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在无人的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而若梅英的身世,则掩映在黑夜的最黑暗处……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四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十三岁即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洗去铅华后,素面朝天只留下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到后台献花,张朝天写了赞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那样潇洒,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印着花瓣与口红。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要么从,要么逃,结局都一样,就是必须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全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他送她珠花,陪她照相,许下海誓山盟,订了旅馆做洞房。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房里,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枯萎,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天下那么大,而她被逼上绝路,竟无立足之地。拟做临时洞房的客栈,已成爱情的坟墓,墓里的活死人,能向哪里去?

她芳容惨淡,穿着那身凤冠霞帔,登台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登台。

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她穿着那件通身绣的大红嫁衣,登台唱《英台哭坟》。

“立坟碑,立坟碑,梁兄啊,红黑坟碑你立两块,红的刻着我祝英台,黑的刻着你梁山伯。我与你梁兄生不能生婚配,死也要同坟台。”

梁山伯得了这死亡的冥约,伤心而归,咳血身亡。吉日到了,祝英台凤冠霞帔,登上轿子,被抬往马家。迎亲路上,忽然一阵怪风将她刮到一座坟前。赫然黑红两座碑,黑的写着梁山伯,红的写着祝英台。英台这时候才知道梁兄已死,直哭得肝肠寸断,大雨滂沱。一道闪电掠过,坟墓中开,祝英台脱下嫁衣,里面竟是一身缟素,跃起身投入坟中。片刻,有蝴蝶双双,翩跹而出。

——若梅英想不到,自己在客栈里一刀一剪刻出的蝴蝶剪纸,竟暗示了自己的爱情绝唱。

她唱哑了嗓子。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了何五姨太。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

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和若梅英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不得不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声音尖细阴冷。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地放下电话,猛一抬头,忽然发现窗玻璃上隐隐地影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虚,可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下身的影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的淡出镜头,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已经查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躁,“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艳,高缆电线上蓝色电火花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至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英,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

是沉痛的回忆耗尽了她的精血。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

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会常常发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多的苦!”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了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英,让她知道,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骨肉。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小宛忍不住打个寒颤,想起胡瘸子的事来,又由此想到那个神秘女人电话。

“之也,那女人又来电话了。”

“哦,什么时候?”张之也一惊,十分烦恼。

“就在昨天下午,你来找我之前,我光顾着跟你说玻璃窗上投影的事,就忘记提了。”

之也立刻转移话题:“对了,那个男人影子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莫名的痛,仿佛流星滑过天空。对那个鬼影,她心里的忧伤比恐惧更多。“之也,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会不会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谅地说,“之也,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们别逛了,先回宾馆吧。”

“可是,我还有个采访要做。”之也越发烦恼,“还有,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总得给家人买点礼物吧。”

“也是。”小宛笑,“快过仲秋了,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有两个鸭蛋黄的那种。当年她是在上海吃到的,现在我也要从上海买给她,比较有意义。”她一直记得奶奶第一次给她讲起若梅英时,提到的那盒被压扁了、皮儿馅儿都粘在一起的月饼。奶奶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的月饼。

“你去做你的采访,我去买我的月饼,晚上我们在宾馆会合,一起吃晚饭。”

“好啊。”张之也明显松一口气,感激地说:“小宛,你真是体谅我。记着,晚上早点回来,我在餐厅订好位子等你。”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晚上见,记着,穿得漂亮点,给我个惊喜。”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流淌着家常而华丽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路边咖啡馆里播着三十四年代的流行歌曲,越发渲染出一种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幻象。

小宛仰起头,感受着上海的风拂过面颊,心底一片清冷,莫名凄惶。黄昏时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一路上,她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她。是若梅英?是电话里的“女鬼”?是玻璃窗影子的年轻男人?

一次又一次回头,可是一无所见。倒是身后的男人会错了意,对着她自以为多情地一笑,吓得小宛忙加快脚步,匆匆走开。

她手里拎着月饼盒子,忽然便想家了。温暖的真实的生气勃勃的家。在这个异乡的傍晚,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人的脸。

奶奶看到月饼,一定很高兴,也许会很辛酸。当年那个在西湖边要饭的小女孩如今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当她吃到孙女儿亲手奉上的月饼时,她深深崇拜的若小姐早已香消玉殒,她心中,该是欣慰还是苍凉呢?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经随她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她带来太大的震撼。在一生中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枯死,烟花谢幕——是命运的错,还是性格的错?

电梯一径开上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出。

小宛不假思索,随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泥塑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