罐尝过一次,便放在那里再没有动过。你若喜欢,我叫丫环拿来给你。”隔一下又冷笑道,“这些吃的喝的,皇上倒是雨露均沾,不分彼此的,有东宫的,也必会有西宫的,甚至两侧宫的妃子也都有份,却又值什么呢?那年你给皇上写折子,说是‘何必珍珠慰寂寥’,真真说得不错。‘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我这麟趾宫早晚也该改个名字,叫做‘广寒宫’才好了。”

庄妃笑道:“哟,刚说想吃酸,这就拈上醋了。还好意思抱怨,要真是广寒宫,嫦娥的肚子可就怎么大起来了呢?难道果真是玉兔捣的灵药,炼的仙丹,有这么大本事不成?”

说得连丫环们都握着嘴笑起来,又不敢,只好死忍,挤眉弄眼地做出种种怪状。娜木钟不好意思起来,推庄妃道:“拿你当正经人说两句心里话,你倒编排这些巧话儿损人,倒让奴才看笑话。如此我便走了,看谁以后再来理你?”

庄妃忙笑着拉住道:“别走,娘娘好歹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原本是看贵妃娘娘有孕在身,一心效仿那古人戏彩斑衣,逗娘娘笑一回解解闷儿,身子也好了,心里也松快了,不想倒惹娘娘不高兴,这才是弄巧成拙呢,小的便在这里叩头谢罪可好?”

弄得贵妃无法,啐道:“好也是你歹也是你,别说皇上,便是我也拿你没法子。”

庄妃笑道:“要说皇上对你也还算好的,况且也不是冷着你一个人,自从松山、锦州一带打起来,松松紧紧地打了两年,咱们总也没有占到什么好处,可谓建京以来打的最艰难的一场仗。如今皇上枕革待旦,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在京里,难得回来几天,倒让你和绮蕾一齐怀了孕,还不够庆幸的?”

娜木钟恨道:“谁愿同那罪人一道养胎?她也配?这件事,说起来都是皇后娘娘不好,怎么悄没声儿地就把个罪人从禅房里拉出来,又眼不见地塞给皇上了呢?想当年我们多不容易才把这狐狸精锁进笼子里,这倒好,她一声不响,就又放虎归山了。”

大玉儿一愣,“狐狸精”的说法她是第一次听见,以往有人称绮蕾为那个察哈尔的刺客,那贱人,罪人,甚至那尼姑,也有过说她会妖术,擅使魇魔法儿,装狐媚子媚主的,然而这样直统统地称其为“狐狸精”却是第一次,倒像是汉人的口吻。

不过细想一下,绮蕾还真是有几分狐相:她尖尖的下巴,小小的嘴,还有那双温顺里带着倔犟、沉静中露出锋芒、忽然灵动起来却是明光流丽的一双眼睛,可不就像是一只狐狸?

大玉儿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哥哥吴克善在草原上猎过狐,有一次猎到一只受伤未死的白脸狐狸,一时兴起便不许杀,竟带回家养起来。当时已经长成一个大美人的姐姐海兰珠格格曾嘲笑她说:“这种狐狸有个名字叫玉面狐,你又叫玉儿,难怪你喜欢它。”后来因为那狐狸咬断绳索逃走,逃走前还咬死了两只鸡,海兰珠叹道:“这才是汉人说的,养狐为患呢。”记得当时自己还取笑姐姐错了,说那句成语该是叫做“养虎为患”的。如今想来,竟还是姐姐说得对,简直一语成谮。

现在,娜木钟说绮蕾重新入主关睢宫是“放虎归山”,那是又一次指狐为虎了。大玉儿不仅深深叹息,也许,这便是命运吧?

那段日子她正在养息中,阿哥未满百日,不许出宫。直到那日皇后娘娘送“百岁馒头”来,才故意轻描淡写地提起,皇上已经再纳绮蕾为妃,仍赐住关睢宫,虽无封号,但一切配享与五宫无异。

月子中的大玉儿听了,直气得眼冒金星,四肢无力。刚刚送走了一个海兰珠,又来了一个绮蕾,这两个人,一而二,二而一,怎么竟是阴魂不散呢?人们传说八阿哥和福临是一条命,难道海兰珠和绮蕾,也其实是一个人吗,一个打不死送不走的九世狐狸?

但是她又能怎样呢?一个月子中的产妇,难道能打炕上跳下来,奔去关睢宫找那个绮蕾理论不成?况且就算她可以出宫,又能对皇上说什么呢?他是万民之上,九五之尊,他要宠爱就宠爱谁,想封谁为妃就封谁为妃。而自己,只是他众多的选择之一,又能对他的其他选择说什么呢?

就像此时,她听到了贵妃的抱怨,句句都是自己心声,可是也决不能随声附和流露出丝毫怨恕之意,因为皇后是自己的亲姑姑,她不可以让别人察觉到自己与姑姑的隔阂而反过来轻视了自己的势力和背景。娜木钟就是因为看不透这一点,才一边拉拢着巴特玛一边却无肆无忌惮地嘲骂贬斥她,而让人们并不真正把她们看成团结的一派的。自己是要做大事有大志的人,却不能这般沉不住气。

因此任凭娜木钟抱怨不休,大玉儿只是不动声色,直到娜木钟骂得尽兴骂得累了,她才适时点了一句:“只要她一天得不到封号,就一天不可能越过你我的头去;怕只怕她肚子里究竟不知是男是女,俗话说母以子贵,如果她这回生了儿子,那么皇上就可以这点理由册封她了,豪格的娘不是封了继妃吗。”

娜木钟一言惊醒,踌躇起来:“她和我脚跟脚儿地有了身孕,算日子还比我早着几天,算起来最多再过两三个月也就该有个信儿了。这倒要好好问问太医。”忽又抿嘴儿一笑,挤眉弄眼地道,“我听说,我听说那狐狸精自有了身孕后,忽又装起正经来,说什么也不肯和皇上同房,且在宫里面重新设立神座,每天拜神念经地,只差没有重新吃起长斋来,不知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养精蓄锐,吸了阳气就做起法来了?”

庄妃听她如此胡诌,失笑道:“一派胡言。哪里真有这么邪门?不过是有孕在身,不爽快是有的。”

娜木钟也笑道:“那便天保佑,她一辈子身子不爽也就罢了。”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每天看了诗书看兵法,又天天打听前线战报,到底知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回来?”

庄妃忧心忡忡地叹一口气,答非所问:“崇祯这回派的可是洪承畴。”

娜木钟道:“洪承畴便怎的?他很厉害么,有三头六臂?”

庄妃笑道:“是不是三头六臂我倒没见过,但是他的名字却没少听说。他是蓟辽总督,战功无数,又是出名的常胜将军,行军带兵都很有一套。年初我们的人兵临锦州,本来已经占了上风的,但是明主朱由检派了洪承畴统领十三万大兵救援,内中又有吴三桂等八总兵,都是有名的大将,早先我陪皇上审奏章,看到前线抄来的邸报,上面说‘援锦大军,用兵异于前,锦州围城之兵势不可挡’,竟是要与我们决一死战。要不,皇上也不会御驾亲征,自己率八旗精锐驰援不算,还调集蒙古科尔沁、巴图鲁两部协助,连我哥哥吴克善都领兵上了前线,奉命守卫杏山,声援锦州。这一仗,必然会打得很吃力,胜负很是难断。”

娜木钟并不以为意:“管他是天兵天将,皇上也一定旗开得胜。咱们大清的仗还打得少吗?蒙古也好,满人也好,都是马背上长大、出生入死惯了的,不比那些明军,养尊处优,腿脚早就懒了,哪里还拿得动枪拉得开弓?洪承畴又怎样?吴三桂又怎样?咱们还不是有十四爷多尔衮、大阿哥豪格这样的神武大将?”

庄妃原本意在闲谈,再没想到娜木钟会突然提起多尔衮来,乍然听到名字,倒仿佛有千斤重的大锤猛地当胸一击般,顿觉心旌摇荡,耳鸣晕眩,一时竟是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娜木钟犹自絮絮不休,饶舌道:“十四爷的福晋死了这许多年了,说是多少王公大臣托人说媒,要把闺女许他,哪想都看不进眼里去。竟不知到底想要个怎么样的天仙神女才肯结亲?又说是他心里其实早有了什么人,却不知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娶了来,只偷偷摸摸地往来。有人亲眼看见的,三更半夜有轿子打王府里出来,只不知是什么人。”

一番话只听得大玉儿心惊肉跳,哪里还有心思答她,只含糊点头道:“不过是传说罢了,又不是你我眼见的,哪里便好信他。”

一时娜木钟去了,大玉儿犹自心潮起伏,满耳里只是娜木钟说的多尔衮不肯续弦的话。多尔衮并不是一个忠贞的情人,他在睿亲王府里美姬无数,欲索无求,这些她也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却自睿亲王妃死后,再没有立任何人为福晋甚至侧福晋,她们只能是他的一时之欢,只是他身边床上的一个摆设一个附属,而从不会真正介入他的生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惟有自己。

自己才是他的伙伴,他的亲人,他的真正的福晋——不,是他真正的皇后!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的誓言,不是吗?能做他的皇后的,唯有自己!而能最终取得皇位的,将是他们的儿子福临!为了这个目标,她隐忍,她律己,她课子严苛,枕席备战,无一刻松怠。

然而,他们的雄心壮志,终究什么时候才能如愿呢?她和他,又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往来,比翼双飞,莲开并蒂呢?

想着,益发思如潮涌,相思之情难抑,遂命丫环铺设文案墨砚,索笔题得七言律一首,诗云:

莫向春雨怨春雷,水自风流花自飞。

卓女情奔司马赋,虞姬血溅霸王旗。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

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

写毕,擎在手中反复吟咏,仍觉未能尽兴,正欲再续一首。恰时福临已经背课完毕,出屋来,看到母亲题诗,便也站在一旁细读,喜不自胜,朗朗评道:“请教额娘,这‘笛声’一联套的可是‘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这写的是锦州的前线战事,但是‘凤殿’一句又指咱们盛京皇宫,额娘是写给父皇的吗?那么文君琴挑的典故好像不恰当。倒是尾联最妙,儿子最爱这最后一句,逐鹿、问鼎、青梅煮酒论英雄都是中原称主的绝佳典故,额娘这句是说等父皇得了天下,要洗手煮青梅,亲自烹酒相迎。这一句气势好又吉利,父皇看到一定很高兴。”

大玉儿不料他能看破,反惊讶起来,笑道:“福儿真是长大了,竟能鉴赏诗词的好坏,还知道批评用典。额娘这首诗写得不好,你说得对,用典很不恰当,这比喻也为时过早。”说完随手揉了。

福临可惜起来,抢夺不及,瞒怨道:“额娘怎么撕了?为什么不交给儿子保存起来?”

庄妃笑道:“交给你保存?那是为什么?”

福临昂然道:“将来我做了皇上,一定颁下御旨,命人将额娘的诗词刊印传世,奉为经典。”

庄妃看到他这般说话,又喜又惊,继则不安,正色道:“福临,你身为皇子,要以天下为己任,想当皇上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可以将这份心思表露得太早,更不能张扬太过。宫里阿哥众多,像你豪格哥哥那样立过战功的也不在少数,怎么知道将来一定是你做皇上呢?你这样说话,岂非招祸?”

福临恭敬道:“儿子知错了,额娘教训得对。额娘曾跟儿子说过,皇子当谦和为上,友爱弟兄,万不可自视太高,目无旁人。儿子出语狂妄,请额娘罚我。”

庄妃又爱又叹,忍不住拉过福临抱在怀中道:“你真是聪明的孩子,也的确是帝王之材。你不做皇上,谁来做呢?但是你一定要记得,越是皇子,越要谨言慎行,既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出语轻浮。做皇上的人,只有心腹,没有知己。心腹是用来为你卖命的,但是知己,却是偷听你的秘密的。而一个皇子,绝不可以与人分享心事,更不可让人窥破先机,记住了吗?”

福临一一答应了,问道:“额娘,你几时正式教我写诗?”

庄妃道:“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如今笔力未健,倘若急于冒进起坏了头儿,只会走上歪路,写坏了笔,以后都难得校正过来。非得宁神静气,不急不躁,且把李、杜、白这三个人的诗读遍了,细细领会,再把王摩诘、李商隐的诗通读一遍。等到这些读得熟了,再回过头细领一回诗经和楚辞中的重要篇章,然后再学写诗不成。”

福临叹道:“那得到几时啊?若不学写诗,额娘又叫儿子背对课做什么?”

庄妃笑道:“这就叫学以致用,这个用不一定非是用于写诗,亦可用于领略诗文的好处。你背熟了对课,再重新领略古人佳句里的对仗工与不工。若工整时,便是和对课相合了;若不工,则问一回自己这里何以要破。这就是精于工却不必拘于工。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等句固好;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不工,却也堪称佳对,若拘泥于‘双飞翼’与‘一点通’的对仗倒反而失掉了这份自然天成的韵味。”

福临拍手道:“我懂了,就像额娘这句‘赠我青丝挂鹿角,为君金鼎煮青梅’。连用了两个青字,原于诗理不合,然而不论是青丝还是青梅,若换作任何一字,都会失了这种江河急流一样的气势。所以只要是好句,对仗工与不工,用字是不是重复,都不必太计较了。”

庄妃含笑道:“你果然明白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初入门,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直等写诗写到‘物华似有平生旧,不待招呼尽入诗’的份儿上,到时候一挥而就,熟极而流,就可以不理这些规矩了。”

福临自觉这番讲谈有醍醐灌顶般的清彻,浑身舒泰,嘻嘻笑道:“谢谢额娘,儿子领教了。儿子练武的时间到了,这就告别额娘,去鹄场练射了。”

庄妃点头答允,忽见他口里说去,眼中却似有不欲之色,遂问道:“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去?如果实在不想去,休息一天也无妨,但是只可以休息一天,下不为例。”

福临忙道:“儿子不敢偷懒。儿子不是不想,是不敢,鹄场很可怕,老是有些古怪的声音,儿子每每已经瞒准了鹄心,却只是射不中。额娘,儿子可不可以换个地方习射?”

庄妃心里一动,忙命丫环道:“这便传我的话,告诉师傅,给九阿哥换个地场练习,以后不要再到鹄场那边去了。”

福临大喜,叩头谢了自去。庄妃又追到门前,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走远,想起两宫仆从勒死鹄场的惨事,大为不安。那时自己正逢分娩,鹄场上十几条冤魂升天,那冲天怨气曾一度笼罩永福宫徘徊不去,九阿哥生下来便为怨气所袭,受了惊吓,虽文武双全,举止有度,胆量却不足,梦中时有惊悸不安之状。而鹄场上至今阴风阵阵,大白天里人们经过也觉凄凉,虽几次请神驱鬼都不能见效,倒是一块心病。因此低头苦思对策,沉吟不决。

笛声吹彻锦边夜,乡梦飞凌凤殿西。

锦州战场的多尔衮并不知道,他亲生的骨肉正在皇宫后苑一天天地长大,已经长成一个聪颖过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个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禀承着多尔衮的骨血,却冠名以皇太极的子孙,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该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继承人——但他真是时时刻刻都牵系着那凤凰楼西的永福宫,那永福宫里的大玉儿啊。

他在等待着,计算着,奋战着,只为了可以早一日得胜还朝,与卿团聚。他想她,想得这样浓烈,以致于皇太极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察觉。

“十四弟,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么攻城的好法子没有?”皇太极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来,可就又要被范大学士抢功了。”

“范文程?”多尔衮好笑,“范大学士上次用反间计打败了袁崇焕,这次又有什么奇兵高见来对付洪承畴?”

“真是奇兵呢。”皇太极笑道,又指一指范文程,“范大学士,你自己来说吧。”

范文程笑着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尔衮行了大礼,这才缓缓说道:“这次是苦肉计。我听说洪承畴是个孝子,所以派人到处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经得了准信儿,他的母亲、妻子、并一儿一女已经一个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来到。届时我们再挟家室以胁将军,还怕他不就范吗?”

多尔衮恍然道:“果然是一条毒计。难怪中文里管敌人降服叫‘就范’,我还一直纳闷这‘范’是什么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学士的范字呀。”说得皇太极大笑起来。范文程羞赦,谦让不已。

隔了两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畴家人来到。皇太极厚礼相待,敬若上宾,于帐中设一席,亲自打横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凛然不惧,虽然被押送着风尘仆仆赶了数天的路,又饥又渴,却视满桌美酒佳肴于无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连五岁的小女孩洪妍与弟弟洪开也是这样,小小年纪,竟可忍饥捱饿,抵挡美食诱惑。

皇太极见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为妇孺之辈不足挂齿,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饶的,不想竟是这样刚烈女子。遂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时,已久闻洪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即边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为老夫人洗尘。”

洪母置若罔闻,不语不动。皇太极无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车劳顿,是朕怠慢了,特为夫人治酒压惊,还祝夫人与洪将军早日团圆,共为我大清效力,其乐如何?”

洪妻抬头接过杯来,皇太极以为她心动,正自高兴,不料洪妻将酒随手一洒,正色道:“我们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祯皇帝,尔一塞外胡虏,何敢在此枉自称孤道寡?你放心,我们大明军队少时就要扫平满贼,我与洪将军自然团圆在望,不劳你挂虑。况且就算不能够,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纵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惧哉?”说罢将杯子用力掷下,呛啷落地。

皇太极大怒,拔出剑来,指住洪妻喝道:“大胆刁妇,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时三刻将你斩于剑下?”话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见皇太极恐吓她母亲,急了,一跃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极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极一个不妨为小女孩所袭,又惊又怒,猛一震臂,将女孩摔飞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惊,急忙扑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终,瞑目盘膝,置若罔闻。

那小女孩在母亲怀中抬起头来,额头一角已经擦破,流下血来,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着皇太极,竟是毫无惧色。

皇太极一惊,忽然觉得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来,这不是那夜绮蕾试图以琴弦勒杀自己而被自己震飞下床后的眼神吗?这小小的女孩,这愤怒的眼神,清秀而苍白,柔弱而倔犟,俨然又是一个绮蕾了。不禁一时心软,咳地一声,拔脚离去。

侍卫已经闻声冲进帐来,跪听皇令:“请皇上吩咐。”皇太极挥一挥袖,只道:“将他们看押好,不必捆绑,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处。”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军帐中,除了帐外有士兵把守外,并不加以更多束缚。而帐中案上,放满了新衣玩物,并军中能打点得到的各种水果糕点,便连皇太极平日与众士兵同食同宿,也难得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闻不问,彼此也并不议论交谈,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无顾虑似的。

侍卫窥其动静,如实报与皇上。皇太极听了,暗暗纳罕,细问:“大人也还罢了,难道两个孩子也不吵不闹吗?”

侍卫答:“那个小男孩是饿的,有一次偷偷牵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边去说了半天悄悄话,我们在帐外听不到,后来小男孩就不闹了。她们母亲和祖母反而不关心。”

皇太极听了,无法可想,叹道:“有这样的家人,洪承畴之气节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这般猛将,何事不成?”遂传令下去,两军交战时,若遇洪承畴,尽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锦州城下,皇太极命八旗列队,令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又挑了数十个精通汉话的士兵一齐向城上喊话,许诺洪承畴只要降清为臣,就赦免他全家无罪,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洪承畴于城头之上见了,大惊失色,虎目含泪,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也都义愤真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畴只是痛骂不已,并从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对着城头叫骂喊话。那旗人士兵久在边塞,有什么不敢说不敢骂的,直将天下有的没的,满人的汉人的脏话混话只管满口胡说,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渐渐愈发无状,辱及妇女先人,甚或造谣泄愤,只管嘴里尽兴的,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们,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账蓬,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人贵妇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间,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妻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夫人仍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妻奋力挣扎着,喝命女儿:“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

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源源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喊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

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

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恤,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如今我们的将士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我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

亲兵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

洪承畴仍道不可:“我们想得到这一招,那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他就是等着我们用这一招了,届时他们便可俘虏了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之资。若是牺牲我洪氏一家,便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我洪氏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便如被人当众吐了一脸唾沫一般;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知道若是这一刻再拖延纠缠,必使军心涣散,张惶无主。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死在他亲爹的手中。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

一时两军将士都屏息静气,连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洪老夫人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上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你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杀了我,不要顾惜你的老母,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我将为你骄傲,儿子!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妄想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视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鹊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任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

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看着他柔弱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软绵绵地渐渐僵冷,只觉心胆俱裂,她抬起头看一看城头的丈夫又低下头看一看怀中的儿子,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这样的人间惨剧竟然真的发生了,老天爷难道是没有眼睛的吗?

那洪夫人自小锦衣玉食,生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洪承畴之后更是使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并连下人们斗嘴也不敢叫她听到,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因此方才被士兵们在言语中百般侮辱的时候,她已经是存了必死的心,此刻见到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更无生意。

死志即萌,万念俱灰,她用手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却低低地唱起一首催眠歌来。儿子睡着了,她不要儿子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她就像每天哄儿子入睡一样地给他唱歌,让他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辱,这胁迫,他们的灵魂将自由地飞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放下他的身体,缓缓站起来,走向那些士兵。那些士兵竟然本能地后退,在这样一个心碎的母亲面前,他们终于觉得了愧意,为他们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和不敬觉得罪恶和不耻。这个女人,这个在眨眼之间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这个刚刚才承受了极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见了极度的残忍的悲痛的女人,她在此刻已经晋升为神。

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个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坦荡,明丽,毫无怨愤,她对着城头的丈夫,对着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头,向着一个士兵的长矛猛冲过来。那士兵躲闪不迭,矛尖贯胸而入,洪夫人双手抓住长矛,再一用力,长矛穿过身体,将她自己钉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下来,血流下来,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却噙着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洁,竟让那个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对着她跪了下去,连他身后那些刚才辱骂过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齐跪下来,仿佛在神的面前为了自己的罪行忏悔。

洪承畴在城上见了,便如那长矛将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将牙也咬碎半颗。身后的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将军,再不要犹豫了,我们趁现在杀出去,为洪夫人报仇!”

“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将士们斗志汹涌,群情激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杀出,杀他一个痛快。

洪承畴见此时再无后顾之忧,遂猛一挥手:“好!开城,杀出去,无论亲仇,不须留情,我们洪家,岂可受满贼要胁!”

“杀!”大明将士们一片欢呼,顿时打开城门,冲杀出去。此时将士们俱已红了眼,以一当十,奋不顾身。

而八旗兵士再没想到一场挑衅会是这样的结果,都为洪门一家的气概所震慑,心中又愧又惧,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有斗志,只草草应战,便鸣金收兵,退之不已。转眼不见,便连洪夫人及公子的尸体也被明军抢回。

这一战,清军大败而回,受到明清交战以来最大的一次重挫。而皇太极,也继绮蕾之后,终于又领略了一个女人的刚烈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伟大和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