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去来兮
什么是爱的尽头呢,哪里是天的边?
我只知道,天涯的尽头,还是天涯;相思到极处,也仍是相思。
天无涯,相思亦无边。我爱,我该如何呢?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我爱,我该如何呢?”
这一句问,真让曲风心碎。风中,他仿佛听得到丹冰的叹息,那么哀怨而无奈,轻颦浅蹙,低声问:“我爱,我该如何呢?”
该如何呢?丹冰爱他的时候,说不出;如今,他知道了丹冰的爱,想爱她,却又该如何?
丹冰要走了,要随她的父亲去美国,自己留不住的,也不敢留,因为那是丹冰生还的惟一希望。可是,他怎么忍心看着她离开,当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爱?
她的爱,彻底而深沉,纯洁如玉。那样的爱,一生只有一次,不可重复。
想到这一点令他心死。
他终于相信,今生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丹冰那样爱他。
他试图对小林说:“我们分手吧。”
小林大惊:“为什么?是因为水儿吗?你还是忘不了她?可是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来了。”
“是因为丹冰。”他难过地说,“我想等待丹冰醒来。”
“丹冰?可是,那是不可能的。植物人获救的比例是千万分之一,丹冰,也已经等于是死了!”小林摇撼着他的手臂,哭起来,“曲风,为什么你一再爱上别人,可是就是不肯爱上爱你的人?一会儿是水儿,一会儿是丹冰,你总是以一些不可能的人来搪塞我,为什么?如果我的对手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女人,我可以和她争,和她比,可是水儿和丹冰,都是已死的人,你却一直念念不忘,是存心为难我吗?就因为我爱你,你就把我看得这样卑贱?”
“爱?”曲风古怪地看着小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悲凉而无奈,“爱?你真懂得什么是爱吗?爱,还有谁的爱会像丹冰那样彻底?还有什么样的爱可以比她更神圣?要让我学会爱吗?把丹冰还给我!把丹冰的命还给我!”曲风对着天空号叫着,嘶哑地号叫,像是要把天戳破。
那种悲愤和绝望吓住了小林,她扑上去,抱住他,慌乱地安慰着:“曲风,不要这样,别这样。丹冰已经没有希望了,可是你还活着,你还有思想有感情,你不能一直沉溺在失去的痛苦中呀!只要你肯好好看看我,你会知道,世上还有比丹冰更爱你的人。”
她一直抱怨曲风不懂得感情,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只是,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深了,一旦爆发,却可以比常人强烈十倍百倍。她抱着他,哭得软倒下来,犹自紧紧地抱着他的一条腿,说着,哭着,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剖给他看,说给他听:“曲风,不只有丹冰一个人懂得爱。我也一直在爱着你呀。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不相信自己爱得比丹冰少。只是,我没有一个机会向你表白。如果那一天吊灯落下来的时候,站在你旁边的人是我,我也一样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你的,曲风,我会的,你相信我!我会像丹冰一样爱你,比她更爱你!你信我!”
“不,没有人会像丹冰那样来爱了。”曲风平静下来,他深深叹息,忽然觉出了无限的苍凉。没有,再也不会有人像丹冰那样来爱他,爱得那么沉默,温柔,深刻而强烈。丹冰可以为了他死一千次,而不对他表白一次。小林却不可以,她在没有做到之前已经说得太多。然而,即使是这样也已经很难得了,现代人,肯说的人都已经不多了,因为害怕承担责任。
他相信小林是真心爱他。现在他知道什么是爱了,丹冰教会了他爱,更教会他珍惜爱,他已经对不起丹冰了,不能再对不起小林。他看着小林,她满脸泪痕,而头发披散,眼中充满了那么狼狈的热情。哎,他何德何能,让这样一个个优秀的女子,这样地爱他,为他,而又为得如此委屈!
曲风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弯腰扶起小林,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把她的泪印在自己的肩上,把自己的泪滴落在她的头发里,如果,如果已经永远失去了丹冰,至少,至少他还来得及珍惜小林。
曲风再次来到丹冰家时,已经人去楼空,连奶奶也不在。他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钥匙是奶奶早就给了他的,但是他介意地一直没有用过——独自来到楼上,在阳台吊篮藤椅上坐下来,轻轻摇荡着,想像着以往丹冰坐在这里的情形。
丹冰,丹冰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吗?这缠满玫瑰花枝的藤椅上,曾摇荡过她少女的梦,那些啼痕笑影,可还留绕花枝?
他想着《天鹅寄语》中的句子,“天涯的尽头,还是天涯;相思到极处,也仍是相思。”怎样的情?怎样的痴?丹冰丹冰,如果你在天有灵,此刻飘荡在何处?可知我一片痴心有多悔,多恨,多无奈!世上怎会有我这样迟钝麻木的人,这迟钝麻木的人又怎值得你爱?丹冰,丹冰,你回来,让我补偿你,用一生一世回报你无尽的爱。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曲风蓦地回头:“丹冰!”
那是阿彤。她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口,了然地说:“曲风,你在这儿。”
“丹冰她……”
“我知道,丹冰进了医院。”
“什么?”曲风一愣,“她不是被她父亲接走了吗?”
阿彤低下头,落寞如秋:“医生说,她的生命迹象近于衰竭,不能长途跋涉。今天早晨,她的心脏出现短暂停跳现象,所以送进了医院,爸爸和奶奶都跟着去了……”说到这儿,自知失言,忙忙噤声,心里无限悲凉。从小到大,她和父亲聚少离多,如今,为了她的病,父亲放下事业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为她揪心白头,可是,她却与他对面不相逢,甚至不能亲亲热热地喊一声“爸爸”,不孝至此,情何以堪?
如今,一切就要结束了。身体将死亡,灵魂将消失,她的爱与真诚,也一并化为尘埃。现在要做的,只是如何设法将这个身体还给阿彤,还有,尽可能减低亲人的伤痛。
她说:“下个星期,就是我参赛的日子了,很可惜,丹冰听不到……”她有一种预感,阿彤是为了钢琴比赛而许下志愿,要以灵魂交换一次真爱体验的,那么,当大赛结束,她的心愿完成,这一段灵与肉的交易也就该结束,而她的生命,也将从此完结。
曲风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是小林,说林母请他一起吃晚饭。曲风支吾:“我有事,等下再说……”随手挂断,长叹一声。
阿彤了然地问:“是小林?”
“阿彤……”
“不要辜负小林,那也是一颗爱你的心。”
曲风抬头,看着阿彤的眼睛,那双眼睛,真的是盲的吗?可是她分明看得比所有人都清,可以一直看进人的心里去。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固而没有“眼神”。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从中看到极深的寂寞,和哀极的渴望。是幻觉吗?
阿彤接着说:“丹冰爱的,是一个懂得爱懂得尊重的男子汉。你连一只天鹅一首曲子也尊重,何况小林是个人……”
是这句话打倒了曲风,阿彤虽然没有把话说得太白,但是他已听明她的潜台词:“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小林,就应该把这份责任担起来。”
可是……
他低下头,喟然长叹:“可是,我爱的人,是阮丹冰……”
阿彤浑身一震,急问:“你说什么?”
“我爱她,其实我早已经深爱上她了,只是我自己不承认,固而一直躲避。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已经很喜欢她,我逗她玩,故意惹她生气,处处留意她。但是,我不是一个可以对感情认真的人,也害怕别人对我认真。她那么纯洁,那么骄傲,那么执著热烈,我不敢承担,只好逃避……”
曲风的声音哽咽,以为阿彤看不见,便不再顾忌,任泪水纵横满面,岂不知,喑哑的声音早已将他出卖。
——“她为了救我而受伤,我又伤心又后悔,天天以酒浇愁,那个时候我就想过,这样地伤心,仅仅是因为负恩吗?其实,我是爱她,却不敢面对自己的爱……我太自卑,不敢承受一个公主的爱情,丹冰在我心目中,太美好,太尊贵了,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爱她……”
曲风终于哭出声来,自尊无法维持,索性不再死撑,尽情地涕泪横流。
阿彤早已听得呆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眼泪汩汩地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是爱她的,他爱她!原来如此!她终于知道了,可是,已经太迟,太迟!上天何其弄人?
但是,无论如何,她终于已经告诉他她的爱,他也终于亲口说出他是爱她,便是从此销魂,也是无憾了!
阿彤在泪水中微笑,笑得凄美如花。
曲风终于还是决定去林家晚餐,顺便求婚。
如此轻易。
可是不这样又怎样呢?事已至此,做男人的总得有些担待。阿彤说得对,丹冰爱的是有责任感的人,他既然不能同小林分手,就只有干脆去接纳。
丹冰已经失去,不可能指望生命中会遇到第二个丹冰,而除了丹冰,其他的女子再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他对她们的感情。如果他肯专一地去爱,那女子也就成了所有面目模糊的女子中最不同的一个。
想通这一点让他觉得心死,也觉得心静,有种顿悟的透彻。
是丹冰教会他什么是认真地去爱的,他决定领受这份情,并且把它——认真地转奉,奉给离他最近的女子,小林。
选择小林的惟一理由,也许不过这么简单,因为当他需要爱人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
于是,他选择了她,并且发誓爱她,一生一世。
音乐和舞蹈是月亮,丹冰是月亮的毛毛边儿,小林却是月下就着月光摇纺车纺线的人。亮光不大够,不过没关系,照旧可以纺出一圈圈的线来,织成布,细的做衣裳,粗的换钱。上海女子顶懂得就是把一切最好的留给自己,然而次一等的也绝不浪费。
上海女子是真实的,活在生活的心子里,温暖,精明,琐碎,而喧嚣。这喧嚣也是一种真实,好过阮丹冰静寂长眠的梦境。
曲风在小林身边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但是窗外已经有鸟在叫。小林蜷缩着身子,团成婴儿在母体里的模样,几丝头发在脸边被呼吸吹出去又吸近来,微汗,真实得庞大,庞大得拥满了整个屋子。
在没有醒来的早晨,在鸟的叫声和小林的汗湿里,曲风静静地,流了泪。
今天是阿彤大赛的日子,他答应要去给她捧场,并且,在琴声中举行别开生面的订婚礼。用一枚戒指,圈定他与小林的终生。
不论他心中有多么地不情愿,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便不再悔。就是今天,就是今天了,今天之后,他的生命中,将只有一个女主角——就是小林。
上海市全国钢琴大赛赛场,莘莘才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人群中,双目失明却举止高贵的阿彤显得特别与众不同,她一袭白衣,长发中分,整个人飘逸得似一朵云,空灵得像一阵风,似乎随时可以在琴声中飞起。
奶奶,爸爸,曲风和小林都来了,甚至沉睡的阮丹冰,也坐在轮椅上,由曲风推着,来参加这次不同凡响的大赛。这是丹冰借助阿彤之口所做的嘱托,她已经决定,要在赛场上,在琴声中,将灵魂还予阿彤。虽然她并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但是预感告诉她,就在今天,她将对自己的爱与灵魂,做一个了断。
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两种力量同时在苏醒,有不属于自己的思维在跃动,她知道,那是阿彤。阿彤的魂,即将归来,向她要还这个身体。而她,也愿意欣然交付。她们的交易,将在琴声中借助音乐的力量来完成。
终于,报幕员宣布:“下一位参赛者:上海,阿彤;参赛曲目:《致爱丽丝》。”
阿彤站起来,稳稳地走上台,准确地走到钢琴前坐下。略一沉思,十指轻轻按下,《致爱丽丝》流丽的音乐声响起,如行云流水,倾泻无阻,情人在风中一声声呼唤,丹冰,丹冰,你听到吗?
琴声中,在场所有的听众顿觉耳目一新,仿佛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那遥远的初恋,青梅竹马的记忆里,鸟语花香,风清云淡,相望的眼中没有半分尘埃,谁没有过相思的岁月呢?谁不曾年轻过,忘情过,为所爱神魂颠倒过?那些随着尘愁俗虑渐埋于心的记忆被唤醒了,仿佛有扇门被忽地推开,有清凉的风吹进,拂去所有积尘,照见本心。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爱着的人,都是圣人,是顿悟的佛。
琴声中,曲风同小林紧紧拥抱,他终于取出戒指,套在她的指上,完成了那简单而庄严的订婚仪式。没有神父在问:“你愿意……”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神了,对自己的一生负责,对爱负责。他们四目交投,同时轻轻说:“我愿意。”
台上台下,相隔甚远,可是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我愿意”,却清楚地传进丹冰的耳中。她不能不震撼,不能不感慨。她几生几死,千山万水,辗转流离地找到他,一心只是要找到他,要他明白她的爱。专一的,纯粹的,矢志不渝的爱。
他终于明白,而且领悟,却将这份专一予了别人。
她是该欣慰,还是该悲痛?泪珠飞落在风中,带着笑。她望向天空,天边,有成群的天鹅冉冉飞来。是来将她接引,还是来为他祝福?
她看着它们,是的,她“看”着它们,她又会看了,怎么会?同时,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哦,不,是阿彤。她看到阿彤坐在钢琴旁充满激情地弹奏着,神情肃穆神圣,玉洁冰清。而自己,自己已经冉冉地飞起,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是要就此魂飞魄散了吗?
但是她的心里并无恐惧,亦无怨怒,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身边,这样的离去并不是悲剧,她轮流地看着阿彤,奶奶,爸爸,曲风,小林……
舞台上,阿彤的琴声一变,换作《天鹅湖》。她微微地笑着,脸容光洁秀丽,一扫固有的孤独哀艳,转为宁静安详,那已经不是阮丹冰,而是魂归来兮的阿彤。阿彤以灵魂交换了一次爱情体验,如今,她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刻骨的爱,她把这份爱糅进自己的弹奏中,出神入化,臻于绝境。这非人间的音乐召唤了越来越多的天鹅,它们在剧场上空翩然起舞,若飞若扬。
观众们纷纷离座,大声地叫着,跳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调:“天鹅,是真的天鹅!阿彤姑娘的琴声把天鹅都给引来了!”
天鹅,真的天鹅!天鹅成群地拥进来,拥进来,围在阿彤和丹冰的身边飞舞盘旋,毫不避人,那是做梦也看不到的奇景,超乎想像的壮观,神圣,像一道最灿烂的闪电,映照在每个人的眼中心中。
最后,它们翅膀连着翅膀,在琴台旁的阿彤和轮椅上的阮丹冰之间驾起一座灵肉交接的桥,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正自六神无主的丹冰魂蓦地找到了方向,轻盈地踏上天鹅桥,离开阿彤的身体,奔向阮丹冰……
与此同时,奶奶忽然叫起来:“你们看,丹冰,丹冰!”曲风奔过去,看到轮椅上的丹冰微微一动,眉睫微颤如蝴蝶,手尖轻轻抖动,仿佛在弹琴。阮先生忽然间泪水纵横:“丹冰,丹冰有希望了……”
西岭雪二零零二年七月于西安梅园旧宅所完成最后一部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