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儿

人马如潮,蹄声如雷,数万人马在小小的流沙坪上激战正酣!

呼延傲博意外丧命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这支联军的指挥权终于落到了李继筠的手里,李继筠马上挥军南下,仍按既定路线,直扑虾蟆寨,试图取道“一线天”返回陇右。

吐蕃系的将领们对呼延傲博之死不无猜疑,除了李继筠一向对权力的热衷,意图染指萧关的野心,还因为李继筠是有前科的。当初他穷途末路投奔绥州,不甘就此寄人篱下,所用的手段就是设计杀害绥州刺使李丕显,篡夺了他的权力。

不过他们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尤其是眼下大敌当前,也不是火并的时候,所以几位吐蕃主要将领商议了一番,决定暂且隐忍,待返回陇右后,再把此事禀报尚波千,请尚波千大头人为自家将军主持公道。于是他们也表现的甚是驯服。

一到盐州果然便踏进了西夏人的包围圈。赖有为、柯镇恶等左近各路兵马连手围剿,而杨延朗则镇守西线割踏寨,不动一兵一卒,就是不肯给他可趁之机。激烈的战斗便在流沙坪的丘原上展开了。

柯镇恶不是一个杰出的进攻型将领,却擅长守,擅长各种地形的坚守,李继筠先出动本部人马,结果大败而归,西夏军趁机形成半月状合围之势,李继筠再以吐蕃大将大野奴仁为先锋,纵骑冲突,一番激战,仍是不得进展。

大野奴仁和阿各孤是呼延傲博的左膀右臂,所部精锐战力惊人,但柯镇恶以逸代劳,以守迎攻,占据了主动,所以虽付出伤亡不小,给予大野孤仁的伤害却更加严重,待大野奴仁所部与柯镇恶鏖战正酣时,左右两翼的西夏兵马又突然一刃双分,一路直逼李继筠主阵,牵制其兵马,一路弧形包抄,将大野孤仁的兵马完全截在了流沙战场上。

眼见大野奴仁深陷重围,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来,西夏军如汪洋大海,随时都能倾覆他这条小船,与他情同兄弟的阿各孤不待李继筠下令,便亲率八千精锐杀进了重围,想要把老兄弟接应出来。得阿各孤的赴援,大野奴仁士气为之大振,但援兵多了,包围过来的敌军也多了,“船”大了,风浪也升级了,两下里合兵一处,也不过是延长失败的时间罢了。

“快走,冲出重围。”

阿各孤挥刀劈开一轮,劈开面前攒刺而来的五杆大枪,扯开大嗓门叫起来,冷不防一枝冷箭横空射来,穿透了他的皮甲,正射中他的左肋,这一箭贯入甚深,阿各孤大叫一声便栽下马去。数万兵马往复冲杀,把整个战场都搅成了一锅泥粥,一旦落马,乱蹄之下哪有命在?

大野奴仁眼见就要杀出重围,忽见援救自己的阿各孤中箭落马,岂肯舍下他独自逃生,立即一催战马又杀了回去。四下里的西夏军将士就像滔天的巨浪,翻滚着扑了过来,迅速把他们埋葬在巨浪之下,连一个泡沫都没翻起。

“报!大野奴仁、阿各孤……,双双战死!”

“跟他们拼啦!”耳畔忽地一声炸雷,惊得李继筠退了两步,就见吐蕃将领斛斯高车红着双眼,仿佛一头发情的公牛,隔着三尺远,李继筠就能感到他粗重的鼻息直喷到自己脸上:“李将军,请分兵两路,牵制左右两翼的西夏军,我斛斯高车率所部直冲柯镇恶本阵,必斩其首,为大野奴仁和阿各孤两位大人报仇!”

“斛斯将军且慢!”

李继筠一把拉住斛斯高车,激动地道:“我也想直入敌营,斩敌酋首啊。奈何敌军人多势重,我们硬拼不得,否则我等战死沙场不足为惜,谁来为呼延大哥、为大野奴仁和阿各孤将军报仇?听我良言相劝,不能硬拼了。”

斛斯高车红着眼睛,梗着脖子道:“不然又如何?难道他们会大发慈悲,放我们离去?”

李继筠双眉紧蹙,在原地徘徊片刻,忽地抬起头来,一指双手反缚,被绑在马上的折子渝道:“那也不然,我有办法。此女身份特殊,与西夏王杨浩关系匪浅,若以她性命相挟,必可迫使西夏军为我们让开一条道路。”

他说到这里,喟然一叹道:“其实……自从捉到此女,我便已向呼延大哥提过这个主意,可呼延大哥英雄一世,傲骨铮铮,不肯行此手段啊。我也想遵照呼延大哥的遗志,堂堂正正地击败敌军,轰轰烈烈地杀出去,可……,敌众我寡,死我固然不怕,但是我还想留此有用之身,为大哥报仇雪恨呢,个人荣辱,又算得了甚么?”

他挺起胸膛,大义凛然地道:“鸣金,收兵!本将军要亲自上阵,会一会那柯镇恶!”

柯镇恶眼见敌军溃败,不禁喜上眉梢,今天终于可以一雪无能将军的前耻了。当年若非大王有令,纵敌离去,便早已生擒活捉了夜落纥和李继筠,一举成名,功震天下。而今,总算是老天垂怜,把这个机会再度送到手上,今日关门打狗,必把李继筠留下,这份功劳,任谁也抢不走了。

眼见李继筠收兵,柯镇恶微微一笑,沉稳地下令:“收兵,固守,敌人急,我们不急,耗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马上打扫战场,抢救伤兵,准备下二场恶仗。”

传令兵匆匆传下令去,沸水一般的战场顿时像泼下了一瓢冷水,开始安静下来,士兵们开始匆匆收缩防线,加固阵地,抢救伤员。

过了片刻,远处李继筠营中,有八个持盾的战士骑着马,簇拥着两个人缓缓向前走来,他们离开了自己的本阵,徐徐前行,毫不迟疑。

柯镇恶见此情形,眉头不由一皱,不知道李继筠在搞什么鬼,就算这几个人个个都是万人敌,难道冲得垮我的大营?这番举动是做什么?投降?

诧异之下,柯镇恶举手向下轻轻一压,前面一排弓箭手立即把利箭向地面一指,放弃了蓄势待发的动作。

李继筠营中出来的几个盾牌手左右一分,闪出里边两个人来,马上是一男一女,男女各骑一马,那男子耳戴金环,粗眉豹眼,头顶半秃,发辫分于左右,腰悬一口阔刀,正是李继筠,而那女子……

对方已在一箭地内,柯镇恶能把对方的容貌看的非常清楚,一俟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柯镇恶便是怵然一惊,他是认得折子渝模样的,忘形之下,柯镇恶推开前边的盾牌手,急急冲出几步,定睛再看,不由得面色如土。

李继筠本来还在考虑如何介绍折子渝身份,想来西夏军中这么多的将领,总有人认得她的,一见柯镇恶的反应,不由得心中大定,瞧这模样,柯镇恶就是认得折子渝的,李继筠在马上大笑:“哈哈哈,柯将军,久违啦。想当初我李某人夜袭银州城,赶得你鸡飞狗跳,今日李某虎落平阳,被你困在这流沙坪上,总算让你扳回一城。呵呵,李某人福大命大,纵然你手握雄兵百万,又奈得我休,这马上的女子是谁,你可看清楚了?”

柯镇恶迟疑地道“她……你……她是……”

李继筠在马上乐不可支,捧腹大笑道:“哈哈哈,不敢相认么?那就让本将军来告诉你,这一位,就是你西夏大王杨浩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折子渝折姑娘,折御勋折大将军的妹子,柯将军,可认得出吗?”

“五公子?真的是五公子?”

左翼将士中,有不少是赖有为的部下,包括赖有为在内,都是程世雄的旧部,也就是折家军的嫡系,赖有为策马向前驰出一箭之地,看清折子渝模样,不由得滚鞍落马,颤声叫道:“五公子!”说罢已是单膝跪下,行了个最郑重的军礼。

他这一跪,四下里西夏军中折家旧部纷纷随之行礼,下马的下马,弃盾的弃盾,忽啦啦跪倒一片,各部营中都有不少折家旧部,一时间引得三军骚动。

李继筠仰天大笑,身形震动,大腿上的伤处顿时痛入肺腑,但他端坐马上,仍然强自忍耐,扮出一副浑然自若的模样。他那马鞍上已经垫了几件软袍的,可是大腿被断剑插入,钝器撕裂的伤处本就难以愈合,又几经颠簸,哪有这么快就好的,幸运的是天气寒冷,患处不曾腐烂化脓。

“都站起来!”

折子渝一声清斥:“各位兄弟,记得昔日香火情份,折子渝感激不尽,但你们如今是西夏军将士,是西夏王的部下,两军阵前,岂能向敌营下跪,要记得自己的本份。”

折子渝一骂,赖有为不由得心中一凛,连忙抱拳再行一礼,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四下里折家旧部也纷纷起立。

李继筠睨了折子渝一眼,洋洋得意地道:“柯将军,让路吧,否则,李某人可不晓得怜花惜玉,一刀下去,折姑娘香消玉殒,心疼的可不是我!”

李继筠眼中的杀气可不是假的,一柄雪亮锋利的长刀已然架在了折子渝纤细的颈上,无需用力,只须顺势一拖,折子渝就得命殒当场,唬得柯镇恶连连摆手。

李继筠好色,天下的男人又有几个不好色?可李继筠心中,仍是权柄最重。当日花飞蝶妖娆妩媚,在绥州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绝色佳丽,李继筠为交好呼延傲博,便也毫不犹豫地献出去了。女人在他心中,终究不过是一件玩物,他身负杀父灭门的大仇,又岂会生起怜香惜玉之心?

四下里,西夏将士们愤怒地盯着李继筠,如果目光能杀人,李继筠早已千疮百孔,但是枪戟如林,却是无能为力。在李继筠的背后,也有一双目光,饱含着怨毒和憎怒,死死地盯在他的身上,那是斛斯高车。

李继筠虽然说的好听,可是折子渝那一句话,已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猜忌的种子,这颗种子已然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既然你手中掌握着这样一个人物,为何不早早与我们商量,偏要先安排一场恶仗,葬送了我两位兄弟的性命?李继筠,这笔帐,我一定要跟你算个清楚!


割踏寨。

漫漫长夜,一盏孤灯,杨浩的心就像油灯的心,饱受煎熬。

折子渝阵前被缚,三军拥马不前,柯镇恶咬碎了一口牙齿,闪开了一条道路,眼睁睁看着李继筠扬长而去,几乎气吐了血。

虾蟆寨外的“一线条”并不是一条适宜大队人马通行的道路,当初他们之所以要选定这条路,只是因为从割踏寨返回的道路已被切断,除此这外他们已别无选择,眼下有折子渝在手,李继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杀回葫芦河畔的割踏寨,以折子渝为人质,逼迫杨延朗让路。

但是李继筠不敢冒这个险,这一回能否逃出生天的唯一保障就是折子渝了,来回这么一奔波,万一杨浩得到消息亲自赶来了怎么办?在李继筠心中,女人再美,也不过是一件泄欲工具,如果易地而处,让他在一劳永逸、杀掉死敌和保一个女人纵敌逸走之间来做个选择,他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前者。以己度人……,他无法确定杨浩会如何决断,又岂敢冒那个险。

而柯镇恶等将领则不然,且不说军中本有许多折家旧部,柯镇恶必须得考虑是否会引起哗变,就是杨浩那边的压力,也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杨浩什么心意他不知道,他就不敢妄做决断,逼死折子渝。那样的话,尽管折子渝是死在李继筠刀下,所有折系将士以与折家交好的麟州杨系将领,都会把他视作仇敌,到那时就算杨浩也不想放人,为了安抚军心民意,也得把他做了替罪羊。

于是,李继筠仍然选择了“一线条”,数万匹马都遗在了“一线天”谷口外,但是他的将士却安然地回到了陇右。随后,飞鸽往来,战报频传,刚刚赶到半路的杨浩折向了割踏寨,柯镇恶也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柯镇恶面有愧色地道:“大王,臣……当时无计可施,只得让路,坐视那李继筠逃之夭夭,臣实在……”

“你没有错……”

杨浩沉默了一下,又道:“不管是你果断发兵,断敌后路,还是选择流沙坪阻敌克敌的战法,都很出色,至于让开道路,放他离去,如果是换了我,我……也别无选择……”

杨浩说到这里,盯着案前如豆的灯火,神思飘忽,再度陷入了沉默。柯镇恶不安地看了眼竹韵和马燚,两个丫头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儿,她们俩现在也是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啊。

杨浩虽然语气平静,还在宽慰着柯镇恶,可他现在心中就像一场大风暴正在肆虐着,愤怒、惶急、担忧,杀意……,种种情绪已经把杨浩化作了一座活火山,岩浆在他的心底沸腾着,虽然他还没有爆发出来,可是除非你不知道他已经快要抓狂,否则任谁坐在这火山口上,不会心惊肉跳?

子渝陷落李继筠之手,我得如何才能救她回来?如何才能?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有对子渝的担心,有对李继筠的仇恨,有攻打萧关抢回子渝的种种设计方案,亦有飞快掠过不敢多想的子渝可能遭遇的不堪境遇……

杨浩突然站起身来,在帐中急急地踱起步来,竹韵和马燚赶紧往房角躲了躲,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柯镇恶直接施展枯木神功,把自己和屁股底下的凳子化作了一体,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动,不生不息,恨不得杨浩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大。

过了许久,杨浩忽然站住了脚步,搓了搓一脸疲惫的脸颊,说道:“你们不要站在帐外了,都进来吧!”

甲胄整齐的杨延朗、拓拔昊风等将领仿佛点将升帐一般,齐刷刷地走了进来,他们一直候在帐外,根本不敢去睡,等的就是杨浩的命令。

“子渝,我要救!问题是,怎么救。诸位,我的心乱的很,你们有何良策,只管道来。都坐吧,此非朝堂,不必拘礼。”

柯镇恶忐忑地道:“李继筠取道虾蟆寨的一线天赶回陇右,此刻正在赶回萧关的路上,萧关虽留有驻军,但是兵力已不充足,我们不如强攻萧关,抢在李继筠之前夺下这个要塞,再挥痛击李继筠,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或者……或者会有机会。”

“万万不可。”杨延朗立即出言反驳:“萧关险要,易守难攻,此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呼延傲博和李继筠挥军北上之际,已做了充分的安排,纵然兵力不及以前充沛,要守住萧关,至少短时间内守住萧关却不为难,我们如果硬攻,损兵折将倒也罢了,却未必能够攻取,只须拖得几日,就算李继筠不到,尚波千的援军也要到了,越是要救人,越不能莽撞,我以为,此计不成。”

拓拔昊风迟疑了一下,望着杨浩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不如等李继筠赶回萧关?咱们预伏的内应,也被呼处傲博一并带入河西了,此番回去,他们现在正在李继筠的军中,要取萧关,必得内应,我可派人翻山潜赴萧关,一俟他们回来,马上取得联系。只不过,这一来他们就暴露了身份,我们准备还不充分,尤其是宋国那边……,许多苦心布置,都要付之东流了。”

“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

杨浩咬着牙道:“昊风,马上派人潜入萧关打探消息,一俟得了信儿,立即飞鸽传回。延朗,自各军中挑选精锐,披甲执锐,随时待命。”

“遵命。”

“好了,你们下去吧,我……要休息一下。”

众将面面相觑,只得依言退下,杨浩看了眼竹韵和马燚,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们也去睡吧。”

“是。”二人默默退下。

杨浩两眼失神,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默立半晌,才用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道:“李继筠,你敢伤害子渝的话,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发誓,我活多久,你就会活多久,我一定要让你天天活在地狱里,生……不如死!”

“砰”地一声,杨浩一张拍下,一张恁结实的铁梨木桌子被拍成了碎片。


“命令前边,再加快些速度,务必以最快的时间赶回萧关去!”

李继筠躺在一架简陋的担架上,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他的心腹将领鲍驹骅陪在一旁,说道:“失了马匹,行路不便,将士们走的已经很快了,再加快速度,到了萧关后,恐怕都要精疲力尽了。大人,一线天关隘处好歹有个郎中,懂些粗浅的医道,你该先让他给你看看腿伤敷些药再赶路的……”

“这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李继筠冷笑一声,四下看了看,放低了声音道:“呼延傲博虽然死了,但他上面还有一个尚波千,呼延傲博死去的消息已由一线天守军飞马传报尚波千去了。对萧关这样的重要所在,尚波千必定会再遣心腹大将前来驻守,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在他的前面。”

鲍驹骅心头一凛,低声道:“大人的意思是?”

“趁着萧关群龙无首,把它掌握在我们手中!”

“恐怕……尚波千不肯善罢甘休。”

“哼!要是我争不到萧关,他才不肯善罢甘休。一旦萧关为我所有已成事实,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除非他肯化友为敌,承受夜落纥、罗丹和我的三面夹击。”

李继筠顿了顿,又道:“这丧家之犬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寄人篱下,也终非长久之计。我们今后不管是想打回河西去,还是在陇右闯出属于我们的一片天下,都必须得有属于我们的一块地盘。眼下,没有比萧关更合适的所在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抓住它,我们永无出头之日。”

“萧关的吐蕃将领们恐怕不会答应吧?”

“哼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流沙坪先打上一打?呼延傲博、大野奴仁、阿各孤已死,剩下斛斯高车等人不足为惧,论威望讲才干,他们都不足以独挡一面,萧关一旦入我手中,尚波千就不敢撕破脸面拥军与我一战了,因为在我后面,还有一头猛虎,一个不慎把他放进来,对尚波千来说才是真的灾难。

同时,他也会担心我与夜落纥和罗丹联手。所以对我来说,最难的不是占据萧关之后怎么办,而是如何占据萧关,一旦把它据为己有,尚波千哪怕火冒三千丈,也得捏着鼻子认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我们得尽快赶回萧关,这是成功的关键。”

他想了想,又道:“萧关的吐蕃部落虽奉尚波千为主,但是一向是通过呼延傲博间接控制的,呼延傲博已死,我软硬兼施,当可吞并其中一分部,至于那不肯驯服的,至少也得把他们所占据的险要山寨尽皆转移到我们手中,地势一易,他们就要屈居下风,奈何我们不得了。你心中有数就好,现在不要露出声色。”

“是。”

两个人正窃窃计谋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吵嚷声。

“放开她,没有李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她。”

“放屁,要不是因为她,呼延大将军不会死,现在我们已经过了‘一线天’,还要她何用,把她交给我们,我们要杀了她,祭奠呼延将军在天之灵。”

“滚开!”

“去你妈的。”

一群人聚集到一起推推搡搡,很快拔刀举枪地对峙起来。李继筠的担架正行于一旁,他立即自担架上坐起,怒道:“做甚么?吵什么吵!”

几个党项士兵将折子渝团团护在中间,大声道:“大人,这些吐蕃人要杀死折姑娘。”

李继筠勃然大怒,拍着担架大骂道:“混帐!谁给你们的胆子,没有本大人的命令,你们想杀就杀?滚开,再有聚从闹事者,皆按违抗军法论!”

“李大人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呼延将军因此女而死。难道……杀她不应当么?”

随着声音,及时赶来的斛斯高车不悦地站了出来道。

“当然不应该!”

李继筠沉着脸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要算帐,这笔帐应该算到杨浩的头上才叫英雄,诿过于一个女子算甚么?要不然,便是那放箭的女真人,而他早已授首了。呼延大哥连借女子之势摆脱困境都不屑为之,那是何等英雄了得,我等岂能不了呼延大哥的名声?”

斛斯高车按捺不住了:“姓李的,你不要口口声声呼延大哥,呼延大将军是我们的头领,在河西时,暂且可以以你为首,如今回了陇右,你还想替我们当家作主么?”

李继筠目光一寒,拍着腰间刀鞘,森然道:“人是我擒住的,你要杀她,先问过我的宝刀。”

斛斯高车冷冷一笑:“你不用朝我耀武扬威的,待尚波千大头人委任了新的萧关之主,自有他为我们主持公道。哼,我们走!”

斛斯高车扬长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李继筠也是阴鹫地一笑。

注意到折子渝凝视的目光,李继筠转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折子渝走近了,说道:“现在的你,较之以前,大不相同了。”

李继筠道:“是么?从我困守绥州起,我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我学会了忍,也学会了伪装,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狂妄无知的二世祖了。这一次,我能精心策划,挑起甘州回纥造反、兴州百倍造反,如果换了以前的我,就算一百个绑起来,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人,总是要长大的。而表面上,我依然狂妄自大、好色无行,粗鲁莽撞,一副莽夫形象,因为我发现,这副形象有助于保护我自己,对我这样的一个人,别人总是容易消却戒心的。”

“为什么对我坦白这些?因为我已经是你的俘虏,无法对你构成什么威胁了么?”

“那倒不然。”李继筠微笑起来,扮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道:“夫妻之间,总该坦白一些的。”

折子渝失声道:“夫妻之间?”

李继筠一本正经地道:“不错,夫妻之间。我决定,娶你为妻。”

折子渝目光微微一闪,说道:“呼延傲博因我而死,你不怕因此被吐蕃人迁怒?”

李继筠道:“今日仇,明日友,罗丹和夜落纥能结拜兄弟,我为什么就不能和折姑娘你结为夫妻呢?”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可以得到一位姿色殊丽的佳人,够了么?”

“不够。如果你李继筠如今只是这么一个人,你到处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你的部下又怎会忠心耿耿,一直追随着你?”

李继筠喟然一叹:“天下芸芸众生,想不到只有折姑娘才看得清我。有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

折子渝黛眉一挑:“你到底要做甚么?”

李继筠道:“前日流沙坪两军阵前所见,折姑娘深受折家旧部敬爱啊。杨浩假仁假义,榨光了你兄长的最后一点利用从值,吞并了他的兵马,又把他发配到沙州去,折家已然败落,难得折家旧部仍是如此心意,真是令人感动。折姑娘也不错,生恐他们受到杨浩整治,阵前一番痛斥,名为教训,实为关爱,用心良苦啊。”

折子渝脸色一变:“你想利用我折家旧部的力量?”

李继筠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天真,联络甘州回纥人和兴州拓拔李氏旧部造杨浩的反,已经失败了,杨浩耳目遍布,连他们都不成事,何况是早已受到杨浩忌惮的折家?折御勋就在河西,都奈何不得杨浩。你纵受折家旧部的敬爱,威望权柄,又岂及得令兄?更何况,一旦我娶你为妻,杨浩不会不知道,他会坐视我利用你来支配折家旧部的力量么?”

“那你……”

李继筠目光灼灼地盯着折子渝,一字字道:“杨浩虽忌于折家对军队的影响,不肯纳你入宫,但他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这一点全天下都知道。我知道,你对他虽不无怨尤,其实也还是喜欢他的,爱恨纠缠,左右为难,否则也不会年过双十而不婚嫁。他杀我父,我夺他妻,不公道吗?”

“第二,娶了你,就可以削弱他的力量。他对折家本就有所忌惮,如今你又成了我李继筠的妻子,他对令兄和折系将领,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断的削弱、打压、排挤,这不就是最好地利用了折家旧部的力量吗?我不需要去唆使他们造反,当你嫁给我之后,杨浩会帮我这个忙。”

折子渝定定地看着李继筠,她忽然发现,李继筠这个人果然变化很大,其实从他隐身绥州两年,先用计杀了李丕显,篡夺兵权,又隐姓瞒名,奇袭夏州的种种行为,那时的李继筠就已不是当初府谷小樊楼时专横跋扈的李继筠了。可是没想到骤逢大变的惨痛经历,竟会让他脱胎换骨,变成了他父亲那样的一代枭雄,尤其是他有意的用自己原本纨绔的形象展示于世人面前,更具迷惑性。

设计杀死一向稳健多智的李丕显,篡其兵权;隐忍两年,秘密搭上宋国这条线奇袭夏州;说反甘州回纥,策划兴州之乱,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换一个人去做,别人对他的认知和评价早已是另一个标准了。唯其是李继筠,直到事情发生,所有的人仍然没有意识到他的阴险,能够骗过天下人,又岂是无能之辈?

李继筠呵呵一笑,又道:“至于第三,却没有任何目的了,就只为你。姑娘貌美如花,而且素闻姑娘智计百出,流沙坪两军阵前,更可看得出姑娘你深明大义,这样的佳偶,还到哪里去找?”

折子渝转过头去,冷声道:“我是你的俘虏,生死由不得我。可我折子渝想嫁谁,却不是由得旁人摆布的,除非你这样天天绑着我,不怕我杀了你么?”

李继筠嘿嘿地笑起来:“你现在嘴硬,一旦成了我的女人,却要另说了。就算你不情不愿,难道你能杀了你的男人?等到有了孩子,我李某更不怕你不回心转意。我和你打这个赌,等到那一天,我一定再无一丝戒备,就睡在你的身边,你要杀便杀,且看你下不下得了这个手,哈哈哈……”

折子渝紧紧咬着嘴唇,心乱如麻:“难道……我唯一的选择,真的是我一向认为最无能的表现:自尽了事么?杨浩!杨浩!我就这么死了?已经很久了,我还没有再见到你!”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束手无策,软弱无力,她强要抑制,可泪水还是忍不住地溢了出来。

冬雪皑皑,寒风呼啸,折子渝的一颗心如浸冰窖,再无一丝温度……


“大王,李继筠已赶回萧关,亲自主持大野奴仁、阿各孤葬礼,又为呼延傲博建衣冠冢,与吐蕃诸部头人、长老,往来频繁,还时常往我投靠呼延傲博的苍石两部落吁寒问暖,极尽笼络。我们刚刚与他们取得联系,他们正遵嘱秘密准备……”

“大王,种大学士自兴州复信……”

“……大王明鉴,江山社稷,岂不重于一女子耶?昔勾践以一国之君,尝敌便溺,以王后侍寝之,尝尽世间凌辱,卧薪尝胆,终成霸业,逼死夫差,一雪前耻,今大王为一女子……”

“去他妈的勾践!”杨浩怒不可遏,还没看完,就把信撕的粉碎,咆哮道:“老子宁当断头大王,不做绿毛龟皇帝!”

“大……大王,丁尚书复信。”

“二弟,我以大哥的身份劝你一句,人固然要救,但是切勿冲动。否则人救不出来,反搭上自己性命,徒然贻笑天下。二弟如今不是孑然一身,还当念及家国天下,还当念及娇妻弱子,切不可以有用之身,亲自冲杀于战场。若要救人,可妥当布署。联络内应,同时知会童羽、王如风,令其挥军至萧关,内外接应,两相配合,一举踏平萧关……”

杨浩将信顺手抛到桌上,刚刚吐出一口浊气,马燚抓着一只信鸽,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白着小脸叫道:“大叔……”

“怎么啦?”

马燚小嘴一撇,眼泪汪汪地道:“子渝姐姐……要嫁啦!”

杨浩的脑筋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嫁,嫁什么?”

马燚尖叫道:“就是要……嫁人啦!”


晨曦初升,阳光还只晒在山巅树俏上。巡营的两位将军慢慢踱着步,转悠到了朝山的一侧山脚下。其中一个蹲下,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捧起一团沃雪,攥成了一个雪疙瘩,然后远远地抛了出去,打在积雪的松盖上,雪沫子纷纷落下。然后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灵活地在雪地上纵跃起来。

“哎哟,是松鼠唉,快快快,快射它。”

“射个屁呀,就算射中了,一只松鼠,那点肉够塞牙缝的吗?”卡波卡翻了个白眼儿,懒洋洋地没动地方。

他的老搭裆支富宝嘿嘿一笑道:“这不是赶来的急嘛,过上两天,大量的补给就该送到了,到时候吃个痛快。我自己就能吃半扇羊肉,那个香啊……”

他的口水稀哩哗啦地流了一地,又补允道:“烤着吃。”

说完了不见卡波卡跟他斗嘴,支富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拐他肩膀一下,问道:“老卡,想啥呢?”

卡波卡道:“没想啥,就是这日子难熬啊。大王一天到晚暴燥难安,搅得全营将士鸡飞狗跳,谁不提心吊胆呐?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呢?”

支富宝道:“大王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啊?回纥人造反,把他平了。拓拔百部造反,把他灭了。呼延傲博想来偷鸡,结果反蚀一把米,自己交待在这儿了不说,麾下数万大军靠个女人才算逃出去,几万匹战马都扔在虾蟆寨了,几万匹呐!就算以我草原之广,这么多马也不是轻而易举地就凑齐的呀。”

“你懂个屁。”

卡波卡嗤之以鼻:“在大王眼里,几万匹马,不及那一匹胭脂马,眼瞅着这匹胭脂马要让别人骑了,大王不疯疯癫癫的才怪呢。”

支富宝摊手道:“那有什么办法?以萧关那个险峻劲儿,根本冲不过去呀。这几天也不是没有攻打过,损兵折将,毫无希望,难道把兵马全交代在这儿?只要江山霸业在,什么样的美人儿得不到呢?”

卡波卡唏嘘道:“不过就隔着这么几座山,自己的女人要被别人占有了,却眼睁睁的毫无办法,是个男人都急啊。要是我,豁出这一百多斤,救便救了,救不了陪她死了便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算个屁呀,可大王不同,人家夫子是怎么说的来着,家有……家有一千贯的人家公子吧,那就娇贵的不行,坐在屋桅底下都怕让瓦砸着,大王什么家业?”

支富宝袖着双手缩着脖子,说道:“我听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继筠就是今儿迎娶折姑娘吧?哎呀,今儿晚上过去,大姑娘就变小媳妇了,唉,两个郎中抬头驴……没治啦……”

卡波卡头摇尾巴晃的还要发表一番高论,眼角忽地捎到一个人影儿,扭头一看,吓得一个机灵,慌忙叫了一声:“大……大大……大王……”

支富宝扭头一看,一头冷汗刷地下来了,两条腿都软了,哆嗦道:“参……参……参参……”

杨浩满眼都是血丝,胡子拉茬,手按剑柄,一步步走近。卡波卡和支富宝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几乎摔倒地雪地上。

杨浩在他们原来立足之地站定了,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一堵山,好象要把目光穿透过去,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你们说的对!”

“啊?”卡波卡和支富宝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对了。

杨浩忽地转身就走,一阵风般向远方闪去,只留下了一句话:“聚将点兵!”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战鼓声响起,杨浩顶盔挂甲,肋悬宝剑,肩系一件绣饰虎豹的大氅,一手扶案,奋笔疾书,竹韵和马燚一左一右,侍立一旁,眉宇之间也是杀气腾腾。

匆匆穿戴停当唱名报进的各路将领一俟进了大帐,见此情形都不敢高声,立即依序站定,进来的将领越来越多,杨浩头也不抬,一封墨汁淋漓的书信写罢,顺手递于竹韵,肃然道:“你和小燚,携此信立即赶回兴州,要丁承宗、种放、杨继业、张浦、木恩,五人俱在方可开启,此信事关重大,一定不得有所差迟。”

杨浩奋笔疾书时,竹韵和马燚就站在左右,虽然不能看得完全,可也看到了只句片语:“……家国天下,尽付诸卿……,唯此,当询王后之意。若冬儿答应,望诸卿尽心辅佐佳儿……皆委顾命……,不然,另举大贤,我意……”

虽是只言片语,二人却已明白其中的意思,如果他杨浩今日战死萧关,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诏。

杨浩把信交给竹韵,转眼看向帐前,两排将领肃立如山,清晨中军帐内尚未生起火来,寒冷一如室外,他们喷出的呼吸氤氲成一团雾气,模糊了他们的容颜,使得他们看起来就仿佛是两排正欲冲锋陷阵的战马一般。

杨浩提足了丹田气,怒发冲冠地喝道:“霸业江山,江山霸业!”

众将不由自主地身躯一振,屏住了呼吸。

“霸业与一女子,何者为重?当然是霸业!自古以来的帝皇圣贤都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觉得说的很对,可对是对,我宁愿选择那个错的。如果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如果我连自己的女人受辱都要忍气吞声,我要的甚么千秋霸业,我要的什么江山社稷?连个男人都不是,做个皇帝又能如何?”

“我的义父是党项人,党项人恩仇分明,喜欢复仇,不复仇则终生不得穿锦衣,食玉食,惟无能复仇为奇耻大辱,这才是男人!”

下边的党项将领尽皆胸脯一挺,与有荣焉。

杨浩风雨雷霆般的声音继续道:“党项人的风谷,有仇必报,哪怕为此粉身碎骨,若敌人远遁,一时不能寻得,必擒其家牲畜,先代其主射杀之,号曰‘杀鬼招魂’!又有那家中只余妇人幼子,无力杀敌报仇,也必伺机寻到仇家,举火焚其庐舍,以全其义!非如此,举族鄙之,难称男儿!”

“在我中原汉人习俗之中,亦有杀父这仇、夺妻之恨,弗与共戴天之说。此等大仇不报,枉为男儿!李继筠掳走子渝,迫其成亲,就在今日,不过几座山头隔着,同在一片天底下,让我杨浩如何忍得?我杨浩想做一个好皇帝,但我先要做一个好男儿!”

“调兵遣将?徐而图之?我能等,子渝等不得。援兵尚未赶到?不等了,内应准备是否充足?不管了!本王现在就要发兵直取萧关……”

杨延朗出列奏道:“大王!”

杨浩拔剑出鞘,一剑斫去桌角,厉声喝道:“本王心意已决,再有进言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