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幻游紫陵洞(二)
其实,那天人之颜我真得认识,正是我夫踏雪公子。
我走近几步,这才发现天人神像的通身竟全用一整块汉白玉所制,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上好石材,我不由心思一动,拔下头上的东陵白玉簪,比对了一番,果然,这质地同非白送我的白玉簪一模一样。
我站在那把巨剑下仰头望那天人,而他却对我一径微笑着,墨瞳闪烁着一种我所无法参透的光芒,远看似一种淡淡的嘲讽,待走近看时,却又像极了非白与我重逢时,凤目中闪耀着的静寂的喜悦,仿佛这个天人是为了等我,等我打开他的天人之像,与他再一次重逢,等了近万年之久。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了好一阵,才将自己散乱的思绪拉回,我慢慢低下头,却见那历经千百年精钢大剑,像一面镜子一样正映着我的紫瞳,还有身后一群巨大而虔诚的紫瞳修罗,随即便觉自己分外渺小,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卑微感。
我想我一定是一个相像力非常丰富的人,一堆不说话的古老石像竟能在几秒钟之内让我的心情忽起忽落,我正要找倾城想办法离开,忽然发现那剑身上似还隐隐地刻着字,我哈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果然,上面竖刻着四行纂体古字:
奎木沉碧,紫殇南归;
北落危燕,日月将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
双生子诞,龙主九天。
我陡然心惊,这不正是原家和明家的三十二字真言吗?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看刚才那岩石,绝非近十多年形成。
前世所读的历史书上总戏说道,汉高祖斩白蛇称赤帝之子而夺取天下,唐高祖体有三乳之异像称帝,那武则天自称是弥乐转世而被奉上帝位,古往今来,野心家们往往以神迹噱瞒世人,以求顺服人心,登上高位。可若以此神像推论,莫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际,真的会有神诏吗?这块岩石像被西番莲林埋葬有几百年之久,真得不像是人力所及,就算就算是人力所及,难道说几百年前原氏就暗藏这收复天下之心吗?
不对!几百年之前的原氏如何能预言未来的天王会长得同原非白一模一样,除非原世的先祖恰好长得同原非白相似,再大胆一点推论,也许那原非白就是天神是转世吗?
我依然痴痴看着,脑中一片走向各自极端的胡思乱想,直到倾城的吱吱声把我惊醒,原来倾城正在我脚下反反复复地转圈,好像很着急。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我感到无端地阴冷起来,修罗头上的长明灯随着风也快速地抖动了一下,岩洞里的光流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那天人的笑容弧度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渐渐收敛了起来,化为一抹严肃的紧崩,那墨瞳竟似斜眼向我看来,不止是天人,连同那些修罗的紫瞳也好似向我斜睨过来。
我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感,好似所有的修罗和天人都在不悦地盯着我,因为有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几百年来的宁静祥和,此时此刻他们的心中正在慢慢地升腾着对我的恼怒。
倾城也开始不安起来,警觉地闻了闻四周,往修罗背后那三个黑洞走去,然后扭头向我吱了吱,我快速地提起酬情,就在我向倾城转身的一刹那,西番莲的花叶下忽地涌出无数的黑烟来,扑向天人的背影,在火光的摇曳下开始扭曲,然后在天人的背后化作一只张牙武爪的恶兽,向我扑来,我盯睛一看,那片黑影竟全是一堆花蝎子。
我的火折子全用完了,我便提起那修罗脑门上的那盏长明灯,跟着倾城往中间那个洞拼命跑,无尽漫长的涌道上,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眼前这一豆长明灯急促地闪烁着,前方倾城的影子忽隐忽显,到后来倾城忽然不见了,我一回头,那群花蝎子好像停了下来,黑压压地一片堆起一人多高,怎么了,我再一回头,眼见竟一大片黑幽幽的湖面,我来不及刹车,摔了下去。
我浮起来的时候,倾城正游在我四周,吱吱乱叫,拼命扒拉着我的衣衫,长明灯没有被水溅灭,幽幽地漂在水面上,照着我前方的水面,我这才发现这里的水道极浅,颜色亦是紫色,想必亦是紫川之水,但仅仅没到我腰间,但我实在害怕水中有可怕的生物,便使力劲游到对岸,回看彼岸,那群花蝎子在河水边爬来爬去。
我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想那一只只花蝎子开始跳进水中,不一会那蝎子堵满了并不很宽的河道,对岸的花蝎子搭着同伴的身体游向我,我惊恐万状,就在我腿软之际,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不远处一股紫色的巨浪卷滚着无数的金龙向蝎山扑来,金不离躲在浪花中,张口扑咬着花蝎子,一会儿蝎子桥被冲塌了,我跑得再快,也再一次被紫川水打湿,一只被紫浪冲上来的花蝎子蹦到我的面前,扭了几下,便不动了,我仔细一看,果然同谋害太子的一模一样。
我暗想,我就被关在倚霞阁,其实离太子住的元泰殿,德宗所住的清思殿都非常近,奇怪的是,偏偏在倚霞殿底下养着这么一堆杀人于无形的花蝎子,连德宗的大黑老鼠都能发现,那轩辕氏的龙禁卫就真得毫无所知吗?
倾城甩了甩毛发,又变成了一条油光乌亮地好汉鼠,若无其是地往前奔去,我只得湿噜噜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涌道顶部的颜色变暗了,四周的岩壁开始渗水,眼前有一丝光明,倾城吱吱叫了两声,然后奋力地向那光明跑去。
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水滴的声音,还有我同倾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却见眼前一堵石壁。
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面透润的东陵白玉墙,墙上浮雕着一男一女的两个飞天,同以往我所见的飞天不同,墙上面没有任何西番莲缀饰浮雕,那男子飞天正微笑着拂琴,而那绝色的女子飞天却欢快地在梅花枫叶下踏歌飞舞,隐约在墙的另一端微有灯光,有一人影绰绰,还有轻微地流水声。
我正踌躇间,那扇玉墙却轰地打开,有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我急闪到一边,倾城跃到我的肩上,看起来他也很害怕,我极慢极慢地走进墙内,玉墙轰然关闭。
黑暗再一次笼罩着我,我抖着手举起长明灯,却见正对着我的又是一个巨大的铜像,那铜像似是一个长发裸身的紫瞳修罗,却呈跪倒状单膝着地,浸在紫色的水面中,再往上看双手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型具上,背后插满了各种型具,可是那修罗的面目却是俊美绝伦,雌雄难辩,只是满含痛苦,眉间微皱,一双紫琉璃瞳中不停地涌出紫色的泉水,好像眼中不停涌出的热泪,缓慢地流过面颊,再流到身上,落入脚边平静的深谭中,仿佛他一生所有的悲伤都被慢慢凝固在这深谭之中。
整个铜像线条流畅,修罗强壮的肌体贲张,骨胳健美,突现一种暴力美学,形成了一幅令人感到极度绝望诡异,却又惊艳动人的艺术作品,同先前看到的天人及修罗乃是同一神匠所做,我慢慢地倒退一步,心中害怕起来,因为这个修罗我也认识。
“这个天人为了救她的妻子,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切都如邪魔所谋,最后触动了天条,反而被认作邪恶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流落为妖,并被许下恶毒的咒怨,他和他的妻子生生世世不能相认,有缘无份,这才有了你胸前的紫殇。”
我记得那时他的声音颤抖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面上也带着这样永恒而绝望的痛苦,那时的他紧紧紧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揉碎一般,他的呼吸急促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心脏又开始疼了,怎么回事?在这里看到原非白的天人雕像,到底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因为这是是原家!然而,在这里看到段月容的流泪铜像,我却再不能冷静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铜像痛苦的俊容面对着我,其实还是像方才所见的修罗像一样,隔着再远的距离,却依然对着那天人所跪。而他背后所插的兵器件件锋利,好似是一种惩罚,可能这个铜修罗对那天人犯下大错,也可能是那天人的的手下败将,所以被永远地封固在这里,累世接受残酷的惩罚。
我注意到铜像的胸口有一个十小孔,看上去像是一个伤疤,又好像是一个锁孔,此时倾城正好从我的怀中蹦出,嘴里叼着那只金如意,一双墨瞳湛湛发光地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以前兰生在同张德茂见面时提过,轩辕家里有二百七十七具金簋,是用来存储国家最机密的文件,而第二百七十七具里面放着四大家族的秘密,尤其是原家的致命秘密。莫非德宗说的二百七十七是指这个,而这金簋就在这铜像里面,这金如意是这二百七十七号金簋的钥匙?
我要不要试一下打开?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德宗要给我这样一把钥匙。
我的手慢慢将那把金如意随意取了悲伤的那一头,插进铜修罗胸前的锁孔上,果然契合,可是看到铜像那痛苦绝望的表情,却是不忍,仿佛我亲手把一把小刃刺进他的心上一般,我本能地拔了出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插入试试。
忽然有人在我脖子后面吹气,我的汗毛渐立,感觉被人点住了穴道。有人慢慢从我身后绕过来,白影一晃,那柄金如意,还有酬情早已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那人玉指修长,指甲更是显纤长,又极是干净,倒像个读书的儒生,那人带着一面纯银面具,不似暗宫中人寻常的毫无花纹的白面具,那额头点着两撇浓重的紫色,更显肃杀,一身破旧的麻袍子,还不及司马遽常穿的料子好,却恁是干净。
那人看了我了三秒钟,身躯微颤,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大骇,叫道:“我是原家人,认识司马宫主,请勿动手。”
那人收回了手,解了我的穴,我后腿三步,跌坐在地上,倾城又偷跑进我的衣袍里。
“是你方才把圣石打开,露出神像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点点头。
“你同高昌紫瞳佛女有什么关系。”那人问道。我一径望着他的白面具,就是不说话。
他向我走了两步,我立刻飞快说道:“依秀塔儿是我娘,暗宫宫主是我朋友,原非白是我夫,原氏主公锦妃是我亲妹妹,于大将军……!”
他微一摆手,阻止了我进一步拉关系,套进乎,冷冷道:“原来,你便是非白心心念念的花木槿,听说你把上面的庄子闹得很是鸡犬不宁啊。”
此人提起非白倒很是熟悉,且有种长辈对晚辈的感觉,看来是友非敌了,不过真没想到啊,我的名声在暗宫里是酱紫的?!比我相像中的还要糟!
我慢慢爬将起来:“晚辈正是花木槿,不过已离庄八年了,方才回来,实在不敢搅挠宗族。”
那个银面具男呵呵冷笑了几声:“无论是庄上还是暗宫里人尽皆知,这八年来非白尽折腾怎么找你了。”
“敢问前辈,这里是何处?”
那人指了指上面,我抬头一看,上面是漆黑的嶙峋怪石,什么也没有。
那个面具人一挥掌,那团长明幽烛一下子灭了,我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须臾,周围慢慢亮了起来,我的眼前全是一片紫莹莹的花海,巨大的铜像所在是一个直径五米宽的幽谭,周围布满了灿烂盛放的紫色西番莲花,而高高的顶上全是璀璨的紫晶石在闪闪发亮,印着冷艳的西番莲,为洞中带来一片浓重紫意的光明,只是异常的森冷幽野,那些紫光最耀眼处,来自于三个大块的紫晶石雕拼出来的古字:紫陵宫。
我骇然,我怎么来到了暗宫最深处的紫陵宫了?
“紫陵宫原名紫凌宫,凌霄的凌,而非陵寝的陵,轩辕紫蠡公主殉身后,莫名地发生了一场大地动,不但整个紫凌宫从此掩埋到了地下,就连紫栖山庄也毁于一旦,现在的庄子其时也是后来翻新的,所以后来就改成陵寝的陵了。”
那人的声音虽掩在面具下,但听上去甚是好听。“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人在面具下思考了一二分钟,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我微微向他纳了个万福:“多谢前辈的不杀之恩,敢问前辈可否还我酬情和这先帝所赐的金如意。”
那人随手一扔,把我的酬情扔在我的脚跟前,我赶紧收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应该把怀里的这只臭老鼠摔死,”那人指了指我的袖子,“然后将这把金如意献给原家主人,那你便为原氏立了大功,他必将即刻立你夫婿为原氏世子以示恩赏,这样吧!现任暗宫宫主马上就会到这里巡视,他同非白相交甚厚,定可保你平安到上面邀宠,你夫也快过来了吧,你只须静等原氏大军前来收拾这一乱局即可。”
他又把那把金如意扔到我跟前,我再把金如意给收了起来。
“敢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对倾城?”我对那人疑道。
那人再次点起一把火炬,那满天紫晶又渐渐失去了光茫,只恢复平常山石岩洞的模样,只有一团晕黄的光,好似厚厚云层中包裹的阳光,让人感到一种略微的窒息。
那人的声音很严肃:“轩辕皇族,乃远古神族,极擅收集情报,查人隐私,其武器之一便是这信鼠,此鼠不似一般家鼠,极通人性,能识人语,又因体型巨大乃是万鼠之王,可使其他鼠类对其效忠,自身又对主上忠心以极,可惜天不佑轩辕氏,传至这第十世,这训练信鼠的技艺已难以继承,你手上的信鼠可能是最后一只。”
“司马氏擅建地宫,偏偏这信鼠其齿尖牙利,擅掘地洞,便是地宫的克星,故而毁去这最后一只,这紫陵宫便可万世无忧。”
“这把如意匙乃是盘古开天的一件神器,可开任何实锁,这一头可用于开启紫陵宫,另一头却可打开轩辕氏金簋,里面盛放着他们平日收集的关乎朝代更替,天地变色的秘辛,然而那些绝不是你之流应该打开的秘密,”那人淡淡道:“至少现在不能,而且知道得太多,对你和非白都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回去吧。”
暗宫中人,一般都是话唠,今天我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我之流,我暗想你又算是哪之流的。但是此人武功高强,还是先不要硬碰硬为妙,我便撇开倾城的生死问题,只是微欠身:“多谢前辈指点,敢问那神像可是原氏祖先?”
那人看了我两眼,没有理我,只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一支略显长大的毛笔,自顾自地沾了铜像下的紫川之水,在旁边的地上练起字来。
我不由有些尴尬,但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找了一个干净之所,离他远远地坐下。
倾城溜到我怀中,瑟瑟发抖,我便轻轻抚摸他的皮毛,令他安静下来,其实我也很害怕。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开始研究着西番莲的花瓣时,那人忽地开口问我:“听说你的胸前嵌有紫殇?”
我点点头,很害怕他要像那些大夫那般验身。
那人哦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练着字,练着练着,笔画一变,好像开始画画了,我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可以看到他的画像,只是距离略远,那水痕一会便干了,我看不真切,依稀可辩,他好像在画一个女人。
我为了看清楚一些,不由自主地略略伸长脖子。
他却头也不回,却忽地朗声道:“你难道没有听非白提起那四大家族的传说吗?原氏的祖先乃是尊贵的九天神祗,不止原氏,明氏,司马氏,轩辕氏亦皆为神将,皆为降妖伏魔才降临人世,平定凡间大乱后,四大家族共同以此紫陵洞降伏此魔族。”他指了指那个铜像,“原氏天人宽厚,只处罚这个传说中的魔族首领,其余的紫瞳妖魔皆得宽恕,诚心顺服,于是四神决定永留人间,镇守这个大魔王,原氏先祖曾对后世留下了那三十二字真言,你若是那身怀紫殇之人……”
他的话音未落,风铃声忽起,那人侧耳倾听一阵,我的眼前又一花,只觉他把我扔进一人多高的西番莲花丛中,我立刻几欲被花香熏死。倾城钻了出来,露出小眼,同我一起透过枝叶向外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满面金光的人走了进来,严格说来是他带了一只金面具,那面具额上画着血红的枫叶。我暗想,原氏以梅花枫叶为族徽,这两人面具额上的记号加起来正是原氏的家族族徽。莫非他们是原氏的长辈,可为何呆在这紫陵宫。
那金面人似一阵风一般来到银面人面前,激动地说道:“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有人开启了圣石,我原氏祖先的本尊神像终于得见天日了,是时候了,这江山即将改朝换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