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帝王心思
入冬以来的第七场雪,也是最大的一场雪,大雪下过之后,河西大地上真个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北国风光,分外妖娆,不过当地人对这景象却是早已见惯不惯了。如果有自南方而来,初见千里沃雪的人,还未来得及赞叹一声,也会被那呼啸而来,雪沫子刮得漫天遍野的大风吹回暧融融的炕屋里去。
这样的天气,除了少数猎人跋涉在没及小腿的厚厚积雪中搜寻觅食的小兽,已很少有人会出现了,这样的大雪,不但车子难以通行,驴、马、骆驼也是行路艰难,然而此刻却有一支队伍以极快的速度行进在莽莽荒原中。十余架雪撬被狗儿拉得飞快,前后更有几百名身穿灰白色皮袍的人踏着滑雪板呼啸相随。
一只小兽忽然在风中听到了些声息,马上迅速逃开,钻进一个雪洞子里,悄悄探出头,鬼头鬼脑地窥视着,那路奇怪的队伍就在前方雪原上飞驰而过,不管是坐在雪撬上的,还是踏着滑雪板的,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皮袍,口鼻遮在厚厚的毡毛巾中,眼睛居然也用黑纱蒙着,看起来怪里怪气,那小兽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禁吓了一跳,立即飞快地逃开。
这支队伍正护送着杨浩、种放、丁承宗等几个夏州军政首脑赶赴银州途中。这样奇怪的运输工具用于军队行军赶路,在西北也还是头一次。其实雪撬和滑雪板已不知发明多少年了,现存最早的有关滑雪板的记载是新疆阿勒泰山上一万多年前古人刻绘下的以滑雪板滑雪的岩画。
杨浩没有滑过雪,也不知道这个时代在东北、西北地区不止有了雪撬,连滑雪板也有了。他刚想起这件事时,煞有介事地传来一个木匠,比比划划地对他说出自己创意,那木匠只听了一阵儿,便一拍脑袋,说道:“皇上说的怕不是咱西北人冬季远行所用的‘察纳’吧?”
当时倒把杨浩弄得一愣,细细一问,才明白当地人所说的‘察纳’就是滑雪板,这种滑雪板与现代滑雪爱好者使用的滑雪板略有相同,滑雪板宽约十三厘米,长约二百二十厘米,从尾部到脚踏处是直的,从脚踏处到前端尖部渐渐向内变细,微微上翘。
制作起来也简单,一般是用云杉木刨出雏形来,将其半投入火中利用木板自身的水分使其变弯或在热水中煮,使其一端变弯,然后定型。雪板中间用生牛皮做一个固定器,大小可容一只鞋子,然后用皮带缠绕因定,板底用兽皮覆盖,皮毛向后,这样滑雪板不只可以平地行走,也可以用来爬山或向山下滑行。只要材料齐备,很快就能制作一具。
那个木匠自己就是会滑雪的,他做了一副,很卖力气地给杨浩表演了一番,这种察纳所用的滑雪杠不是双杆,而是一根两米左右长短的单滑雪杆,两端裹以铁尖,不止可以用来滑雪、平衡、掌握方向,还能做为武器。
经他一番演示,杨浩发现这种古老的滑雪杆速度上虽然比不上现代的滑雪板,但是却更加的实用,不仅结实耐用,可以在雪地上滑行,还能在岩石、倒地的原木上滑行,这些可是现代西方流行的滑雪板无法办到的。
杨浩见之大喜,立即将军中所有懂得使用‘察纳’的士兵选拔出来充作教官,教授全军学习使用滑雪板,如今很多士兵都能熟练使用‘察纳’,这种西北地区古老的冬季狩猎工具,便成了夏州军必须熟练使用的一件交通工具。
现在,辽国和于阗国已率先承认了大夏国的成立,派出了使节进行庆贺。高昌国犹豫了一阵之后也“羞羞答答”地表态承认了大夏国的合法地位。对于阗国和高昌国来说,毕竟宋国离他们太远,虽然听说宋国十分强大,但是近在咫尺的却是这个大夏国,何况于阗国正接受着杨浩的武力援助,哪有舍近求远,为了那个从未打过交道的宋国得罪杨浩的道理。承认大夏国的成立,虽然会令宋国不满,却也不致兵戎相见,而眼前利益却是不能不顾的。
辽国也承认了大夏国的存在,辽国如今无力西顾,西北出现一股抗衡宋国的势力,对他们来说当然是大大有益的,不过他们并未答应给予大夏经济和武力上的援助,现在这种承认,有点像一位黑道大哥拍着一位小老弟的肩膀,鼓励他说:“兄弟,跟他拼,扛到底,大哥在精神上支持你!”
辽国有此反应,原因无他,只因为夏国给予辽国的条件实在是太少了,这样的条件不足以令辽国掌握军队的几个大佬为之出兵,而萧绰虽与杨浩有一段不能为人所知的情愫,同样不会情令智昏,毫无条件地予以相助。
毕竟,她是一国太后,代表着一个庞大的统治集团,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得从国家利益的角度出发,不符合辽国利益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她必须得为自己的国家谋取利益,为此,彼此勾心斗角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她真是一个为爱昏了头的小女孩,肯不惜一切地帮助杨浩,那也起不了作用,违背本集团的公众利益,其唯一的结果就是被她的统治集团所抛弃,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杨浩此刻急行于雪原之上,就是在接到辽国的国书之后,与丁承宗和种放紧急磋商一番,决定亲赴前线,与前线将领进行一次会议,拟定夏国下一步的行动方针,眼下夏国的一举一动,离不了前线将领的支持和理解,而他们此时又不能远离前线,就只得杨浩屈尊相就了。
不过杨浩现在也是一国帝王,身份尊贵。而横山前线的战事如火如荼,你争我夺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在宋军的猛烈攻势下,一处处险要之地常常一日之间数易其手,文武大臣们是不肯让他亲身涉险的,所以会议地点就选在了距横山前线最近的银州城。
檀合焉山,貂蝉洞。
一个头戴昭君卧兔绒的暖套,貂尾环颈,身穿乌云豹裘,身材修长的女子正眺望着远方,忽见一线黑点顷刻间便现于眼中,越来越近了,那些人俱都刀盾弓弩,装束齐全,身下并无战马,居然快捷如飞,如惊涛拍岸一般直扑山下,虽知夏州军伍之中正习练‘察纳’行军之法,这女子还是因为他们的奇速惊讶地挑了挑蛾眉。
她马上向山坡下走,待得那队人马到了近前,她率领侍卫也堪堪迎在山下,一见最前面的那只雪撬端坐的人,裘衣女子立即举步上前,敛衽低首,姗姗下拜:“银州长史龙灵儿,拜见官家。”
“呵呵,爱卿平身。”
杨浩一见这美人儿,便会心地一笑。当初唐焰焰刚刚向他举荐龙灵儿的时候,他就猜到焰焰的用心了,不过这龙灵儿有勇有谋,倒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既立国,就需要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而且自己的娇妻爱妾要退出政治中枢,要推行自己允许女人参政的国策,也的确需要人来填补这个空白,于是他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当然,对柯镇恶和李一德他也另有封赏,一则是安抚其心,二来也是对他们能顺应时势,主动出城阻击夜落纥和李丕寿的赞许。
杨浩和颜悦色地问道:“李一德和柯镇恶何在?”
当初龙家能在金山国和甘州回纥夹缝之间生存,自有一套自己的治理地方的独到之处,这龙灵儿是肃州龙王龙翰海的爱女,确也是个人才,到了银州之后主持政事,比那对政经一窍不通的柯镇恶和半路出家的李一德强了百倍,确也把银州打理得井井有条,日渐兴旺。对这样一个得意的臣属,杨浩当然要客气一些。
龙灵儿道:“李知州和柯防御使因责任重大,未能亲自出城相迎,着微臣在此恭迎圣驾。”
杨浩问道:“原来如此,你起来吧,镇守横山的几员主将可到了么?”
“谢官家。”龙灵儿盈盈起身,仍然恭敬地低着头:“臣离城之时,他们已将到银州,此刻该已在城中相候了。山后备了车舆,官家可要换乘车驾而行么?”
杨浩便道:“既如此,就不必换乘车驾了,杨将军等人不能久离,咱们还是快些赶去吧。这雪撬行速甚快,节省些时间,你也上来同坐吧,这些侍卫,让他们骑马慢慢而行便是。”
“臣遵旨。”
龙灵儿欠身答应,上了雪撬,在杨浩身边坐了下来,她虽身材修长,仍比杨浩矮了些,往他身边一坐,身子微微前倾,貂尾中便露出半截粉颈,颈子又细又长、线条柔润,肌肤白皙,看起来就是一个秀美处子,谁晓得这妖娆竟然是银州长史。
驾驶雪撬的人一抖绳索,十几条大犬便拉着雪撬向山坡上奔去。
银州城中,杨浩受众文武将相迎,马上赶往防御使的将军府,一进议事大厅他也顾不及客套,便立即召集文武开始筹划定难军应对眼前因局的详细策略。杨浩介绍清楚了目前的内外形势之后,丁承宗道:“诸位大人,自从官家登基以来,宋国的攻势一日比一日凛厉,如今辽国只答应与我国建交,而不肯予以任何实质性的援助,可以预料的是,宋国一旦得知这个消息,必然更加肆无忌惮,我们所承受的压力将更胜从前。”
众将顿时议论纷纷,丁承宗提高嗓门道:“承宗在夏州时,就向官家建议,我国新立,国小势微,离不了辽国的帮助。我们可以做出更多的让步以换取辽国的援助,而官家已否决了承宗这个建议,官家以为,外力之助,终非持久之计。
夏国之立,利于辽国,所以能予以我们帮助的地方,我们不提出要求,辽国也会去做,不能予以我们援手的地方,我们不知要做出多少让步才能换取辽国的援助,那么我们从此就要接受辽国的控制,可谓得不偿失,所以,还得我们自己来解决这个困难。”
辽国的武力援助,本是夏国文武十分期盼的外在因素,而丁承宗这番话却是抢先告诉大家:不要指望辽国了,不给辽国更多的好处,辽国不会发兵,官家也根本没考虑给予辽国更多的好处,求人不如求己,咱们还得自己来想办法。
已被派赴横山参与防御作战的张崇巍微微蹙眉道:“若无辽国直接出兵干预,或者由他们在辽宋边境制造些事端牵制宋国兵力,恐怕我们要承受的压力太大,短时间内,横山防线或许不会被攻破,不过兵员消耗方面,我们是耗不过宋国的。”
杨延浦沉声道:“不错,若不争取辽国的援助,我们的困难会增大十倍。但是,末将以为,官家不求助于辽国,未必就是坏事。辽国狼子野心,一旦对他们依赖过重,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最后,我们必然沦为辽国的附庸,而辽国对其附庸是如何的予取予求,从汉国的情况诸位大人应该看得出来。到那时,我夏国不过是辽国手中对付宋国的一件工具,我夏国君臣也将沦为辽国的马前卒。把我夏国立足根本寄望于辽国,这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不足为取。”
杨浩微微一笑,赞许地点头道:“延浦所言甚是,倚助于辽国,不足为取。而我们周围,并没有其他强大的盟友,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困难是更加困难了些,可是一旦熬过了这个阶段,却可以少了许多后患。我们在一统河西的战争中,每一个敌人都比我们强大,可是最后都被我们一一战胜了。以前能,现在就不能了?
把辽国这个庞然大物放进来帮助我们对付宋国,两个巨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大打出手,最先灭掉的不会是这两头猛虎,只能是我们自己,所以……不要过份寄望于外力,我们要好好算计一下,如何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撑过这个难关。”
基调既已定下,文武们便只需要顺着这个基调来出谋画策了,一个个计划被提出来,然后又在同僚的论证之下一一驳下去,杨浩也不时插嘴,加入正方或反方的辩论。
他是大夏国的最高统治者,并不代表他是夏国文韬武略最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长期以来,他早已在自己的部下间养成了一种良好的风气,大家各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他亲口提出来的东西,也可以予以反驳。一开始大家还有所顾忌,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
大家议论良久,杨浩忽然发现杨继业太沉默了些,他很少插嘴,只在别人提出一个新的见解的时候注意倾听一下,一旦被人推翻,他的视线就会重新投向沙盘,苦思冥想,杨浩心中不由微微一沉,杨继业可是横山前线的作战总指挥,也是他在东线最为倚重的将领,如果他对此战心存悲观消沉,那么势必影响全军士气。
杨浩开口问道:“杨将军以为,我们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啊?”
杨继业盯着面前的沙盘两眼出神,根本没有听到杨浩说话,杨延浦忙拐了拐父亲的胳膊,低声提醒道:“爹,官家唤你。”
“哦?啊!官家……”
杨继业回过神来,茫然看向杨浩:“官家说什么?”
杨浩吁了口气,说道:“我说……杨将军对我们如何应对宋国,可有主意?”
“这个……”
杨继业又看向沙盘,沉吟片刻,说道:“短期内,宋军不可能攻破横山防线,但是,辽国未予我们帮助的消息一旦传开,宋国没有了后顾之忧,必然会派出更多的兵力,给予我们更大的冲击,就算我们顶得住,消耗也必然极大。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更麻烦的是,少了一个强大对手的牵制,宋国的攻势可以连绵不绝,而避免持久战,正是官家最初的计划。那么,我们要想避免持久战,就不止是守得住那么简单了,我们还必须得予敌重创,迫使宋国放弃武力进攻,至少……也要大伤他的元气,叫他一时半晌不敢再向我河西增兵。”
种放听了目光顿时一闪,若说到战略,他能高屋建瓴,若说到具体的战术战策,这些时日前方敌我双方的排兵布阵,攻防战斗,他在收到情报后也常常在自己心中进行一番推演,其反应和判断与实际战果相印证,使他知道自己的实战经验还是不如杨继业的,这时听他说法,不由有些吃惊,忙问道:“莫非将军认为,我们还该主动出击?”
杨继业轻轻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杨浩不禁说道:“我们正在这里讨论军事,言者无罪,将军如果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大家论证一番。”
杨继业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末将以为,我们……应该放弃横山,再度后撤。”
众文武听了顿时哗然,丁承宗变色道:“横山天险也弃而不顾了?我们还未露败势呢,这就主动退却?如果放弃横山,门户大开,宋军长驱直入,就可以直抵夏州城下了。”
种放、张崇巍、李继谈等也纷纷动容,银州长史龙灵儿却把一双妙目投注在杨浩身上,女儿家心细,又不似男人一般争强斗胜,所以她的第一直觉就是杨继业还有后招,所以马上看往杨浩,看他反应如何。种放、丁承宗都是心思缜密的人,片刻惊骇之后,也反应过来,便即住口,看向杨继业。
杨浩初闻杨继业所言,也是大吃一惊,横山险要在他心中一直是对抗宋军的一道可以倚赖的凭仗,如果放弃横山……,在他看来,和乍一听说宋军安然渡过长江天险时的李煜心情差不了多少。
可是看见杨继业的神色,他心中不由一动:“杨继业莫非想要来个林冲棒打洪教头的招法?可能么?宋军实力不弱呀,我们主动放弃麟府,是为了争取主动,集结优势兵力,布防天险山隘,从战略上来说,是以退为进,可是面对如此强大的一个对手,把横山也放弃了……”
他缓缓举起手,制止了众人的声音,待得厅中一静,这才慢慢说道:“杨卿,说说你的理由。”
杨继业道:“是,官家,臣以为,要守住横山,虽然艰难,但是我们还是守得住的。可要重挫宋军,迫使他们停止武力进逼,却不可能。而按照官家的大计,又必须尽快结速这场战争,迫使宋国朝廷与我们议和,那么,就必须得使用非常手段了。”
杨浩问道:“你的非常手段,就是放弃横山天险,再度撤军,与宋军在夏州城下来一场攻防大战?”
杨继业道:“若依臣的主意,在夏州决战也不是个好主意,最好继续撤下去,一直撤过八百里翰海,把宋军引到灵州城下再决一死战,才最妥当,只不过……官家既立都于夏州,国之根本不可轻弃,是决不能再退的了,所以……只好至夏州而止。不过,虽然没有了八百里翰海之助,妙在此时正值冬季,靠着老天爷的帮助,勉强也可抵过八百里翰海沙漠的作用,只是……难免要更加艰苦了些。”
在座众文武还有许多不明白杨继业的意思,而杨浩、种放、丁承宗却已听明白了几分,三人不约而同向前探了探身子,杨浩迫不及待地道:“说下去。”
“是!”杨继业答应一声,这才把他刚刚考虑成熟的大胆计策说了出来。依着他的算计,要守住横山易,要迫宋国和却难,而且战事一旦持久不歇,国力薄弱、根基不稳的夏国在历时绵长的战争中,必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从内部崩溃,想尽快结速战争,只有尽快重挫宋军,想重挫宋军,在自己实力有限的情况下,就得把他们放进来,为自己创造更有力的胜利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利用宋国想尽快取得胜利,给予这个胆大包天自立称帝的夏国皇帝一点颜色看看的急迫心理,放弃横山,进行战略撤退。即便是潘美这一代名将,也不可能想象夏国是主动放弃这个对夏国来说倚为重要凭仗的横山的,何况他们大可把有序撤退,做得像是一败涂地。
不管是出于宋国朝廷的政治需要,还是从具体的战场形势分析,亦或是从潘美这员主帅的个性上来分析,在这种局面下,宋军都没有稳扎稳打、一步步筑堡垒,设营寨步步进逼,给予杨浩喘息之机的可能,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迅速追击,抓住这个给予沉重打击、甚至一举灭掉夏国的机会。
而宋军迅速推进带来的副作用就是战线拉得过长,兵力予以分散,后勤补给变得更加困难,对杨浩来说,放敌人进来,他内部也没有多少城池,不虞城池陷落,捣毁国家根基的危险,党项八氏的部落随时可以迁移避祸。
只要以夏州为据点吸引宋军主力团团围城,且能在猛烈的攻击下坚持得住,巨大的后勤消耗就会变成宋国最头疼的问题,这时夏国却能发挥它的大量优势,它在宋军外围有大量的游迁徙部落,这都是全民皆兵的草原游牧部落,而且对杨浩的忠诚度极高,可以破坏宋军的通讯、补给,不断地对其实施骚扰战术。
而杨浩的夏国军团也可以发挥骑兵作战的优势,在围城的宋军外线实施反包围,声东击西、围点打援,运动作战,摧毁补给线,把宋军硬生生拖垮。严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过去,在这段时间里,当宋军的补给断绝,士气低落的时候,就是他们发起全面反击的时候。在辽国的俯瞰之下,夏国的一场完胜,足以迫使宋国暂时停止武力进逼。
杨继业的计划说完,丁承宗第一个提出反对,他知道杨继业这个大胆的计划不无实现的可能,但是以都城为诱饵,以大夏皇帝杨浩为诱饵,这么行险他接受不了,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在,他就不会同意用这么冒险的主意。
种放也反对这个计划,其理由与丁承宗大体相同,以皇帝为诱饵?简直是大逆不道,杨继业只考虑战争胜负,完全忘记了皇帝对一个帝国具有多么重大的作用,就算丢了横山,丢了夏州,夏国还有直抵玉关门的十多个州,仍然成其一国,可要是把皇帝丢了……
面对众文武的指责,杨继业苦笑道:“我们可以先行准备,把本就坚固无比的夏州城再做一番布署。臣多年来守御城池,颇有心得。以现在的攻城器械和宋军的攻城战术,只要让臣布置稳妥,臣有把握抵御得住宋国的进攻,确保夏州不失,臣有此大胆主意,也是先考虑了官家的安危的。”
李继谈道:“不成,我反对,虽说杨将军善于守城,可是百密一疏啊,以官家和都城做诱饵,万一有所闪失,我们输不起。”
杨延浦道:“你道宋国是那么好对付的?潘美是那么好打的?我们夏国新立,兵微将寡,根基浅薄,若不行奇险,如何取奇胜?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双方激辩不已,杨浩坐在上首听着众人的意见却是一动不动,看来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他娘的是要打一场莫斯科保卫战?杨继业能成为朱可夫第二么?夏州将成为我的滑铁卢,还是赵二叔神功大成的代表作?”
正沉吟着,种放制止了双方的争辩,转而对杨浩道:“官家,杨将军所提的计划虽有成功的可能,但是太过冒险。以臣之见,我们不如再做一番尝试,争取让辽国对宋国施以压力,我们的存在,对辽国有重大意义,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们只要稍做让步,就能换取他们的帮助。”
杨浩摇了摇头,沉默有顷,说道:“不,对辽国,只能提出完全平等的条件,不能以牺牲主权换取任何帮助,哪怕是微小的让步,这关系到……”
他顿了顿,霍地抬头,沉声道:“就按杨将军所说的计策办,马上加固夏州城防,会见各部首领,提前做好种种应变部署,然后杨将军率横山诸军执行撤退,布局完成后,立即展开内外两线作战,直至反攻条件成熟!”
他站起身,又道:“夏州是定难五州的中心,却不是河西的中心,朕如今拥有整个河西,夏州已不适宜做我夏国之都,朕早有意立兴州为国都。兴州西御玉门,南控萧关,北制贺兰,东挟黄河,周围顺静怀定四州拱卫,北有啰保大陷谷,西为腾格里沙漠、东为毛乌素沙漠,南有青铜峡,易守难攻,虎踞龙蟠,又因倚托贺兰山和黄河,环境气候适宜,不远处的摊粮城乃是河西的粮米之乡,最且定为都城。因此,朕欲定都兴州,丁大人马上着手准备,先将朕和夏州重要人物的家眷以及我夏州财富尽数搬迁兴州。”
杨浩要把妻妾子女全部迁往兴州,那就是要接受杨继业的计划,自己留在夏州行险一搏了。见他计议已定,丁承宗不再反驳,只是神色凝重地答应下来。杨浩又从战略战术两方面与众将边磋商边敲定,待所有安排明确下来,便道:“横山诸将立刻返回,待朕这里布局完成,便立即开始执行撤退!”
众将轰然称喏,立即散去,丁承宗和种放并肩出了大厅,看看众文武已匆匆散开,丁承宗摆了摆手,推着他的那个侍卫立即止步,轻轻退了下去。丁承宗扭头道:“种大人,我总觉得……官家似乎另有算计。”
种放笑道:“帝王心思,还是莫要胡乱揣测的好。”
丁承宗一笑,说道:“不是猜测官家的心思,而是我们辅佐人君,总要务求做到尽善尽美嘛。我的意思是说,官家对辽国的态度……有问题。”
“哦?”种放走过来,推起他的轮椅,一边走一边问道:“丁大人有何见解?”
丁承宗沉吟着道:“昔日官家图谋银州时,与辽人曾并肩作战,虽说当时是各取所需,辽人欲谋庆王,官家欲谋银州,可是辽人擒了庆王便就此离去,没有趁机进城大索财富,与辽人一向的作派迥然不同,可见……官家与辽人还是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如今官家自立称帝,河西独立一方,这对辽人来说,是对他们大有助益的事情,其实官家不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管是出于自身利益,还是因为往昔的交情,只要再做些让步,要得到辽国相助并不困难。叫人想不通的是,官家对借助辽国之力似乎全无诚意。
不管是我夏国目前的实力,还是眼下的窘境,辽国的帮助都是
种放也猜不透杨浩为什么对这个唯一肯给予夏国帮助,也有实力给予夏国帮助的大国竟然采取这样的态度,思来想去,他只能苦笑道:“或许,管家昔日在宋国的控制之下举步维艰,深以此为戒,故而不想再被一个强国控制过深吧。”
丁承宗慢慢摇头,他很了解以前的杨浩,能借势时,杨浩决不会犹豫,尤其是在这样因难的时刻,他如何不肯借势,一定是有更多的考虑,会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是……这明明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这好处……在哪儿呢?
丁承宗百思不得其解,他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了解自己兄弟现在的想法了。
待得众文武纷纷领旨退下,杨浩站在厅中蹙眉思索片刻,扬声唤道:“暗夜!”
一个灰衣人应声闪入,躬身领命,杨浩吩咐道:“立即通知巴蜀那边,停止对义军的粮草供应,告诉小六儿,‘祭灶节’那天,攻打成都夺粮,声势越大越好。”
那灰衣人答应一声,返身便走,杨浩喃喃自语道:“谁说皇帝不差饿兵?该饿,就得饿着。”
他负起双手踱了几步,又想:“杨继业这个计策虽然行险,却比我硬抗硬顶的想法更能减小损耗,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该冒险时还得冒险。巴蜀那边可让小六配合一下,汴梁那边,要不要……”
仔细想想,他又摇了摇头:“不行,汴梁那步伏棋,现在不能动,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啊……”
汴梁,东十字大街有一家酒肆,叫丁美人酒坊,店主就叫丁美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少妇,手下有一个小伙计。这家店店面不大,但是在东十字大街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一个小妇人能单独开得起这样一家店面,家境也算是蛮殷实了。
这店不卖菜食,就只是单纯的沽酒,在这闹市区生意品种如此单调,生意大多不好,不过这当垆卖酒的妇人眉色姣好如望远山,脸蛋妩媚常若芙蓉,肌肤柔滑羊脂美玉,身段婀娜娉婷多姿,是个秀色可餐的佳人。那酒坊卖的酒品质也好,绝不掺水,也从不卖放久了的酸酒,便有许多酒客上门照应。
东京城里泼皮混混多,好酒的食客中好色之徒自然也多,不是说……酒为色之媒么。丁美人酒坊刚刚开张的时候,东十字大街上的泼皮头子熊开山见了人家,口涎马上就流了一地,当即就宣布这美人儿是他的禁脔了,可他只调戏了这美人儿一番,还没来得及动手动脚呢,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禁军壮汉吊起来暴打了一通。
等那些军汉打累了抬腿走人,他的泼皮兄弟们才壮起胆子过去放他下来,当时熊老大舌头抻出来好长,肿得有三寸厚,也不知道那几个军汉用的什么拔舌之刑,舌头虽未拔了去,从此却变成大舌头了,更糟糕的是他两条腿都被打瘸了。
一开始他昔日的兄弟还敬他三分,时日久了便没人理会他了,东十字大街的新老大朱壮薯嫌他这原来的老大哥在这儿碍眼,也怕他给自己招灾引祸,于是这往日里踢寡妇门、刨绝户坟,无恶不做无所不为的东十字大街头把金交椅的熊老大就只能捧着个破碗到枣家子巷守着单雄信墓讨饭吃了。再后来,常常有个年轻英俊的将军来访,时日久了,大家便晓得这个将军必是她的相好儿,如此一来,更没人敢来闹事了。
此时,东京城里正下着大雪,大雪弥漫,飘飘洒洒,眼见雪厚盈尺,沽酒的客人稀少,那丁美人儿便吩咐道:“小明,雪下得这么大,没什么客人登门的,把门板安上,你先回了吧。”
那小伙计一听掌柜的提前打烊,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去安门板,刚安了两扇,外边一个身着禁军将服的人踏着碎玉飞琼健步而来,进了门一边拂着肩上雪花,一边笑道:“怎么,晓得我要来,这便打烊了么?”
小二一瞧,连忙点头哈腰地陪笑道:“哎哟,罗太尉,这不是雪太大么,掌柜的吩咐,提前歇了。”
那老板娘瞧见他来,连忙迎上前来,一边使毛巾帮他扫着一头一肩的雪,一边温柔地嗔道:“雪下这么大,你还过来做甚。”
那小二伶俐,一见二人说话,赶紧把另两扇门板安上,一溜烟儿地去了。不料对面酒楼这时走出两个身着裘衣的老者,步履沉稳,神态安详,顾盼之间,不怒自威,颇有几分大人物的权贵之气。这两人正是三司使前任主官楚昭辅和现任主管罗公明,二人走出酒楼拱手道别,楚昭辅转身登上自己的小轿,下人抬起小轿,轻轻快快就离去了。
罗公明却没有走,老人家老眼不花,方才罗克敌进店的一幕被他堪堪瞧在眼中,只是碍着楚昭辅在旁边,不便露出形色,待得楚昭辅走了,就见那小伙计上了门板,只留一道小门儿,竟也一溜烟走了,罗公明不禁寿眉一皱,疑惑地道:“克敌这是……,那贩酒的妇人,是什么人呢……”
旁边恰有一个圆领长衫,头戴兔绒护耳帽的书生往酒楼里走,听清了他后半句话,扭脸一看,见这老人年纪虽大了些,倒是腰不弯,背不驼,精神矍铄,颌下美髯,显得极具仪态,不禁笑道:“呵呵,老人家,你也瞧上那当垆卖酒的小娘子了么?
嘿嘿,倒是好眼光,不过瞧你难得活到这么大,老胳膊老腿的怕也禁不起折腾了,晚生好心,说一句忠言给你听,那小娘子可是咱东京禁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罗克敌罗大将军的相好儿,你惹不起人家的,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
这秀才不是旁人,就是当年因为受违命侯李煜府上的大火牵累,把自己家烧个精光,无奈之下搬到这儿居住的那个秀才萧舒友,萧秀才当日看到禁军大汉修理泼皮熊,这人天生的好事儿,便四下里打听,罗克敌又是常来的,竟被他打听明白了罗克敌的身份,经他大嘴巴一番宣传,美人酒坊在东十字大街可就成了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再也没人敢去生是非了。
罗公明一听不觉大怒,他这小儿子老大不小了,早过了婚配年纪,可是与他说亲时,这混帐儿子却坚辞不受,退而求其次,要给他纳两房小妾吧,他还是不允,老罗还以为这个儿子是骤然大权在握,是以谨慎克己,一心扑在仕途上,想不到……想不到他竟迷恋了一个当垆卖酒的女子,听这人说话,竟还是嫁了人的?克敌他……我罗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忤逆子!
萧秀才两句话说完,见这老头儿凸眉瞪眼地定在那儿运气,还以为他被自己一番话给吓住了,吓住总好过被一群粗汉军爷打死,萧秀才自觉做了件好事,便哈哈一笑,摇摇摆摆地登楼而去。
罗公明站在那儿又气又急,当即就想让下人去酒坊那边拍门而入,揪了那混帐儿子出来,可是眼见那门儿掩着,天晓得儿子与那美貌妇人在里边正做些什么勾当,万一有什么不雅的举动,这一闯进去,让街坊四邻的看见,老子捉儿子的奸,父子俩还都是东京城位高权重的官员,这事儿在东京城一传开,老罗家的脸可丢的干干净净了。
老罗投鼠忌器,吹胡子瞪眼睛地生了阵子闷气,便把靴子重重一跺,转身走向自己小轿。老罗愤愤地登轿坐下,唬着一张脸对正欲放下轿帘的老家人沉声吩咐道:“等克敌回来,叫他马上来见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