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江山都老·看鬓方鸦 第十章 德音莫违
元鼎三年十月十六日。
休整了几日后,东始修即下旨起程返回帝都。
这一战,皇帝亲率大军扫除了久罗山顶住着的妖匪,颉城的百姓非常的感激他们的陛下,纷纷自发相送,直送出城外十数里远。
行军数日后,大军队伍里的一辆马车引起了士兵们的注意。
许多天过去,却不见车中有人出来,每日里风将军的侍卫杜康都要出入数次,可风将军明明骑着马在前边呢。以杜康的身份,能得他侍候的屈指可数,可丰太宰虽是坐马车,可他的马车行在前边呢,而陛下与其他几位将军也都是骑马,就不知这辆车中坐着的是何人,要劳杜侍卫亲自侍候。
带着这样的疑惑,这日大军扎营休息时,便有些士兵聚在一块,猜测着车中人的身份,可大家谁也不知道,偏偏每次扎营林息时也不见车中之人下来,让人好一窥真貌。
士兵们猜来猜去没个结论,也无人敢去求证,于是片刻便散了。
当日,暮色朦胧里,士兵们都围着篝火用膳时,却有一道人影悄悄的走向马车,可是他才到达车窗前,正要拉开车窗看一眼时,身后传来问话声:“你在此干么?”
那人顿时僵在那,一动也不敢动了。
“转过身来。”身后的声音显然是常年下令的,自有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威严。
那人慢慢转过身,忐忑不安的看着风独影。
风独影凤目冷冷扫一眼那人,看其模样可知是一名十夫长,“回答本将!”
那十夫长目光不敢与她相对,只垂着头嚅嚅道:“属下…属下只是有些好奇……”
风独影神色未变,只是眼眸里闪过一抹光芒,看着那名十夫长,微作沉吟,然后平静的道:“你想知道这马车里是何人?”
那十夫长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垂头站着。
风独影面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本将告诉你,这车里的是久罗遗人。”
十夫长一震,还不及反应,风独影已冷声叱道:“还不退下!”
“是!”十夫长如释重负快步离开。
等那人走远了,风独影移眸看着安静如无人的马车许久,抬步离开。
可才转身,便见数丈外营帐前丰极悄然而立,显然方才一幕尽收眼中,可他静静的站着,暮色里如画上一抹孤寂单薄的影子。
风独影心口一窒,无法抑止的疼痛再次袭来,一时只呆呆站着,不能移动半步。自从久罗山下来,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她不曾与大哥、四哥单独相处过,亦不曾说过一句私话,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开那件事。
有脚步声传来,却是杜康端着米汤与药过来,这时候该喂久遥进食了。那日虽是救活了他,可一直昏迷不醒,每日只能灌些春汤米汁。
风独影收回目光,转过身,微扬着头,走回自己的营帐。
丰极看着她的背
影远远消失,再移目看一眼马车,然后吩咐:“石衍,备笔墨。”
“是。”石衍应着,并将手中取来的披风披在丰极肩头。
一阵大风自营前刮过,吹得帐门嘟嘟作响,半空上远去的风声呜呜着,仿佛人的泣鸣之声。
“才十月风已这般冷了,今年的冬天看来要难过了。”丰极喃喃。
“大人就别站在门口吹风,你没听大夫说你要好好调养啊。”石衍嘴里说着,手也就顺手把撩起的帐帘放下,一时阻了冷风灌进,营帐里便显得暖和了些。
“我自己就是大夫。”丰极淡淡道一声,然后走回帐中长案前坐下。
石衍忙将笔墨纸砚取过来。
丰极一边提笔写信,一边问:“今日收到的三哥的信陛下看了后可有说什么?”
石衍道:“陛下说就照大人与宁大人安排的就好。”
丰极笔尖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写信,“一会你将那”紫芝雪参丸“给杜康送一瓶过去。”
“大人?”石衍微有犹疑。这“紫芝雪参丸”乃是丰极自配的灵药,总共也只得三瓶,一瓶当年给了风将军,一瓶这些年来几兄弟受伤时用得也差不多了,这余下的一瓶也要送那久罗遗人用?
丰极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眸挥笔,从石衍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半张侧面,如玉无瑕,如玉冰凉。
“是。”石衍心底轻轻叹息一声。
不一会儿,丰极写完信递给石衍,“以星火令传回帝都。”
“是。”
丰极的信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宁静远的手中,而同时也有一侧消息很快的传入帝都。
元鼎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帝都皇宫。
立冬后,百花谢尽,枯叶尽落,少了那些红花绿叶的陪衬,便是富丽庄穆的皇宫也显得有些萧条,只是靠北的“翠樾宫”里却依旧绿荫荫的松柏相擎,在微寒的初冬显得生机勃勃。如今这宫殿已有了新主人,便是北国公主北璇玑,在皇帝封她为妃后,便将此宫赐给了她。
自她入宫数月以来,除了此次出征,皇帝多数宿在她宫中,一时皇宫里盛传其有专房之宠,献殷勤的巴结的颇多。换个人或许尾巴要翘上天去了,但北璇玑却不恃宠而骄,待人接物礼数周全,与其他宫的妃嫔相处亦是谦恭和煦,既不与人太过亲热,亦不与人太过疏远,就那样不温不火的,倒是有些超然的气度。
这日,北璇玑方用了午膳,正在暖阁里让一名懂棋的宫女陪她对弈,忽有内侍来报,说梁妃娘娘宫中有人求见娘娘。她微微一顿,放下棋子,“让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一名年约二十出头面貌妍丽眉眼间带着伶俐的宫女进来,怀中抱着数枝梅花。“奴婢蒲莘拜见北妃娘娘。”
北璇玑抬了抬手,“免礼。”
“多谢娘娘。”蒲莘起身。
北璇玑目光扫一眼她怀中的梅花,口中却道:“听说梁妃娘娘得了风寒,可有好些了?”
“回禀娘娘,喝过太医几副药后梁妃娘娘的风寒已大有起色,今日梁大人入宫探病,娘娘已可下地与大人叙语了。”蒲莘答道,接着又道,“今日梁妃娘娘见宫中的”玉蝶梅“开了几枝,便叫奴婢折了送给各宫的娘娘同赏。”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枝梅花。
“梁妃娘娘病好了就好。”北璇玑笑了笑,“这梅花倒让梁妃娘娘费心了,回头替本宫谢谢你家娘娘。”然后转头吩咐一旁侍候着的宫女,“你去取个花瓶来养着。”又对一旁侍候着的内侍道,“你去为蒲莘姑娘倒杯茶来。”
“是。”
待宫女与内侍出门,暖阁里便只剩两人。
北璇玑自榻上下地,慢悠悠的看似随意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将门口窗前扫视了一遍,然后回身看着蒲莘,“可是有什么事?”
蒲莘点头,轻声道:“今日午时梁大人入宫,梁妃娘娘与他单独相谈,奴婢虽借送茶的机会近得门前,可也只隐隐约约听梁大人说”…筹划好了……万无一失…定叫陛下亦无法可施…“这几句。”
北璇玑眼中波光一闪,然后轻轻颔首,“本宫知道了。”说着自袖中取过一串粉红的颗颗如小指头大小的珍珠手链递给蒲莘,“这你收着。”
蒲莘赶忙推托,“这等贵重之物,奴婢岂敢收。”
“这是本宫以前的旧物,不曾入册,宫中也无人见过,你放心收着就是。”北璇玑淡淡道。
蒲莘本还要再推托一下,可抬眸瞥见北璇玑神色,便接过了珠子,并跪下行礼:“那奴婢多谢娘娘赏赐。”
不一会儿,宫女与内侍回来,蒲莘喝过一口茶便离去,转往其他宫送梅花。
北璇玑倚在榻上慢慢把玩着棋子,想着蒲莘方才的话。
看来梁家是忍不住要行动了,却不知这次到底抓着了什么把柄,真这么有把握?她慢慢想着,唇边浮着一抹不可捉摸的淡笑。片刻,她扔开棋子,目光扫见宫女正捧着那瓶梅花在暖阁里转着,似乎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摆着。
紫白的梅花插在青釉瓶中,仿佛红颜倚着松柏。
“把这梅花放你屋里去。”北璇玑吩咐那宫女道。
“呃?”宫女怔愣,回头看着北璇玑神色不似假话,忙屈身道,“是,娘娘。”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
东始修一行抵达帝都,百官出迎。
相较于上一次北征的凯旋,此次久罗剿匪虽取得了胜利,但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都显得格外的冷静。
接受百宫的跪迎后,东始修即启驾回宫,百官目送御驾离去后亦纷纷散去。
当夜戌时,梁铎换上一身便服,坐一乘两人小轿出门。轿子尽量自人少的街巷穿过,行了约莫两刻钟,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行进幽暗无人的巷子,然后轿子停下,但梁铎并没有下轿,而是坐在轿里等着。
片刻,又一乘小轿抬来,在梁府轿前停下,轿里的人同样也没有下轿,小巷里只两盏灯笼照几尺微光,一片幽静。
“我的人已确认,那马车驶到风府,从车里抬进府中的男子便是风将军从久罗山上救下的人。”梁铎开口道。
对面轿中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确认了,那后面的事便请梁大人费心了。”
“自然,这些我早已安排好了。”梁铎道,“只不过…”说到这他顿住,等着对面之人接话。
对面轿中人显然知道他的意思,道:“我自不会忘了我承诺,事后定举荐梁大人为帝城都统。”
梁铎满意的笑了,“今日找你来也不是为这事,只是你我难得相会,所以想问问,下一步该是谁?”
“太宰丰极。”对面轿中人的回答几乎是立刻的。
梁铎微微一愣,然后明白了,于是低笑出声,“确实,先扳倒一个风独影,我当帝城都统,便可掌握兵权:尔后扳倒丰极,你当太宰,主掌国政。如此一来,这帝都这大东还不尽在你我掌中,那时……哈哈哈!”
对面轿中的人显然不似梁铎忘形,冷静的提醒道:“梁大人,虽一切皆如计划,但还是小心谨慎为上,毕竟要妥当了眼前的,才能有后面的。”
“那是自然。”梁铎收笑。
“我先告辞了,明日就看梁大人的手段了。”对面轿中的人道。
“慢走不送。”
对面轿子抬起,很快便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走。”梁铎吩咐。
于是小轿又抬起,沿着巷子往前走,然后转过弯又走了片刻,在一处小院前停轿。
轿帘打起,梁铎弯腰下轿,看着院门里透出的一线灯光,他正了正衣袍,昂首推门而入。
穿过小院,走到正堂,便见屋里已坐着十余人,这会若有朝中任何一位宫员来此,定都能认出这些常常出入朝堂的面孔。
“梁大人,你可来了。”堂里众人一见梁铎到来纷纷起身。
“让诸位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梁铎抱拳道。
“哪里哪里,只是梁大人不来我们没个主心骨。”众人道。
一番见礼寒暄后,各自坐定。
“梁大人,可有确切的消息了?”一人问道。
“嗯。”梁铎点头,“已探听请楚了,风将军确实带了个久罗匪人回府。”
听到答案在座之人无不是含义相同的“噢”了一声。
然后又一人问道:“那明日朝上,我等以何名目弹劾为好?”
于是众人都望向梁铎。
梁铎阴阴一笑,“风将军”私通匪人“并”窝藏遗匪“,居心叵测,辜负皇恩,枉为大东栋梁!”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
“梁大人说得有理,风将军如此行径实与谋逆无二!”
“为着天下安危,为着朝纲清正,我等舍命亦要弹劾风将军。”
“可不是,风将军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担帝城都统一职,梁大人才是最合适不过了的。”
“就是,而且梁妃娘娘乃是陛下嫡妻,又生有皇长子,该当立为皇后。”
“皇长子敦厚温良,该当立为太子。”
听着众人的附和,梁铎心头得意,面上却竭力摆出正容,道:“诸位大人,快莫如此,我梁某为的是大东的天下,为的是万千百姓,岂敢有私。况且梁某一介庸才,岂敢担此重任。”
“正因梁大人为国为民,我等才要举荐大人。”
“梁大人太过谦虚了,大人足是太律之才也。”
“有理,梁大人若不能,我等不服也……”
一时屋里恭迎奉承不止。
却说另一乘小轿在夜色里匆匆而行,然后在凤府后门停下,落轿后走出一名四旬出头的男子,正是“英侯”凤荏苒。
他自后门入府回到书房,房里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见他进来忙起身相迎,“父亲。”
这少年是凤荏苒十六岁的长子凤无衣。
凤荏苒点点头,“今日入宫,你姑母可有什么话?”
“姑母就和平常一样,没有特别交待的。”凤无衣答道。
“喔。”凤荏苒微作沉吟。
“父亲。”凤无衣看着凤荏苒一身青衣布巾的装扮,自是知其去了哪里。“那梁铎志大才疏,为人骄横自满,岂是成大事者。”
“为父知道。”凤荏苒闻言淡淡一笑,“所以为父只隐身其后,且与梁铎合作只是一时之策,你勿须担心,为父心中自有升量。”
“嗯。”凤无衣点点头。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去睡吧。”凤荏苒道。
“嗯,父亲您也早些安歇。”凤无衣行礼后退出书房。
屋外他的随侍提着灯笼候着,在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一抹昏黄的灯光显得暗淡。
当夜,帝都上下有的安然入梦乡,有的精心筹划着。
翌日。
当某些人早早赶到金殿,准备如上回一般攻皇帝一个措手不及时,内廷总管却传来了皇帝的旨意:大战归来,龙体劳累,免早朝。
一时许多人失望,却也只得悻悻而返,准备明日早朝再谏。
可到了第三日,皇帝依旧以龙体不适为由未能早朝。群臣一时纷纷猜测,皇帝这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而梁铎等人却是冷笑一声:陛下您不来早朝,不代表臣等不能上本。于是那些折子一本本由内廷送往景辰殿,皇帝虽不早朝,但他还是要批阅折子的。
于是那一日,东始修在景辰殿里看到了大把的弹劾风独影“私通久罗山匪”渎职不忠“、”窝藏久罗遗匪,居心叵测“的折子。可是他既无不快更未动怒,冷静的阅着所有弹劾的折子。
一直到未时四刻,他才将所有折子看完。起身走出景辰殿,沿着台阶而下,顺着长廊而行,转过一道一道宫门,没无目的只是随意的走着。
当日几个弟妹都还住在皇宫里时,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有多少争吵,总觉得这皇宫里填得满满的,特别的热闹欢欣。如今,他们一个个搬离皇宫,只留他一个住在这空旷的宫殿里,留他一人站在这至高之处。
“我们八人共征天下,我们八人同坐江山,我们八人自然也要同住皇宫……”
当年的誓言说得那般的轻松,当年的心境是那般的快活,都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八人做不到了,只要他们八人齐心,便是天也要听他们的!
他慢慢的走着,静静的沉思,随侍的内侍、宫女也只悄步跟着,不敢打扰。
“父皇!”
蓦然一声清亮的叫唤传来,随着这一声叫唤而来的是扑在腰间的力道,东始修回神,便见东天珵抱着他的腰。
“父皇,您是来看儿臣的吗?”
东始修抬头,这才发视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春晖园”,前边便是凤妃的“馨宁宫”。
“父皇,儿臣听说父皇又打了胜仗回来了,儿臣就天天等着,等了好久了,父皇您才来。”东天珵仰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蛋道。
闻言,东始修心头一软,伸手刮了刮儿子的红鼻头,“父皇这不是来了么,快领父皇进去,看你脸都要冻坏了。”
“才不会。”东天珵抓着父亲温热的大手心头欢快,“父皇你冷吗?快随儿臣来,儿臣去给您端滚热的姜汤去寒。”说着扯了他便往“馨宁宫”走,一边还叫道,“母亲,父皇来了!”
进了“馨宁宫”,凤妃自是满脸欢喜,“这几日臣妾老听着说陛下龙体不适,正满心不安的。”
“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茈蘘勿须忧心。”东始修道。茈蘘乃是凤妃闺名。
“没事就好。”凤妃看东始修气色确实无不妥当下放心,“这天冷了,陛下到暖阁里坐着。”
“嗯。”东始修踏入暖阁,目光随意一瞥,便见案上摆着一瓶梅花,花瓣呈紫白,这颜色的梅花少,他知是梁妃宫中的玉蝶梅,便道:“这梅花倒是不错。”
“前几日梁妃娘娘着人送来的。”凤妃答道,见他目光停在梅花上,又接道,“几个宫的娘娘都送到了,梁妃娘娘向来都是这般细致周到。”
“哦。”东始修淡淡应一声,调开目光,然后问起东天珵最近习字如何,练武如何,有没有认真听太傅授课等等。
东天珵一一作答,并将写的字取过来给父亲看,又将背熟的书背给父亲听,一时又童言稚语的问父亲下回出征能不能带他一块儿去…
就这么和和乐乐的说了会儿话,便到了申时,陪着母子俩一块儿用了晚膳后,便以还有折子未批为由,起身回转景辰殿。走出好远,偶一回头,却见东天珵小小的身影还立在宫门前,脚下微微一顿,不由冲儿子挥了挥手,示意其回去,然后才转身离去。
他如今共有六子三女。长子东天珺,梁妃所出:次子东天琨与长女东天琇,谢妃所出:三子东天珲,王妃所出:四子东天珅,朱婕妤所出:五子东天珵及二女东天瑶,凤妃所出:六子东天珝,陈妃所出:三女东天琬,罗昭仪所出。
与几个子女虽不能朝夕相处,但自问待他们是一视同仁,儿女们待他亦是敬爱有加,却只这五皇儿天珵格外亲近依恋于他,而且也只他一贯的敬爱七个叔父、姑姑。小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还是装的,一眼就可看出来,所以对于教养出这么重情重义的孩子的凤妃,他心底里也是另眼相看的。
半路经过“翠樾宫”时,想着回来后还没去看过北妃,于是便折进了“翠樾宫”。
那刻北璇玑正独自琢摸着一局玲珑,没发现他进来,等到宫女提醒,她抬头瞅见他,也不起身相迎,又顾自低头思考着棋局。
东始修也不怪她无礼,只是坐过去看那棋盘。
半晌,北璇玑叹了口气,“还是解不了。”
东始修笑笑,“爱妃这么聪慧的人也解不了?”
数月相处,北璇玑已知道,她偶尔任性的发些小脾气时皇帝反而觉得这是她的真性情,对她反是更为宠溺。所以她故意泄恨似的把棋子一掷,道:“什么破棋,简直就是欺负人!”
那日她穿着一件白缎夹袄,漆黑的长发披泻肩背,额上戴一指宽的白玉质地的发箍,发箍上还嵌一朵约莫寸许大的金色芍药,斜斜压在左鬓角,衬得羊脂似的脸平添艳光,柳眉上挑,杏目微垂,那样冷冷的流露一丝傲气的神情极是熟悉,东始修看得怔了怔,然后揽过她道:“这东西本就是耍着玩的,你跟它较什么真。”
“陛下一去这么久,臣妾无聊嘛,只好摆着玲珑自个儿解闷了。”北璇玑杏眼睨着他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道。
东始修抬手,指尖自她耳际划过,抚过她柔嫩的脸颊,然后落在她鼻旁的金芍上,“那就出去走走,去御花园看看,去其他宫里找人说说话,总比一直闷在屋子里好。”
“这大冷天的臣妾不想动,而且……”北璇玑说到这顿住不说了。
“而且什么?”东始修一挑眉头。
“没什么。”北璇玑倚着东始修坐在榻上,手指随意却又亲密的把玩着他的衣袖,“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朕在宫里随意的走啊走啊,不知怎的便走到这了。”东始修道,目光在屋里一转,“不是说梁妃给每宫都送了梅花吗,你这怎的不见?”
北璇玑淡淡道:“臣妾只爱白的或红的梅花,不爱那混色的,所以让摆在别处。”
“哦?”东始修笑笑,“那”玉蝶梅“本是罕物,梁妃特意送来,你这般若给传出去,岂不让人嚼舌根。”
“她们爱嚼就嚼去。”北璇玑不甚在意,“臣妾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不想为讨好谁而勉强自己,也不想刻意亲近谁。”
东始修浮起一脸的意外,“这话怎么讲?”
北璇玑轻笑一声,“陛下别故意装不知,臣妾虽是才入宫却也是听闻了不少。但臣妾本就是个死里逃生之人,所以什么也不掺和,就想安安宁宁的过日子。”
“哦?”东始修应得意味深长。
“陛下。”北璇玑收起了笑,扯着东始修衣袖的手也静静伏着不动,神色黯然忧伤,“臣妾在这里是个孤魂,臣妾只有陛下一个亲人,臣妾也只要陛下一个亲人。”
听着这话,东始修不由微微动容,伸手揽她入怀,轻轻叹息:“璇玑。”
“陛下。”北璇玑倚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声音轻渺如烟,“璇玑是陛下救回的,所以璇玑的命是陛下的。陛下在,璇玑在,陛下不在,璇玑自也不在。”
东始修没有说话,可是拥入怀中的娇躯是这般的温暖,听入耳中的话是这般贴心慰意。
朕做了大东的孤家寡人,所以上苍赐了一点补偿吗?
他一动也不动的拥着怀中的妃子,面上神情是帝王的莫测高深。
东始修连着几日不曾上朝,丰极又在府中养病,风独影自回帝都后即闭门不出,所以忙坏了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几人。不但要处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见着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为祭天做着各方准备,所以几人日入宫庭内宿官堂,已是数日不曾回府了。
而同时梁铎诸人则是有些焦灼,这折子已连日连番的递上去了,而陛下却没一点动静,跟以往行径大不相同,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样大发雷霆而后府护风将军,那他们更有说辞,更能煽动百官,到时陛下再是护短也不能堵悠悠众口。于是他想找凤荏苒再行商议,但送出消息后凤荏苒避不会面,暗骂一声奸滑后,梁铎亦只能暂时按住不动。
十一月初六。
这日,东始修照旧不上早朝,然后他在景辰殿里,等来了宁静远,两人闭门商议了一个时辰,宁静远才出宫离去。
酉时,东始修独坐景辰殿中,龙荼来报:“陛下,玉先生到了。”
神游天外的东始修在闻知的刹那有些怔然,然后他回过神来,霍然起身,疾声问道:“玉师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凌霄殿。”龙荼答道。
东始修奔出去的脚步一收,然后迅速转身往凌霄殿方向去,等到了凌霄殿,推开殿门,便见一人凭窗而立,背影欣长而清瘦。
一见那个背影,东始修顿时心神一缓,胸膛里一股暖流缓缓漫开。“玉师。”步入大殿,大东的皇帝神态恭谨而真挚的向窗边的背影躬身行礼。
龙荼悄悄的将殿门合上,然后走出三丈,静静守候。
窗边的背影转过身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已不年轻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龄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发,朴素如山野村人。大殿里未曾点灯,光线暗淡,只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着他山水一般淡远的眉目,有着超脱俗世的澄明宁静。
“始修,你过来。”窗边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东皇帝名讳的只有那传奇帝师——玉言天。
大殿的左侧有一扇丈高丈宽的落地圆窗,窗前地上铺着厚实的软毯,上面置着小小一方矮几,平日他们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谈。此刻东始修抬步过去,脱掉鞋,踩着软毯走到窗前。
“你看。”玉言天指着窗外道。
窗前是一株梅衬,生得极其高大,开着满枝丫的梅花,从他们站着的窗下往上看去,只见殷红的梅花簇簇绽放,就仿佛是开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风里,亭亭摇曳,如同丛丛焰火热烈的在天空燃烧跳跃,艳光四射,灼人双目。
见此景象,东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玉言天语气淡然,说完后他转过身在软毯上坐下,微抬首看着依立在窗前的东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发现。”
东始修心头一震,脑中依稀有什么闪过,目光自窗外的红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对面坐下,“多谢玉师教诲。”
玉言天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过矮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随着袅袅白气,一股茶香在殿中弥漫开来,清香沁鼻。
“数年不见,玉师可好?”东始修望着对面的恩师。看其容貌神志,与分别之时并无两样,其实从他们少时与之相遇起,恩师就一直是这个模样,他们如今都为人父,可恩师却似乎永远都不会老。
玉言天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饮一口放下,才抬眸看着他,道:“这些年,与你师母在一小村庄里住着,养了些鸡鸭,又养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着师旷读书之余也一道耕种、采茶、酿酒…倒算是应了少时之愿”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闻言东始修倒无惊讶,那么多年相处,他自知恩师之习性。“师母身体如何?小师弟如今也该是长成大人了。”
“你师母很好,师旷个子倒确实长高了许多。”玉言天面上一直挂着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与神态却有如春风拂过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随意的一问一答,令东始修觉得肩头松缓,心神慢慢变得沉静,端起茶杯啜一口,顿一股暖流灌入肠肚。一时渐趋暗淡的暮色里,大殿中只茶香袅袅,偶尔一点饮茶的微响,安静得如深潭古寺。
一杯茶饮完,两人搁下茶杯,相对而视,一个是山水之悠远,一个是渊岳之沉稳。
片刻,玉言天温和清畅的声音响起:“我来的路上,听闻了你们刚刚荡平了久罗山,可这不该是你让重渊寻我的缘由。”
当年一统天下后,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却在江山已定富贵在握之时,不取财帛,不告行踪,布衣老马,携着妻儿潇洒而去。无论八人怎么想尽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只得千里送别,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后玉言天无奈的留一句“好吧,万一……你们有事,可找重渊寻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渊是江湖游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这一条线索,既是拗不过八人的执着,也是他舍不得彻底的丢下弟子。
“玉师。”东始修轻轻唤一声,却又不语了,转过头目光望着窗外,刀刻似的面孔上平静无波,只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远,似乎落在了天的尽头,又似乎看到了岁月之外。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看着他的弟子——今日的天下至尊。
沉默了半晌后,东始修开口:“玉师,百姓想到皇帝,总只想到至高的皇权至尊的富贵。”他依旧侧首望着窗外。
玉言天微微颔首,却既非认同亦非反驳。
“其实当年的我们又何尝不也是这样想的。”东始修漆黑的眉头一扬,眼中带出一抹轻浅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后才知道,这肩膀上,一边确实枕着无上的权威与荣华,一边却压着重逾千山的负担与责任。”
玉言天不语,静静看着东始修。
“自然,我并不后悔当这皇帝。”东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眉目间舒展着帝王的雍容与自信。“当年,在我应承与梁家联姻之时便已有心理准备,无论成事与否,无论功过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应承担。”
玉言天微笑,隐约赞许之意。
“玉师,我今日已为皇帝,万事当有抉择。”东始修回转头,目光望向恩师,平静而从容。“我寻玉师来,只因玉师于我们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师才有我们八人的今日,才有这个大东王朝,所以我虽做下了决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师一声。”
玉言天心中一动,脑中想着的却是这一路上所知所闻。
“玉师,我已做下决定。”东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坚定。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移过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鲜红的颜色如火般浓艳热情,亦如血般凄艳冰凉。默默的注视片刻,才缓缓道:“我没有想到,那血祸是应验在久罗山上。”他的声音里含着深切的哀伤与难以名状的悲情,还隐隐流露出自责与无奈,那样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身上实属罕见,令东始修微微一惊。
可玉言天说了那一句后却没有再开口,只是目光定定望着窗外,看着天光一点一点黯淡,看着红梅渐敛艳色。
一时殿中沉在一片仿佛凝固了的静寂里。
东始修盘坐不动,如一座静默的山岳。
过了许久后,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东始修。
漆漆的暮色里,东始修的五官神态显得模糊,只一双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风平浪静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却看得到他内心深处藏着的暗潮,他拼命压制着浪涛。他暗暗叹息一声,以轻淡而清晰的声音在那片静海上投下一颗巨重石:“你虽已做下抉择,可心底还隐隐的挂着一丝希望,总是有一点不甘心,不是吗?”
东始修一震,平静的眼眸里顿波澜骤起。
玉言天静静的看着东始修,那澄静的眼眸如同明镜无尘。
面对这样的目光,东始修只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处的那一点隐晦的心思亦无所遁形。思及此,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头却又涌出莫名的更为激烈的情绪,他不由握紧了双拳。
看着东始修冷静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玉言天赞许之余亦心生怜悯。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面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东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乐多半是假装用来糊弄人的,只有东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举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动如山,可见这几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收敛些狂纵的禀性,可是……他还是东始修,是重情重义到桀骜癫狂的东始修。
“始修,你可怨玉师当年让你娶梁家女?”
闻言东始修微征,然后断然摇头,“玉师,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严,岂会有怨言。”
“悔吗?”玉言天再问。
东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动,却依旧道:“不悔。”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在那双明镜无尘的眼眸之前,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所隐遁。
所以东始修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如同最深长的最隐秘的叹息,“有时候亦有过”要是当年没有娶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声音平静,却含着浓浓的苦涩,“我坐拥江山帝位,可对我心中殷殷切切念着的却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
听着这样的话,玉言天静默着,神情平淡,水镜似的眼眸里甚至不曾起一丝波渊,只是在心底轻叹:果然,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这天下能让东始修动摇的只有凤凰儿。
“玉师,此念不知何时生,亦不知何时止。”东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凄怆,见者心酸。
玉言天依旧沉默着。
片刻,他提过茶壶,再取过茶杯,倒满两杯茶水,然后一左一右置于几上,“左边是凤凰儿,右边是江山帝位万千美人,你选哪一杯?”
完全没有考虑的,东始修端起左杯,一饮而尽。
对于东始修的选择,玉言天一点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许不会知道,大东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人欺负,只是为了给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过茶杯再次倒满,道:“左边是你和凤凰儿隐遁山林逍遥度日却天下动乱众生凄若,右边是你与凤凰儿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选哪一杯?”
“玉师…”东始修心头一窒。
“选哪一杯?”玉言天的声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断玉。
东始修伸手,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栗,他的眼睛望着左杯,可他的手却只能伸向右杯,端起来,仰头闭目,一口饮尽,却如吞荆刺,如饮黄连,痛彻肠肚,苦彻心胆。
“傻孩子。”玉言天叹息的看着东始修,清明的目中终于流露出慈爱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该知晓,无论你空悬后位多少年,凤凰儿永远都只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东始修耳中,顿闻“咔嚓!”一声,握在东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红的鲜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几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然后顺着矮几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东始修恍然未觉,他垂目望着自己的手,看着碎瓷坠落毯上,看着鲜血汩汩流出,轻轻如呢喃般道:“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
玉言天没有动,没有说话。
“玉师,凤凰儿要嫁人了……凤凰儿要嫁人了……”东始修喃喃不断,然后猛然抬手一拳击下,“砰!”的一声,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壶茶杯摔落软毯滚落大殿,茶水飞溅开来,落在两人衣上、面上。
“凤凰儿要嫁人!凤凰儿怎么可以嫁给别人!”东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几顿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呆了那人!”
东始修身体里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已紧紧崩了近一个月了,又或者说已崩了许多年了,此刻终是崩到了极限,压抑着的焦虑、失落、愤怒、憎恨、悲伤便破闸而出,汇成了近乎癫狂的发泄。
“凤凰儿怎么能嫁给别人!凤凰儿是朕的!凤凰儿是朕的!”又一拳击下,碎木成沫。“朕要杀了那人!朕要杀了那些臣子!他们怎敢那样对朕的凤凰儿!朕要杀了他们……全都杀了!”
那些理智之下决不会倾吐的话语与愤恨,在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赖的恩师面前,顿如洪水倾泻而出。这时候的东始修不再是威严的大东皇帝,只不过是一个悲伤、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着,朦胧的暮色里依稀可见面上肌肉扭曲,显得狰狞可怕,如同笼中负伤的野兽。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响起一串跪响,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面,脆脆的如同莺鸣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开,却是玉言天以碎瓷相击而成,虽只是简单的叩击,却极有韵律,仿佛每一响都敲在心弦上,一声一声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愤恨……
“叮叮叮……叮叮叮……”
东始修胸膛里奔涌着的愤怒、凶暴随着这清脆轻柔得如同音乐般的叩击声慢慢松缓,慢慢淡去,渐渐消散…
两刻之后,当玉言天停下叩击,对面的东始修已恢复常态,只是眉眼之间笼着深深的疲倦。“玉师,你可知我为何寻你?”
玉言天没有答,只是轻声道:“你累了,睡吧。”
东始修看着他。
“放心,为师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阵微风拂过,东始修阖目卧倒。
夜幕降临,窗外朦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静静坐在一片黑暗里。
很久后,殿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身为他们的师父,他怎么会不知道东始修为何那么急切的寻他。他再不来,大东皇帝便要陷入癫狂之中,或是掳着他最重要的人弃位而去,更可能会成为大开杀戮的暴君。
他是他们的师,亦是他们的父,只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痴!
“凤凰儿,你真不愧这个名号,羽翅扇动,必风起云涌。”
大殿里最后响起这么一句叹息,而后沉入静寂。
翌日。
东始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已许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时,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没有的平静,令得耳目格外的灵通。窗外红梅嫩黄的花蕊清晰可见,远处隐隐传来南片月的叫嚷声“玉师回来了为什么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应该最疼我,所以也该先看我!”
看来弟妹们都知道玉师回来的消息了。
东始修微微一笑,抬头,沐着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阳,看着窗前矗立的身影缓缓开口:“玉师,我们八人情谊依旧如昔。”
窗边的玉言天微微点头,并没有转过身来。
“可是,这却令朝臣视他们为眼中钉。”东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天下本是他们打下来的,他们有安邦定国之才能,可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们重用他们?我还在,已是如此局面,若等我的儿孙继位,那时的他们会如何对待我的弟妹?削官贬爵?抄家屠族?玉师,我不敢想象以后。”
玉言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玉师,有时候细细想想便觉得世事真是可笑。”东始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历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鸟尽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却是任人唯亲,人人谗害。”
“人本是世间最复杂的。”玉言天淡淡道。
“最初起兵,为的是保护弟妹,至今时今日坐拥江山,依不改初衷。”东始修仰首,透过窗外的梅树,了望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八荒塔,然后他推窗,折下一枝红梅,“玉师,朝局已至此,我亦只能如此。”
“你为天下之君,自担天下兴亡。”玉言天转过身来。
话音落下之际,“砰!”的殿门被推开,南片月跳着跑了进来,“玉师!我好想你啊!”
“玉师。”
陆续跨入大殿的几人莫不恭敬而欢喜的唤着恩师。
“你们来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抚育的爱徒。
凌霄殿里,那一日迎来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开怀笑语,和着暖暖冬阳,一扫近来笼于帝都上下的阴霾。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时六刻。
天还只蒙蒙亮,清晨的寒气如冰刀刺骨,许多的人都还睡在热被窝里做着甜梦,而帝城长街上,一到士兵踩着齐扎的步伐快速奔过,刀剑碰触盔甲发着“叮当”脆响,在冬晨里如同冰洞里的水滴声,让人闻声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将之团团围住,朦胧的晨光里,依稀可见府前匾额上龙飞凤舞的题着“梁府”二字。
那时刻,这府富丽奢华的府邸的主人梁铎刚刚洗漱过,正由着婢女们侍候着穿上朝服,准备去上早朝。
“砰砰砰!”一阵急剧的拍门声响起。
“什么人啊?这么早。”梁府的门人提着灯笼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了门栓,刚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门便被外面一股大力推开,然后一大帮士兵迅速涌入。
“梁铎接旨!”
一声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宁静,府中早起的仆人看到那些腰悬刀剑气势汹汹的士兵,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胆颤心惊。
不一会儿,梁铎闻讯赶来,见到如此阵仗亦面现惊色,可还不待他开口相询,前来传旨的禁中都尉宋尧高举圣旨唤道:“梁铎接旨!”
“臣梁铎接旨。”梁铎心头忐忑的跪下,然后一府的人哗啦啦跟着跪倒。
虔侯“梁铎,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图报,反贪财纳贿,结党营私,谋乱夺政,罪无可赦,削爵革职,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其妾梁张氏,以色贿官,暴敛财物,依势凌弱,着解廌府监押候斩!梁府家财没入国库,梁氏一族男丁几十五以上皆成极边!钦此!”
当宋尧圣旨念完,梁府里所有的人都从头凉到脚,梁铎更是当场软倒在地。
“梁大人,还不领旨谢恩。”宋尧冷声唤道。
“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铎醒过神当即摇头大喊。
“梁大人有没有冤,到了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尧一声令下,身后士兵顿上前捉余梁铎。
“不!臣是冤枉的!”梁铎大喊。
“大人!大人!”
“天啦,这可怎么办啦!”
眼见梁铎被拿,梁府里诸人顿时凄惶大喊,个个六神无主哭作一团。
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里如此人家却不单只是梁府。
在宋尧于梁府宣读圣旨的同时,监御史管宣、光禄大夫朱礼、太仓令周栗以“贪黩梁氏贿赂,与其结党谋乱”之罪着解廌府监押候斩。少府丞马准、侍御史秦高、尚书仆射刘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贪财纳贿”之罪革职抄家。
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梦中醒来,闻得此消息时,只觉一夜间已天地变色。
而大喊冤枉的梁铎,在解廌府里,面对着那些与他一同押来的管宣、朱礼、周栗等诸位朝官,面对着一叠叠详详尽尽的贿赂明目,面对着尹蔓箐及聆风阁管事等人证,面对着那些记录着何时何地他与那些朝官们的谈话内容的证词,顿哑口无言。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罪证确凿,押入死牢,明日午时处斩!”解璃府尹白意马当堂宣令。
梁、管、朱、周四人顿瘫软在地,面若死灰。
同一日,一道圣旨送到了“蔚秀宫”,诏曰:“梁妃阴交外臣,谋权图位,罪无可恕,废黜为民,幽禁永巷。皇长子天珺年少,交‘馨宁宫’凤妃抚育。”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
梁铎、管宣、朱礼、周栗、梁张氏押赴刑场处斩,帝城百姓空巷围观。
午时,斩令下。
刀挥之际,梁铎大喊:“吾所为,皆与‘英侯’凤荏苒相商也!”
血洒,头落,目睁,唇边犹挂阴毒狞笑。
那一句若平地惊雷,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顿时满城哗然。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
金殿早朝,“英侯”凤荏苒跪奏皇帝:“臣为国戚,身受皇恩,本应尽忠图报,然贪性未束,为梁氏重金所引,与其结交行私,犯欺罔贪黩之罪。今臣悔恨难当,愿受死罪以正朝纲。”
满殿大臣闻之无不惊愕呆怔。
尔后皇帝下旨:“凤荏苒欺罔贪黩,罪无可赦,削爵革职,赐自尽。凤府家财没入国库,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
“臣领旨谢恩。”凤荏苒叩首。
然后,殿前侍卫入内将他抑送至解廳府。
殿中群臣无不忐忑自危。
当日傍暮,白意马自解廌府出来,正待回府,不想刚步下台阶,一道人影迅速扑出跪倒他身前。
“什么人?”府前衙役当即拔刀相护。
“草民乃罪人凤荏苒长子凤无衣。”跪着的人抬头,是一张冻得乌青的少年面孔。
听明来人身份,府衙冲到嘴边的喝斥咽了下去,只道:“此非你来之地,速速离去。”
凤无衣却仰头望着白意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宽待。
草民身为人子,只想给父亲送一顿饭一壶酒,已尽人子之情,还望大人仁慈,许草民之请。“白意马看着寒风里少年的身子冻得发抖,却跪得直直的,乌青的面孔上一双清湛坚定的眸子,不由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少年的身上,转头对身旁那名衙役道:“你领他去见他父亲吧。”回首之际,眼角余光瞟见数丈外的巷角立着一道人影,目光一顿,缓缓移目看去,巷角的人影伶仃苍白,已非昔日的绮颜玉貌,只眉梢眼角依带着一份往昔的柔曼,她哀痛的眼神关切的看着地上的少年,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眸向他望来,两人隔着数丈之距,隔着十余年时光,默默相视,彼此都已面目全非。片刻,她向他颔首一礼,纤瘦的须脖弯出一道温婉的弧线,仿佛一个祈求,又仿佛是道别。他微微点头回礼,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
凤无衣未曾想到他的请求会如此容易就得到答复,顿时呆在当场。
自圣旨降到凤府,府中已是乱作一团,他本是想入宫去求姑母凤妃相救,可往日通畅无阻的宫门前得到的是横眉冷叱,那刻他才醒悟,今日凤家已非昨日凤家。他冷静下来后,已知凤家无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可牢前的牢卒称无陛下旨意不能相见。如今要求圣旨那是比登天还难,走投无路之下他听从三姑凤兼荫的指点,等在解廌府侯着白意马出府。今日一天,已让这个侯门公子尝尽人间冷暖,此刻白意马一件披风,让他几近冻僵的身子一暖,不由得心中一酸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他虽是少年老成,可毕竟只十六岁。
“是。”衙役应声。
凤无衣回过神来,忙向白意马叩首,“多谢大人,草民至死不忘大恩!”
白意马摇摇头,然后转身目不斜视的步下台阶,乘轿回府。
身后,衙役领着凤无衣往死牢去,而巷角的人影悄然离去。
到了阴暗森冷的死牢里,便见昔日雍容清举的英侯一身囚衣卧于乱草上。
“父亲!”凤无衣急步上前,却只能隔着牢栅相唤。
凤荏苒听得唤声,坐起身,见到儿子眼中闪过惊喜,面上却皱着眉头道:“无衣,你不该来。”
“父亲……”凤无衣哽咽难语。
凤荏苒轻轻叹气一声,望向那衙役,“这位大哥,能否让我父子叙话片刻?”
那衙役点点头,走开了。
“父亲。”凤无衣一直强忍着的泪终是流出。
“不要哭,无衣。”隔着牢栅,凤荏苒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顶,“你今后便是我凤家之主,要坚强些。”
“父亲。”凤无衣抬头看着父亲,“那梁铎不过临死一语,无凭无证,您为何要认罪领死?”
“傻孩子。”凤荏苒轻轻摇头,“只有我死,才可保一族平安。”
“父亲。”凤无衣心头悲恸。
凤荏苒目光望向牢门前,见无人影,才压低了声音道:“无衣,为父此刻所说的话你要谨记在心。”
凤无衣拭泪点头。
“我们五大家族虽助陛下鼎定天下,可而今已成陛下之忌。梁铎临死一招虽无凭据,可陛下必然记在心上,便是一时不动,他朝对付起来,梁家便是凤家的写照。
今日我凤氏虽倒,可除为父一条命与些身外之财,一族之人俱安,更重要的是娘娘与五皇子安然,只要他们在,我凤氏不绝。“凤荏苒握住儿子之手细细叮嘱,”为父死后,你带领族人移居效野,闭门读书,韬光养晦,只待时机一到,自有我凤氏崛起之日。““儿记住了。”凤无衣思及父亲死期在即,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只是,父亲……您……”哽咽数声,却是无法成语。
凤荏苒看着儿子亦是满心悲痛,可他强忍酸楚,道:“无衣,今后之路必然艰辛,你要好自扶养弟妹,孝敬你的母亲。梁氏已覆,你三姑与表妹你也要照顾好。”
“是,儿记着。”凤无衣点头,死死抓住父亲的手。
凤荏苒却放开了儿子的手,然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好了,为父要说的便是这些,你去吧,这不是久留之地。”他细细再看儿子一眼,然后决然背转身去。
“父亲!”凤无衣心头大痛,终是忍不住恸哭。
“走!”凤荏苒闭上眼。
凤无衣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提过一旁的竹篮,“父亲,这是儿带来的酒,儿便在此拜别父亲,愿父亲一路好走。”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凤荏苒眼角渗出泪水,可身子却纹丝不动。
凤无衣起身,再抬袖把面上泪涕擦拭干净,再看一眼父亲的背影,然后转身疾步出牢。
初九,卯时。
凤荏苒白绫自尽。
元鼎三年十一月,曾经显贵的五大家族,顷刻间便倒了梁、凤两家,并管宣、朱礼、周栗三位大臣革职斩首,马准、秦高、刘良、王清安、田承五位大臣革职抄家。
一时满城风雨,人人噤若寒蝉。
自然前些天,那些气势汹汹弹劾凤影将军的折子再也不曾出现过,而先前递过折子的无不人人自危,每日如履薄冰。
尔后几日,天一直沉沉的难见阳光,显得格外的阴冷而压抑,也在如此的气氛下,光阴寸寸的溜,一个转身抬首间,便发现已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年的大祭之日。
十一月十四日,文武百官皆是半夜即赶至效外的圜丘,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南片月自不应说,便是奉旨养病的丰极、闭门不出的风独影亦都与百官一样正装朝服,静候于圜丘。
圜丘之上,早已准备妥当。
三层圆台的北面正中为皇天上帝神牌位,其下一层东西两侧分别是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牌位。各神位前皆供着玉、帛、牛、羊、猪、酒、果、菜肴等祭品及各礼器。圜丘的台阶下,东西两侧设有编罄、编钟、鎛鼓、篪、箫、埙、笛、琴、笙、瑟等乐器,此刻乐手整齐排列,显得肃穆庄重。
拂晓时分,斋宫里鸣太和钟。
在恢宏悠扬的钟声里,身着祭服的东始修跨步而来,步履之间自有一种仰吞天地的气势,在他身后,一人麻衣如雪,眉目清远,萧萧肃肃,卓然若仙。
阶下百官见之,有知晓那人身份的蓦然惊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谁。
圜丘上天灯高悬,照得坛内通明,却又燔香缭绕,显得缥缈朦胧。
东始修步上圜丘,乐手们奏起“始平之章”,然后在悠扬的乐声里,祭天大典开始。
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九道仪式。
乐声里,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阶下百官亦跟随跪拜行礼,一样一样随着太常卿的唱诵步步做来,如此两个时辰后才算是完成了仪式。
眼见着燔柴已毕,可东始修却没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转身面向阶下百官,朗声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
阶下百官闻言无不疑惑,怔愣间,便见阶下那麻衣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两手,各捧一道诏书。
皇逖兄妹几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东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过一道诏书,双手平举,然后转身跪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神明为墨。予东始修,本为布衣,寒微之时与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义结金兰,誓同福祸共生死。自此十余年征战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东基业。今予为天子,当诺昔日誓言:封皇逖为皇王,封地冀州;封宁静远为宁王,封地闽州;封丰极为丰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马为白王,封地北州;封华荆台为华王,封地幽州;封风独影为风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为南王,封地商州。尔后七王佐朕,治理天下,愿上苍庇佑,大东昌盛,太平安康!”
东始修语毕,阶下静无人声,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亦是震惊失语。
可东始修起身,将手中诏书往燎坛上一放,顿时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烬。然后他转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过另一道诏书,左手高举,道:“此封王诏书存于凌霄殿内,凡东氏子孙不可违逆,天地神明共鉴!”
他言罢再将诏书转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双手接过诏书,然后庄严的步下圜丘,交给等候一旁的内廷总管申历。
群臣们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几日梁、凤等臣子的下场,一时竟是鸦雀无声。有几名耿直的御史想行劝谏,却见严玄向他们微微摇头。
严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个麻衣如雪的人,“那是帝师玉言天,我等所虑他岂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却依有今日之诏,可见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谏亦不可撼也。”
连铁骨铮铮的严玄都如此,群臣还能说什么,圜丘之前静肃如渊。
而皇逖、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七人却是心情复杂异常。封王授国,何等尊荣之事,可他们此刻杳无喜色,仰首望着圜丘之上的东始修,心底里升起忧伤与苦涩。
至此,已无挽回。
他们八人终要四散分离!
《东书·本纪·威烈帝传》载: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于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国,自此天下划分九州。冀州皇王,闽州宁王,雍州丰王,北州白王,幽州华王,青州风王,商州南王。帝御祈、云二州。
在东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个方位环立于祈、云二州,七州面积相加也还要稍逊于祈、云两州的面积,只是在后世变迁里,七国的方位、面积也有了变化。
而祈、云两州日后又合称为祈云王城。
祭天大典结束后,东始修起驾回宫。
八荒塔前,凌霄殿里,玉言天亲自将封王诏书封存于大殿,自此凌霄殿成为皇宫禁地。
当殿中所有侍从退下,玉言天回首望着殿中矗立的东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国,日后恐遗祸后世。”
“玉师,天下臣民拜朕时总呼”万岁“,可朕知道一百岁也活不到,世上没有什么千秋万世,同样也没有永远的一家天下,更没有哪一个王朝能万世不崩,自然也没有万世的太平。”东始修望着存着诏书的白玉盒,神情间有着一种超然的平静,“若几十年、几百年后,东氏有不肖子孙荼毒天下,又或子孙无能驾驭七王,那他们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时,我宁愿是我们八人中的后代来改朝换代,至少我们辛苦打下的天下依旧是在我们的子孙手中。”
玉言天静静看着他,半晌后他道:“这几年闲暇,为师写了两本书《玉言仁世》、《玉言兵书》,誊写了八套,便赠你们一人一套。”他缓步踱至殿前,“为师把师旷也带来了,就让他与你的皇子们一起读书吧。”
东始修一震,然后蓦然醒悟,诚挚的躬身行礼,“多谢玉师。”
他让自己的儿子辅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说教化七王之后,为的不过是让这大东王朝能延续长久太平。
玉言天拉开殿门,殿外的冬阳与寒风同时涌入,明光里伴着冷峻。他轻轻叹息一声,“今日种因,他日结果。”
语毕即跨步离去,身后东始修依旧矗立殿中,静静的,许久后,他的轻语在殿中悠悠回响:“是善因还是恶果,千秋之后自有定论。然纵天下人垢之朕亦如是。”
玉言天离开了凌霄殿后,便出了皇宫。穿街过巷,一路来到风府,府前正遇上提着几副药回来的杜康。
风府的书房里,风独影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一巷书,可目光却怔怔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树,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就仿佛是雪花于半空飞舞。
发呆了好一会儿,风独影收回目光落在书上,却看不进一字,无奈放下。
起身之际,一片梅瓣自窗外飞入,飘飘荡荡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放在桌上洁白的玉帛纸上,提过笔,蘸上墨,便在纸上写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艳。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
一首词还未写完,窗外便响起杜康的声音:“将军,玉先生来了。”
她笔下一顿,手一抖,一滴墨便坠落纸上。搁下笔,移步门前拉开门,便见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后的院子里,玉言天负手立于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洁若雪。
“玉师。”风独影跨出书房。
玉言天仰头看着一树梅花,道:“凤凰儿,陪为师在这树下赏梅饮酒如何?”
风独影颔首,然后转头示意杜康去准备。
不一会儿,杜康便领着几名仆人搬来了桌椅、屏风,椅上都铺着厚厚的垫子,屏风围在树下挡着风口,然后又一名婢女端来了温好的酒。
师徒两人在梅下相对而坐。
“你们都下去吧。”风独影吩咐。
“是。”杜康领着仆人们退下。
风独影取过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然后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师请。”
玉言天抬手接过风独影递过的酒,先闻了闻,道:“梨花酿。”
“嗯。”风独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饮一口后赞道。
风独影也饮了一口,才道:“这是今年春萧艾姐酿了送过来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喝上她酿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当年想不到的。”风独影静静的道,微垂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闻言移眸看她。
“当年我们乞讨流浪时,又怎想到有朝一日会坐拥江山。”风独影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着头顶如雪的梅花,手轻轻一晃,杯中顿生花涟雪漪,一圈圈,一层层,仿佛无穷无尽。“玉师,天支山下相逢之时,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风独影。
这时,一只青鸟忽然喳喳飞来,绕着梅树飞翔,在花枝间清脆鸣叫,瞬间啼破庭院里的清寂,令人刹那间以为是到了春天。
玉言天抬头,看着满村雪梅里那轻盈翘飞的一抹青翠,唇边露出一抹淡如浮云的微笑,看那青鸟飞落在风独影的肩头亦没有惊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鸟歪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展翅飞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鸣之余还轻轻扇动羽翅,那姿态显得极是愉悦。
风独影见之讶然,这是第一次见到青鸟亲近别人。
“好有灵性的小东西。”玉言天看着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鸟,轻轻赞一声,然后抬手,“去吧。”青鸟乖乖飞起,在半空中绕飞一圈后落在梅树上。
“凤凰儿。”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鸟移向风独影,目光清澄如镜,“当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可久罗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风独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头惊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的神色,显得极为平静,“你们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这天下最了解你们的自然是为师。”
风独影怔怔看着玉言天,张口,却又闭上。
“这些年我虽居于山野,可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静静道,“当年离开之时你们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负,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却也并不意外。”
风独影心头又是巨跳,呆呆看着玉言天,“玉师早已料到了?”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人所争夺的无外乎名利权势。”玉言天转头,目光空濛而悠远的穿过屏风落向远方,“有你们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无出头之日,为着自身的权与利,你们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皇帝疏远冷待你们,群臣或不会逼得如此紧,可皇帝绝不肯这样做,若他真这么做了,你们八人情谊定然生变,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能两全其美,所以当年离开之际你们相询时为师缄口不提。”
“因为说了也没用是吗?”风独影凤目微凝,漾一丝苦笑,“玉师让我们自己选,让我们自己走,然后今日的局面也是我们一手造就。”
玉言天报以叹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风独影轻轻念着,“可我们到底没能守住。人发誓许诺本是想永远不变,可往往这些不想变的到最后都变了,倒好似这誓言承诺就是要让人用来背弃一样。”
玉言天静静饮一口酒,放下杯时,忽然问:“当年与梁家联姻时,你可知为师为何选择你大哥?”
风独影微微迟疑,道:“因为……他是大哥。”
玉言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固然因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这个人。”
风独影一呆,然后隐约有些明了。
“你们八个自然都是忧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温和的浅笑,显然是心里为有这样的弟子而欢喜,“只是也各有缺点。皇逖端方稳重,却太过严肃较真;静远头脑聪明,却生性多疑;丰极才略罕世,却过于苛刻求全;意马温厚老成,却过于谨慎多虑;荆台灵活圆滑,却太过吝啬爱财;小八可爱得像个娃娃,却也是如娃娃善变难测……至于你,凤凰儿你禀性坚毅不输男儿,可惜太过骄傲倔强。”
风独影默默听着。
“他们六个中任何一个当了皇帝,都不会有今日,都不会如你大哥这样裂土分权以保全弟妹,保全情义。”玉言天面上依旧有着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带清冽,“不是说他们六个无情,而是到了这个局面时,他们会更重江山。”
风独影心底一沉,虽明明知道只是一个假设,可心头却复杂异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点,他狂放不羁,霸道任性,其实他若同重渊一样去做个侠客会更快活。可是我选他当皇帝,因为他最是重情重义,也是你们中最不重权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着风独影,神容平淡里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当皇帝,你们余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结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静远、丰极他们卓绝的才能,才不会介意他们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风独影听着,心口发紧,却又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堵在喉间,隐隐作痛。
“凤凰儿,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为师,可普天之下他最亲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吗?”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样静静的望着风独影。
风独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然后握着小小的瓷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凤凰儿,只要你带回的不是久罗遗人,今日之结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说到一半却忽然止声,看着低头把玩着酒杯的爱徒,摇头轻叹一声,没再说了。
“玉师。”过得片刻,风独影轻声开口,“你说的没错,这天下待我最亲最好的是大哥,我岂有不知的。”
玉言天听着只是默默饮了一口酒。
“久罗山上,我救下久遥……”风独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伤,可她显然不惯露此神色,于是转过头,避开恩师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将要面对的,可我还是救了。我救着的是久遥,而非顾云渊,因为我们已灭其族杀其亲,再不可夺他之名姓,也是因为……”她深深吸一口气,咽下喉间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须要做,我不得不那样做。”
“凤凰儿……”玉言天唤一声,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对于爱徒心中的悲伤也是无能为力。
风独影提壶斟满酒,然后举杯仰首饮尽,仿佛是一口吞尽了所有的悲苦,绝然的不给自己一丝犹疑的机会。放下杯时,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绪,“四哥与我……这么些年,进不得,退不得……我……要断了这个念想。”
她缓缓松开五指,放开了酒杯,可指尖却微微颤栗着,伸过手再斟满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微温的酒灌入心肺,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让她的声音更显清冷,似乎比这冬天的寒风还要冷。“玉师,你为我批命时说的话我时时记着,十数年征战我不惧杀戮,也不畏兵刀夺命,可那日久罗山上的惨剧我却不希望再有。玉师,既然我”命带七煞,杀孽重。情荡成劫,祸无边。“那这一生我最不想祸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们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统太平的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叹息出声,“所以你要嫁一个久罗遗人,还要故意走漏消息。”
风独影唇边微微勾一抹浅弧,似苦似嘲,“玉师,既然你最了解我们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遥,可日后他不是给三哥暗中处死便是给大哥明着斩了。
只有他是我风独影的夫婿,那无论我的兄弟有多憎恶他,也决不会害他性命。“玉言天没有做声,心中却知她说的是实情。
“北伐归来,朝臣们的弹劾已是一个警示,我们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谁也舍不得。久罗的血祸艳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来做。我救下久遥,回来帝都,不外两个结果,一是大哥斩了我与久遥,二是大哥将我削爵罢官放迹边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风独影微微仰首,长眉扬起,自有一种决然无悔的冷峻。
一阵寒风吹过,拂得屏风呜呜梅枝籁籁,许些梅花零落风中,盈盈如同雪瓣飞舞,飘落于树下两人衣鬓之间。
“可大哥封王分国,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瑟瑟风声里,她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坠落桌面的梅花,轻声念道:“常棣之华,鄂不炜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清吟声里,风独影缓缓闭上双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热,眼眶里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闭目,不露一丝一毫,即算是在敬爱如父亲的恩师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点脆弱与悲痛。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当初为着你们兄妹的情义,为着你们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蓦然顿住,然后长长叹息,“凤凰儿,最重八人情谊的是你,可最后狠心让八人分离的也是你。”
风独影心头一颤,睁目,凤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闪现,可她仰头望着上方,那里梅花摇曳,碧空澄澈,如画如诗般,可拂过脸颊的风却冷如寒刀。
“玉师,走到今日,所历悲欢已难以计数,但我无悔所为。”
“凤凰儿,你若不如此倔强骄傲,或许活得要轻松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凤凰儿了。”
那日后来师徒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饮酒。
一壶酒饮完后,玉言天道:“为师想看看久罗的遗人。”
风独影命杜康领他前去。
久遥自受伤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用了许多灵药,请了许多大夫,都是束手无策。风独影只命杜康好生照料,她自己却不曾去看过久遥一次,虽然不肯承认,但她心里明白,久遥至今不醒许就是因为他并不愿活着,更不会愿意见到她这个仇人。
杜康领玉言天到了后院,推开东边厢房,“玉先生请。”自己却并不进去。
久遥昏迷着不能进食,一直靠着杜康每日灌他一些参汤米汁,所以玉言天入内,看到了便是躺在床榻上面颊四陷形销骨立的一个躯壳,早不是往日玉清神貌的翩翩公子。
玉言天在床前站立片刻,然后在床沿坐下,伸手自锦被里抬过床上之人的手腕,指尖搭在腕上,静静号脉。过得一会,他将久遥的手腕放回原处,搬过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竹色发黄的笛子,凑近唇边,顿时清畅的笛音在房里响起。
那是一支简单得如童谣的曲子,自由自在的仿佛是天边浮云,有着不染尘埃的纯净,轻松欢快又如是桃树下嬉笑稚子,带着不解世事的明澈,让人听着便忘却了烦恼。
笛曲吹完一遍又一遍,在房中洒满了欢畅明快,也不知吹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忽然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略有些不适应光线,眯了眯眼睛后再次睁开,移过头,茫然的目光望见床前麻衣如雪的人,一时恍如梦中。
眼见床上的人醒来,玉言天没有任何惊异之举,将一曲吹完后才放下竹笛,然后平静的与床榻上的人对视。
半晌,久遥开口:“你……”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嗓子已干涩难言,缓了片刻,才再次出声,“你为何会这支曲子?”
玉言天微微一笑,然后轻轻的和着方才的曲调唱道:“箨兮箨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久遥听着,瞳孔蓦然放大。
“箨兮箨兮,风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当玉言天唱完,久遥已呼吸急促,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何你会唱这个?”
这支曲子太熟了,这是他们久罗族的曲,也只有他们久罗族会将这首《箨兮》当作童谣,他们久罗族的人自儿时起便学会唱这曲歌,可是…眼前这人并不是他的族人,他为何会唱?
“我姓玉。”玉言天看着久遥道。
久遥一愣,然后猛然醒悟,顿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你知道我是谁是吗?”玉言天柔声道。
久遥呆呆看着他,埋在被子里的手不由自主握起。
“你已昏迷近一个月了,若再不醒来,便救不回了。”玉言天望着久遥温和的笑道,“所以我试着吹这曲童谣,果然久罗族的人便是魂游黄泉亦不会忘了这支歌的。”
久遥呆望了玉言天许久,才喃喃道:“我在山下听闻大东的皇帝和七位将军皆是一位‘玉先生’教出的便心存疑惑。今日见你,果然你就是当年的玉家人。”
玉言天微微颔首。
“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驱逐了你的祖先,一百多年后你的弟子灭了我们久罗……”久遥胸口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玉言天轻轻摇头,“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我们都不愿有今日,可是……”
他微微一顿,然后无奈叹息,“今日的一切,不知该说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
“都不愿有今日?可是久罗山上……”久遥闭上眼睛,咬牙不语,只因愤怒与仇恨已在胸间翻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玉言天望着床上即算闭着眼睛亦掩不了满身恨意的久遥,心头升起深深的怜惜,这孩子虽是救回一条命,可这一生只怕都难消悔痛与仇恨,可是……这一生不得安乐的又岂只是他。
久遥闭着眼不说话,尽管心中愤恨难禁,却也知要怨怪到玉言天身上太过勉强,可是……他本是久罗人,最终却是他教出的徒弟灭了久罗一族,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
玉言天叹一口气,自椅上起身,“我今日,不是来论是非功过,也不想过问你心中的仇恨,我来只想跟你说,久罗只余你一个,何妨珍惜性命好好活下去,延续久罗的血脉。”
久遥睁目,眼中空空的。
“你或许觉得生无可恋,只是……”玉言天轻轻一顿,然后目光柔和澄澈的看着久遥,“我那个傻徒儿为了你,已舍了这世上她最重要的兄弟。”
久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有的人一生欢乐多于苦痛,而有的人一生苦痛多于欢乐。”玉言天转过身,声音沉沉的,“我那个傻徒儿还只过了半生,可我已知她这一生必然苦痛多于欢乐。”
闻言,久遥一震,已近麻木的胸口涌起一丝酸酸的痛意。
玉言天抬步离去,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干哑无力的轻语:“久罗亡族……于你已是……他人之事?”
玉言天脚下一顿,片刻才道:“你还可以有恨,而我不能。只是你心中的悲痛,我心中亦是相同,不减一分。”