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冷落山河 长宁宫中初相遇

纷飞的大雪覆盖了大地山河,将紫金城装扮得洁白无瑕,也催醒了上林苑的千万树梅花。风景依旧,只是有些人死去了,有些人还活着。

如预想的一样,先皇的妃子各自寻找自己的出路,再无心情来与我争斗什么。而当今圣上的妃子因初进宫来,还没稳固地位,不敢轻举妄动。我的身份显得尤为特殊,我是当今圣上的皇嫂,她们也不得不敬我几分。

凤祥宫依旧空空,淳祯登位后没有立后,心中想着,又不知多少为将要为这凤座付出代价,今后又会有一番后宫的战争,只是再也与我无关。不免为淳祯叹息,像他这样喜欢山水风月的帝王,又如何地面对自己妃子的勾心斗角,都说他风流,可是几年的相处,才知道他并不会四处留情,对我也若即若离,因为他始终不愿迈出那一步,伤了他和淳翌的手足之情,也不愿将我与他之间这份美好给轻易击碎。

如果你想要结束一切,上苍会给你机会,让你将这世间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当太后遣她身边的总管内监来月央宫传旨要召见我时,我显得异常平静,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我想不到见她会在淳翌死后。

坐在菱花镜前,红笺为我简约打扮一番,虽是第一次见太后,可皇上驾崩,我着一身素衣,只需轻妆淡抹。我不想要那种我见犹怜我的娇态,自己在镜前打量一番,淡定从容,比从前多了几分成熟。

宫车碾过长长的御街,两旁堆积着高高的雪山,长宁宫我曾路过,却从未有一次进去。因为太后清修,所以长宁宫坐落在比较清净的地方。这次前来,我只带上了秋樨。记得我初进宫时,秋樨告诉我,太后曾经执掌大权,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自大齐太祖皇帝死后,淳翌登基,她便住进长宁宫,吃斋念佛,不问政事。

在我想象中,她应该有两种性情,也许她是一个极度严厉,性格怪异的太后,也许是一个面相温和,心地慈悲的老人。无论她属于哪一种,我都坦荡地面对,因为我已心无所惧。

当我与她近距离相对时,才发觉,她真的是一个落尽繁华的女子,只是不是老人,她依旧年轻,面相慈善,不施粉黛,不着朝服,素妆纯然。

她手持一串翡翠佛珠,打量着我,说道:“不必拘谨,坐下吧。”

我一时间竟忘了施礼请安,忙福了一福:“臣妾参见太后,太后吉祥。”

她脸上并无表情,只回道:“无须多礼,坐吧。”

坐在她身边,闻着这殿内氤氲的檀香,用眼睛的余光扫过了这里的装饰,非常简洁,与庵堂有几分相似。

她继续打量着我,说道:“果然是落落大方,天香国色,不是一般女儿家的娇气,虽然柔弱,却见风骨。”太后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的一句果然,说明她之前对我有着一定的了解。我不知道她为何一直不肯召见我,也许今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诚然道:“多谢太后赞赏,臣妾蒲柳之姿,配不起那几个字。”

“哪几个字,天香国色吗?不过这几个字是不太适合你,倾国倾城更适合你。”说到倾国倾城这四个字,她特意提高嗓音,我听得出,话藏机锋。所谓红颜祸国,莫过如此,我倾了淳翌的国,倾了淳翌的城,甚至要了他的命。

我心无惧意,反而微笑看着她:“太后唤臣妾前来,是赞臣妾的美貌么?”

她终于笑了,淡淡道:“自然不是,看得出,你也是个豁然的人,所以我们今日的谈话,不需要有任何的拘谨。如果你愿意,可以不必自称臣妾,而我也不自称哀家。自从住进这长宁宫,太后这头衔也是挂名的,我早已淡定。”

我微微点头:“是。”我心中想着,你可以不自称哀家,我还是要自称臣妾。

太后端起一盏茶,淡品一口:“还是言简意赅的吧,把想说的说完去。”

“太后有话尽管吩咐。”

“你可知为何入宫这么久,哀家一直没有召见你吗?”她缓缓问道,还是自称哀家,看上去有太后风范。

我摇头:“臣妾不知,这也是臣妾一直不能明白的事。”

她脸上渐渐地恢复了平和,轻声道:“一则是因为哀家不再参与政事,在这吃斋念佛,自然也不喜见生人,再者那时秀女初进宫,有皇后做主,哀家也没办法接见。”

“只是这些么?”我温和地看着她。

她浅浅的笑:“不,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之后皇上对我专宠,我又给后宫惹起了不少事端,太后在长宁宫不想关心此事,也不愿见我?”我说得极度地牵强,几乎有些后悔,在她面前自作主张去猜测了。

太后依旧浅笑:“你说得也对,也不完全对。那时皇上总在哀家面前夸赞你,他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所以尽管后宫有些妃子在哀家面前指责你的不是,但是未曾谋面的你,依旧给哀家留下了好的印象。见与不见,都不重要,不是吗?”

沉默片会儿,我低低问道:“太后,您就不怪罪臣妾么?”

“怪你什么,怪你太过优秀,让我儿子痴迷,还是怪皇上太过多情?”太后这句话,令我心惊,只这一句,我就明白,她是友非敌,她今日招我前来,绝非要批判我。

我莞尔一笑:“因为所有的人,都说红颜祸国,而且皇上驾崩,臣妾不能说没有责任。”

“我亦曾是红颜。”太后接话道。

“可太后不一样,陪同太祖打下大齐江山,一起同甘共苦,才有了如今的盛世太平。”不知为何,看着她,我竟也夸赞起来。

她似乎有些欣喜,笑道:“同为女人,哀家都明白。”

“太后……”看着她,我有些激动。

她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在告诉我,她真的明白。继而又缓缓说道:“其实会有今日的结局,哀家早就知道。”

我不解地看着她:“太后是如何得知的?”

“早在太祖打下江山的时候,哀家请了一位得道高僧为淳翌算过命,说他命里有一劫数,注定无法逃脱,而这劫数,与一女子相关。这女子亦非寻常人物,后来你进了宫,我便知道是你。因为命相里注定不能拆散你们,所以哀家也不去做那些徒劳无益的事。尽管说朝代的颠覆,并没有谁欠谁之说,可是有时不得不信轮回之说,所以哀家知道一些事后,就决意住进长宁宫,吃斋念佛,减轻曾经杀戮的罪孽,祈祷大齐江山太平,祈祷我皇儿平安健康。”太后陷入在过往的回忆里,可是她面容贞静,很平和。

她的话令我恍然大悟,原来太后也是相信了命数一说,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她长年深居长宁宫,只为吃斋念佛,祈祷淳翌平安。看样子,她也知道我的身份,竟然还能容忍我到今天,或许,她比我更明白,命数的事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宁愿装作视而不见。

命运总是这样一波三折,无论过程多么地繁芜,可是到最后,结局还是一样。

我轻轻叹息:“太后,我很遗憾,结局会是这样,只是我很无奈,不能改变什么。一切因我而起,一切也将因我结束。”

太后摇头:“不,与你无关,若说渊源,应该是上一辈的事,你们都是孩子,不该应验到你们身上。”

“可我是……我是……”我支吾着,却始终不肯说出口。我以为提及我是大燕公主,我心中会有怨恨,可是当我面对太后,又听她说了此番话之后,就算心底深处还有丝丝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都过去了,尽管也有伤心,可是很早就有心理准备。再者一心向佛,也淡看生死,我大齐朝如今虽然是盛世,但是千百年后,也免不了被其他朝代给替代。人亦如此,自古以来,寻求长生不老药的帝王还少吗?可是谁又真的长生了?这样一想,心里会宽慰得多。”太后一番话,令我更加敬佩她,是经历了世事风雨,才会有如此的胸襟与想法。

“感谢太后今日一番话,宽我心怀。”

太后柔和地微笑:“你悟性比哀家还高,与其说哀家宽你心怀,莫如说是你了我心事。听说你常去翠梅庵,你眉眼间与妙尘师太有几分相似,也应该参悟了许多。”

“太后也认识妙尘师太么?”我抬眉问道。

太后点头:“是的,当年也常去翠梅庵,与她也有几分渊源,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后,哀家再不出宫,只居住在这长宁宫,镇守紫金城,佑我大齐太平。”

我低眉沉默,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有各人的生活。失去了淳翌这儿子,她还有淳祯,还有大齐,有佛陀的寄托。而我呢,我还有什么?我又需要些什么?

心中有淡淡的空落,缓缓起身:“太后,臣妾叨扰您多时,该回去了。”

太后手持翡翠佛珠:“好,回月央宫去吧。今日找你来,没有他意,只是想见见你,淳翌不在了,哀家认为有必要见你一面。”

“感谢太后宽容。”

太后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走出长宁宫,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我知道,此番别离,又是一个后会无期。其实今日我与太后,只是一次简单的相见,没有深刻的对话,没有刻意的安排。就像是这个故事必经的一个过程,一个简单的过程,而我需要演绎完。

我说过,要有始有终,几年前的序幕既然由我亲手拉开,这出戏,也将由我亲自演完。

雪中的紫金城,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