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夹子
那些个芭蕾大师,福金,贝雅,乌兰诺娃,巴甫洛娃,诺维尔,古雪夫,塔里奥尼……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
我以他们的名字自勉,而以你的名字誓志。
你的名字,哦,你的名字,多少次我在风中念起你的名字,于是风也变得轻柔婉转。
风里有我的呼唤,我的心,你听到吗?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屋子很静,静得可以听得见天使的心跳。
弹奏是早已停止了的,可是余音还在,一遍遍绕梁不绝。
屋子太静了。阳光忽啦啦地扑进来,夏日的风暖而微醺,有种喧嚣的气味,急急地涌进窗子,栀子花在叹息,拖着长带子的舞鞋跃跃欲试。
万物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秘密被揭晓。
曲风和天鹅相对凝望,眼光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穿透生灵各自不同的装裹而直指生命的本质。一只长羽毛的天鹅,和一个穿羽衣的阮丹冰,到底有多少相似,又有什么不同呢?
生与死有什么不同?只要真爱永恒。
曲风觉得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慑住了,心底里有种沉睡的意识被悄悄唤醒,却一时不能明了,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很轻,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他说:“你跳舞的样子,真像阮丹冰……”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小林的声音传来:“曲风,我昨天把口红落在这儿了,你有没有看见……”
话未说完,已经看到墙上的红印和掉落在墙角的磨秃的口红。
铁证如山。她怒视曲风:“为什么这么糟蹋我的东西?”
曲风笑:“不是我干的,是天鹅。”
“你胡说。”小林半点也不相信,“你不喜欢我,明说好了,干吗这样欺负人?”
她哭着跑了。
屋子重新静下来,可是刚才的神秘感觉已经荡然无存。阳光重新变得慵懒散漫,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栀子花和舞鞋都寂寞,钢琴盖子打开着,却没有音乐——音乐那样生动,制造音乐的琴键却冰凉冷硬。
天鹅踱到窗边望出去,忽然后悔起来。她想起“生前”的自己。一样是痴心而脆弱的女孩子呀,相煎何太急?况且,小林其实也不错呀,至少,她可以照顾曲风。
自己得不到的,不等于不希望人家得到。天鹅走到电话机前,看到上面淡蓝色的一小条来电显示屏,忽然有了主意——
小林茫茫然地走在路上,两只手攥成一团抵在胸前,仿佛那里洞开了一个伤口,有鲜血在汩汩涌出。
无可解释的失败,无可安慰的痛。
她觉得羞,觉得压抑,郁闷得无以复加,不知道要用什么办法来欺哄自己。
上海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撒谎精,从早到晚几乎一开口就要说点儿无害的小谎,真实是真实世界里不可碰触的核儿,谎言才是日常生活的真相。
然而这一回,几乎已经没有一点点回旋的余地,自欺尚不可以,况且欺人?
只是,她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肯回报爱情的男人。就因为这一点,他就有权这样不遗余力地伤害自己吗?
错爱已经令人难堪,如果这份错误将由众人评判就更加难堪。
到了明天,剧团里每个人都会发觉她和曲风的忽然疏远,没有人愿意相信是她决定放弃他,而只会议论她败给了他。太不堪!也太不甘了!
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有多么强大,她的自尊心也就有多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上楼的时候,小林的心思已经由受伤的深度转到了调离的难度上,咬住了嘴唇在想,要不要想办法离开剧团,另找一个实习单位,再不见曲风也罢。可是,该怎样迅速调离呢?
手刚按到门铃上,听到屋里的电话铃一起响起来。
是她母亲给她开的门,一边唠叨:“你回来了,刚好,去接个电话,响了几次了,老不见有人说话……这一上午忙的,这电话还捣乱。外面热吗,看你一头的汗……”问着,却并不等女儿回答,又扎煞着两手转回厨房里去了。
小林没有脱鞋就走进去接电话,果然对面是一片空寂。她想也许是有人恶作剧,便也赌气不说话,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窝在沙发里,踢掉鞋子,看着屋子里的摆设——早就想搬家了,厌透了每次回家都要低头穿过狭长的弄堂和弄堂里人的眼睛——旧旧小小的沙发,旧旧小小的茶几,小小的电视柜上立着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稀稀拉拉的塑胶花。有时候小并不是可爱,只是一种寒酸,干净的简单的一种寒酸,这也是上海弄堂家庭的共性,越是虚荣就越寒酸,单薄的骄傲与强悍。
上海有地铁,也有有轨电车,上海是不可重复的城市,可是上海的弄堂家庭却是重复得可怕。
所以弄堂的女孩子们都急着嫁,急着生活的改变,哪怕是从这条弄堂嫁到那条弄堂里,至少也有一点点改变。
她们大多不会嫁得很差,不会比自己家里更差。但是当然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弄堂里的天空和道路一样的狭窄,再高的天空也是狭窄。她们能看到的世面也就那么多,能遇到的人也就那么多,能抓住的就更少。
姐姐嫁得也还好,姐夫在银行做事,在浦东分了宿舍,不用再住弄堂房子了,两夫妻薪水都和意,算是小康,可是孩子又得了治不好的病……
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是不是又没人讲话?我就说,好几回了,响了接接了响的,可就是没人应。”
小林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电话,便催促几声:“喂,哪位?说话啊!”催了两遍,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渐渐严厉,对面索性“咔嗒”一声挂了。
她好奇起来,按钮查看来电显示,那号码再熟悉不过,是曲风的!曲风?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来,她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人是静的,然而心跳加了速。天刚刚热起来,百页窗已经早早挂上了,将她的脸映得阴一格亮一格。她坐在那明明暗暗的窗影里,有种恍惚的幽艳。然而渐渐的,一阵一阵的喜悦升上来,升上来,她开始想明白曲风的电话,他是后悔了,示弱了,要道歉,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那个脾气,就像个任性要强的大孩子,明知道错了,也想改,也想低头,可就是不愿意开口说出来,所以才要百般暗示,欲言又止。他是通过这种无言的方式在向她说对不起呢,打了多少遍电话,就是求了多少遍饶,是真心诚意的,这种沉默比说“对不起”真诚多着呢。
母亲又伸出头来:“你过来帮我把这围裙紧一紧……对,就是这样。再把我袖子挽一挽……忙了一上午,都腾不出手来,你姐姐姐夫晚上要过来吃饭……”她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恍惚和心不在焉,只是唠叨着,“你昨天是不是说过要带水儿去公园玩?她打电话来问呢,我说你出去了,怎么这么快回来……我买了西瓜在冰箱里,你要吃自己切……”
电话又响起来,打断母亲的唠叨。小林飞奔地过去,不急着接,先看清楚来电显示,果然还是曲风。
她提起话筒,把声音放得温柔:“喂?”
仍然没有回答。
“是你吗?曲风。”
这一声“是你吗”可谓销魂,然而对方又“咔”一声挂了。他用了这样含蓄的方式表白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地试探,看自己有没有原谅他。
母亲还在念叨:“你姐姐说水儿最近又不大好呢,医生说要是再发病,只怕危险。这孩子真可怜,你要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她,也不知道还能逛几次公园……”
小林已经听不到,她握着听筒,满满的喜悦与温情,曲风是在乎她的,曲风在等待她的原谅,这使她感到一种新生般的快乐。是的,她原谅他了,不生他的气了,她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温柔的大度的勇于原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的理想吗?
她提起话筒,勇敢地按了“确定”,然后“拨出”……
接电话的是曲风本人。他听到小林温柔地问:“水儿很想看天鹅,我可以带她来吗?”
他有些惊讶,她刚才不是生气了吗?这么快气就消了?他也有点感动,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自己怎么忍心一再伤害她呢?
于是,他的声音里也有了难得的温柔:“当然,我随时欢迎。”
为了奖励小林的大度,他甚至拨了个电话到丹冰家,委婉地向奶奶道歉,说自己今天下午另有安排,改天再去给丹冰弹琴。
当曲风那声“奶奶”呼出的时候,丹冰几乎要跳起来,哦,奶奶,奶奶!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奶奶了?奶奶还好吗?自己的灾难,带给了她怎样的伤心啊?!什么时候,才能再重新见到奶奶呢?
另一面,她看到曲风难得有心气儿要打扫客厅,也有些百感交集。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两面接电话的人,都不会想到是一只天鹅拨了那些无声的电话。于是,一个顺利地找到理由原谅了对方的无理从而也就原谅了自己的失败;另一个则惊奇于对方的宽容从而也加倍地报以宽容。但是,当她借一个电话重新联系起两人的情感时,她自己的情感却被冷落了。这算是怎样的一笔账呢?
曲风对天鹅说:“小林把她外甥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们来看看,到底有多漂亮。”
的确让人惊艳。
小林没有夸张,水儿果然是个出奇美丽的女孩子。
那精致的眉眼,那流动的眼波,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可以有多么美丽,水儿就有多么美丽。美得无懈可击,美得令人眩目。
曲风在看到她第一眼时,几乎呆住了,不能错目,喃喃着:“什么叫天生尤物,我今天算见识了。”
可是,那样过分的美丽是要遭天谴的吧?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以至于眉梢眼角,都有一种“每到红时便成灰”的隐隐的寒意,是秋天的枫叶,是黄昏的落日,娇弱得让人心疼,而又艳丽得让人心悸。
想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竟是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时,曲风一阵恻然,几乎要诅咒上天的不公了。从这女孩美艳得过分的脸上,他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读出四个字:红颜薄命。
丹冰和他心意相通,也对这同病相怜的女孩充满怜惜,忍不住上前倚着她挨挨蹭蹭,流露出无限温存。
女孩大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线难得的笑容,抚摸着天鹅受伤处的羽毛轻轻说:“好可怜的天鹅!”
“好可怜的水儿!”丹冰在心里说,张开翅膀,轻轻拥抱女孩。
小林看着一人一鹅那样亲热地互相拍抚,蔚为奇观。她想不通,这天鹅似乎对每个人都友好和善,为何独独见了她却像有世仇一般,处处为敌?
她对着天鹅拍拍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不料天鹅一扭身,竟将尾巴对准了她。然后将头埋进果冻盒子里狂吮。
小林又恼又笑,说:“唏,这样贪吃又嗜甜,没多久就变成一只肥鹅。”
曲风替她回答:“天鹅又不是舞蹈演员,要那么苗条干什么?”
嘿,真是心声,天鹅更加据案大嚼,肆无忌惮。
小林挥挥臂恐吓她:“你听没听过焚琴煮鹤这个词?”
曲风笑:“这可不行,我这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只有两样宝贝,一个是我的钢琴,一个就是这只天鹅!”
天鹅大喜,“嘎”地笑出声来,鹅仗人势,狐假虎威。
小林做鬼脸:“笑得这么难听!”终于也斗得累了,试图贿赂,“如果你肯改变态度,我可以天天买可乐给你。”
天鹅洋洋不屑,才不稀罕呢,一听可乐就想收买友谊,太廉价了。何况,那些可乐薯片是曲风要她买的,她敢不买!
小林又说:“你是不是喜欢玩口红?我有好多旧的化妆品,都送给你。”
“等下要带水儿去公园,你也一起去吧?”
“你听得懂人话,要不,我给你读报好不好?”
这小女子的想法极其灿烂。天鹅咧开嘴笑,伸长脖子“嘎嘎”地叫。
曲风带水儿进屋找童话书,出来听见,摇摇头:“这是你在笑吗?多难听的声音。”
一连两次被人说“难听”,丹冰有些气馁,过去,自己的嗓音虽然不见得有多么莺声燕语,至少也称得上悦耳,哪会像现在这样,三番两次遭人嘲笑。暗暗出神,想念自己的肉身。但是没想多久,又掉头去对付那包巧克力。
小林悻悻然:“从来没见过有人养一只天鹅做宠物。”
曲风正色:“它可不是宠物,它是……朋友。”
天鹅立刻泪盈于睫。曲风确有真正爱心和灵性,懂得尊重生命,众生平等。她发现自己更加爱他,一点儿不后悔曾为他奋不顾身。
童话书没有找到,水儿软软地央求曲风讲故事。曲风挠头:“讲故事?讲个什么故事呢?”
天鹅又轻轻跳起《小雪花舞》来,曲风灵机一动,想起来:“我给你弹段曲子吧,边弹边讲。”他打开琴盖,弹起《胡桃夹子》来,说:“这是一份圣诞礼物——提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水儿不懂,看着小林。小林亦是不懂。
曲风解释:“这里是一个童话故事,主人公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名字叫水儿……”
水儿叫起来:“和我一样。”
曲风微笑:“对,和你一样……”
那的确是一份美丽的礼物——曲风一边轻轻弹奏,一边缓缓地讲述,而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天鹅一直在跳舞。洁白的羽毛上还带着点点血迹,像漫天大雪中的瓣瓣梅花,扑朔翻飞,飘忽迷离。
水儿屏神静气,目夺神驰,忍不住慢慢走上前,同天鹅一起翩然起舞。憔悴的病容因为兴奋和舞蹈而染上片片红晕,娇艳欲滴。她的舞蹈很笨拙,只是简单地张臂,转圈,有点趔趄,是那种很少运动的人的样子。
丹冰有些叹息,这女孩十二岁,她的年龄刚好和自己的舞龄相当。自己的十二岁,已经可以脚尖点地打十几二十个旋子不换气。
“故事发生的年代并不久远,也许,就在昨天,或者明天,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天是圣诞夜,许多小朋友簇拥在一棵灿烂的圣诞树下拆看礼物,水儿得到的礼物最为奇怪,是一个很丑陋的胡桃夹子。小朋友们都笑话她,可是她自己很珍惜,因为所有的礼物都代表善意和友好,她接受了这份奇怪的礼物,她喜欢这只胡桃夹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把它抱在胸前。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胡桃夹子打开了,现出一个很美的仙境来,有鲜花,有天鹅,有美丽的湖泊倒映着蓝天白云……”
“还有琴声和曲叔叔!”水儿插话。
曲风笑:“是,还有琴声和曲叔叔,曲叔叔弹着琴,天鹅和水儿在跳舞。这时候,疯狂老鼠出现了,它们要破坏这份美丽和安宁……”
水儿停下来,说:“哎呀!”
曲风没有理会,接着讲下去:“水儿的舞蹈被打断了,她说:哎呀。胡桃夹子说:不用怕。他指挥玩具兵和老鼠国打架,大获全胜。然后胡桃夹子就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
水儿笑了:“变成了曲叔叔。”
曲风也笑:“……胡桃王子拉着水儿的手一起漫游糖果王国,受到仙女的欢迎,在仙女棒的挥动下,王国里所有的糖果都活了过来,变成巧克力人,冰糖葫芦人,棒棒糖人,棉花糖人,水果糖人,大白兔奶糖人……”
“还有跳跳糖人!”
“……还有跳跳糖人。这许多的糖人欢笑着醒来,好像睡了一百年那么长,因为是水儿使它们醒来,它们非常开心,非常感谢水儿,都纷纷过来对她敬礼,邀请她参加它们的轮舞。水儿和糖果人儿们一起唱歌跳舞,连空气也变得快乐而甜蜜……”
故事讲完了,水儿停下舞蹈,凝视着曲风渴望地问:“是真的吗?真有那样一个甜蜜的仙境吗?
“有啊,就像现在这样。”曲风仍然弹着琴,用眼光示意一下天鹅。
天鹅已经收拢了翅膀,正安详地倚在水儿身边。当她高高地扬起头,就刚好和水儿一样高。水儿拥抱着她,脸上仍然红红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可怜的孩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小林激动地鼓起掌来,对天鹅说:“以后,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我要给你买很多的可乐奖励你。”
水儿奇怪:“天鹅也会喝可乐吗?”
小林便要天鹅表演给她看,天鹅又不悦起来,她是一个舞蹈演员,跳舞是本职,可是表演喝可乐吃薯片?哼,不知这女子的空脑壳里净想些什么!
曲风拦阻:“小林,你总是把她当成一只普通的鸟对待!”
“可它本来就是一只鸟嘛。”
“我可不这样想,我跟你说过,我当她是朋友。小林,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朋友。”
小林微微发愣,她很少见到曲风这样认真地说话,为了一只天鹅。
水儿仍然沉浸在童话故事里,轻轻地说:“我好想也有那样一只胡桃夹子呀。”
曲风望着她的眼睛:“当你闭上眼睛听音乐,静静地欣赏,静静地想,想像你已经有了那样一只神奇的胡桃夹子,那么,在今晚的梦里,你就会真地拥有它。”
“你保证吗?”水儿也望着曲风的眼睛问。
“我保证。”曲风答。
一种奇特的友谊在他们之间迅速地产生。小林动容地看着,这流丽的乐曲,这优美的天鹅的舞蹈,曲风的真诚和水儿闪亮的眼睛,她心里忽然浮起一种宁静的宗教般圣洁的情绪,被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