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礼物
“呵呵,你……会制造弓箭?”
杨浩听了李兴的话,只觉啼笑皆非,一旁的李光岑也有些忍俊不禁。草原上的人家,谁家没有弓,谁家没有箭。猎弓利箭,家家都要用到,几乎家家都会制作,论起制作弓箭的技艺,中原的汉人的确比不了他们,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用以维生的一件重要工具,就像他们每日必须骑射狩错,所以弓马娴熟一样,在这一点上,中原的战士苦练十年,可能也比不了他们。生活的艰辛、特殊的环境,自然保证了他们在这方面的不断进步。不管是什么民族,总有他们的长处的。
在羌寨前时,杨浩就问起这李兴擅长什么技艺,他却欲言又止,一副有所顾虑的样子,杨浩还道他有甚么重大机密,便把他带回了知府衙门,将他请入后堂细细询问,谁想却问出这么一个答案来。
李兴见他不感兴趣,急道:“大人,小人的话可能没有说明白。小人所造的弓箭,与大人手下的军弓是不同的,也与草原上普通的猎弓不同。”
杨浩笑道:“喔?有甚么不同啊,你且说来听听。”
李兴身材高大,但是面貌平庸,满脸的麻点疤痕甚至透着些丑陋,可是这时露出自信的光采来,却也陡然显出几分神采。他自豪地说道:“大人,小人所造的这弓,用坚韧的山桑木为弩弓,又用坚实的檀木作弩身,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轻巧坚劲,二百四十步内射榆树可入半箭,其力足以贯穿重甲,及远则可在三百四十余步左右。”
李兴这番话说出来后,面上已露出自信的笑容,只道杨浩听了必然大吃一惊,不料杨浩端坐不动,神色从容,竟是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风,李兴不禁嗒然若丧:“这位大人对我的武器根本不感兴趣么?”
他哪知道,杨浩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在这种兵器的认知上,根本就是一个二百五。这位杨大人压根就没听明白他所说的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旁李光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李兴这番话刚说完,李光岑一口才吞到嘴里的茶水便“噗”地一声喷了出去。
他也顾不上擦擦自己的虬须,便跳将起来,惊骇道:“你说甚么?一箭射出,二百四十步内可入榆木半箭,及远可达三百四十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李兴,你可不要大话诳人。”
李兴躬身说道:“小人不敢哄瞒大人,寻常的弓,纵是你有千斤神力,但是弓弩本身不济事,也是万万射不了这么远的。而我这弓,若非大力之人,当然也是射不了这么远,但是,小人所制的弓上,设有机轮借力之物,寻常气力的汉子,射不得三百四十步,两百四十步也能射穿人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果真不是逛骗老夫?”李光岑鼻息咻咻,脸上生晕,显见已是激动已极。杨浩本来还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一见李光岑如此模样,这才察觉其中有异,连忙也站起身来,诧然问道:“木大人,此弓……呃……很是了得么?”
杨浩这话一问,李光岑和李兴的颊肉不约而同地抽搐了一下,敢情这位压根没听明白?这弓当然了得。
漫说当时世间从不曾有如此强劲的神弓问世,就是直到五百年之后,在西方名扬一时的长弓,比起李兴所说的弓来也成了垃圾。五百年后,在西方战场上大展神威的长弓是什么性能?拉力大约七十公斤力,零点五八米的做功距离,已经接近长弓的极限了,大仰角射击时,使用六十克重的箭,最大射程也不过二百四十米。
这李兴所说的弓是什么性能?这弓的尺寸不但非常紧凑,较长弓小巧,而且性能更是超越了长弓一倍,二百四十步合三百七十米,三百四十步合五百二十米。这是什么概念?
若是中原的堡垒攻防战时,守方有城池御护,攻方有大盾保护,双方从容施展,它的作用可能还不是十分明显,可是草原上多是骑兵机动作战,游骑远射,根本不做短兵接触,又无什么凭倚之物遮挡弓箭,这个时候如果你的弓射程比对方超出一倍不止,其力可贯重甲,那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热兵器时代,一件性能远超当前武器水平的新式武器,将使拥有它的人掌握多大的战争优势,那是不言而喻的。这时杨浩也认真起来,忙让李兴坐下,细细询问了一番。
听他说来,他所造的这弓有如此优越的性能,全赖他在精巧制作的基础上,又明了一些机轮、齿轮等机巧之物,从而才将这机械之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弓是他才研制出来不久的,还不曾在世间流传开来,是以连李光岑也不曾耳闻。
杨浩听他解说清楚,不禁为之大喜。芦岭州若得这般犀利的武器守城,安全上势必更上层楼,大宋若得此武器相助,势必也会如虎添翼,只是现在还是李兴一面之辞,未见实物之前,他造的弓是否真有这般效果尚难预料,还须待他打造出来一件试演之后,才知真假。这时不忙做何安排。
当下杨浩便给他斟了杯茶,细细问起他的来历。原来,这李兴本是灵州人,亦是拓拔氏一族后人,只是到了他父亲那一辈时,因为触怒了当时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连牛马和族人都被吞并,从贵族沦为了一个平民。
其父便携族人迁居灵州,在此定居下来,因为其父擅于冶铁锻造,在定难军中时就是一个冶工大匠,所以便开了一家兵器铺子,取了个店名叫“一品堂”,采买了钢铁自行打制武器出售。
“一品堂”制造的武器中,以弓箭和长剑最为出色,远近驰名,因此当地人提起“一品堂”时都称之为李氏一品。意思是李家制造的剑与箭,堪称极品。二十多年的功夫下来,一品堂名气越来越大,生意也越做越大,就连定难军中的将官也常来李家的“一品堂”购买武器。
杨浩听到这里心中忽地一动,他昨日还为钢铁发愁,据他所知,夏州草原自己是没有钢铁产处的,钢铁皆从他处购来,这也正是契丹与大宋用以钳制夏州之处,如今听他李兴口气,他这铁铺在灵州还非常有名,生意做的很大,不觉有了疑惑。
杨浩忙打断他问道:“李兴,你说……你李家以锻造兵器为生?你们的铜铁需用量必然不小,这铜铁自何处购来?”
李兴“嘿”地一声,痛声说道:“大人,我李家家破人亡,正因这铜铁而起啊。”说到这儿,偌大的汉子,已是泪水涟涟。
他擦擦泪水,才道:“大人,说到这铜铁,就涉及到夏州一桩大秘密了。小人既已投到大人门下,便对大人直说了吧。大人,本来我草原上的铜铁均购自契丹与中原,夏州每次派遣使节出使契丹与大宋时,常常大量购买铜铁,以使节的车马载回,因为他们是使节,沿途不会受到检查,是以往返甚是安全。此外,重利之下,亦有契丹与中原人私下出售铜铁,但是数量终究有限,西北羌人骁勇善战,却一味向中原之主称臣,铜铁之物受人钳制,也是一个主因。而夏州……夏州李节度,对此深感不忿,早在十几年前,便遣人在境内开始寻找铁矿,十余年下来,还真被他们给找着了。”
杨浩听得瞿然动容,西夏素有野心,这他是早就知道的,夏州李氏即便没有立国称王的时候,在西夏地界也是无冕之王。而且夏州李氏一直很享受这种名为臣实为王的感觉,直到大宋接连削掉折氏、杨氏两藩,开始对夏州下手的时候,他们才干脆扯旗造反。但是在此之前,夏州并非就忠于大宋,他们一直想把西夏地区变成自己的独立王国,要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摆脱大宋的钳制,钢铁,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战略物资,想不到西夏李氏从现在开始就已着手图谋了。
杨浩急问道:“定难军已发现了铁矿?在什么地方?”
李兴答道:“李光睿一共发现了两处铁矿,其中一处在夏州城东外的山岭之中,另外一处在横山东部的茶山地区,因茶山地区距夏州较远,而且他们现在的开采能力有限,所以现在只在夏州东境内秘密开采矿石,冶炼钢铁。”
杨浩心道:“夏州城东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当然会就地取材了。横山东部的茶山有铁矿?这倒是个好主意,比起夏州来,我芦岭距茶山可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是党项七氏的地盘,我这里正缺钢铁,怎么想个法儿能去那里开采才好,这可比采买成铁还要省得多。只不过,这样大的举动可瞒不住党项七氏,这消息要不要与他们分享?”
李兴见他沉思,便住口不言,杨浩醒觉过来,忙道:“你继续讲。”
李兴道:“是,李光睿如今有了大批的钢铁,对外却密而不宣,就连夏州治下的百姓大多也不知道。我家如今虽做了铁匠,但我爹当年可是定难军中的将领,现在尚有一些袍泽在军中为将,是以才会知晓。
以前夏州自中原或契丹采买一次铁器大为不易,而且数量有限,如今李光睿自己有了铁矿,便想大量铸造兵器,论到打造兵器,我灵州李家最为出色,且不说我家打造的长剑犀利无比,所制的弓箭射程远甚一般的弓箭,便是我家打造的枪、斧、刀等兵器,也比别人家的好的多。我家所造的铠甲也仅次于弓箭与长剑的名气,那铠甲皆冷锻而成,紧滑光莹,非劲弩可入。
以前,夏州所购钢铁有限,随便分付于几处铁匠铺打造就成,现在他们藏匿了发现铁矿的消息,招募大量的铁匠做了军匠,可这军匠的锻造技艺有长有短,打造的兵器良莠不齐,于是,李光睿便打起了我家的主意。”
说到这儿,李兴已觉口渴,端起茶杯来将茶一饮而尽,杨浩忙又为他续上,专注地听他说下去。李兴又道:“当初,我爹本不肯去,是我不甘只做一个铁匠……”
他摸着脸上疤痕,说道:“这……都是锻铁时被火星溅伤的,我也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子以后一辈子都操持此业,所以央求父亲答应了下来。唉!谁曾想,那李光睿心胸狭窄的很,昔年,我爹在定难军中为将时,曾触怒了李彝殷,险些被他行军令斩了,亏得军中袍泽苦苦求情,这才剥夺了我家的牛羊马匹、族众奴仆,贬为平民。如今他的儿子李光睿要用我家,却又不肯相信我们,他表面上对我爹礼遇有加,但是待我爹教出了大批的徒弟,已经没了用处的时候,便使人来杀害我一家性命。”
说到这儿,他双手微微颤抖,半晌方道:“幸好,军中将领中有我父昔年好友,得了消息暗暗通报我家,我全家仓惶逃走,可是……可是被他们一路追杀,却只逃出我一家三口……”
说到这儿他微微冷笑,恨声道:“也幸好,那李光睿下手早了些,我这弓刚刚研制出来,还不曾呈献于他,否则,我真是死不瞑目了。”
杨浩听了更加相信此人果然是一个制造军械的巧手工匠,心中不觉大喜。这还真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有了此人,今后芦岭谷的兵器可就有了着落,从此以后,芦岭州的兵器不但性能优越于诸羌,而且自行打造要节省很多银钱,这李兴应当重用,嗯……待他的强弓造出来,如果果真有他所说的神效,上奏朝廷请封诸羌的官员名单上应该添上他的名字,授他一个官儿,不怕他不为宋人效力……
杨浩只觉得这人是个打造兵器的大家,却还不知后来名震天下的神臂弓、夏人剑这西夏两大杀器,就出自眼前这人之手。其中的神臂弓,就是眼前这人的儿子李宏献与大宋,从此成为北蛮最为头痛的一件大宋利器。如今却因他的意外出现,稍稍改变了历史,提前出现于芦岭州。
一旁,李光岑上下打量着李兴,神色变幻一番,缓缓问道:“李兴,你父叫什么名字?”
李兴晓得这人也是一个大官儿,忙毕恭毕敬地答道:“家父李光霁……”
李光岑神色微微一动,又道:“那么,令尊是因为甚么事,被李光睿剥夺族产、贬为平民的?”
李兴黯然道:“当年,李彝节度使病逝,本该由小人的族兄李光岑大人继位。但……三军留后李光睿却重金购买了族中掌着兵权的权贵们,自立为夏州之主,当时我父对他篡而自立之举就颇为气愤。其后,绥州刺史李彝敏大人责其篡立不忠,发兵讨伐,兵败被擒之后他不念兄弟之情,竟要诛杀李彝敏大人。我父为李彝敏大人求情,言语间对他多有顶撞,要不是军中诸将求情,我全家……当时就要随李彝敏大人同去了。”
听到这里,李光岑的神情终于激动起来,他慢慢站起身子,突然用羌语说了几句话,李兴愕然望着他,亦用羌语回答了几句。
杨浩在一旁捧着脑袋,听着二人叽哩咕噜的对答,一脸茫然:“平常都说普通话的,怎么认起亲来非得说方言呢,害得我是一句都听不懂……”
若非杨浩断然对羌人用兵,与羌人名义上的共主夏州李光睿没有合作的可能,李兴是不敢对他坦白身份,敬献自己所制的兵器的。若非杨浩对羌人公平相待,断然处决了花无月,李兴也是不愿献出自己所制的兵器的。
如今他将兵器献与杨浩,居然得以与族兄李光岑相认,那又是意外之喜了。两人虽从未谋面,但李兴之父是忠于李光岑之父李殷的,而且李兴落得如此下场,与夏州李光睿有不共戴天之仇,更与李光岑同仇敌忾。
杨浩在一边听了半天的叽哩咕噜,便摇身一变成了李兴口中的少主,而李兴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杨浩的族叔,这宗亲认下来,彼此又亲热了几分。尤其是杨浩告诉他,要为他向朝廷请一个官职,李兴更是欢喜。
三人又叙谈良久,李兴担心妻儿在家担心,这才告辞离去。李光岑如今公开身份是姓木的,却是不便公开与他攀亲,此时也向他说个明白,李兴只道族兄隐瞒身份藏匿于此,就是为了对付夏州李光睿,自然连声答应,绝不泄露。
待送了李兴出去,李光岑便道:“浩儿,想不到我这族弟竟是一位兵器大家,这是天也助你呵,如今我们可以筑塔为名采买些钢铁由他主持打造兵器,至于茶山铁矿,因在七氏地盘上,却需与党项七氏共议之后才能开采了。”
杨浩欣然道:“义父说的是,待李兴造出了这神弓来,连着图样,我还要呈送开封一份,我大宋得此神兵,便更加了得了。”
李光岑微微一怔,略一沉吟,方徐徐说道:“浩儿思虑欠妥,这弓……暂时还不能让朝廷知晓。”
杨浩一怔,诧然道:“这却是为何?”
李光岑道:“因为奇货可居。此弓一旦献上朝廷,朝廷必然担心此弓会流传到麟州杨氏、府州折氏之手,必然禁绝我芦岭州使用,至少……在我芦岭州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这样的神兵不可不要,那是一件重要的凭仗啊。你莫忘了,李继筠折辱于你手,愤然返回夏州去了。如今还不知他是不是会来为难我们,夏州的兵,可比不得你剿灭的那些村寨,合党项七氏之力,以府州折大将军之勇,都要在夏州面前甘拜下风,小视不得啊。”
“这个……”杨浩不禁犹豫起来。
李光岑忙又劝道:“再说,如今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宋官家征讨天下,定的是先南后北之策。南方雨水充沛,空气潮湿,用箭处不多,朝廷一时也不需这件利器,而我芦岭州则不然。浩儿啊,站在你的角度,狠下心来不分老幼,大肆屠戳横山羌寨,用以杀止杀的手段解决芦岭百姓的长期困扰就是大仁;在大宋官家眼中,宁可牺牲这数万百姓,以削弱西北诸藩战力,从而削弱将来吞并西北的阻力,何尝不是大仁?官家征战四方,打下偌大的天下,你不要妄想他会心慈面软,下不了这个狠心。牺牲这数万对你感恩戴德,崇如父母的百姓,甚至连你这个父母官儿也要牺牲,你甘心么?”
当然不甘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杨浩还没伟大到为了大宋的赵氏天下,眼都不眨地牺牲自己的地步,同样不忍心把这些依附于他的百姓推上死路。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此事……容后再议吧。”
李光岑展颜笑道:“这就对了,须知你如今不是孓然一身,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莫不牵连着数万条性命,凡事三思,谋而后动啊。”
杨浩颔首说道:“嗯,此事暂且放下,不过夏州寻得铁矿,正秘密开采,私铸兵器之事,我却须得马上奏与朝廷。”
李光岑点点头,继而又轻轻摇头,说道:“说是应该说的,不过朝廷知道了又能如何?如今情形,就连折杨两藩拒不赴京就任,朝廷也只能装聋作哑。夏州自征兵马,自筹粮草,名为宋臣,实为夏主,朝廷奈何得了他们吗?”
杨浩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看顾好芦岭州这一亩三分地,那些事,让官家和赵相公处置吧。”
他刚说到这儿,壁宿便晃进了院子,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瞧,杨浩扬声问道:“甚么事?”
壁宿挤眉弄眼地答道:“大人,唐姑娘给你送参汤来了。”
壁宿话音刚落,唐焰焰便出现在落花绕阶的院门口。小院深深,树色萧索,院门口的人儿戴一顶金锦浑脱小帽,着一件小袖胡衫、系一条窄蓝的湘波裙儿,脚踏一双透空的软锦靴,腰束一只下缀桃叶形小金饰的蹀躞带,窄瘦合体的衣着,衬托得她秾纤合度,腰如约素,仪姿优雅,堪可入画。
杨浩全未注意她眸中那淡淡的伤感和与往昔活泼的神情迥然不同的落寞,只一见她来,那包裹得极大的脑袋便又感觉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